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考坡菲(套装上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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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地換人易

我們這匹拉車的馬,是世界上再懶也沒有的了,我想這是不錯的。它把個腦袋搭拉著,一步一步地往前蹭,好像故意要叫那些收包裹[52]的人大等而特等,它才甘心似的。我那時候當真以為它是在那兒琢磨這一點,越琢磨越覺得開心,都格格地笑出聲兒來了呢。但是趕車的卻說,它那不是笑,而是犯了咳嗽病了。

趕車的和他的馬一樣,也喜歡把腦袋搭拉著。他趕著車的時候,還喜歡睡眼蒙地把腰往前躬著,把胳膊放到膝蓋上,一個膝蓋上一隻。我剛才說他“趕”車,其實我當時的印象是,這輛車,即便沒有他,也照樣到得了亞摩斯,因為一切,有馬自己,就都辦了。至於說說笑笑,他全不懂,他只會吹口哨。

坡勾提在她的膝蓋上放著一籃子點心,我們即便坐這輛車一直到倫敦,那些點心也盡夠我們路上大吃一氣的。我們一路上差不多老吃,差不多老睡。坡勾提睡的時候,老把下巴頦放在籃子的把兒上;即便她睡著了,她的手也老抓著籃子不放;她打呼嚕打得厲害極了,要不是我親耳聽見的,我真不能相信,一個本來應該是無力自衛的女性,卻會那樣鼾聲如雷。

我們在籬路上[53]一會兒左、一會兒右,拐了那麼些彎兒,在一家客店往下搬床架子的時候,又耽誤了那麼大的工夫,在別的地方又停過那麼多的次數,所以把我鬧得又乏又膩;後來到底看見亞摩斯了,覺得特別高興。我往河[54]那面那一大片平平板板的荒灘[55]上瞧的時候,我覺得亞摩斯這個地方,好像有些一踩就一咕唧的樣子,而且非常地平衍。照地理教科書上說,地球本來應該是圓的;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我可就不明白了,為什麼有的地方會像這兒這麼平呢?不過我想起來了,亞摩斯也許正坐落在兩極之中不定哪一極上吧;這樣就可以把道理說明白了[56]。

我們走得更近一些了,連四周圍的景物都能看見了,只見那片景物,像擺在一條線上那樣,低低地平伸在天空下面。那時候,我對坡勾提透露,說這兒要是有個小土堆子什麼的,也許會比較地好一些吧,我又說,這兒要是陸地和海多少再分開一些,市鎮和潮水不像水泡烤麵包[57]那麼混雜在一塊兒,也許會比較地好一些吧。但是坡勾提卻說(說的時候,口氣比平常更堅決),事情怎麼來,我們就該怎麼受;她自己呢,能做一個“亞摩斯熏青魚”[58],還覺得挺得意的呢。

我們進了街以後(我瞧著這種街很眼生),聞到魚、瀝青、麻刀和焦油的氣味,瞧見水手到處溜達,大車在石頭鋪的路上叮叮當當地來來往往,我才覺得,我剛才的想法,實在是冤枉了這樣一個熱鬧的地方。我把我這個意見對坡勾提說了。她聽到了我對這個地方這樣喜歡,便悠然自得地對我說,人人都知道(我想這只是說,那些運氣好、生來就是熏青魚的人吧)亞摩斯歸了包堆是天下最美的地方。

“你瞧,我們的俺在那兒接我們哪!”坡勾提尖聲喊著說。“長得我都不認得了!”

一點不錯,漢正在客店那兒等著接我們,他一見我,就和老朋友一樣,問我一路可好。開頭的時候,我只覺得,我跟他的熟勁可遠不如他跟我的熟勁那麼大;因為自從我下生那一天以後,他就再也沒上我們家裡去過,所以,在熟的方面,自然是他比我占上風。但是他把我背起來,要一直把我背到他們家的時候,我和他卻一下就覺得親熱起來。他現在長得又大又壯,身高六英尺,虎背熊腰。但是他臉上卻老帶著憨笑的樣子,仍舊一團孩氣,頭上又滿是淡色的[59]鬈髮,因此顯得十分靦腆羞澀。他穿著一件帆布夾克,一條很硬的褲子,硬得好像用不著有腿在裡面撐著,只憑褲子自個兒就可以挺起來。他頭上與其說戴著帽子,還不如形容得恰當一些,說他頭上頂著一件涂有瀝青的東西,像一所老房子的房頂似的。[60]

漢背上背著我,胳膊下面夾著我們的一個小箱子,坡勾提提著我們的另一個小箱子,我們就這樣穿過了一些到處都散布著碎木片和小沙堆的胡同,走過了一些煤氣廠、制繩廠、大船廠、拆船廠、粘船廠、船具棧、鐵匠爐,以及這一類橫三豎四、亂七八糟的地方,最後來到了我剛才老遠瞧見的那片死沉呆板的荒灘。那時候,漢說:

“衛少爺,你瞧,那面兒就是我們的家!”

