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內容提要
磋商開始。撒旦激辯,為了奪回天堂是否甘冒發動另一場戰爭的危險:為此有的獻計獻策,有的勸阻。第三種建議成為首選,撒旦在這之前就已提出,另一個世界,另一種與他們相當或並不比他們遜色多少的生物大約此時已創造完成,為了弄清天堂裡有關這一預言或傳聞的真相,他們拿不準將派誰去完成這一艱難的調查:撒旦,他們的首領,得到殊榮和喝彩,答應獨自出征。會議就這樣結束,其餘的各走各的,各幹各的,隨心所欲,悠哉遊哉直到撒旦回來。他一路跋涉來到地獄的大門,發現大門緊閉和坐在那兒看門的衛兵,衛兵最終把門打開,向他露出地獄與天堂之間的深淵。在執掌此地的“混沌”指引下,他千辛萬苦,終於過關,看到了他尋找的新世界。
君王尊貴莊嚴,高高在上的寶座,即使
印度和霍爾姆斯[139]的財富,或華麗的東方,
極富之手陣雨般瀉在她列王頭上的無限
珍珠和金子,也相形見絀,寒磣而無光,
撒旦坐在那上邊,得意揚揚,受之無愧
被抬舉為十惡不赦的顯要;從深自絕望
被提升到如此之高,豈不出乎他之所料?
他心比天高,欲壑難填,繼續糾纏要向
天國發動徒有虛名的戰爭,雖結果難料,
但妄自尊大的豐富想象抖落開來是這樣:
“各位掌權天使,各位統治天使,上蒼[140]
諸神!無論地獄多深,她都不可能埋葬
永恒的元氣,儘管受到壓迫不得不墜落,
但我不因失敗而放棄天堂。天上的各位
道德天使,從這樣的屈尊中站起,比起
不曾經歷墜落更加光榮,更加虎虎生威,
希望他們不要為自己的第二次命運擔心:
不變的天律首先創造我,其次通過自由
選擇,此外,在足智多謀或者搏殺戰鬥
方面,樣樣在行,功勛卓著,這場失敗,
迄今至少已經得到彌補,已在一個安全
之地安身落腳,雖然我作為你們的領袖
天經地義,然而全體讚同,支持我坐上
這沒有嫉妒的王位。在天堂之中,高出
一等的地位既能帶來尊嚴,也可能招致
每一個部下的妒嫉,但是,這裡的諸公,
誰會妒忌誰坐在這一最高地位?它暴露
無余,最為突出,它是天打雷轟[141]的目標,
保護你們的一道防波堤,被判罰在無窮
無盡的痛苦中承擔起最大的份額。因此
這裡沒有爭奪職位的利益,也沒有派系
鬥爭能夠滋生的衝突;因為在地獄裡面,
肯定沒有誰會要求優越的地位,沒有誰,
他目前的痛苦份額如此之小,但卻野心
勃勃,會有更多的覬覦。那麼利用這一
優勢,團結起來,堅定信念,比在天堂
能夠做到的更加堅定一致,現在,我們
回去,要求得到本該屬於我們的那一份
昔日遺產,一定確保成功,而不是成功
可能會向我們做出的保證;是巧施錦囊
妙計,還是公開宣戰,我們現在就討論,
決定最佳方案;誰願意發言,悉聽尊便。”
他剛一講完,坐在他身旁的摩洛,持有
權杖之王,站立起來,在天庭的戰鬥中
他的表現最強硬和最兇猛;此刻的絕望
使他更加暴躁:他的信心在於,論力量,
他與上帝看上去是半斤八兩,與其較少
被在乎,不如完全不被在乎;既然不被
在乎,他也就無所恐懼:他不在乎上帝
或地獄,或更壞的遭遇,因此這樣說道:
“我的意見是支持公開宣戰,說到用計,
不敢自吹,我是大大的外行:有誰需要,
或在他們需要的時候,就讓他們去策劃,
而非現在。因為他們坐下來策劃的時候,
其餘千百萬全副武裝,渴望中等待飛上
天頂信號的立正戰士,天堂的亡命之徒,
由於我們的耽誤,就將坐在這裡,逗留
不去,難道讓他們去接受這樣一個恥辱
難當的黑暗洞穴,上帝暴政統治的監獄,
作為他們的棲身駐地?不,讓我們寧願
選擇地獄的火焰和狂怒武裝起來,突然
越過天庭的一座座高塔,殺出一條不可
抵抗之路,把我們的重重痛苦變成反抗
那位虐待狂的可怕武器[142],一旦與他力量
強大的戰爭機器的喧囂相遇時,他必將
聽到來自陰間的雷聲,因為他將會看見
閃電把同樣憤怒的黑色火焰和恐怖射進
他的那些天使中間;塔爾塔羅斯[143]的硫磺,
還有怪異之火,那些他自己發明的種種
折磨妙方,將輪番出現在他的王位御座
周圍。不過,憑借直線上升的翅膀迎戰
居高臨下的敵人,也許這條路攀登起來
險峻陡峭,似乎充滿艱難。讓他們這樣
去想,如果忘卻湖[144]的催眠水還沒使他們
麻木,採用什麼天性的行動我們才能夠
升天回到我們天賦的席座:對我們而言,
門第與墜落,方向相反。但當敵人來勢
洶洶,緊緊地咬住我們潰不成軍的屁股,
窮追不捨,直到把我們趕進地獄,經受
何等的逼迫,經過多麼吃力的飛行逃跑,
剛剛過去的一幕,有誰覺得我們的墜落
如此之深?因此,登天容易,後果可怕!
雖然他比我們強大,但我們應再次挑釁,
他的憤怒或許會找到一條更可怕的道路,
導致我們毀滅:如果地獄裡的恐懼變成
更加嚴重的毀滅,那該多好:逐出天堂,
罰進這極度悲哀的可惡深淵,還有什麼
比身在此境更加凄慘;不可撲滅的烈火
帶來的痛苦必將在此把我們,他的憤怒
所指向的奴隸,折磨到沒有希望的盡頭,
無情的天罰,什麼時候才召喚我們以苦
贖罪,進入嚴刑拷打的時辰?更大毀滅
還在後頭,我們將遭滅頂之災,被消滅
乾淨。既然這樣,我們還有什麼可恐懼?
惹他發怒,讓他怒不可遏,為何要猶豫?
把他的狂怒刺激到頂點,這或許將大大
消磨我們自己,或許使這精華蕩然無存,
然而這比起悲慘的永生不知快樂多少倍:
也許吧,如果我們的神聖本質千真萬確,
那就不可能終止存在,按最保守的估計,
我們的境況要多糟就有多糟,但不至於
寂滅;通過交手我們感到,我方的力量
足以擾亂其天堂,雖難進入,但可採取
連續不斷的襲擊,嚇一嚇他宿命的王位:
這樣做即使不算勝利,也算得上是報復。
”他皺眉蹙額說完,他的神色在公開宣揚
不顧一切的報復,危險的戰爭,那模樣
哪裡像天使。在他對面站起來的是彼列,
他的舉止溫文優雅一些,更富有人情味;
如此彬彬有禮,哪像是從天堂掉下的人?
