第3章
內容提要[4]
開卷首先扼要介紹全詩的主題:由於人的違忤[5],因此他失去了安身立命的伊甸園[6];接著敘述他墮落的主要原因:蛇,確切地說,撒旦[7]化身之蛇;他把眾多天使糾合到身邊,反叛上帝,上帝頒令,他與扈從悉數被逐出天國,跌進無底的深淵。這一情節之後,本詩切入細節,描寫撒旦和他的天使如今墜入地獄:這裡描寫的地獄不在“中心”(因為天和地或許被認為尚未形成,所以肯定不被詛咒),而在黑暗茫茫的某個地方,叫混沌[8]最恰當。在那裡,撒旦和他的天使們躺在燃燒的湖上,經受著雷擊和驚嚇,過了相當漫長的一段時間之後,他從神志迷亂中清醒過來,喚起倒在身旁,名位和尊嚴次之的同道:他們商兌他們痛苦的墮落。撒旦叫醒此刻仍倒下的昏昏沉沉的全體扈從。他們站立起來:報數;列陣;按照以後在迦南[9]和毗連地區家喻戶曉的偶像,任命主要將領。撒旦向他們坦懷陳詞,用收回天國的希望安慰他們;但最後告訴他們,源自一則古老的預言或者傳說,一個新的世界和一種新的動物將會在天國裡得以創造。但是,天使們早已存在,之後才有看得見的創世,許許多多先輩的意見支持此說。為了驗證該預言的真實性,因此而決心做什麼,他求助於全員會議。於是他的同僚躍躍欲試,地獄之都,撒旦之宮,倏忽建成,凸立深淵。與會的陰間儕輩就座其中。
說起人啊,他的第一次違迕和禁樹之果,
它那致命的一嘗之禍,給世界帶來死亡,
給我們帶來無窮無盡的悲痛,從此喪失
伊甸園,直到一位比凡人更加偉大的人
使我們失去的一切失而復得,贏回幸福生
活的世界[10]。歌唱吧,天上的繆斯女神[11],
你要麼在何烈山[12],要麼在西奈山的隱蔽
山頭,曾經揮灑神靈,啟示那位牧羊人[13],
他最早訓誨選民[14],開泰之初,天地如何
遠遠擺脫混沌[15];或者,但願錫安的山崗[16],
緊緊環繞神諭聖殿的西羅亞[17]的清溪賜予
你更多的快樂;因此,我祈求你幫助我
完成我這一鳴驚人的詩篇[18],讓我的神思
酣暢淋漓,一鼓作氣,意在要高高飛越
愛奧尼之巔[19],追求詩歌或散文迄今為止
尚未嘗試過的題材。高山景行的聖靈[20]啊,
當著那樣一些形形色色的神殿,你其實
更喜歡那些有著純潔而正直之心的人們。
請你給我多多的指教,因為你無所不知;
亙古至今,就像一隻鴿子一樣,你展開
巨大的翅膀,蹲在廣闊無垠的深淵上面,
孵化它,使它孕育[21]:因此,光明才驅散
我心中的黑暗,才使我從平庸平步高雅,
從而激勵我要攀登這一偉大主題的巔峰,
但願我能夠堅決維護永恒的天道[22],證明上帝之道對人之正當。
首先要說說,不管上蒼九天如何之高遠,
地獄如何之深廣,但卻沒有什麼能逃過
你的目光;首先要說說是什麼原因促使
我們的父母祖先[23],塵世之主,儘管生活
幸福,如此得天厚愛,然而卻叛離創造
他們的上帝,違背他的意願,就為一條
天規[24]?誰第一次引誘他們那樣骯髒背信?
那條惡魔一樣的蛇,正是他,他把妒忌
和報復,織成詭計多端的羅網,以欺騙
人類的母親[25]。在他的利令智昏把他自己
和那些追隨他的造反天使一個不剩踢出
天堂之前,正是他們煽風點火般的支持
助長他躊躇滿志,產生過人一頭的野心,
只要他起而反戈,自信應該與上帝比肩
而立;懷揣野心勃勃的目標,為了反對
上帝的寶座和統治權力,他在天上挑起
背信棄義的戰爭,轟轟烈烈地發動進攻,
敗得一塌糊塗的嘗試。他膽敢公然武裝
反抗上帝,無所不能的上帝,他從縹緲
虛幻的蒼穹噴射出一往無前的滾滾火焰,
毀滅的結局令人驚駭,那火焰躥向深不
可測的地獄[26],在那裡,他披戴金剛鐐銬,
囚禁在法場的烈火中[27]。他和他那幫兇相
畢露的扈從,在被擊敗打倒之後,依照
凡人塵世的尺度,持續九天九夜的時間
長度,他們在火光熊熊的深淵前翻後滾,
狼狽惶惑,雖然得以免死茍活,但劫數
掀起他的更大狂怒,如今失去的是幸福,
得到的卻是永恒的痛苦,這種折磨何時
不在心頭:既有冷酷無情的自尊,也有
咬牙切齒的仇恨,他惡狠狠的目光環顧
四周,看到灰心喪氣和巨大的災難場面;
就在這一刻,憑借天使望穿天涯的能力,
他看到陰沉的環境一片荒涼,如同窮鄉
僻壤;一座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牢,四面
合圍,仿佛一隻點燃的巨大火爐,雖然
火焰飛躥,然而卻黯然無光,一片漆黑
反而恰恰有助於發現悲哀景象千奇百怪,
在那悲痛的范圍地帶,令人沮喪的地方,
和平與寧靜決不駐足,無處不有的希望
永不光顧,那地方只有綿綿不斷的折磨
掀起一陣陣洪水一般熾烈的火浪,永不
枯竭的硫磺,為永不熄滅之火加柴注料。
永恒的正義為那些反叛之徒已經準備好
這樣的地方,這兒就是他們注定的牢籠,
在漆黑一片之中,天設地域,遠離上帝
和天國的光明,有如從中心到天極三倍
之遙[28]。這兒啊,與從他們墜落前的地方
相比,真可謂天壤之別!他的那些同黨,
隨同他一起墜落此地,完全淹沒在熊熊
烈火的洪流和旋風之中。他不久就看見,
在自己身旁滾來滾去的同伙名叫別西卜[29],
論他的權力和他的罪惡僅僅次於他自己,
很久以後在巴勒斯坦[30],其惡名家喻戶曉。
魔鬼之魁,從那以後,天上稱其為撒旦,
打破可怕得窒息的沉默,言詞大膽自信,
這樣開口說道:
“但願你是他,但是哦,多麼深的墜落!