我在那片荒灘上四面八方地瞧去,盡力往遠處瞧,往海那兒瞧,又往河那兒瞧;但是不論怎麼瞧,卻都瞧不見有什麼房子。只有一個黑漆漆的平底船,或者另一類的廢船[61],離得不遠,扣在幹地上,上面伸出一個像漏鬥的鐵玩意兒,當作煙囪;那兒風不大吹得著,雨不大淋得著,正暖烘烘地往外冒煙。但是除了這個以外,我就再也瞧不見有任何其他能讓人住的地方了。

陸上船為家

“不會是那個吧,不會是那個像一條船的東西吧?”我說。

“怎麼不是,就是那個,衛少爺,”漢回答說。

我當時覺得,就是能住在阿拉丁的宮殿裡,就是能看見大鵬鳥的蛋[62],比起住在這條船裡,都不會叫我覺得更迷人,更富有神話色彩。只見船幫上開了一個很好玩的門,船上面蓋著頂子,旁面還開著小窗戶。但是它所以叫人著迷,叫人驚奇,只是因為它真是一條船,從前毫無疑問,下過幾百次水還不止,從來沒有人打算把它放到陸地上,叫人當房子住。它所以叫我那樣著迷,原因就在這兒。如果它當初打算住人,那我也許會覺得它太小了,太不方便了,太冷清了,但是就是因為從來沒有人打算叫它作那種用途,它才成為一個再好沒有、可以住人的地方。

船裡面潔凈得令人喜歡,要多齊整就多齊整。裡面有一張桌子,一架荷蘭鐘,一個五鬥柜,柜上立著一個茶盤兒,茶盤兒上畫著一個拿陽傘的婦人,在那兒散步;她還帶著一個雄赳赳的小孩,在那兒滾鐵環玩兒。還有一本《聖經》擋著茶盤兒,免得茶盤兒滾下來;因為茶盤如果當真滾下來,那麼,放在《聖經》四周圍的好些茶杯、茶托兒,還有一把茶壺,就都要砸碎了。牆上掛著普通的彩色畫兒,鑲著玻璃框子,畫的都是《聖經》裡的故事。我瞧見了這些畫兒以後,每逢再瞧見賣這種畫的小販子,就想起坡勾提的哥哥家裡的情況。而且只要瞧上一眼,他家裡的全部情況,就都在我面前出現。這些畫兒裡最引人注意的有兩幅:一幅畫著穿紅衣服的亞伯拉罕要殺穿藍衣服的以撒祭神,[63]另一幅畫著穿黃衣服的但以理叫人投到綠身獅子的坑[64]裡。在那個小小的壁爐擱板上面,掛著另一幅畫兒,畫的是孫德蘭[65]那兒造的一條叫作“莎拉·捷恩號”的雙桅方帆船,船的尾部是用木頭做的,和真的一樣,粘在畫兒上;那真是一件藝術品,裡面又有木匠活兒的手藝,又有畫家配合的技巧,能有這樣一件玩意兒,真是世界上頂叫人羨慕的了。房頂的椽子上釘著幾個鉤子,至於作什麼用,我當時還沒猜得出來。屋裡還有小矮柜[66]和箱子一類的家具,又盛東西,又坐人,可以頂好幾把椅子用。

我剛一跨進門檻,就一眼瞧見了這些東西了——要是按照我的理論說,這是小孩子所特有的本領[67]——跟著坡勾提開開了一個小門兒,把我睡覺的地方指給我瞧。我長這麼大所看見過的寢室裡,這要算最完備,最招人愛的了——它在船的後部,有一個小小的窗戶,那原先本來是安船舵的窟窿眼兒。那兒牆上掛著一面小小的鏡子,鏡子框上鑲著牡蠣殼,鏡子的高低,恰好合乎我的高矮。還有一張小小的床,恰好夠我躺得下的;還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擺著一個藍盂子,盂子裡生著一叢海藻。這個寢室裡的牆,粉刷得像牛奶一樣地白;雜布拼成[68]的被,花哨得叫我看著眼睛都發痛。在這個好玩的房子裡,我特別注意到一種情況,那就是一股魚蝦的味兒,這種味兒,簡直地是無孔不入。我掏出手絹來擦鼻子的時候,發現我的手絹有一股好像包過龍蝦似的味兒。我私下裡把我這種發現告訴坡勾提的時候,她說,她哥哥是販龍蝦、螃蟹和大蝦的。後來我知道,船外面有一個小木頭棚子,本是放鍋、盆的地方,平常在那兒可以看到,龍蝦、螃蟹和大蝦,成堆兒放著,它們都你擠我,我擠你,亂攪在一塊兒,不管抓住什麼,就使勁一夾,夾住了還老不撒開。

坡勾提先生極盡地主之誼

有一位很客氣的婦人,系著白圍裙,迎接我們。本來我在漢背上,離船還有四分之一英里那麼遠的時候,就看見她站在門口,朝著我們屈膝行禮了。迎接我們的,還有一個頂美的小女孩兒(或者說,我認為她頂美),她脖子上戴著一串藍珠子項圈,我要上前去吻她,她就是不肯,跑到一邊兒藏起來了。待了不大的工夫,我們吃了一頓很闊氣的正餐以後(吃的有煮扁魚、稀黃油和土豆兒,還單給了我一盤排骨),一個滿身毛烘烘、滿臉笑嘻嘻的大漢走了進來。我聽他管坡勾提叫“妞兒”,又見他親熱地在她臉上吧的一聲親了一下,再加上我又看到坡勾提對他一般合於禮數的舉動,我就知道,這個人一定是坡勾提的哥哥,果然不錯是她哥哥——因為緊跟著坡勾提就給我介紹,說他就是這一家的主人坡勾提先生。

“你來啦,少爺,我高興極啦,”坡勾提先生說。“你可以看出來,少爺,我們這兒的人,看樣子粗粗剌剌,幹事兒可穩穩當當。”[69]

我對他表示了謝意,同時對他說,我敢保,我到這樣一個可愛的地方,一定快活。

“你媽好吧,少爺,”坡勾提先生說。“你離開她的時候,她還挺樂呵的吧?”