他看上去從容高貴,曾經立下豐功偉績:
但是,這一切都是故弄玄虛,徒有其表;
雖然他的舌頭滴著嗎哪[145],但卻能夠顛倒
黑白,能使天衣無縫的建議或懸而不決,
或夭折,原因是他的全部心思卑鄙齷齪,
滿肚子壞水,所以對所有心高氣傲之舉
膽小如鼠,沒精打采;然而他長於取悅,
能說會道,這樣開始他的話語:
“我應該在很大程度上支持公開的戰爭,
同路的各位啊,因為論仇恨我一點不少,
力主馬上開戰的主要理由,雖欲望強烈,
但卻在很大程度上難以令我信服,似乎
給我們的全盤勝利蒙上了一種不祥之測;
當他的武功不可匹敵,技藝不可低估時,
正是他對自己所獻之策,對自己的擅長
缺乏信心的時候,他把自己的勇氣建在
絕望的基礎之上,他的整個目標和意圖
就是通過極端手段報仇之後,徹底消亡。
首先請問,怎樣報仇?天國的座座塔樓
塞滿武裝的崗哨,從而使條條入口通道
固若金湯;在邊界標志的深淵上,要麼
常有他們的一個個軍團安營扎寨,要麼
他們展開看不清的翅膀,飛進夜的王國
縱橫偵察,對奇襲不屑一顧。或者我們
應該依仗武力,殺出一條血路,在我們
身後,整個地獄也許掀起黑黝黝的起義,
攪得天上無比純潔的天光黑白混雜不清,
然而我們了不起的大敵照樣坐在王座上,
不可褻瀆,不受污染,神靈的天性不可
玷污,立刻就會把她的淘氣鬼驅逐出去,
不無勝利地把可恥卑賤的火焰清除乾淨。
這樣一敗涂地被擊敗,我們的最後希望
變成徹底的絕望;我們必然要觸怒那位
萬能的勝利者,他將發泄他全部的憤怒,
因而必將終結我們,這就是我們的對策,
最終竟灰飛煙滅;多麼悲哀可憐的對策;
儘管充滿痛苦,但又有誰願意放棄這種
理智的生命,寧願讓那些漫遊穿越萬古
千秋的思想消亡,寧願讓它們處在沒有
知覺,一動不動之中,在黑夜還未創造
出來的寬廣子宮裡邊被吞噬,無影無蹤?
假設這種結局還算過得去,我們那怒火
中燒的敵人是到此為止,還是永遠懲罰,
有誰知道?他能怎樣難以預料;但肯定
他絕不會希望後者。難道他,如此英明,
馬上就讓他的怒火熄滅,大概他的澎湃
激情已退,或不知不覺中,給他的敵人
如願的希望,好在他的憤怒中結果他們,
好讓他的憤怒免除他們沒完沒了的懲罰?
那我們為何停止?那些力主開戰的會說,
“我們已被判罪,留下性命,注定永遠
悲哀;無論所作所為,沒有什麼能超過
我們受的痛苦,我們還能糟到什麼地步?”
如此說來,這般坐著,這般開會,這般
武裝,是不是糟到極點?當我們在強力
之下逃命,後有追兵,頭頂苦惱的驚雷,
哀求地獄庇護我們,那時怎麼樣?當時,
這地獄似乎就是躲避那些創傷的庇護所。
當我們被縛倒在燃燒的湖上[146],那又怎樣?
那肯定糟之又糟。吹燃那些沉眠中無情
之火的呼吸,如把它們吹成七倍的憤怒,
把我們投進呼啦啦的火焰,那又該怎樣?
或者他的紅血右手把災禍降落我們頭上,
重新武裝那中斷的報復,那又應該怎樣?
如果她所有的倉庫全都打開,地獄之天
噴出她瀑布般的烈火,迫在眉睫的恐怖,
威脅著某一天將會可怕地掉到我們頭上
之時,也許我們還在策劃或者敦促發動
榮譽之戰,當場就被抓進烈焰的暴風雪,
一個個被狠狠地擲在他的巨石上,動彈
不得,全都成為難以忍受的一陣陣旋風
玩弄的對象和被捕食的動物,或者鎖鏈
纏身,永久地沉入那邊沸騰的大海底部,
在那兒與反反覆復的呻吟嘆息會話交談,
希望蕩然無存的結局,多少世紀,哪來
喘息之機,沒有同情,痛苦得不到緩解,
難道這不會更糟?因此,公開或者暗戰,
我的聲音都完全一樣:勿做此事;因為
誰用暴力或詭計去對付他,或有誰背叛
他的意志,他一眼就能看穿,能有何為?
他從天庭之頂看著我們徒勞的一舉一動,
嗤之以鼻,不僅有阻止我們力量的萬能,
而且還有挫敗我們種種陰謀詭計的智慧。
那麼,天堂一族,我們就這樣狗彘不若
生活下去。這樣遭受蹂躪,這樣被驅逐,
在這兒鎖鏈裹身,蒙受這些折磨?好死
不如活活賴著,這就是我的意見;因為
不可避免的命運要征服我們,這是來自
上帝的判決,勝利者的意志。我們既然
有力量敢做,就應同樣有力量敢於承受,
既然天命如此,就不怪法律不公:如果
我們聰明的話,首先弄清這一點,要與
如此強大的敵人競爭,什麼將會砸下來,
天才知道。我感到好笑的是,那些槍尖
面前勇敢而不顧危險的天使,遇到失敗,
他們就畏縮,害怕,知道什麼後果必然
接踵而來:根據征服者的判決,或忍受
流放,或披鐐戴銬,或蒙受恥辱和痛苦。
這是我們目前的判決,如我們能夠維持
和忍受這一判決,我們至高無上的敵人
最終也許會大大地緩和他的憤怒,而且,
也許相距如此遙遠,不把我們放在心上,
只要不去滋事冒犯,他會為施加的懲罰
心滿意足;如果他的呼吸不再掀起烈焰,
這些漫漫怒火就將漸漸減弱。那麼我們
純潔一等的本質要麼將戰勝它們的毒氣,
要麼將接受漸漸熟悉起來的酷烈與炎熱,
或者因心情和秉性有所轉變,最終適應
此地環境,或者因沒有痛苦反而不習慣;
這兒的恐怖色彩將漸漸變淡,黑暗將被
光亮取代,除此以外,未來的日子似箭
如飛,它將會帶來什麼希望,什麼機遇,
什麼變化,值得等待,因為我們的處境
眼下雖說倒霉,但沒倒霉透頂就算幸運,
如果我們不再給自己增添更多的悲哀。”
彼列的這一番話披裹著一件理智的外衣,
如此力主寧靜中的懶惰與不光彩的安逸,
而不是和平;在他之後瑪門[147]這樣說道:
“如果戰爭就是上上策,我們不惜一戰,
要麼廢黜他在天上的王位,要麼就奪回
我們自己已失去的權利:當永恒的命運
不可避免地帶來轉瞬即逝的機會,那時
我們會有希望廢黜他的王位,讓“混沌”
評判這場爭論:前一種主張後一種見識
相互抵牾,徒勞無望:處在天庭的范圍
疆界以內,如果不打敗上蒼天君,這裡
那裡,哪裡我們能夠安身?假設他應該
大發慈悲,公開赦免諸位,那也得再次
臣服,承諾保證;我們將在鄙視目光下,
低聲下氣站在他的面前,硬著頭皮接受
嚴厲的法律,用似鳥囀鳴般的頌歌讚美
他的王位,被迫唱起哈利路亞[148],去贊頌
他的神性;其間,受到我們忌恨的君主,
不可一世地坐著,他祭壇上的朵朵仙花,
我們奴顏婢膝的謝罪禮,散發出一陣陣
唯神尊享的香氣。在天堂裡,那必定是
我們的任務,那是我們必不可少的快樂;
把崇拜奉獻給我們之所恨,如此去消磨
永生多麼令人厭煩。那麼,讓我們放棄
用武力不可能實現的追求,我們也放棄
上帝準予而不能接受的許可,與其追求
天上我們耀武揚威的家臣地位,還不如
就從我們自己身上尋找我們自己的稱心
如意,該怎麼活就怎麼活下去,雖身處
廣漠的壁凹,但卻無拘無束,責任全無,
寧願選擇艱難中的自由,也不願去佩戴
卑躬屈膝的浮華那舒適的枷鎖。當我們
能夠創造毫微中的偉業,有害中的有用,
逆境中的成功,那麼,我們的偉大就將
顯得舉世無雙,依靠勞動和忍耐,無論
在什麼地方,都能在險惡處境之下興旺,
都能從痛苦中創造安樂。我們害怕這兒
漆黑一團的深邃世界嗎?那天堂的主宰
陛下為什麼常常選擇居住在厚厚的雲牆
和黑暗之中[149]?雖然莊嚴偉大的黑暗覆蓋
他的王座四周,但他的光輝卻沒有變暗;
一陣一陣低沉的雷聲集合起它們的憤怒,
從那兒發出它們的吼叫,地獄比較天堂,
有何兩樣?就像他仿制我們的黑暗一樣,
當我們高興時,為何不能仿造他的光明?