他曾經住在幸福的明亮王國,身披超然
之光,輝煌蓋過燦爛的繁星,如今卻是
面目全非!雖然他集思廣益,博采眾長,
與我懷抱同一希望,成為我的麾下一員,
敢於在壯麗的事業面前鋌而走險,然而
此刻卻遭到同樣的毀滅和不幸;你看看
天闕該有多麼高,墜進地獄該有多麼深,
上帝的萬鈞雷霆,如此強大,在那以前
有誰知道那些可怕武器有這麼大的威力?
但是,無論是那些武器也好,還是盛怒
之下不可抗拒的勝利者所能強加的其他
懲罰也好,都不能夠使我懊悔或者改變。
雖然外表的光澤退去,但那不屈的意志,
極度的蔑視,從獎賞不公的感覺中油然
而生,從而激起我的勇氣,率領我全副
武裝的精靈大軍,浩浩蕩蕩,奔赴轟轟
烈烈的戰場,不得不與那最高強權一決
高下。他們更願意選擇我,對他的統治
深惡痛絕,於是在天國的平地上,一場
動搖他的寶座,而結局難以估量的交鋒
在他最強大和敵對的兩軍間爆發,雖然
戰敗,又有何哉?一次敗仗,並非輸光;
我們不可征服的意志,深思熟慮的報復,
永世的仇恨,決不屈服或者放棄的勇氣,
還有什麼不可戰勝。所以他的盛怒或者
他的威力,必然永遠不會奪走我的光榮。
不久之前還對他的帝國充滿憂慮,如果
僅此一仗就膽戰心寒,就卑躬屈膝懇求
赦免的天恩,神化他的權力,那才真是
無可救藥的墜落;那才真是遠比這墜落
更失身份的墮落和更失身份的恥辱行為;
因為諸位神靈的力量注定是命運的安排,
純潔無比的元素[31]不可能一下子火熄燈滅;
經過親身經歷此次重大事件之後,武器
裝備要更加精良,運籌帷幄,早做準備,
胸懷必勝的希望,我們就可以做出決定,
要麼用暴力,要麼用詭計向我們的大敵
發動曠日持久,你死我活的戰爭。現在
他洋洋得意,大喜過望,一手獨攬王權,
施行天國苛政。”
那變節的天使這樣說道,雖然痛苦在身,
但卻在深深絕望的折磨下放聲自吹自擂;
他那位膽大妄為的同伙馬上這樣響應:
“啊,大王,啊,眾多冠冕天使的首領,
在你的組織指揮下,他們率領那些嚴陣
以待的撒拉弗[32]進行戰鬥,在駭人的
交鋒過程中,無所畏懼,使天堂永久的國王
岌岌可危,無論是靠力量,還是靠時機
或者命運的支撐,無不驗證了他的至高
無上!那恐怖的一幕歷歷在目,我為此
而悲嘆:傷心的傾覆,下場可恥的失敗,
使我們失去天堂,那支浩浩蕩蕩的大軍
遭到可怕的毀滅性打擊,整體潰不成軍,
但眾多神靈和天上的精英能夠承受一蹶
不振到達這樣的程度:因為我們的精神
和勇氣猶在,不可征服,元氣很快恢復
如常,雖然我們的光榮消褪殆盡,這裡,
有始無終的苦難一口吞掉了我們的幸福
生活,然而我們的征服者(此刻我確信
他擁有萬能之力,若非如此,怎能征服
如此強大的我軍?),他竟然給我們留下
我們這樣的精神和我們完整強大的力量,
用於經歷和承受我們的痛苦,以至於此,
我們才能滿足他憤怒的報復?或把我們
當作戰敗的奴隸,無論其所作所為如何,
我們都得為他的強權效勞,在地獄之心,
在這烈火裡經受苦勞,或在黑暗的深淵
當差供遣?雖然我們感到力量未曾消減,
或因為將要經受永久的懲罰而永遠不死,
但是,即使這樣,那又能帶來多少裨益
顯達?”