我對坡勾提先生說,我離開她的時候,她要多樂呵就多樂呵;我又說,她還叫我替她問好兒(這當然是我自己編的客氣話)。

“我謝謝她惦著,”坡勾提先生說。“少爺,你要是在我們這兒,和她,”朝著他妹子把頭一點,“和漢,和小愛彌麗,一塊待兩禮拜,那我們可就太覺得臉上有光彩啦。”

坡勾提先生這樣殷勤歡迎,盡了地主之誼以後,就到外面洗手洗臉去了,洗的時候,用了一壺熱水。他說,“他那份髒勁兒,涼水是永遠洗不乾淨的。”他一會兒就又回到屋裡了,外表雖然大為改善,但是臉卻紅得很,因此我不由得要認為,原來他的臉,和龍蝦、螃蟹、大蝦一個樣:沒經熱水燙,黑不溜秋的,經熱水一燙,就又紅不棱登的了。

吃了茶點以後,門關好了,一切都妥帖舒適了(那時候,外面一片夜色裡,冷風颼颼,霧氣沉沉),我就覺得,人類腦子裡能想得出來的讓人安穩存身之處,沒有能比這一家再可喜可愛的了。耳朵裡聽的是海面上刮起來的風,心裡想的是外面一片荒涼的空灘上越來越濃的霧,眼睛裡看的是壁爐裡熊熊的火,腦子裡琢磨的是四外近處完全沒有鄰舍的人家——而且是住在一條船裡的人家:這種情況,真叫人心醉神迷。小愛彌麗這會兒害羞的勁兒已經過了,和我並排坐在一個最小、最矮的矮柜上,那個小矮柜,安在壁爐裡的一邊[70],恰好合適,我們兩個坐在上面,也恰好合適。坡勾提太太,系著白圍裙,坐在壁爐那一面兒打毛活;坡勾提就做針線活兒;只見她用起那塊蠟頭和那個蓋上畫著聖保羅大教堂的針線匣來,那種自然勁兒、隨便勁兒,就好像她從來沒把那幾件東西帶到任何別的人家一樣。漢給我上了四全牌[71]玩法的第一課,跟著又用那副髒牌算命,不過他記不清楚怎麼個算法了,所以就一面試,一面想。每一張牌,經他的手一翻,就印上了一個帶腥味的指頭印。坡勾提先生就坐在那兒抽旱煙。我一看,那正是聊閒天兒、說體己話的時候了。

“坡勾提先生!”我說。

“什麼,少爺?”他說。

“你叫你的少爺漢,是不是因為你們住在和方舟[72]一類的船裡哪?”

坡勾提先生好像認為這個問題很深奧,不過他還是回答了我,說:

“不是那樣,少爺。他的名字不是我給他起的。”

“那麼那個名字是誰給他起的哪?”我說,我這是把《教義問答》裡的第二個問題[73]對坡勾提先生提出來了。

“哦,少爺,他爸爸給他起的呀,”坡勾提先生說。

“我原先還只當你就是他爸爸哪!”

“我兄弟周才是他爸爸哪,”坡勾提先生說。

“是不是不在啦哪,坡勾提先生?”我恭恭敬敬地停了一會兒,才用試探的口氣問。

“在海裡淹死啦,”坡勾提先生說。

我一聽,坡勾提先生並不是漢的父親,吃了一驚,跟著就納起悶兒來,不知道我對於這兒別的人跟他的關係,是不是也弄錯了。我當時非常好奇,想要弄清楚,所以我就拿定了主意跟坡勾提先生弄一個水落石出。

“小愛彌麗,”我說,一面看了她一眼,“是你的女兒吧,難道不是嗎,坡勾提先生?”

“不是,少爺。她爸爸是我妹夫托姆。”

他這樣一說,我就是想不再問,也辦不到了。所以我就又恭恭敬敬地停了一會兒,用試探的口氣問:“是不是也不在了哪,坡勾提先生?”

“在海裡淹死啦,”坡勾提先生說。

我感到現在不好再問下去了,但是這個砂鍋並沒問到底,而卻不管怎麼樣,都非問到底不可。因此我就說:

“難道你跟前,不論姑娘,也不論小子,什麼都沒有嗎,坡勾提先生?”

“沒有,少爺,”他回答說,一面說,一面哈哈大笑。“我還打著光棍兒哪。”

“光棍兒!”我吃了一驚,說。“那麼,那是誰哪,坡勾提先生?”我一面這樣問,一面往那個系著圍裙、坐著打毛活的婦人那兒一指。

“那是格米治太太,”坡勾提先生說。

“格米治,坡勾提先生?”