這塊荒涼的土地並不缺少她隱藏的光澤,
既有寶石,也有黃金;我們也不乏技能
和手藝,能夠從此建起富麗堂皇的大廈;
天堂的炫耀還能夠有幾多?我們的痛苦
在時間的長河中也許會變成我們的元素[150],
這些刺骨的火頭現在有多威猛就將變得
有多溫柔,我們的韌度變成它們的韌度;
那韌度必將搬走痛苦的感覺。方方面面
歡迎和平的主張,歡迎井然有序的安定,
在最佳安全環境中我們可以如何去調整
我們目前的不幸,我們現在比過去怎樣,
都得仔細審視,從頭腦中徹底去除有關
戰爭的胡思亂想:你們已知道我之所講。”
在他剛結束發言,話音落地之前,會場
上下就響起一片低沉連續的聲音;仿佛
狂風大作後空心的巖石保留下來的聲響,
它喚起大海徹夜不寧,此刻嘶啞的韻律
在安撫守夜無眠而精疲力竭的職業水手,
軒然大波之後它的咆哮,使船拋錨停泊
在意外的峭壁港灣:瑪門話音落定之後,
歡聲雷動不絕於耳,他建議和平的勸說
正中大家下懷:因為那樣的又一次戰鬥,
他們害怕結局遠比地獄有過之而無不及:
驚雷和米迦勒[151]之劍帶來的懼怕如此深遠,
仍在他們內部揮之不去;創建一個冥府
帝國的欲望如此強烈,在與敵對的天堂
比拼之中,帝國的崛起與否一要靠時間
又漫又長的推動進程,二要靠政治策略。
這時的別西卜,除撒旦之外,此刻沒有
誰坐在比他更高的位子上,他有所察覺,
帶著一副陰沉沉的表情站起,他那一站
似乎一根擎國支柱憑空漸漸升起;深謀
遠慮和公共利益深深地刻在他的前額上;
雖然身陷廢墟,但在他的臉上仍有王侯
一般建言時發出的威嚴:他站起來就像
聖賢之人,阿特拉斯[152]般力大無雙的肩頭
適合承擔最強大的君主國的重累,長相
更像是時值夜晚或者夏天正午時的天空,
吸引聽眾,招惹注意,這時他開口演講。
“尊貴的各位座天使以及各位掌權天使,
天堂的子子孫孫,天上的各位道德天使;
我們現在必須放棄這些頭銜,改換門戶,
另稱為地獄王子?因為直接投票的傾向
就是如此,繼續待在這裡,在這裡建樹
一個成長壯大的帝國;這當然不成問題;
在我們還在做夢的時候,天堂之王已經
宣判此地就是我們的地牢,還不知道吧,
這兒不是我們安全的靜居處,他的巨擘
不及的地方,從此生活在天庭高高權限
統治之外,重新拉幫結黨反對他的王位,
雖然被扔在如此遙遠、不可避免的深井
下面,但做他的大批俘虜不可變,受到
最嚴厲的束縛不變:因為他,毋庸置疑,
無論在高天還是深底,他是唯一的帝王,
他的領地不會因為我們的反抗丟失一寸,
他自始至終一直將是統治者,他的帝國
超過了地獄,在這兒他用鐵杖[153]統治我們,
就像在天庭使用金杖[154]統治他的臣民一樣。
既然如此,我們幹嗎坐下計議是和是戰?
戰爭已經決定了我們的命運,失敗加上
不可彌補的損失;迄今和平的條款既難
達成,也難恩準;除了嚴加監管,戴鐐
受罰,接受武斷的懲罰外,給予的和平
將會是我們的奴役,竟為了這樣的和平?
但是,就我們敵視和憎恨的力量,不可
抑制的反抗,報復,雖然緩慢,和迄今
仍在暗中策劃的陰謀而言:如何讓那位
征服者能從他的征服中收獲最少,如何
讓他能從施加給我們的極度苦難中感到
最少的快樂,我們還能夠怎樣回報和平?
機會總是無時不有,我們不必冒險遠征,
侵略天堂,它那高高的圍牆既不怕強攻,
也不怕包圍,同樣不怕來自地獄的伏擊。
假如我們能夠找到一種輕而易舉的方案,
那又怎樣?有一個地方(但願天上遠古流
傳的預言傳聞確鑿無誤),另一個世界,
一個嶄新的種族,所謂人類的幸福家園,
人如我樣,大約這個時候應該已被創造
完畢,雖然在力量和優秀方面遜色一等,
但天上的統治者,他卻對那人寵愛有加;
這就是他的意志,在眾神之中早有宣告,
震撼天庭裡裡外外的一則誓言可以證實。
讓我們集中心思,把所有的注意力指向
那裡,要了解清楚什麼樣的創造物住在
那裡,形體如何,或者用什麼材料制成,
天賦的才能怎樣,他們的力量是大是小,
他們的弱點在什麼地方,什麼樣的方法
可以最佳一試,是採用暴力還是用巧計:
儘管天堂的大門已經關閉,天堂的最高
仲裁人兵多將廣,防范嚴密,然而此地
似乎是他的王國最遠的邊疆,沒有掩蔽,
交給誰就誰佔有誰把守:或許就從那裡
發動出其不意的進攻,某種有利的行動
也許能夠如願以償,要麼就用地獄之火
把他的全部創造化為灰燼,要麼就統統
拿過來據為己有,就像我們被驅除一樣,
驅除生於我們之後的居民,或如不驅除,
就引誘他們加入我們的隊伍,如果這樣,
他們的上帝有可能被證明是他們的仇敵,
他將用後悔之手徹底毀掉他自己的成果[155]。
這樣將超過平常的報仇,用我們的破壞
打斷他的快樂,就在他心神不寧的時候
我們得到大快大樂;到那時他的一個個
寵兒,頭在前,腳在後,被他猛力擲下,
加入我們的隊伍,而他們必將詛咒他們
脆弱的起源,詛咒凋謝的天福,那凋謝
如此迅速。但願這樣一個建議值得一試,
否則就坐在這兒的黑暗之中,白費心思,
虛構帝國吧。”別西卜這樣為其惡毒主張
狡辯,它首先出自撒旦,部分已被提及:
因為追根溯源,除惡積禍盈的鼻祖以外,
誰能提出如此包藏禍心的主張,使人類
一張家譜的種族混亂,塵世與地獄你中
有我,我中有你,向偉大的造物主發泄
無所不能的惡意?然而他們的惡意適得
其反,反而將增添他的榮耀。這一大膽
詭計使地獄的各個階層歡欣鼓舞,欣喜
在他們的一雙雙眼睛中閃爍發光;全體
投出同意的贊成票:因此他又重拾話題:
“你們做出了很好的裁定,冗長的爭議
圓滿結束,與會的諸公,你們不負眾望,
重大的決策已定;它可能再一次把我們
從深不見底的地獄提升起來,不管命運
如何,卻距離我們古老的位置越來越近;
或許看得見的那些明亮的疆界,從那裡
調動附近的武裝,迅速開拔,我們也許
碰巧能夠重新進入天堂;否則另選地方,
溫暖一些,安全一點,天上的明媚陽光
駐足普照,當東方的光束大放光明之時,
這一昏暗被一掃而光的地方;那兒空氣
溫暖怡人,將輕輕吐出她的芬芳,醫治
這些毒辣辣的火焰留下的傷疤。但首先
我們將派誰去尋找那個新世界,我們將
推選誰足以承擔此任?他必將冒著風險,
穿越伸手可觸的黑暗,遊走的雙腳踏過
深不可測,無底可及的深淵,前去發現
足跡罕至的荒路,或者展開雙翼,猛禽
一樣放飛,不知疲倦的翅膀不停地拍打,
高高地飛越茫茫無際的裂口[156],然後才能
抵達那座幸福的島嶼[157];因此,什麼力量,
怎樣的藝術才足以應付,或者找到什麼