那位大惡魔針鋒相對,連珠炮一樣答道:
“墜落的基路伯[33]呀,一擊即敗實乃可悲,
無論主動或者被動,然而這點毋庸置疑:
若論行善施好,那絕不會是我等的任務,
但任何時候,作惡才是我等唯一的快樂,
我們就是要與他對抗,如果他意志崇高,
我們就反其道而行之。因此,如果天道
旨在拋棄我們之惡而揚其善,那麼我們
就不得不千辛萬苦,顛覆他的那一目標,
直到找出一條一條棄善通惡的途徑為止;
如果我沒有失算的話,我們的努力或許
屢試不爽,也許這樣才將使他感到心傷,
從他忠告預定的目標擾亂他從內心深處
發出的忠告。但是,你瞧瞧!那位怒氣
沖沖的勝利者已召回他那些復仇和窮追
不捨的執行者退回天國大門:身後射向
我們,暴風雨中鋪天蓋地的冰雹,已經
消散;在天國懸崖接納我們墜落的燃燒
洪流,已經平靜;怒不可遏,翅膀發出
紅色閃電的雷暴,也許已用盡他的一道
又一道閃電,現在安靜下來,不再發出
咆哮,震徹茫茫無際,無限廣闊的深淵。
不管我們的仇敵出於輕蔑還是出於憤怒
已經得到滿足才讓出的機會,但願我們
不要錯失,讓它擦肩而過。你看看那邊
陰沉沉的原野,凄涼,荒蕪,杳無人跡,
空空無光,除了這些烏青色的火焰微光,
蒼白,可怕,還有什麼光照?但願我們
掙脫這燃燒的重重火浪,從此奔向彼岸;
如果那兒有凡能休息的港灣,就在那兒
休息,重新集結我們遭折磨的英雄好漢,
自報公議,從今以後我們如何才能最大
限度傷害我們的敵人,我們的損失如何
得到補救,如何去戰勝這場可怕的災難,
從希望之中我們可以贏得什麼樣的增援,
要不,從絕望之中找到什麼樣的答案。”
撒旦就這樣對他最親密的盟友夸夸其談;
他昂起高過火浪的腦袋,兩隻眼睛噴出
火花般的閃閃亮光;除此以外,他身體
其餘的部分斜臥在火湖之上,大大攤開,
又長又寬,那漂浮的臥姿不知長達多少
路德[34];他的軀體之粗壯,如同寓言裡邊
有名怪獸的尺碼,比如那位曾向朱庇特[35]
開戰的提坦[36]或大地女神之子,比如那位
古時候佔據塔爾蘇斯[37]獸穴的布裡阿柔斯[38]
或堤豐[39];又比如那只海獸利維坦[40],上帝
在他的全部作品裡邊,把他創造成一隻
遨遊洋流的海洋巨怪:他,偶或在挪威
海浪的泡沫上安眠,海員如是說,常有
為避免夜間船沉的輕舟舵手,認為那是
某個島嶼,就拋錨在他鱗片狀的外皮上,
把船系泊在他的身旁,把他當成避風港,
夜色當時籠罩大海,希望黎明延誤遲到。
那魔王長長地躺著,拉直他巨大的軀體,
被鐵鏈緊緊鎖在燃燒的湖上;從今以後,
若非最高權力的上帝的意志和最高批准,
放任他出逃,讓他去追求他自己的險惡
陰謀,那麼他永遠爬不起來,不能昂首
揚頭,因為他惡貫滿盈,罪愆罄竹難書,
活該罰入地獄受罪;與此同時,他千方
百計拉幫結伙從惡,憤怒之余,他或許
可以看到,他的種種惡意如何適得其反,
反而帶來無窮無盡的善良、憐憫和仁慈,
通過上帝展現在他引誘的人身上,但是,
在他自己的頭頂上,三倍的混亂、憤怒
和報復傾瀉而至。即刻,他巨大的身軀
壁立而起,脫離火湖,每一隻臂膀拖起
後飄的火龍,就像兩道斜坡,尾巴尖突,
卷成兩道巨浪,中間是一條可怕的山谷。
接著他舒展雙翼,振翅高飛,奮力劃破
感覺起來異常沉重的昏暗的空氣,直到
降落在一方旱地為止;那旱地仿佛因為
固體燃燒劑而曾經燃燒,如同湖泊因為
液體燃燒劑而曾經燃燒一樣,所以呈現
那樣的色調:就好像當地底之風的力量
搬走從珀羅洛斯海角撕裂一座山崗之後
留下的傷痕,或者就像那咆哮的埃特納
火山[41]被粉碎的一側,它本身易燃和注滿
燃料的五臟六腑因此孕育著火焰,火山
猛烈噴發,風助火力,蒸發後留下一個
煙霧繚繞、惡臭熏天的烤焦底部,此地
就是他那雙受到詛咒的兩腳踏上的唯一
歇息的地方。他的副手追隨他形影不離,
如同鬼神,憑借他們自己已恢復的力量,
而不是借助天上強權的勉強容忍,逃離
冥河激流,所以彼此欣喜若狂。
“這片地,這抔土,還有這氣候,”於是
那位敗落的大天使說,“難道這就是我們
必須用天堂換來的地方,用天上的光明
換來的傷心陰暗?如此也罷,既然現在
他是帝王,他當然可以隨心所欲,發號
施令,無論言行如何,他必然一貫正確:
離他越遠越好。論理智,他與我們不相
上下,論力量,則高出對手,一枝獨秀。
再見吧,幸福的土地,歡樂美好的家園!
歡呼吧,恐怖!歡呼吧,你這陰曹地府!
你,深不可測的地獄,來歡迎新的戶主:
他心如止水,不因時過境遷而一改常態,
心自有它的容身之地,在它自己的世界,
能夠把地獄變成天堂,把天堂變成地獄。
即使我仍在原職原位,甚至於左遷擢升,
無論身居何位,他雷霆在手,有誰堪與
一比強大?不管情況怎樣,在這個地方
我們將會自由自在;上帝不會因為妒忌
建造地獄,於是把我們從這裡攆走另發。
這裡我們可以穩坐江山,按照我的選擇,
儘管在地獄為王,但卻仍不負遠大志向,
寧願在地獄裡當政,也不願在天堂供職。
因此,為什麼我們還讓我們忠實的朋友,
那些我們的事業伙伴和患難與共的戰友,
如此喪魂落魄地躺在已經被忘卻的湖上,
而不召喚他們與我們分享這不幸宅第裡
他們的部分?不然再試一次,重整隊伍,
只要可以重新奪回天堂,不惜一切手段,
否則身在地獄,還有什麼更大損失好談?”
撒旦說完之後,別西卜就這樣對他答道:
“各路大軍的英明統帥,除了上帝以外,
沒有誰能夠戰勝他們;他們在陷入絕境,
在戰鬥殘酷激烈時,在危險的作戰前線,
常聽到你的聲音,發起總攻的必勝信號;
雖然他們現在匍匐在地,精疲力竭倒在
那邊的火湖上,恰如我們片刻之前驚魂
不定,魂飛魄散一樣,但是,如果他們
再次聽到你的聲音,在恐懼和危險之下
他們希望中充滿活力的保證,他們必將
即刻再次獲得新的勇氣,從而恢復生機;
掉進如此致命的深淵,這也難怪!”