不過說到這兒,坡勾提——我說的是我自己那個坡勾提——對我做了那樣動人心目的姿態,叫我不要再問下去,因此我只好坐在那兒,瞧著那幾個默默無言的人,一直瞧到睡覺的時候。那時候,坡勾提在我自己那個小小的房間裡,才私下裡告訴我,說漢是坡勾提先生的侄子,小愛彌麗是他的外甥女兒,他們都從小兒就父母雙亡,無衣無食,所以坡勾提先生就先後把他們抱過來,養活大了。格米治太太呢,是個寡婦,她丈夫當年和坡勾提先生一塊兒使船,後來死了,死的時候也很窮。坡勾提先生自己也是個窮人,坡勾提說。但是他的心可那樣好,比金子鑄的還可貴;那樣實,比鐵打的還可靠。這是坡勾提打的比方。她告訴我,說坡勾提先生從來不會發脾氣,不會起誓,可就是一聽見有人說他慷慨俠義,就非大發其脾氣,大起其誓不可。他們裡面,要是有人不留神,提到他這種好處,他就用右手往桌子上使勁一打(有一次把桌子都打劈了),同時狠狠地起可怕的誓,說,誰要是再提這個話,他不溜之乎也,一去不回,那他“就是那個”[74]。我追問的時候,發覺出來,“就是那個”這個可怕的誓到底是怎麼個意思,怎麼個來源,他們這幾個人,好像連最模糊的概念都沒有。不過他們卻都把這句話看作是他最厲害的一個誓。

在船的另一頭上,有一個和我這個一樣的屋子,這一家裡,那兩個女人就在那兒睡覺;現在我聽見她們到那兒睡去了,我又聽到坡勾提先生和漢在我先前就注意到的那些釘在椽子上的鉤子上,吊起吊床來。因為我深深感到我這位地主的俠義肝膽,所以聽的時候,心裡覺得非常地受用,昏沉的睡思更提高了這種受用的滋味。睡魔慢慢向我襲來的時候,我聽到狂風在海上怒號,又兇猛地從空灘上吹過,那時候,我的腦子遲遲鈍鈍地想到,恐怕海在夜裡要漲大潮。不過我又一想,我究竟是在船上;再說,如果真有什麼事故發生,有坡勾提先生那樣一個人在船上,還怕什麼。

但是睡了一夜,除了晨光來臨,並沒有任何意外事故發生。晨光剛一映到我屋裡鑲著牡蠣殼的鏡框上,我就起了床,和小愛彌麗一塊兒跑到海灘上撿石頭子兒玩兒去了。

“你會全套水手的本領吧,我想?”我對小愛彌麗說。其實我一點也沒那樣想,不過我覺得,在異性面前,沒話也總得找話說說,才顯得殷勤溫存,同時,在那一會兒的工夫裡,一個叫日光映得發亮的帆,恰好緊靠著我們,在小愛彌麗的眼裡映出了一個很美的小影子,因此我才想起剛才那一句話來。

“我嗎,一點兒也不會,”小愛彌麗一面說,一面搖頭。“我怕海。”

“怕?”我說,說的時候,帶出一種應有的勇敢神氣來,同時挺著胸脯對著大海說,“我可不怕!”

“你不怕!啊!不過海可狠著哪,”小愛彌麗說。“我親眼瞧見過,海對我們的人是怎麼狠來著。我親眼瞧見過,海裡的浪把一條和我們那個家一樣大的船打得粉碎。”

“我希望那條船不是——”

“——我爸爸在那上面淹死的那一條?”愛彌麗說。“不是,不是那一條。我從來沒見過那一條船。”

“也沒見過你爸爸?”我問她。

小愛彌麗搖頭。“不記得了!”

這太巧了!我馬上就跟她說,我也從來沒見過我爸爸。我和我媽老是兩個人過日子,過得再沒有那麼快活,現在那樣過,還打算永遠那樣過,我爸爸的墓就在離我們家不遠的教堂墓地裡,墓上有樹遮著;早晨天氣好的時候,我常在樹下面溜達,聽鳥兒叫,等等。不過我和愛彌麗,雖然都是沒有爸爸的孩子,情況卻好像不完全一樣。因為她媽死得比她爸爸還早,她爸爸的墓在哪裡,也沒有人知道,都只知道在深海裡,卻說不出來在什麼地方。

“這還不算,”愛彌麗說,一面四外瞧去,尋找蛤蠣殼和石頭子兒,“你爸爸是位紳士,你媽是位太太,我爸爸可只是一個打魚的,我媽也只是一個漁戶人家的女兒。我舅舅但[75]也只是一個打魚的。”

“但就是坡勾提先生吧,是不是?”我說。

“是,就是但舅舅——就在那兒,”愛彌麗回答說,一面往船做的房子那兒一歪腦袋[76]。

“我說的就是他。我想他這個人一定非常地好。”

“好?”愛彌麗說。“我要是有做闊太太那一天,那我就一定非送他這些東西不可:一件帶鑽石紐子的天藍色褂子,一條南京布褲子,一件紅天鵝絨背心,一頂卷邊三角帽子[77],一個金殼大懷表,一支銀桿煙袋,還外帶著一箱子錢。”

我說,我認為坡勾提先生對於這些貴重東西,毫無疑問受之無愧。但是,我現在應該承認,我當時卻覺得,他這位感恩報德的小外甥女兒,如果真給了他這套衣帽,那他穿戴起來,是否得勁兒,卻叫人難以想象。我對於叫他戴卷邊三角帽子的辦法,特別懷疑:不過這只是我心裡的感想,我並沒說出來。