借口才能使他安全通過那些嚴格的哨兵
和哨位,站崗放哨的天使的盤查?為此,
他必須縝密周全,我們現在投票決不可
掉以輕心;因為我們派誰去,在他身上
肩負著大家的重托和我們最終的希望。”
這樣說完,他就坐下,眼神流露出期望,
等待有誰會站出來要麼贊成,要麼反對,
或者挑戰這危險的一試;但大家像啞巴,
陷入沉思默想,反覆掂量危險;每一位
與會者都從其他面孔的鎮定中大為吃驚,
讀到自己的心驚肉跳:在那些參與天庭
混戰的勇士中,竟然不能找到一位挑選
出來的幹將,就像鐵打的硬漢,能獨自
一個承擔或者接受這一膽戰心驚的征程;
直到最後,撒旦,此刻超群的榮耀使他
在同黨面前卓爾不群,意識到自己身價
最高,於是帶著王者的自豪,無動於衷
這樣發言:
“啊,天堂的後裔,天上的各位座天使,
鴉雀無聲以及毫無異議緊緊地抓住我們,
雖然不是泄氣,但事出有因:征程又險
又遠,一旦邁出地獄就要踏上向陽路線;
我們的監獄構造堅固,不可容忍的烈焰
形成吞噬一切的巨大弧線,把我們九重
包圍在裡面,扇扇堅硬的大門熊熊燃燒,
把我們與外界分離隔斷,誰都禁止出外。
越過這些,如果還有任何關口,下一道,
尚待創造完成的“黑夜”一關,它虛幻
深邃,張開大口凝視著他,威脅他一口
把他完全吞掉,要把他拽進夭折的深壑。
從那以後,假如他逃進任何種類的世界,
或者不知名的地方,留給他的不是完全
不知道的危險,而是那不可逃脫的危險。
但是,啊,伙伴們,如果站在公共利益
這樣的重大關頭,借口困難或危險可能
阻止我挺身一試,從而無所進言,無所
判斷,那麼,我就將不配坐在這一流光
溢彩的寶座上面,不配擔當用權力武裝
起來的帝國君主。為何我掌握這些王權,
不拒絕當政,卻要拒絕接受與眾多榮耀
成正比的危險的大部分份額?誰在當政,
歸他的危險應該相稱,就像他坐在大家
上面極受尊敬一樣,危險越多,越應該
多加一些給他。所以,再見,各位強大
有力的掌權天使,雖然已經墜落,但是
你們仍是天庭的心頭之患;當這兒將是
咱家的時候,就在家想想,最大的好處
也許是它能減輕目前的苦惱,能使地獄
變得更容易忍受;如果有措施或有魔力
去暫緩或者麻醉,或中止這座不詳宅第
那痛苦該有多好:時刻設崗放哨,警惕
醒著的敵人,其間我處身在外,要闖過
黑暗摧毀的道道海岸,為我們大家尋找
解放:此次冒險誰也不許與我同行結伴。”
精明之君這樣說著站起身來,搶先阻撓
七長八短的回應,以免重要將領中另外
有誰可能將就他的決定,現在才來提出
(可想而知將會遭到拒絕)從一開始他們
就害怕提出的冒險請求;這樣拒絕也許
還會從輿論上防止他的一個個競爭對手,
不費吹灰之力就會贏得聲名鵲起的機遇,
他則必須戰勝千難萬險,博得崇高名譽。
他們雖然害怕冒險,但更懼怕他的話音,
誰都難以親近;他們緊跟他立刻站起身;
他們同時突然站起來發出的聲音,如同
遙遠的隆隆雷聲在耳邊響起。他們俯身
鞠躬,無不充滿敬畏地向他致意;讚揚
他的高度等於讚揚上帝在天堂至高無上:
為了大家的安全他藐視自己面臨的危險,
他們沒有忘記表達他們對他的肉麻頌揚:
因為這些被詛咒的幽靈還沒把操守德善
完全丟光,以免壞人將會自吹自擂他們
在塵世徒有其名的英雄壯舉,巧取榮耀,
或賣弄滿腔熱情,文飾不可告人的野心。
他們就像這樣在陰暗中結束了他們前途
叵測的會商,為他們無敵的統帥而歡欣:
就像當北風入睡的時候,從一座座山頭
冉冉升起的一塊塊鉛雲,密密麻麻堆在
天庭興高采烈的臉上,陰沉晦暗的天空
怒目鳥瞰著昏昏暗暗的原野,要麼下雪,
要麼降雨,如果容光煥發的太陽能偶爾
含笑告辭,饋贈晚霞餘輝,一片片原野
就會復蘇,百鳥就會恢復一曲曲的歌唱,
咩咩叫的羊群就會證明他們的喜悅之情,
以至歡樂之聲在山上山下回蕩。人類啊,
羞恥難當!受到詛咒的魔鬼與魔鬼尚能
保持堅定的和諧,然而唯一的理性動物
人類,恩惠天授,承載希望,相煎何急;
上帝宣揚和平,他們卻生活在彼此敵對,
相互仇恨,你我衝突之中,殘酷的戰事
連綿不絕,蹂躪大地,彼此間誓不兩立。
除此之外,仿佛(這可能誘使我們協調
一致)人沒有足夠多的惡魔般敵人一樣,
可他們為了毀滅他,正在日日夜夜等待。
地獄的集會至此解散;趾高氣揚的魔鬼
重臣按照順序魚貫離場:在他們的中間
走著他們高大的最高統帥,看上去就像
獨自一個即可匹敵天堂,把他稱為地獄
可怕的皇帝一點不誇張,尊嚴與神相似,
威儀堂堂無可比擬;熾如火焰的撒拉弗
就像一道圓環一樣把他團團包圍在中間,
色彩鮮艷的紋飾和豎立的武器作為裝扮。
於是,就在莊嚴的喇叭聲中,他們宣布
他們的會議結束,會議取得偉大的成果:
搭乘四個方向的風,四個神速的基路伯
每個口銜如金似銅,發聲洪亮的小喇叭,
說明那傳令官的聲音:空空如也的深淵
無論多遠多偏,無處不聞,所有的地獄
臣民發出他們震耳欲聾的歡呼作為回應。
從那時起,子虛烏有、肆無忌憚的希望
或多或少打起他們的精神,他們的心情
大為輕鬆,各級天使或如鳥散,或遊蕩,
或各走各的路,任憑愛好或憂傷的挑揀
帶他走入無措的茫然,不寧思緒的休眠
在那裡他也許最有可能找到,以樂款待
令人厭煩的時光,直到那偉大統帥返還。
有的在平原上,有的在高高的空中來來
去去飛旋,有的在急馳奔跑,展開競賽,
好像是在參加奧林匹克運動會[158]或皮提亞
競技會[159];有的在給他們狂躁的駿馬安上
馬勒,有的讓飛馳的車輪避讓標桿立樁[160],
有的陣列相對,仿佛不平靜的天空一度
陷入那警告驕傲之城的戰爭,大軍沖向
雲層中的會戰,各路先鋒的前面是突前
策馬的空中城堡騎士,平握手中的長槍,
迎戰布陣最為密集的個個軍團;從天庭
那一端和這一端,空中充滿比武的兵器
閃閃的寒光。另外的比巨人堤豐的憤怒
更火,兇猛地撕碎一片片巖石和一座座
山崗,旋風中天馬行空;地獄幾乎承受
不起這樣瘋狂的喧囂。恰如阿爾喀德斯[161]
帶著勝利從奧卡利亞[162]凱旋時一樣,感到
身披毒袍,忍痛撕碎,把塞薩利[163]的松樹
連根拔起,連同利察斯,一塊兒從艾他
峰[164]頂扔進優比亞海底[165]。還有的溫文爾雅
一些,退進一條寂靜的山谷,在一排排
豎琴演奏的一支支天使樂曲的伴奏聲中,
唱吟他們自己的英勇事跡,戰爭的厄運
造成的不幸墜落;悲嘆命運竟然讓暴力
或者機緣奴役自由的美德。他們的唱吟
雖然各抒己見,但是,那種和諧(永恒
精靈之唱,相比之下又能妙到哪裡去?)