他的話音幾乎還沒落地,魔王魁首馬上
就向岸邊不停地移動;他那笨重的盾牌,
天堂神火煅造,巨大,滾圓,又重又厚,
拖在身後。那面巨大的圓盾,猶如滿月,
懸掛在他的雙肩,那球狀猶如托斯卡納
那位大師[42],在夜晚通過望遠鏡觀察所見:
他從飛索爾[43]的山頭或在瓦爾達諾[44],遠遠
看到在凸凹不平的球體上,存在著未經
發現的一片片陸地,一條條江河,或許
還有一座座高山。從挪威群山之上砍伐
下來的最高松樹,可作大型旗艦的主桅,
但與他的戰矛相比,不過區區一根小棍
他拄著戰矛當拐杖,以此支撐自己踉踉
蹌蹌的步履,行走在正在燃燒的泥灰上,
與踏在天庭碧空上的步調完全判若兩樣;
此外,那灼熱的氣浪,星火閃躍,鋪天
蓋地,烤得他渾身疼痛難熬。即使如此,
他卻統統忍受,一直走到火海岸邊為止,
他站在岸上,呼喚他的軍團,他們雖然
形如天使,但卻神志恍惚地躺著,就像
層層疊疊的秋葉撒滿瓦倫布洛薩[45]的條條
小溪,那兒的參天古木遮天蔽日,從而
使埃特魯斯坎[46]樹影斑駁;或者就像漂來
漂去的稀稀拉拉的海草,他看到的景象,
就如同當初布西利斯[47]和他的孟菲斯騎兵[48]
出於對背信棄義之人的憎恨,他們追擊
歌珊地[49]的逗留者時,俄裡翁[50]武裝的狂風,
激怒紅海海岸,其驚濤駭浪吞沒了他們
一樣:同伙的浮屍和毀壞的戰車,無處
不在的悲慘絕望,數不盡的損失,這些
覆蓋著洪流,他們令人驚駭的變化令他
目瞪口呆。他的叫聲如此響亮,以至於
空洞的深深地獄充滿回響:“各位王子,
各路大王,勇士們,天堂之花曾經屬於
你們,現已喪失,但願這樣的驚愕能夠
抓住永恒的天使;或者你們已選擇此地,
經過艱苦作戰之後以便恢復你們的疲乏,
你們發現就在這兒可以安眠,悠閒自得,
仿佛就在天國的山谷一樣?或者,你們
就以這副絕望的姿態發誓崇拜那征服者?
他現在看著基路伯和撒拉弗在洪流之中
滾來滾去,身邊漂浮著零零散散的武器
和戰旗,直到不久之後,來自天堂大門,
他快速撲來的追軍看到優勢,大軍壓境,
把我們踩在腳下,一落千丈,或者因為
受到連環霹靂攻擊,所以我們呆若木雞,
一頭掉進這深淵之底為止:請你們醒醒,
要麼站起來,要麼就將永遠倒下!”
他們聽到之後,窘迫不安,於是就展開
翅膀,雀躍而起,就像當班的士兵一樣,
出於習慣,在值班的時候打盹恰被他們
敬畏的長官撞見,猛然醒來,比起打盹
以前精神更加振作。他們並非沒有感到
他們自己身陷何等悲慘的苦境,也不是
沒有感到劇烈的痛苦,然而一聽到他們
統帥的聲音,他們聞風而動,人數之眾,
就像阿姆蘭之子[51]在埃及厄運當頭的時候,
他圍繞海岸,揮動那根立竿見影的卜杖,
應召而來的蝗蟲[52]猶如一片烏雲,借東風
盤旋而至,籠罩在不敬法老[53]的王國上空,
使尼羅河流域處處黯然無光,漆黑如夜,
進入眼簾的壞天使如此之多,數不勝數,
他們展開翅膀,在地獄的蒼穹之下盤旋,
忽上忽下,圍繞著簇簇火焰翻飛,直到
看見發出的信號:他們偉大的蘇丹[54]不斷
揮舞高高舉起的戰矛,指引他們的方向,
他們保持著穩定的平衡姿態,向下降落
在堅硬的硫磺石上,擠得原野滿滿當當:
即使人口稠密的北方,從她寒冷的下身
落下的野蠻子孫[55],跨過萊茵河或多瑙河,
當時他們就像一股洪水不停地湧向南方,
從直布羅陀[56]以南向北延伸到利比亞[57]沙灘,
他們的數量也決不能與這兒的數量相提
並論。毫不拖延,每一個中隊和每一個
小隊,一個個隊長匆匆忙忙地奔向他們
了不起的司令官所站的地方:他們身材
如神,體格魁梧過人,個個都具有王子
一般的高貴尊嚴,這些原來曾經在天堂
掌權的天使論資就位;雖然天上的記錄
曾經留下他們的名字,但是,由於造反,
劣跡斑斑,已經從《生命冊》[58]中被抹掉,
如今早已被遺忘。然而,如果他們不在
夏娃的子孫之列,就不會謀得新的名號;
他們在地球上遊蕩,直到上帝考驗人類,
極度容忍的期間,他們頻施欺詐和謊言,
誘使人類絕大部分墮落,背棄曾經創造
他們的上帝,從而玷污他看不見的榮耀;
那榮耀常常使他們改變外形,換成一副
野獸的形象;他們是一群魔鬼,卻披上
快樂的宗教外衣,威風凜凜,金玉其外,
受人崇拜,奉若神明:因此,在異教徒
世界,或以五花八門的名字,或以形形
色色的偶像,他們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59]。
繆斯,請你說說,一旦聽到他們那偉大
帝王的召喚,按照他們後來所稱的名字,
誰第一,誰最後,從燃燒的長榻上睡夢
醒來,按照角色大小,依次逐個地來到
他站立的空空湖岸,但與此同時,那幫
亂哄哄的嘍囉卻站得遠遠的?那些頭頭
腦腦來自地獄深淵,徘徊徜徉在大地上,
尋找他們的獵物,久久以後,竟敢安排
他們的牌位緊鄰上帝的神位,竟敢安排