小愛彌麗數這幾件東西的時候,站住了腳,抬起頭來,往天上看,好像這些東西是光輝的幻景一樣。她說完了,我們又往前走去,撿蛤蠣殼和石頭子兒。

“你想當一個闊太太嗎?”我說。

愛彌麗看著我,一面笑,一面點頭,意思是說“想”。

“我很想當闊太太。那樣,我們就都成了體面人了:我自己,我舅舅,漢,還有格米治太太。那樣,要是鬧起天氣來,我們就可以不用擔心了。我的意思是說,不用替我們自己家裡的人擔心。替那些可憐的打魚的人,還是一點兒不錯,要擔心的;要是他們有了災難,我們就給他們錢,幫他們。”

她這種說法,在我當時的心目中,是一幅很令人滿意的圖景,因此也就不是不可能的圖景。我把我想到這種圖景而感到快樂的話告訴了小愛彌麗,小愛彌麗一聽,得到鼓勵,就羞澀地說:

“你這陣兒聽我這一說,是不是也怕起海來了哪?”

當時風平浪靜,沒有什麼叫我害怕的。但是如果有浪卷來,即使不是很大的浪,那我相信,我想到她那幾個親人都淹死了那種可怕的情況,我也非回頭撒腿就跑不可。話雖如此,我當時卻回答她說,“還是不怕。”同時又添了一句,說,“你雖然嘴裡說你怕,其實你好像並不怕。”因為我們那時候正溜達到一條舊棧橋或者木頭埂道上面,而她呢,老緊靠著棧橋的邊兒走,我真怕她掉到水裡。

“我怕的不是這個,”小愛彌麗說。“只是夜裡颳風的時候,我老醒,醒來就想到但舅舅和漢,就不免要打哆嗦,還老覺得,真聽見了他們大聲喊救命。就是因為那樣,我才想做闊太太。不過這個我可不怕。不信你瞧!”

在我們站的那塊地方上,有一塊大木頭,樣子巴巴裂裂的,高高地伸在深水上面,四面一點遮攔都沒有。愛彌麗剛說完了“不信你瞧”這句話,就從我的身旁颼地一下順著那塊大木頭跑去了。當時的情況,在我的腦子裡,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我要是個畫家的話,那我敢說,我現在能在這兒把那天的光景一點不差地畫下來,畫愛彌麗如何臉上帶著一種使我永遠不忘的神氣,眼睛往海上老遠老遠的地方瞧著,身子往前跳去,好像命都不要了的樣子(當時我覺得是那樣)。

愛彌麗輕盈而勇敢的小小形體,飄飄灑灑地轉過來,又平平安安地回到我的身旁了。我也跟著就對我剛才感到的恐懼和發出來的喊聲,不覺笑起來。反正我喊是沒有用處的,因為附近一帶,一個人影都沒有。但是從那一次以後,我在我的壯年時期,有過不止一次,有過許多次,曾經想到:那女孩子那天一時莽撞的行動中,她那樣狂野的遠望神氣中,是否也和一切未經人知的可能事物一樣,可能有一種吸引她的力量,慈悲地把她引到危險裡去呢?可能有一種誘惑她的力量,為她死去的父親所允許,引她到他那兒去,使她那天有機會結束自己的生命呢?從那一次以後,我曾有過一個時期,老納悶兒琢磨:如果她的將來,能顯示給我,讓我一眼看到,而且能讓我那樣一個孩子完全了解,而她的性命,只要我一伸手就可以救得,那我是不是應該伸手去救她呢?從那一次以後,我有過一個時期——我不說這個時期很長,不過的確有過這樣一個時期——我自己問自己:那天早晨,小愛彌麗當著我的面兒,遭了滅頂之禍,是不是更好呢?而我的回答是:不錯,是更好。

我這個話也許說得過早了。我這個話也許還不到應該說的時候。不過既然說了,就讓它留著吧。

我們溜達到很遠的地方,把我們認為稀罕的東西都撿起來,裝了滿滿的好幾口袋兒。把幾個擱了淺的星魚小心在意放回水裡——我即便這會兒,對於這種東西,還是不了解,所以不敢說,我們這樣幫助它們,它們還是感激我們,還是討厭我們——跟著又往坡勾提先生的家走去。我們走到盛蝦那個棚子的時候,在背風那一面兒站住了,天真爛漫地互相對親了一下,跟著,我們就心情愉快、身體健壯、臉上紅撲撲地走進屋裡去吃早飯。

“跟一對小繡眼鳥兒一樣,”坡勾提先生說。坡勾提先生雖然說的是我們當地的土話,我卻明白,那句話就是畫眉的意思,我聽了那句話,認為是夸我。

我當然愛上了小愛彌麗。我現在敢說,我當時對那個小女孩的愛,比起長大成人的時候最深的愛(儘管那也是高尚的、純潔的),一樣地真誠,一樣地溫柔,但是卻更純潔,更無所為而為。我敢說,我的理想,虛構了一種情況,籠罩在那個兩眼碧波欲流的小妞妞身上,使她變得空靈剔透,使她變成了一個天使。如果在一個太陽輝煌的上午,她在我面前展開兩個小翅膀飛起來,那我想,我還是會認為那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們老是相親相愛地在亞摩斯那片凄迷蒼老的荒灘上,一點鐘一點鐘地遊蕩。“日”和“夜”,老在我們身旁遊戲,好像時光自己還沒老,還是個小孩,並且老玩個不歇。我對愛彌麗說,她就是我的命根子。要是她不親口承認,說我也是她的命根子,那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找刀去,不活著啦。她說,我也是她的命根子,我也認為,一點兒不錯,我是她的命根子。