使地獄不再是地獄,把蜂擁而至的聽眾
帶進狂喜銷魂之鄉。有的分開坐在一座
隱僻的小山上,正在可心如意說文論道
(只因為雄辯陶冶心智,歌唱愉悅感官),
興高采烈交流思想,據理爭辯最高天意、
先見之明、意志和命運:那不變的命運,
自由的意志,絕對性的先見之明,各種
命題多如牛毛,迷失在繞來繞去的迷宮
裡面。接著他們深入廣泛地爭論善與惡,
爭論幸福快樂與最終的痛苦不幸,激情
與冷漠,光榮與羞恥,這些都統統不過
是虛榮的智慧,謬誤的哲學:然而這是
一種令人愉快的魔術,它能夠暫時控制
痛苦或者苦惱,刺激產生靠不住的希望,
或者就像用比鋼鐵還硬三倍的愚頑耐心,
武裝冷酷無情的胸膛。另外還有一部分,
如同一支支飛行中隊和一支支飛行大隊,
敢作敢為,冒險要去探索那寬廣的陰霾
世界,看看或許有什麼地方能夠為他們
提供更加舒適的居住環境,他們的飛行
路線轉向四個方向,順著四條陰間河流
堤岸向前,四條冥河不斷噴出它們險惡
不祥的汩汩水流,水流注入燃燒的火湖[166];
不共戴天的洪水,深惡痛絕的斯提克斯[167],
悲傷和憂愁的阿克龍,那河水又黑又深;
科賽特斯,名稱來自哀悼,悔恨的水流
上面能夠聽到慟哭的哀嚎;兇猛的燃素,
她湍急的火流掀起憤怒燃燒的滾滾波浪。
遠遠離開這四條河,還有一股慢慢悠悠,
靜靜悄悄的水流,遺忘之河,名叫利西,
她翻來滾去的河水就是一座漂浮的迷宮,
有誰喝了她的水就會立刻忘記他的過去
是什麼狀況,他是誰,忘記歡樂和憂傷,
愉快和痛苦。這條河流的另一邊是一片
冰凍的陸地,黑暗而荒涼,可怕的冰雹
和旋風永遠不停地狂怒咆哮,打在堅硬
大地上的冰雹不但沒有消融,反而堆積
成山,就像古代建築留下來的斷壁頹垣;
此外全是深深的積雪和冰場,一道海灣
寬如塞波尼斯大沼澤[168],夾在古老加修山[169]
和達米亞達[170]之間,整個大軍曾經在那兒
覆滅:焦幹的空氣灼烤刺痛,猶如朔
風砭骨,苦寒送上爐火的效果。革命黨人
受到詛咒,定期全部被老當益壯、蹼腳
哈皮[171]般的復仇女神[172]帶到那裡:感受冰火
兩極變換交替的痛苦滋味,感受那轉換
更猛的極端刺激,從烈焰的火床再移到
冰天雪地中凍餒,他們舒服的天暖消散,
就像樹樁釘在那裡不能動彈,經過一輪
冰凍,只要時間周期一到,就會被倉促
送回火焰。他們在利西忘川的峽口之間
來來往往擺渡,他們的悲痛在加深增大,
因為每次渡過,他們就掙扎,希望觸到
誘人的湧流,水沿如此之近,哪怕只有
小小的一滴,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悲哀,
就那麼一小會兒,統統將被美美地遺忘;
但命蹇時乖,美杜莎[173]與戈耳戈[174]恐怖之徒
守衛著渡口,他們的躍躍欲試沒有希望。
說起忘川之水本身,曾經逃過坦塔羅斯[175]
那嘴唇,飛一般地躲過所有活口的品嘗。
富有冒險精神的支支中隊大隊,就這樣
迷迷茫茫凄凄惶惶轉來轉去地行軍前進,
一個一個因驚駭而瑟瑟發抖,面色蒼白,
驚呆的眼睛第一次看到他們可悲的住地,
找不到安寧:他們穿過無數山谷,黑暗
而沉悶,經過許多悲傷之地,越過片片
冰天雪地,跨過一座座火燒火燎的峰頂,
無數沼澤濕地、天坑地洞、巨巖、湖泊,
以及死亡陰影:一個死亡的宇宙,上帝
用詛咒創造的邪惡世界,因為唯惡即善,
這裡所有生命死亡,死亡幸存,大自然
反常地孕育所有怪異、所有變態的事情,
令人憎惡,難以言說,至今杜撰的寓言
望塵莫及,即使可怕的戈耳戈或海德拉[176],
或者客邁拉[177]製造的恐怖也相形見絀。
就在這個時候,上帝和人類的敵手撒旦,
懷揣罪大惡極的陰謀,心急如火,振翅
急速飛向地獄之門,嘗試他的孤獨旅程;
時而在左岸,時而又在右岸,他的飛翔
無處不到,時而水平飛行輕輕掠過深淵,
時而就像高空旅遊,昂頭飛向火焰蒼穹。
仿佛遠遠看見海上的一支艦隊掛在雲端,
借助天國的赤道之風,要麼是從孟加拉,
要麼是從特拿德或者替道[178]諸島遠航駛近,
商人們從那些地方帶來他們的各種香料:
他們追趕著貿易之路的潮漲潮汐,由經
寬闊的埃塞俄比亞海[179]駛向好望角,逆風
頂浪,常常夜夜航行,駛向遙遠的南方。
魔王飛出去的距離似乎同樣遙遠:地獄
邊界終於出現,他的高高飛翔到達可怕
深淵的頂部,就在三道三層大門的面前;
三層是黃銅,三層是鐵,還有三層非常
堅硬,不能穿過的巖石,巖石周圍布滿
永遠燃燒不盡的火環。那些大門的前邊,
兩側分別坐著一個令人敬畏的魔體怪物;
一個從腰部以上來看似乎是美麗的婦女,
但下半身卻長著一層層鱗片,又粗又肥
又碩大,惡臭骯髒,一條蛇,長著致命
螫針:一大群地獄獵犬纏繞在她的腰間,
狺狺的狂吠從來沒有停止的時候,大大
咧開的一張張塞佩拉斯[180]似的怪嘴,發出
敲鐘打鈴一樣令人心驚肉跳的隆隆轟鳴,
響聲震耳:不過,如果他們的喧嘩受到
任何的干擾,在他們願意的時候,他們
就會爬進她的子宮,就像鑽進藏身狗窩,
雖然看不見,但卻仍然在不斷咆哮嚎叫。
在把卡拉布裡亞[181]與刺耳的特裡納克裡亞[182]
海岸彼此隔開的海裡沐浴,憤怒的錫拉[183]
遠遠不及這些猛犬來得恐怖:那位夜間
飛行的女魘,暗中受到召喚,由於嬰兒
血腥味的誘惑,所以她就穿雲破霧出現,
與拉普蘭[184]的女巫共舞,痛苦之中的月亮
在她們的魔力面前,當時為之黯然失色,
那一幕同樣難敵這群惡犬的醜惡。另外
一個怪物,如果可以被稱作怪物,劃歸
任何一類都無可辨認,也許可以稱之為
關節或者肢體,或者物體,它看似影子
,因為看似獨一無二,它站著黑乎乎一團,
仿佛“黑夜”,仿佛比復仇女神兇狠十倍,
如地獄一樣可怕,揮舞一桿可怕的標槍;
他的頭上所戴酷似一頂王冠。撒旦現在
近在咫尺,那個怪物從他的座位上急忙
迎上前去,當他邁出可怕的大步的時候,