他們的祭壇緊鄰他的聖壇,在各個民族
中間和周圍放上崇拜的偶像,竟敢大膽
頂撞尊位在基路伯中間的耶和華[60]從錫安
發出的驚天霹靂;更有甚者,他們常常
把他們的座座神龕設立在他的聖殿裡面,
供上令人厭惡的祭品;他們竟然用該受
詛咒之物褻瀆他的神聖大典和莊嚴節日,
竟敢憑借他們的黑暗公開侮慢他的光明。
第一個是摩洛[61],恐怖之王,他渾身沾滿
以人獻祭的鮮血,還有父母的汪汪眼淚;
雖然他們孩子們的一陣陣哭聲穿過烈火
飛向他猙獰的偶像,但那大鼓小鼓鼓聲
喧天,哭聲因而充耳不聞。在亞珥歌柏
和巴珊[62],在拉巴[63]和她潮濕的平原,直到
亞嫩河遠端的支流地區,那亞捫人[64]無不
崇拜他。可他不但不以諸如此類的膽大
妄為的鄰近地區為滿足,反而施展欺詐,
誘導聰慧過人的所羅門[65]為他在那座腥風
血雨的山上興建他的神廟,與上帝聖殿
面對面分庭抗禮,並使他的小樹林成為
令人愉快的欣嫩子谷[66],從此以後,人們
就把托非特[67]和黑色的欣嫩子谷稱為一種
地獄。第二個是基抹[68],淫穢恐懼的摩押[69]
子孫,從阿洛埃[70]到尼波[71],延伸到最南端
亞巴林[72]的荒野;在希實本[73]以及在何羅念[74],
在希宏王[75]的國土上,在葡萄藤遍地覆蓋,
鮮花爛漫的西比瑪山谷及其以外的地方,
再從以利亞利延伸到瀝青湖[76]:別名毗珥[77],
那時,他在什亭[78]誘騙從尼羅河長途跋涉
而至的以色列人,為他舉行淫亂的禮儀,
從而使他們付出慘重的代價。從那以後,
他把他淫蕩的秘密祭神儀式甚至擴大到
那座臭名昭著的小山[79],緊鄰那位殺人狂
摩洛的小樹林邊,淫欲與憎惡比肩而立,
直到正直的約西亞王[80]驅趕他們進入地獄。
尾隨這些而至的那些男性以及這些女性,
從那古老的幼發拉底河洪水泛濫的沿岸,
到把埃及和敘利亞陸地分開的溪流一帶,
他們共同的名字就叫巴力以及亞斯他錄[81]。
就神靈們而言,只要他們感到心滿意足,
就可以隨心所欲,或者做男,或者為女,
亦可不男不女,他們純潔的本體是如此
柔軟和單純,與關節或者肢體既不相連,
也不受其支配,也不像贅肉懸掛在脆弱
無力的骨骼上面;但是,他們可以選擇
各種各樣的外形,膨脹或者壓縮,明亮
或者陰暗,他們既能實現天空中的目標,
也能完成愛或者恨的任務。以色列民族
為了那些神靈,常常拋棄以色列的上帝,
在他正當的祭壇前空空蕩蕩,人跡罕至,
而對獸性的諸神頂禮膜拜;正因為如此,
他們才在戰鬥中就像彎弓一樣頭顱低垂,
倒在卑鄙的敵人戰矛面前。在這些成群
結隊的偶像中間,有一位名叫亞斯托勒[82],
腓尼基人稱其為阿斯塔特,天堂的女王,
她的頭上戴有新月形的觸角;每每明月
之夜,西頓[83]的處女們就會把自己的誓詞
和歡歌一遍遍獻給她那光彩奪目的形象;
在錫安,歌聲同樣綿綿不絕,她的寺廟
矗立在那座非分的山上,此乃溺愛妻子
之王[84]所建,他的心,儘管就像天寬地厚,
但卻陶醉於美女的偶像崇拜,於是倒向
骯髒的一座座偶像。塔模斯[85],接踵而至,
他在黎巴嫩一年一度的創傷吸引著那位
敘利亞的少女哀悼他的命運,一首一首
情至意盡的小曲在夏季天天響起,在此
期間,發源於他故鄉巖間的阿多尼斯河[86],
紫紅的河水平穩流入大海,或許這就是
塔模斯一年一度的創傷血染河水的結果:
當以西結[87]的目光掃過異化的猶大那一群
陰暗無光而倍受崇拜的偶像時,他信目
望,看到她們在神聖的門廊縱情悲嚎,
愛情的故事以同樣的狂熱使錫安的女兒
受到感染。接下來的一位實實在在感到
悲哀,掠來的約柜毀掉了他的獸類形象,
在他自己的神廟裡,他直挺挺地摔倒在
門檻邊緣的地上,腦袋和兩隻手臂分離,
令他的崇拜者們羞愧難當:他名叫大袞[88],
海怪,上半身是人,下半身為魚,但是,
他卻讓他的神殿巍然聳立在亞瑣都[89]之頂,
從而使得巴勒斯坦海岸全境,迦特以及
阿什克隆,以革倫和加沙的偏遠的邊界,
無處不深恐敬畏。他後邊跟來的是臨門[90],
他討人喜歡的神座位於美麗的大馬士革[91],
建築在那河水清清,土地肥沃的亞罷拿
和法珥法兩條河的河岸,他也不揣冒昧,
同樣要與上帝之家相頂相背:一旦失去
一位麻風病患者[92],他就得到了一個國王,
他的名字叫亞哈斯,一位愚蠢的征服者,
他拆掉上帝的祭壇[93],以示輕蔑,再換上
敘利亞風格的祭壇,壇上燃燒著他那些
令人作嘔的祭品,而供奉的一座座神像
全是他征服的敗將。就在這一個個之後
露面的一大群偶像名重一時,姓氏如下:
奧西裡斯[94],伊希斯[95],何露斯[96]以及其隨從,
他們施展怪異的畸形和妖術,誤導欺騙
狂熱入迷的埃及和她的一個個祭司寧願
去尋找他們的那些披著獸形偽裝,流離
失所的遊神,而不是人。以色列人同樣
用黃金在何烈澆鑄成牛犢[97];叛王[98]在聖地