至於說,我們的身份門第不相配,我們兩個都太年輕,我們還有別的困難阻礙我們,這些問題,我和愛彌麗全都沒考慮過,因為我們根本就不曾想到將來。我們不作越長越大的打算,也就和我們不作越長越小的打算一樣。我們是格米治太太和坡勾提誇讚的對象。晚上我們兩個親熱地並排坐在小矮柜上的時候,她們老嘁嘁喳喳地說,“喲!多美呀!”坡勾提先生就一面抽著煙,一面瞧著我們笑;漢就整晚上,除了把個嘴咧著,什麼也不做。他們在我們身上所感到的快樂,我想,就好像在一件好玩兒的玩具或者兩個袖珍考利西厄姆[78]模型上所感到的一樣。

我不久就看了出來,格米治太太既然住在坡勾提先生家裡,那就是寄人籬下了,以這種情況而論,她應該更叫人愉快一些才是,而實際卻不是那樣。格米治太太這個人的脾氣,未免愛煩躁,她有的時候,老哭喪著臉嘟嘟囔囔的,在那樣一個地方很小的家庭裡,叫別的人覺得很不舒服。我很替她難過;不過,有的時候,我只覺得,如果格米治太太自己能有一個方便的小屋子,一犯起脾氣來,可以一個人躲到那兒,待到心情好起來的時候,那於別人也許會好一些。

坡勾提先生有的時候往一個叫作悅來居的酒店裡去;我看出這一點來,是我們到這兒第二天或者第三天的晚上。那時候,他不在家;格米治太太就在八九點鐘的時候,看了看那個荷蘭鐘,跟著說,他一定是往悅來居去了,她還說,早晨她就知道他要上那兒去的。

格米治太太本來就不高興了一整天,上午爐火冒煙的時候,還一下哭了起來。“我是一個孤孤單單的苦命人,”一遇到有不遂心的事,她就這樣說,“不論什麼事兒,都沒有不跟我別扭的。”

“哦,這不要緊,過一會兒就好了,”坡勾提說——我這兒指的還是我那個坡勾提——“再說,又並非你一個人覺得別扭,我們大家也一樣地覺得別扭哇,你難道還不知道嗎?”

“我可覺得更別扭,”格米治太太說。

那一天很冷,刮著刺骨的寒風。據我看來,格米治太太在爐旁占的那個特別給她留出來的地方,是最暖和、最嚴實的,她坐的那把椅子,也毫無疑問,是最舒服的;但是那一天,她卻什麼都看著不順眼。她老抱怨“冷啊,冷啊”,老說,冷風吹到她背上,把她叫作是“哆嗦病”的毛病又勾起來了。到後來,她竟因為冷,淌起眼淚來,又說,她“是一個孤孤單單的苦命人,不論什麼事兒,都沒有不跟她別扭的”。

“一點兒不錯,很冷,”坡勾提說。“沒有人說不冷的。”

“可是我比別人覺得更冷,”格米治太太說。

在吃正餐的時候,格米治太太也是一個勁兒地不高興。他們因為我是貴客,總是先給我“布菜”,給我“布”了以後,跟著就給格米治太太“布”。那天的魚,個兒又小,刺又多,土豆也有點兒糊了。我們大家都承認,說我們也覺得有些掃興。但是格米治太太卻說,她比我們覺得更掃興。跟著又淌起眼淚來,含著一肚子苦水的樣子把前面那句話又說了一遍。

這樣一來,九點鐘左右,坡勾提先生從外面回來了的時候,這位苦命的格米治太太正非常苦惱、非常沮喪地坐在她自己獨占的那個旮旯那兒打毛活。坡勾提一直都很高興地在那兒做針線活兒。漢就老在那兒補一雙下水穿的大靴子。我呢,就念書給他們聽,旁邊坐著愛彌麗。格米治太太除了發出一聲凄楚的嘆息而外,再就沒吱一聲兒,從吃了茶點以後也沒再抬頭。

“喂,伙計們,”坡勾提先生說,一面落座,“你們都好哇?”

我們大家,有的用語言,有的用表情,對他歡迎。只有格米治太太,也沒說什麼話,也沒作什麼表示,只一面打著毛活,一面直搖腦袋。

“又怎麼啦?”坡勾提先生說,同時把雙手一拍。“鼓起興致來好啦,老姏[79]!”(坡勾提先生的意思是說老姑娘。)

格米治太太好像怎麼也鼓不起興致來。她掏出一塊黑綢子舊手絹兒,用它擦眼睛,擦完了,並沒把它放回口袋兒裡,仍舊把它放在外面,又用它擦了一回眼睛,擦完了,仍舊把它放在外面,預備要用的時候,就在手頭兒。

“又怎麼啦,嫂子,”坡勾提先生說。

“不怎麼,”格米治太太回答說。“你又上悅來居去來著,是不是,但爾?”