地獄隨之抖動。大膽的魔王也許對對方
感到驚奇,驚奇而不害怕;在他的面前,
除上帝和聖子,他目空一切,決不躲讓,
於是帶著輕蔑的神情,他搶先這樣表白:
“你是何物,來自何處,該詛咒的怪物,
雖說猙獰可怕,但豈敢斜插過來,粗暴
擋在前面,阻攔我通往那邊大門的前進
道路?我本來打算穿過那些大門,呼嘯
而去,我心已決,不用問你同意不同意:
閃到一邊去,不然你這地獄養的將自嘗
愚蠢的滋味,接受挑戰天庭精靈的教訓。”
那位怪物滿腔憤怒,對他這樣反唇相譏:
“你就是那個背信棄義的天使,你是他,
首先打破天上的和平,不講信義,直到
叛亂一刻,他洋洋得意地拉走三分之一
天堂的子孫,結成叛亂武裝,共同起誓
反對至高無上的上帝,因此,他們和你
才被上帝驅逐,宣告有罪,判罰到這裡,
在悲哀和痛苦之中打發沒完沒了的日子?
注定要進地獄,你還自視為天上的精靈,
竟敢在這裡狂言挑釁,蔑視在此地實行
統治的本王,我是你的國王,你的君主,
這更令你怒不可遏?裝瘋賣傻的亡命徒,
展開你的翅膀,趕快飛回你受罰的地方,
免得我揚起蝎子鞭[185]驅趕逗留不去的逃犯,
或者,只要這支標槍一擊,陌生的恐懼
就會攫住你,嘗嘗前所未有的劇痛。”
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之徒這樣說完之後,
如此的揚言和如此的威脅使那怪物變形,
可怕擴大十倍:未經核實的撒旦,站在
另外一邊,他無比憤慨,氣得七竅生煙,
如同一顆燃燒的彗星,點燃那掛在北極
天空中長長的巨大蛇夫座[186],從他的長長
頭髮的發梢末端,抖動落下瘟疫和戰爭。
雙方勢不兩立,各自瞄準他的對手頭部;
他們的雙手將決定生死存亡,沒有二次
打擊的打算,雙方疾首蹙額,如此這般
投桃報李,就像當兩片鉛色黑雲,攜帶
天庭填滿彈藥的大炮,嗒格嗒格地來到
裡海[187]的上空,然後經過一段時間的盤旋,
於是前鋒對陣前鋒,直到陣風發出信號,
雙方投入半空之中他們的黑色遭遇之戰:
兩個力大無比的猛士就像這樣雙眉緊鎖,
以至於地獄因為他們緊繃著臉黑上加黑,
他們站著這樣較勁;任何一方從未見過
這般偉大的敵手[188],除此一回:如果不是
坐在地獄大門近旁,那位保管命運鑰匙,
蛇一般的女巫起身,在駭人聽聞的大聲
疾呼中衝到他們中間,那麼,偉大壯舉
至此業已完成,整個地獄本該因此歡騰。
“父親啊,你的手打算做什麼,”她喊道,
“你要你獨生兒子的命?兒啊,你怎麼
發那麼大的火,用那根要命的標槍對準
你父親的頭?結果對誰有利,他才知道;
對他有利呀,他坐在天上,此時正沖你
嘲笑,你注定是他的苦力,只要他憤怒,
他就稱之為正義,命令你去執行其憤怒
使命,他的憤怒總有一天會將你倆摧毀。”
她一旦說完,地獄的瘟神聞風馬上住手,
然後接過她的話茬這樣向她答對:
“你的大聲疾呼多麼奇怪,你調停一刻
所說的話多麼離譜,以至於我這閃電般
迅疾的手受阻,略去告訴你迄今它打算
完成什麼樣的壯舉;這是我頭次認識你,
你是什麼樣的動物,這樣一副雙重體形,
第一次在這陰間的山谷裡相見,為什麼
你就叫我父親,把那個幻影稱為我兒子?
我不認識你們,迄今為止,在我的眼裡,
從沒見過有誰比他和你更令人惡心。”
於是那地獄大門的女門房對他這樣答道:
“這麼說來你已把我忘記,我在你眼中
如今似乎那樣地令你厭惡,而在天堂裡
我曾被認為是大大的美人,那時在集會,
剛好瞥見所有的撒拉弗和你糾合在一起,
在膽大包天地策劃反對天堂之王的陰謀,
一切來得是那麼突然,難以忍受的劇痛
使你感到驚訝,你的兩隻眼睛眬眬矇矇,
黑暗中感到天旋地轉,當時從你的頭上
頻頻吐出熊熊的烈火,直到頭部的左邊
大大裂開,明亮的體形和面容像你一樣,
那時宛如天宮仙女光彩耀人,一個全副
武裝的女神,我從你的腦袋裡一躍而出[189]:
驚愕抓住天堂的所有居民,他們一開始
怕得後退,叫我“罪孽”,因為我的身上
烙有兇兆的符號;但漸漸熟悉起來之後,
我高興能用迷人的魅力和美麗征服十分
討厭我的你,主要是你,你完美的意象
處處留在我身上,看到你自己在我身上,
你變得傾心迷戀,開始快樂地和我交往,
這樣那樣,秘而不宣,以至於我的子宮
孕育一個漸漸長大的負擔。其間,戰爭
爆發,交戰的戰場全在天堂;徹底勝利
屬於我們全能的敵人,他留在天堂之家,
(還會有什麼別的結果)而屬於我們的是
損失,從最高的九天被驅逐出來:向下,
從天堂之頂他們倒立俯沖,不得不墜下,
向下掉進這深淵,我的墜落大體上一樣;
就在那段時間,這一把權力巨大的鑰匙,
遞交到我的手裡,責任就是讓這些大門
永遠關閉,沒有我來開門,無論他是誰,
休想通過這些門。我孤孤單單坐在這裡,
心事重重,但沒坐多久,我懷孕的子宮,
你的孩子,直到那時已經長得超大無比,
我時而感到胎動,時而感到悔恨的陣痛。
你見過他,你自己就是他的生父,終於,
這令人作嘔的兒子撕開我的內臟,猛沖
而出,我整個下半身的體形因遭受恐懼
和痛苦的折磨從而扭曲變形,於是漸漸
變得越來越怪:然而我近親繁殖的敵人,
他一出生,就揮舞著他那桿為製造毀滅
而打造的奪命標槍:我一邊逃跑,一邊
大聲呼喊“死亡”[190];一聽到這可怕的名字,
地獄就哆嗦顫抖,全部的洞穴都在嘆息,
“死亡”的叫聲反覆回蕩。我雖然在逃,
但他的追趕(似乎燃燒的欲火遠比怒氣
更大)速度更快,我,他驚慌中的母親,
被他趕上,他強行擁抱,強行與我發生
骯髒的內部繁殖關係,正因為那次強奸
才生出這些亂吼亂叫的怪物,以至無休
無止的鬧鬧嚷嚷聲把我包圍,如你所見,
每一小時懷孕,每一小時分娩,我飽嘗
無窮無盡的悲痛,因為當他們希望重返
養育他們的子宮的時候,他們就鑽回去,
邊咆哮邊撕咬我的內臟,享受就餐樂趣,
然後忽然跳出,用新一輪恐怖把我圍住,
惹我惱怒,我得不到任何停頓或者休息。