伯特利和在達恩犯下了同樣的雙倍罪行,
他把造物主上帝比做那啃食牧草的公牛,
耶和華,他在前進途中經過埃及的一個
深夜,僅僅一擊,最早的埃及人就連同
她咩咩哄叫的邪神統統化為烏有。最後
走來的是彼列[99],即使他不在天堂的墮落
神靈行列裡邊,但也沒有誰比他更淫穢
下流,比他更貪求肉欲,比他更加甘願
墮落。沒有神廟為他而立,也沒有香火
為他而供,而當祭司效尤以利之子[100]瀆神
革教時,色情和暴力就在上帝的聖堂裡
泛濫,還有誰的神殿和祭壇比他的人氣
香火更旺?在朝廷和王宮,他照樣處在
主導地位,在驕奢淫逸的城市中,傷害、
暴行屢見不鮮,騷亂的喧囂高高地掠過
城市塔樓頂端的上空;每當夜幕把大街
小巷遮蓋,彼列的兒子們就出來,個個
厚顏無恥,趁著酒勁東遊西逛。一條條
索多瑪[101]的街道,還有基比亞[102]的那個夜晚,
目睹了熱情好客的大門敞開,為了避免
更加殘暴的強奸,於是獻出客居的少婦[103]:
上述這些,一個個都是位高權重的精英,
其餘的諸神儘管赫赫有名,但說來話長,
比如說愛奧尼亞的神祇們,雅完[104]的子嗣
所崇拜的神祇,他們公開承認自己自吹
自擂的父母生在天地之後;天神的長子
提坦,雖然在他身後的兄弟姊妹一大堆,
但其弟薩騰[105]篡奪了當哥與生俱來的權力,
而他自己和瑞亞[106]的兒子,強大的朱庇特,
如法炮制,從他手中篡位,奪取統治權。
這些神靈首先在克裡特和伊達[107]名噪一時,
繼而在寒冷的奧林匹斯[108]白雪皚皚的山巔,
他們最高的天界,統治廣達半空;或者
在特爾菲[109]懸崖上,或者在多托納[110],遍及
多利斯[111]地區全境;或者追隨年邁的薩騰
飛越亞得裡亞海[112]到達赫斯帕裡亞[113]原野,
然後跨過凱爾特[114]漫遊天涯群島[115]。
所有這些,還有那源源不斷,成群結隊
而至的神靈們,一個個情緒低落,神情
沮喪,可就在這樣的表情中也似乎可見
一抹隱隱約約的高興眼色,因為,他們
已發現他們的統帥並不絕望,發現他們
自己雖為殘兵敗將,但卻尤可重振力量;
雖然迷茫和觀望流露在他的臉上:但是,
他馬上找回昔日的驕傲,在價值而不是
物質的幌子下,他言辭激烈,慢慢鼓起
他們正在失去的勇氣,驅散他們的重重
恐懼。於是,一道道命令發布,在清脆
嘹亮的戰鬥號角聲中,他那面巨大王旗
升起。阿撒瀉勒[116],身高就像基路伯一樣:
他聲稱擁有那份自豪的光榮權利,毫不
拖延,從閃閃發光的旗桿上展開那一面
威嚴的王旗,讓它高高飄揚。旗幟宛若
一顆頂風飛馳掠過的流星,裝飾的寶石
和紋章金光燦爛,還有天使的武器圖案
以及戰功記錄:在這期間,響亮的金屬
樂器不停演奏著軍樂:作為回應,全體
官兵發出震天的怒吼,那吼聲撕破地獄
穹頂,飛舞穿越,充滿“混沌”以及太古
“黑暗”統治的王國。倏然之間,透過
昏暗,可見千千萬萬的旗幟豎起,挺立
天空,色彩斑斕,隨風飄揚,與之相配,
林立的戰矛浩如煙海,蜂擁的頭盔層層
疊疊,豎起的盾牌密密麻麻,陣列之長
不可丈量。不久以後,他們就組成完美
無缺的方陣,踏著長笛和悅耳的雷高德
奏起的多利亞調式[117]節拍出發:就像武裝
出征的古代英雄,氣質高貴,浩浩蕩蕩,
高昂的士氣代替了驍勇激發產生的盛怒,
從容不迫,面對死亡的恐懼,可以逃跑,
可以可恥地撤退,然而他們卻堅如磐石,
毫不動搖,也不缺少莊嚴的旋律去撫慰
和消除思想煩惱的力量,從凡人和仙人
內心裡邊驅除煩悶、疑慮、恐懼、悲傷
以及痛苦。於是他們,團結一致,一個
鼻孔出氣,死心塌地,踏著柔和的管樂
曲調默默無語地移動,那曲調猶如魔法
神力,吸引他們疼痛的雙腳走過那一片
燒焦的土地。現在,他們按照計劃已經
集合就緒;整整齊齊的戰矛盾牌,身穿
古裝的勇士們,隊列之長,武器之耀眼,
不寒而栗的前鋒,隨時聽候他們的偉大
統帥即將下達的命令。他兩眼飛快一瞥,
老到的目光掃過全副武裝的縱列,隨即
東西一顧,全軍盡收眼底:他們的秩序
按部就班,他們的容貌和身材神似一般;
最後他一一清點他們的人數。此時此刻,
他的心因為自豪而舒展,對自己的力量
和榮耀充滿信心:因為自從人類被創造
出來之後,如以下所列,決不會有一支
力量能與如此威風凜凜的大軍相提並論:
那些遭遇蒼鷺戰禍的小人國步兵,即使
弗萊格拉[118]的巨人族通通出動,加上戰鬥
在底比斯[119]和伊利昂[120]的英雄民族,再加上
雙方混戰的助陣諸神;廣為流傳的浪漫
故事或傳說之中的尤瑟之子,還有圍繞
在他周圍的不列顛和阿莫裡凱[121]的騎士們;
所有在阿斯波拉門[122],蒙塔班,大馬士革,
或者在摩洛哥,或者在特列皮松,那些
受洗的教徒或者異教徒格鬥勇士,或者
從北非海岸比塞塔[123]登船,在封太拉比亞
大敗查理曼大帝[124]及全部貴族的薩拉森人。
與凡夫俗子的勇猛頑強相比,這支隊伍