“哦,不錯,我今兒晚上上悅來居去來著,在那兒待了不大的一會兒,”坡勾提先生說。

“我很難過,把你逼得往那兒跑,”格米治太太說。

“把我逼得往那兒跑?我還傭人逼!”坡勾提先生很老實的樣子大笑著說。“我自己就巴不得老往那兒跑哪。”

“巴不得老往那兒跑,”格米治太太說,一面又搖頭,又擦眼淚。“不錯,不錯,巴不得老往那兒跑。我很難過,都是因為我,才叫你巴不得老往那兒跑。”

“因為你?決不是因為你!”坡勾提先生說。“你千萬可別往那方面想。”

“我說是,是因為我,”格米治太太喊著說。“我難道自己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嗎?我難道還不知道我是一個孤孤單單的苦命人,不但所有的事兒跟我都沒有不別扭的,我還跟所有的人,不論是誰,也都沒有不別扭的?不錯,不錯,不論什麼事兒,我偏比別人更愛心裡別扭,還比別人更愛在外面露出來心裡的別扭。這就是我命苦的地方。”

我坐在那兒聽著這番話的時候,我的確不由得要認為,命苦的不但是格米治太太一個人,這一家還有別的人,沾了她的光,也跟著命苦呢。但是坡勾提先生卻沒用這種話來對付格米治太太,他只求格米治太太鼓起興致來,作為回答。

“我本來不想要這樣,但是這可由不得我自己,”格米治太太說,“太由不得我自己了。我知道我自己是怎麼回事。我的苦命叫我覺得什麼事兒都別扭。我老覺得我的命苦,這樣一來,就老覺得什麼都跟我別扭了。我倒是想要拿命苦不當回事,但是我可又沒法子不拿它當回事。我倒是想要把心一狠,叫它去它的,但是我的心可又狠不起來。我把這一家人都鬧得挺別扭的。這我並不覺得奇怪。我今兒就把你妹妹一整天都鬧得挺別扭的,把衛少爺也鬧得挺別扭的。”

我聽到這兒,心一下軟起來,非常難過,不由得大聲說道,“沒有的話,格米治太太,你並沒把我鬧得挺別扭的。”

“我這樣,本來十二分地不對,”格米治太太說。“我這樣報答你,太不應該了。我頂好上‘院’[80]裡去,在那兒把眼一閉就完了。我是一個孤孤單單的苦命人,頂好別在這兒鬧別扭。要是凡事都要跟我別扭,我自己也非別扭不可,那讓我到我那個區[81]上,在那兒別扭去好啦。但爾,我頂好到‘院’裡去,在那兒把眼一閉,免得連累你們!”

格米治太太說完了這番話,就起身走開,睡覺去了。坡勾提先生一直沒露絲毫任何別的感情,只一味表示最深切的同情;現在格米治太太走了,他把我們幾個瞧了一眼,滿臉都帶著原先使他激動的那種最深切的同情,一面點頭,一面低聲說:

“她這是又想起她那個舊人兒來了!”

我不大明白,格米治太太想的這個舊人兒是誰,後來坡勾提打發我上床睡覺的時候,才告訴我,說那就是死去的格米治先生。她又說,一遇到格米治太太犯了脾氣,她哥哥就把她那是又想起格米治先生來了這句話當作是公認的事實,這種想法,老使他深深地感動。那天夜裡,他上了他的吊床以後,過了好久,我還聽見他對漢說,“可憐!她這是又想起她那個舊人兒來了。”我們在這兒待的那段時間裡,不論多會兒,只要格米治太太犯了同樣的毛病(有過幾次),他就老說這句話來打圓場,說的時候,永遠是帶著最溫柔的同情心。

這樣,兩個星期不知不覺地就過去了。在這段時間裡,除了潮水的漲落以外,沒有什麼別的變化。潮水的變化改變了坡勾提先生出門兒和回家的時間,也改變了漢工作的時間。漢沒有事的時候,有時和我們走一走,把大船和小船指給我們瞧,還帶著我們劃了一兩次船。人們對於一個地方的印象,往往在有些方面深刻,在有些方面淡漠。雖然我說不出這是什麼道理,但是我相信,大多數的人確實是這樣的,特別是有關人們童年時期的印象,更容易有這種情況。因此,不論什麼時候,我只要聽到亞摩斯這個名字,或者看到亞摩斯這個名字,我就想到一個禮拜天早晨在海灘上的光景。那時候,教堂的鐘當當地響,招呼人們去做禮拜,小愛彌麗靠在我的肩膀上,漢懶洋洋地往水裡扔小石頭,太陽就在海的那一面兒剛剛透過了濃霧,把幾條船顯示出來,那幾條船從霧裡看來,和它們自己的影子一樣。

後來回家的日子到底來到了。我和坡勾提先生,和格米治太太分別,還能咬著牙忍受;但是我和小愛彌麗分離,心裡那份難過,真像刀子扎的一樣。我們兩個胳膊挽著胳膊,一塊兒走到車夫落腳的客店,在路上,我答應她,一定給她寫信(我後來把我答應她的這句話辦到了,我寫給她那封信上的字比普通用手寫的出租招貼上面的字還大)。我們分別的時候,悲不自勝。如果我一生中,心頭的肉挖去過一塊的話,那就是那一天挖去的。

我在坡勾提先生家裡住著的時候,我對於我自己的家,又一度忘恩負義,沒大想起,或者說,一點兒也沒想起。但是我現在剛一朝著它轉去,我那童年的良心,就好像帶著責問我的態度,用堅定的指頭,往那方面指。我那時感覺到,家才是我的安樂窩,我母親才是我的貼心人,才是我的好朋友。因為當時我的情緒低落,這種感覺越發顯著。