在我的雙眼之前,面對面坐著我的仇敵
和兒子,長相猙獰的“死亡”,因為缺乏
其他的獵物,所以就縱容他們狼吞虎咽
他的母親,我,很快就會被啃光,但是
他知道,他的末日和我的末日休戚相關;
他知道我將證明自己是一口苦食,無論
何時都將是他的一副毒藥;宣布的命運
就是如此。但父親你啊,我預先警告你,
躲開他那致命的標槍;不要徒勞地希望,
那些閃光的鎧甲,雖然經過天國的回火,
一旦在身,刀槍不入,因為致命的打擊,
除了統治上天的他,沒有誰能夠匹敵。”
她一說完,難以琢磨的魔王就立刻接受
教訓,此刻溫和一些,圓滑地接過話題:
“親愛的女兒,既然你聲稱我是你父親,
讓我在這裡見到我的英俊兒子,在天上
與你嬉戲調情,信誓旦旦,快樂而甜蜜,
但時過境遷,現在說起豈不感傷,歷經
可怕的變化,降臨我們頭上的無法預料,
也意想不到,我肯定我的到來沒有敵意,
僅僅是要從這黑暗和凄涼的痛苦棲身地,
解放他和你,解放所有為了我們的公正
要求而武裝起義,從天堂上與我們一起
墜落的天使,天上的居民:我離開他們,
獨自肩負這前途叵測的差事,為了大家,
我自己一個暴露無遺,一步步踏著虛無
縹緲的深淵,踽踽獨行,穿越巨大太空,
要去搜索,要在漫遊徘徊之中尋找一個
曾被預言,而應該存在的地方,它同時
具有以下標志:在這以前已經完成創造,
又大又圓,一個天賜之福的地方,緊鄰
天堂森林邊緣,動物新貴就安置在那裡,
一個種族,也許為填補我們騰出的空間,
雖說離天堂遠一點,卻能防止強勢之眾
過分擁擠,或偶然變成新的烤肉:情況
要麼這樣,要麼還有更大的秘密,根據
現在的計劃,我急於要知道,一旦知道,
我就會馬上回來,把你和“死亡”帶到
那裡,你們將自由自在住在那裡,你們
將身披芳香,在迎合的天空,上上下下
看不見地靜靜翱翔;在那裡你們將暴殄
天物,所有的東西都將是你們的獵物。”
他一說完,母子倆似乎喜不自禁,“死亡”
聽到他的轆轆饑腸將被填飽,齜牙咧嘴,
魔怪一般恐怖地眉開眼笑,祈求他狼吞
虎咽的食欲交上那好時光;邪惡的母親
同樣欣喜,對她父親這樣說道:
“保管好這陰間深淵的鑰匙是我的責任,
這也是天堂全能的君主下達給我的命令,
他嚴禁打開這些非常堅硬的大門;“死亡”
隨時做好準備,要用他的標槍迎戰任何
來犯的武裝,他英勇無畏,現有的力量
休想打敗他。但是,就他上述命令而言,
我欠他什麼?他恨我,把我從上摔下來,
摔在此地,掉進這地獄底下巨大而暗無
天日的深淵,坐著充當可惡的服役幫工,
被限制在這裡,天堂的居民,天上所生,
卻偏偏在這裡經受沒完沒了的極大煩惱
和痛苦,在我的周圍是重重疊疊,各種
各樣的恐怖,還有我自己生的一窩怪物
吵吵鬧鬧的喧囂,他們以我的內臟為食:
你是我的父親,你是我的創始人,給我
生命的人是你;除了你,我應該服從誰,
應該跟從誰?你不久就將把我帶到那個
光線明亮和天賜之福的新世界,帶我到
生活得舒舒服服的諸神中間,我將坐到
你的右手一側[191],驕奢淫逸,在那裡發號
施令,相稱地做女兒和情人,天長地久。”
她這樣邊說邊從她的身體側面掏出那把
性命交關的鑰匙,我們所有不幸的悲哀
閥門;她的獸形之軀宛如火車滾向大門,
毫不猶豫地高高拉起那巨大的格子吊閘,
除了她自己,即使地獄的所有天使合成
一體也不可能動它一動;接著在鎖眼中
轉一轉錯綜複雜的一個個鎖孔,一根根
又大又重的鐵制或堅固巖石的駐栓插銷
輕而易舉就被打開:地獄的大門倏然間
迅速打開,隨著輾軋的噪聲又猛然彈回,
門上的鉸鏈在開合時刮擦發出的刺耳聲
猶如不和諧的雷音,震動了陰陽交界間
黑暗界最深的谷底。她打開門,卻沒有
力量關上門;一扇扇大門豎著大大打開,
以至於一支打著旗幟的軍隊,連同側翼
散開的分隊,在展開的軍旗下齊步前進,
橫列編隊的鬆散戰馬戰車,皆可能通過;
豎著的大門如此之寬地敞開,就像一張
爐口吐出關不住的濃煙和血紅色的火焰。
在他們眼睛的前面,在視野所及的地方,
突然間出現一片神秘而古老的浩瀚海洋[192],
它又深又黑,寬廣無邊,尺寸不可丈量,
那兒的長度、寬度、高度、時間和地點,
已被統統遺忘;那兒資格最老的“黑夜”
和“混沌”,自然狀態的老祖宗們,他們
要維持永恒的無政府狀態不變,在此起
彼伏的戰爭的喧鬧聲中,憑借混亂局面,
支持濕、幹、熱、冷,四個兇猛的戰士,
把他們胚胎狀態的原子帶進戰爭,爭奪
這兒的統治大權;原子圍繞著他們各自
派系的旗幟,在他們各自的家族中稠密
雲集,狀如輕武器或者重武器,或扁平
或鋒利,或迅捷或緩慢,多得不計其數,
就像把卡[193]的沙子或者昔蘭尼[194]的熱帶泥土,
他們應征而來,像沙囊一樣為戰鬥之風
壓艙,以便他們輕飄飄的翅膀保持平衡。
“混沌”統治的瞬間,原子中的大多數
黏附於他;他坐著充當裁判,結果引發
更多的爭吵,正因為如此他才得以統治:
在他之下,無所不管的高級仲裁官名叫
“機會”。進入這個未開化的深淵,自然
世界的子宮,或許她的墓穴,她的構成
不是海,沒有岸,不是空氣,也不是火,
而是所有這些元素在他們孕育的起因中
無序混合,如果不是萬能的造物主命令
他們變成他要創造更多世界的黑色原料,
戰事必然總是難免:那謹慎的魔王進入
這個未開化的深淵,站在地獄邊緣察看
一陣,沉思著他的旅程:他不得不渡過,
但卻沒有狹窄的海岔。噪音在他的耳畔
傳來,又響又有毀滅性,那聲音之響亮
絕不低於(孰大孰小可以比試一下)貝婁[195]
發動她所有搗毀的引擎,決心抹掉某個
首府城市時的狂怒咆哮;如果天堂框架
崩塌,這些嘩變的元素從她輪軸上撕碎
堅定的地球,那震耳欲聾的喧囂,相比
之下或者不及。最終,他展開他那巨帆
一般的雙翼,在湧浪一樣的煙霧中拔地
而起,高高飛翔,從此飛越無數的裡格,
仿佛坐在一張上升的雲椅[196]裡,他的駕馭