多麼了不起!他們目不轉睛,盯著他們
令人敬畏的統帥;他,無論是體形還是
儀態,卓爾不群,無不令部下引以為豪,
一站就像一座高塔:他的形體沒有失去
固有的全部光華,也沒有表露出墮落後
大天使今非昔比的模樣,受損的僅僅是
量之過多的榮耀:就像太陽初升的時候,
目光穿過地平線薄霧蒙蒙的天空,看到
他修剪過的光束一樣,或如從月亮身後,
朦朧之中,把生災致難的暮靄瀉向半個
世界的月食,使得一個個帝王暈頭轉向,
唯恐改朝換代而惶惶不安。如此的陰暗,
然而大天使卻在他們個個之上熠熠發光;
他的臉龐上烙下了雷擊留下的深深傷痕,
掛念堆砌在他失去光澤的臉上,雙眉下
露出不屈不撓的勇氣,不可忽視的傲慢,
正在等待復仇:他眼光兇狠刻毒,既有
些許懊悔,又有些許狂怒,他看著自己
作亂的同案犯們,一定程度上的追隨者
(在天國曾見他們如何盡享天賜之福),
而今被判有罪,永遠被罰入痛苦的地獄,
千千萬萬的天使因他的罪過而受到天罰,
就因為他的背叛,所以從永恒的光耀裡
被突然摔下;儘管他們的榮耀已經凋敗,
然而他們多麼忠實地站著,就像是天庭
大火卷過森林後的橡樹或者山上的松樹,
雖然頭頂焦枯,光桿一條,但生長高貴,
挺立在焦土荒野。現在,他在醞釀講話;
他們隨即改變方陣,從兩翼呈弧形向他
靠攏,他的同僚們半圓地圍著他:他們
聚精會神,鴉雀無聲。他三次試圖開口,
三次鄙夷,但眼淚如天使的哭泣,奪眶
而出,交織著嘆息的話語終於脫口而出。
“千千萬萬流芳百世的天使啊!除萬能
上帝以外,所向披靡的權貴們啊!那場
衝突絕沒有什麼不光彩,雖然後果可怕,
就像此地給出的證明一樣,但是,如此
可怕的變化,誰不恨之入骨?有誰能夠做
到神機妙算,握有先見之明,能預言
先知,博古通今,從知識的深度去憂慮,
洞曉這樣一支天使聯合大軍,就像站在
這兒的這支隊伍,竟會嘗到失敗的滋味?
然而,誰又能夠相信,在遭受失敗之後,
這些強大的軍團,這些被逐而流落他鄉,
使天庭空空如也的鬥士,不會重新登天,
依靠自我的力量,奪回他們當然的職位?
至於本人,各位天使,請你們為我作證,
我是否不聽商量,或者逃避危險,以至
造成我們的希望破滅。但他,天堂帝王,
直到此時,勢力巨大,勝券在握,安穩
端坐在他的御座上,那日積月累的聲望,
一貫的承諾或風俗習慣支撐著他的地位,
他那帝王的尊嚴一展無余,但他的力量
仍然有所隱藏,它在引誘我們試圖篡位,
從而迫使我們墜落。從今以後,論力量,
我們知己知彼,既然如此,我們既不會
主動挑起,也不懼怕別人挑起新的戰爭;
我們精華猶存,可以著手制訂秘密計劃,
採用欺詐或者詭計,讓他的武力見鬼去;
最終他仍能從我們身上發現,憑借武力
去征服,最多不過征服了他敵人的一半。
太空可能產生新的世界,有關它的傳聞
在天上是如此地盛行,傳說不久的將來
他打算創造一代人,並在那兒安置他們,
他的選擇認為他們應該受寵,應與天堂
驕子平起平坐:那兒,但願能夠去看看,
那兒或者別的某處,或許就是我們應該
首先突圍的地方:因為這樣的陰間深淵
將永遠不會鎖住身受束縛的天上的天使,
而地獄也不會天長地久一般被黑暗覆蓋。
但是,要深思熟慮,務必完善以下想法
和打算:和平已經令人絕望,有誰甘願
去想投降?那麼,只有戰爭,或者公開,
或者不言自明,必須有個答案。”
他話音剛落,為了認可他的言論,趾高
氣揚的基路伯就從腰下拔出明亮的佩劍,
千千萬萬把利劍在空中飛舞,一片突然
出現的劍光把地獄的每個角落照得通亮。
他們情緒激昂,憤怒直接指向至高無上,
抓起武器猛擊他們響鼓般的盾牌,飛向
天穹的挑戰喧囂和鼓噪,一浪高過一浪。
不遠處有一座山,令人毛骨悚然的山頭
噴吐著火焰和翻滾的濃煙;山腰和山麓
全都放射出斑斑點點的閃光,一種征候,
毫無疑問,在山體的內部藏著金屬礦物,
此乃硫磺的傑作。振翅急速挺進的大軍
飛向那裡,猛士難以計數。而在這之前,
一隊隊的先鋒,裝備著鐵鍬或者丁字鎬,
飛奔在皇家大營軍隊的前面,有的在挖
陣地戰壕,有的在修築壁壘。瑪門[125]指導
他們如何幹活。瑪門,天堂的墮落天使,
見利忘義;即使原在天堂之日,他時時
處處兩眼朝下,他的所有心思只有一個,
腳踏黃金,對天堂大道富麗堂皇的崇拜,
勝過其他天使對至福直觀中神聖或聖潔
之物的欣賞;他是第一個,人同樣如此,
遵循他的指點受到教育,在地球的中心
翻來覆去地搜索,伸出不恭不敬的雙手,
在他們地球母親的五臟六腑內到處翻尋,
以便得到埋藏的珍貴財寶。他的伙計們
不久就鑽進山裡,撕開一道寬寬的傷口,
挖出黃金的一根根肋骨。但願沒誰羨慕
生長在地獄裡的財寶;也許那兒的土壤
尤其適合寶貴的災禍生長。這裡,那些
要麼對凡人俗事津津樂道,要麼就說起
令人驚奇的巴別塔[126],以及孟菲斯[127]的列王
偉業如何的人們,要讓他們知道,他們