我們一路前行,這種心理一直盤踞在我的心頭。因此我們離家越近,看見的光景越熟悉,我就越急於要回到家裡,要一頭扎到我母親懷裡。但是坡勾提她自己卻不但沒有和我一樣的急切心情,反倒連我有的這種心情都想要壓服下去(雖然是很柔和的)。她看起來好像心慌意亂、無情無緒似的。

不管坡勾提怎麼樣,反正只要馬肯走,我們總歸是要到布倫得屯的棲鴉廬的,而且到底也真到了那兒了。我們到家那時候的光景,我記得太清楚了:那時正是下午,天氣寒冷,天色陰沉,密雲四布,眼看就要下雨的樣子。

門開開了,我在又快活又興奮的心情下,半哭、半笑,一心只想門裡面一定是我母親。但是卻並不是我母親,而是一個我不認識的傭人。

“這是怎麼回事,坡勾提?”我很懊喪地問。“我媽難道還沒回來嗎?”

“回來啦,回來啦,衛少爺,”坡勾提說。“她早就回來啦。你等一會兒,衛少爺,我有——我有一句話跟你說。”

坡勾提當時心煩意亂,再加上她本來下車就很笨手笨腳的,所以她把身子弄得歪扭曲折,成了樣子頂特別的彩綢了。不過我當時心裡一片茫然,滿懷詫異,顧不得跟她說這個。她下了車以後,拉著我的手,把我領到了廚房裡,還把門關上了。我當時一面跟著她走,一面詫異極了。

“坡勾提!”我那時嚇得什麼似的問她,“出了什麼事兒啦吧?”

“沒出什麼事兒,我的乖乖,我的衛少爺!”她裝作輕鬆快活的樣子答道。

“我敢說,一定出了事兒啦。媽在哪裡哪?”

“媽在哪裡哪,衛少爺?”坡勾提重了一遍。

“是啊,媽在哪裡哪?她怎麼沒到大門那兒去接咱們哪?咱們上廚房這兒來幹什麼哪?哦,坡勾提啊!”這時候我滿眼是淚,覺得頭髮暈,仿佛要摔倒了。

“哎呀,我的乖乖!”坡勾提喊道,一面抱住了我。“你怎麼啦?說話呀,我的寶貝兒!”

“別是她也死了吧?哦,別是媽也死了吧,坡勾提?”

坡勾提大聲喊道,“沒有!”喊的嗓門兒大得驚人,跟著坐下直喘;一面說,我叫她吃了一驚。

我使勁兒抱了她一抱,給她壓驚,或者說,使她驚定而喜。跟著就在她面前,帶著焦急探詢的神氣看著她。

“你要知道,乖乖,我本來應該早就告訴你來著,”坡勾提說,“不過,我可老沒得到機會。其實沒有機會我也應該找機會才對。不過我可老不能切乎”——在坡勾提所能調動指揮的詞匯裡,“切乎”永遠是代替“確乎”的字眼兒——“拿出那副心腸來。”

“有什麼話你快說吧,”我說。這會兒嚇得比先前更厲害了。

“衛少爺,”坡勾提一面手哆嗦著把帽帶解開,一面好像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說,“你猜是什麼事兒吧?你有啦爸爸啦!”

我一聽這話,登時渾身哆嗦起來,臉也白了。好像有一樣東西,跟教堂墓地裡的墳聯繫在一塊兒,跟死人復活聯繫在一塊兒——至於究竟是什麼,究竟我怎麼會有這種感覺,我說不出來——像一股毒風一樣,撲到我身上。

“一個新爸爸,”坡勾提說。

“一個新爸爸?”我跟著她重了一遍。

坡勾提倒抽了一口氣兒,好像要咽什麼很硬的東西卻咽不下去似的,跟著伸出手來說:

“跟我來,去見他——”

“我不要見他。”

“——和你媽,”坡勾提說。

我一聽說去見我媽,就不再使性子了,於是跟著坡勾提,一直來到我們那個頂闊氣的起坐間;她把我送到那兒就走了。只見壁爐的一邊坐著我母親,另一邊坐著枚得孫先生。我母親一見我,把手裡的活兒扔下,急急忙忙地,不過同時我覺到,也畏畏縮縮地,站了起來。

“我說,我的親愛的珂萊蘿,”枚得孫先生說,“沉住了氣!克制自己,永遠要克制自己!衛,你這孩子,你好哇?”

我和他握了一握手,跟著愣了一下才過去吻我母親。她也吻我,又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了拍,就又坐下做活兒去了。我不敢瞧她,我也不敢瞧枚得孫先生;因為我很明白,他正瞧著我們母子兩個呢。於是我就轉身,走到窗戶那兒;往外面那幾棵小樹那兒看去,只見那幾棵小樹,正在寒風中低頭瑟縮。

一到我能溜溜湫湫地走開的時候,我就溜溜湫湫地上了樓。我發現,我那個親愛的老臥室,已經換了屋子,我讓人家安置在一個冷落的地方了。我溜達到樓下,要看一看,還有什麼沒改樣兒的東西沒有,因為所有的東西都大大地改了樣兒了。我溜達到院子裡,但是,卻一下就又從那兒縮回去了,因為原先那個狗窩裡,本來沒有狗,現在卻有一條大狗趴在那兒,這條狗,聲音沉濁,皮毛深黑,和他一樣——它一見我,就齜著牙,咧著嘴,跳到窩外,要來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