不受約束,但那張雲椅不久失靈,遭遇
一個巨大的空虛:突然之間,出其不意,
他撲騰的羽翼失去功能,猶如一隻鉛錘,
他垂直下墜一萬英尋之深,若不是由於
陰差陽錯,一塊被注入火和硝石的雲彩
力挽狂瀾,匆匆把他托起,向下的墜落
有多少英里深,就向上托回多少英里高,
那麼直到此刻,他仍在向下墜落;這場
狂怒終止,熄滅在不是海,也不是完全
乾燥的陸地,而是在一片沼澤的流沙中:
他在掙扎,險些被活埋,腳踏天然黏稠,
半飛半走;現在適合他的是槳和帆兩樣。
就像當格裡芬[197]穿過茫茫荒原,急急忙忙
飛越金屬巖石的山岡或者沼澤地的山谷,
追趕亞力馬斯邊[198]時的情形一樣,這後者
不為人知地從覺醒的保管眼皮底下偷走
被看守的黃金:這位魔王同樣如此急切,
頭啊手啊翼啊腳啊各盡其功,穿過狹窄、
崎嶇,或密或稀的礦石沼澤地帶或懸巖,
焦急趕路,或者遊泳,或者溺水,或者
跋涉,或者爬行,或者飛行:一種習以
為常的瘋狂嘈雜之聲,震耳欲聾的聲音,
終於沖進他的耳朵,各種聲響無比高亢,
混成一片,傳遍空洞的黑暗:折向那邊,
他無所畏懼,要在那裡會會住在鬧聲中
深淵底層裡的幽靈,不管他們是哪一類,
問問他們,距離黑暗與光明交界的海岸,
哪一條路行程最短;就在那時,他直接
看見“混沌”的王座,覆蓋在荒蕪寂寞
深淵之上他那大大展開的黑糊糊大帳篷;
登上王位的“黑夜”,森羅萬象數她最老,
身穿黑暗的馬甲,與“混沌”坐在一起,
與他的統治配對;他們旁邊站著的還有
俄耳枯斯和阿迪斯[199],及提起大名就令人
聞風喪膽的狄摩戈根[200];其次還有“謠言”
和“機會”,“吵鬧”和“混亂”同在其中,
還有長著千張各種各樣嘴巴的“不和諧”。
撒旦大膽轉身,這樣對他們說道:“你們
這些神靈,深淵底層這裡的精靈,“混沌”
和古老的“黑夜”,我來可不是充當密探,
有意偷窺你們王國的秘密,或者把你們
王國擾亂,而是因為迫不得已才在陰暗
不毛的這裡徜徉徘徊,因為那向上通向
光明的道路要穿過你們廣大寬闊的帝國,
我單獨一個,沒有向導,半途迷路失向,
我在尋找最為便捷的道路,引導我奔向
你們黑暗的疆界與天堂疆界交匯的地方;
或者,但願從你們擁有主權,其他什麼
地方,我通過這個深淵後,走一條直路,
到達那裡,天上之王最近才佔有的地方;
指指路吧,如果我把佔領者統統趕出去,
把失去的原有地域還原到她原始的黑暗,
恢復你們的統治(這就是我此行的目標),
重新在那兒豎立起古老的“黑夜”旗幟,
那麼它帶給你們的利益不是吝嗇的報償;
你們的收獲將會是這樣或者那樣的利益,
而我的收獲是雪恥報仇。”
撒旦這樣說罷,那老邁的無政府主義者
神色不安,支支吾吾地編出這樣一席話
來回應他:“你是誰,陌生來客,我知道,
你就是那個勢力強大的領頭天使,後來
成為反對天堂之王的首領,可是被打倒。
我看到也聽到,因為這樣一支龐大軍隊,
在毀滅再加毀滅,潰退跟隨潰退,混亂
之中再添混亂的情況下,難以鴉雀無聲
穿過擔負重載的深淵逃走;多達數百萬
乘勝追擊的大軍像滾滾洪流從天堂大門
奔湧而出。我駐守在這兒,我的邊境線;
只要我能,決不會推辭保衛剩下的地盤,
它就那麼一點點,卻仍在不斷受到蠶食,
來自我們內部的爭吵,正在削弱這古老
“黑夜”的王權:首先是你的地牢地獄,
從下方在長度和寬度方面不斷伸長展寬;
接著,不久前是天和地,另外一個世界
剛剛掛在我的王國上空,一條金鏈[201]連接
天堂的那一邊,你的軍團就從那兒墜落:
如果你沿著那個方向走,你就離得不遠;
危險也同樣離得不遠;祝你成功,去吧;
浩劫、破壞和毀滅都是我的收獲。”
他說罷,撒旦從容不語,但卻喜不自禁,
現在他的海洋即將找到一條海岸,由於
重新燃起的渴望和已恢復的力量,如同
一座烈火的金字塔,他雀躍而起,飛進
野性的天空,穿過短兵相接的各種元素
打擊,在四面八方的重重包圍之中奮力
前進;遭受的困擾和遇到的危險,遠比
阿爾戈號[202]在暗礁林立間穿過博斯普魯斯
海峽[203]時遭受和遇到的更猛烈,更加巨大:
或者當尤利西斯[204]從左舷避開卡律布狄斯[205],
右舷擦著漩渦涉險而過時的遭遇,同樣
不可相提並論。因此,面對困難和難以
承受的艱辛時,他克服困難,戰勝艱辛,
繼續前進;只要他一旦過去,立刻就是
人類墮落之時,前所未有的改變!“罪孽”
和“死亡”沿著他的行蹤全速緊追不捨
(天上的意志如此),要在他身後,鋪出
一條又寬又直的大路,跨過黑暗的深淵,
洶湧澎湃的海灣馴服地承受起一座大橋,
那令人驚嘆的長度從地獄一直不斷伸展,
抵達這個脆弱世界最遙遠的天體;那些
墮落的天使通過這座橋舒舒服服地來來
往往,要麼引誘,要麼懲罰凡人,除開
受到上帝和守護神特別保護的那些以外。
但是現在,光明的神聖影響力終於出現,
一個微微發光的黎明,從天堂的一道道
10圍牆射出,從遙遠的地方射進“黑夜”
毫無光澤的胸膛;“自然”首先就從這裡
開始形成她最遙遠的邊緣,“混沌”如同
被制服的敵人,沒有經過多少吵吵鬧鬧,
多少敵對喧囂,就從她最遙遠的忙碌中
撤退,以至於撒旦幾乎不用費力,借助
可疑光亮,此刻輕而易舉就漂蕩在大為
平靜的波浪上,如一隻小船,風吹雨打,
雖然丟掉了船帆和滑輪,卻愉快地駛進
避風港;或者就像在空氣的虛無原野上,
稱一稱他展開的兩隻翅膀,悠閒地眺望
遠遠的九天天堂,一個圓環一圈圈擴展,
他搞不清楚那是方的呢還是圓的,栩栩
如生的藍寶石裝飾著一座座蛋白石高塔,
以及城堡上的一處處城垛,那曾經是他
與生俱有的地方;就在它的旁邊,一條
金鏈上掛著這已經創造完成的整個世界,
大小如同月亮旁邊亮值最小的一顆星星。
他滿懷應該詛咒、禍患無窮的報仇心理,
在一個應該詛咒的時辰匆忙朝那兒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