那些有關名望、力量和藝術的一座一座
紀念碑,即使再偉大,邪惡的天使不用
吹灰之力就能超越,人類一世不斷操勞,
無數人手難以完成的工作,他們僅需要
一個小時。附近的平地上,建好的座座
熔爐裡面,底部布滿來自那湖泊的液體
燃燒劑的脈絡,身懷絕技的第二支隊伍
把又大又重的礦巖化石為漿,一道工序
接著一道工序,清除金屬熔化後的浮渣;
第三支隊伍一旦在地裡面施工完成各種
各樣的澆鑄模具,他們就從沸騰的熔爐,
通過奇妙的傳送,使熔漿流入每個凹槽,
如同在一架管風琴裡,共振板一旦送氣,
一股氣流就會從一根琴管吹進一排琴管。
不久以後,一座巨大的建築物拔地而起,
就像是從地球噴發而出的一團薄霧一樣,
在優美動聽的交響樂和甜美的歌聲之中,
一座神殿一樣的建築落成,圓圓的壁柱
筆挺直立,金黃色的楣梁飛架在多利斯
風格的主柱上;檐口或中楣鑲嵌著一幅
一幅的浮雕,應有盡有;在大廈的頂部
是黃金的回文裝飾。在埃及與亞述[128]兩地
躊躇滿志,力拼財富,攀比奢華的時候,
不管是巴比倫還是阿爾開羅[129],他們祀奉
柏羅斯[130]或塞拉皮斯[131]等等他們的神偶時,
或者供奉他們列王時的所有建築,沒有
一座如此富麗堂皇。大廈升高,再升高,
直到她莊嚴的高度方才停止,巋然不動,
一扇扇整整齊齊的黃銅折疊門大大打開,
可見裡邊鋪石大道平平整整,光光滑滑,
大道上方的空間寬寬敞敞:大廈的拱頂
難以捉摸,不可思議地懸掛著一排一排
燈盞,宛如繁星點點一般,加注石腦油
和樹脂的號燈燈火通明,仿佛天外生光,
亮亮堂堂。結隊麇集,嘖嘖稱羨的魔群
爭先恐後湧進,有的對建築物連聲稱嘆,
有的對建築師[132]歌功頌德:其技藝在天上
眾所周知,因為高聳入雲的一座座樓塔
出自他的手,那是被授予權杖的天使們
居家的官邸,上帝安置他們就如同王子,
如此之大地提高他們的權利,委托他們
每位統治一個天使團,使他們地位顯赫。
在遠古的希臘,他的名字並非聞所未聞,
或者無人頌揚,在奧索尼安[133]的大地之上,
人們叫他馬爾西巴[134],他們杜撰神話傳聞,
謊稱勃然大怒的朱庇特把他從水晶雉堞
扔出,他如何從天國垂直墜落:從早晨
一直到中午,從中午一直到起露的黃昏,
他的墜落在夏季持續了整整一天,就像
伴隨夕陽西下的一顆流星,從天頂掉到
愛琴海的楞若斯島上[135]。他們這樣的傳說
其實不然;因為他和這群反叛的暴徒們
很早以前就已經墜落;現在,修建天堂
大樓高塔之說對他毫無裨益,無論如何
詭計多端,還是難逃倒栽蔥一樣被摔下,
與他忙忙碌碌的同伙們在地獄從事建築。
其間,長著翅膀的一個個傳令官,按照
最高統帥的命令,在威風凜凜的儀式中,
伴隨著聲聲號角,面向集合起來的隊伍
宣布,一次莊嚴的全體大會將馬上召開,
地點就在地獄之都[136],撒旦和他的重臣們窮奢
極欲的議會大廈。傳令官的召喚聲
此起彼落,傳遍了每一支分隊和每一支
方陣中隊,命令那些有地位或遴選名士
出列赴會;赴會者馬上成群結隊,成千
上萬前去:所有的入口萬頭攢動,雖然
大門和門廊統統大大打開,但是主會場
寬敞的大廳(儘管就像一座室內比武場,
披鎧掛甲的勇士們常常在那兒縱馬馳騁,
挑戰蘇丹王[137]麾下的異教徒豪俠,為爭奪
獎賞,要麼你死我活,要麼就比武論道)
還是水泄不通,無論是空中還是在地上,
翅膀摩擦著翅膀,發出嘶嘶沙沙的聲響。
仿佛春天的蜜蜂,趁著太陽進入金牛宮[138],
把它們密密麻麻的幼子一群群地傾瀉到
蜂箱的周圍;他們在朝露和漫漫鮮花中
這兒那兒地飛舞,或者在他們麥稈搭建
起來的城堡周邊,在剛涂過香膏的光滑
木板上走來走去,最後細說他們的國事,
交換彼此的意見。空中城堡如此的擁擠,
就像人滿為患,因滿滿當當而顯得窄小,
隨著一道信號,瞧那奇跡!眼前看上去
大大的塊頭,個子超過地母的巨人兒子,
一瞬間,他們就變得比最小的侏儒還小,
在狹窄的空間有如蜂擁,多得不可計數,
就像印度山裡著名的矮人族,或如仙鄉
之妖,聚集在森林旁邊或者在清泉水岸,
午夜狂歡,被遲遲而歸的農夫親眼看見,
或者夢中所見,那時,頭頂的月亮坐在
女仲裁人的位置上,她朦朧的航向正在
接近地球的軌道:他們一個個載歌載舞,
如癡如醉,歡樂的樂曲使得他神魂顛倒;
他的心既充滿喜悅也有害怕,怦怦直跳。
無形無體的魔鬼就這樣收縮他們的個頭,
雖然他們把巨大的個頭最大限度地縮小,
但在地獄之宮的大廳當中,他們的數量
卻仍然多得難以勝數。然而在大廳深處
隱蔽的壁凹裡,了不起的一個個撒拉弗
首領和基路伯們坐在那裡舉行秘密會議,
他們體形依舊,保持著原有的個頭尺寸,
金色的座位上是一千個半人半神的大魔,
密密麻麻擁擠在一起,座無虛席。經過
片刻的肅靜,宣讀會議通知,盛會開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