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漸漸解事
現在年深日久之後,我把我的孩提時期裡那種混沌未鑿的懵懂歲月重新憶起,只見在我面前首先清晰出現的形象,一個是我母親,頭髮秀美,體態仍舊和少女一樣;另一個是坡勾提,毫無體態可言,只有兩隻烏黑的眼睛,那種黑法,好像把眼睛的四周圍也都帶累黑了,還有又硬又紅的兩個腮幫子和兩隻胳膊,那種硬法,那種紅法,老叫我納悶兒,不明白為什麼鳥兒不來她,而卻蘋果。
我相信我是記得我母親和坡勾提的:她們兩個,一東一西,因為俯著身子,再不就是因為跪在地上,在我眼裡顯得和矮子一樣,我呢,就在她們兩個中間,腳步不穩地從這個跟前又走到那個跟前。坡勾提老是把她的二拇指伸給我,叫我攥著。我只覺得,她那二拇指,叫針線活兒磨得非常粗糙,和豆蔻小擦床[32]一樣。這種接觸的感覺,在我腦子裡的印象,和回憶起來的實際光景,無法分開。這種光景,也許只是我腦子裡想當然的形象;不過,我總認為,我們中間大多數的人,回憶我說的那個時期而能想得起來的光景,大可以比許多人認為可能的更早、更遠。我同樣相信,許多許多很小的小孩,觀察起事物來,在精密和正確方面,都到了令人驚訝的程度。實在說起來,我認為,許多成年人那種觀察事物特別精密正確的本領,與其說是他們長大了以後才學會了的,倒不如更確切一些,說他們原來就會而保留下來的。尤其是,我總看到,有這種本領的人,一般都有一定的新鮮勁頭、溫柔性格和容易取悅於人的能力;而這種種品質,也都是把童年時期的赤子之心保留到成年的結果;這更使我相信,我關於兒童記憶的說法確有道理。
我現在離開正文,說這些話,本來還惴惴不安,覺得我這是又犯了跑野馬“亂”說一氣的老毛病了,但又一想卻並不然。因為這些話可以使我闡明,我所以得出前面那樣的結論,有一部分是根據了我自己的經驗而來的,同時我這本記敘裡,如果有的地方好像表明,說我從小兒就有觀察的能力,或者說,我長大成人之後,對於我幼年的情況,記得很清楚,那我對於這兩點,都毫不猶豫地直認不諱。
我剛才說過,我把我童年時期那段混沌未鑿的歲月回憶起來的時候,覺得事物紛紜,但是首先一一分明在我的腦子裡出現的,是我母親和坡勾提。不過除了她們以外,我還記得什麼呢?讓我來想一想看好啦。
在一片迷離模糊的歲月裡,我回憶起來,還有我們家的房子,以我最初記得它的樣子出現——那所房子,我現在看來,不但不生疏,而反倒很熟悉。樓底下是坡勾提做飯的地方——廚房,通到一個後院;後院的正中間有一個鴿子窩,搭在一個柱子上,但是那裡面卻連一隻鴿子都沒有。院子的一個旮旯那兒有一個狗窩,裡面也是什麼狗都沒有。那兒還有一群雞,在我眼裡,顯得高大無比,帶著要人的兇惡樣子,滿院子遊蕩,其中有一隻公雞,老跑在一個架子上打鳴兒,我從廚房的窗戶裡往外看它的時候,它對我好像特別注意,我看見它就打哆嗦,因為它非常地兇猛。旁門外面還有一群鵝,我一到那兒去,它們就把長脖子伸出來,跩兒跩兒地跟在我後面;我晚上做夢的時候,都夢見它們,就和一個人四面叫野獸包圍了,夜裡會夢見獅子一樣。
還有一個很長的過道,從坡勾提的廚房通到房子的前門。這個過道,在我眼裡,真是一幅深遠廣闊的圖景;過道的一面,有一個放東西的屋子,裡面很暗,那是晚上得跑著過的地方;因為要是沒有人在那兒影影綽綽地點著蠟,把潮濕、發霉的空氣由敞著的門那兒放出來,叫所有混雜在這種空氣裡的那些胰子、泡菜、胡椒、蠟和咖啡的味兒噗地冒出,一下子都鑽到你的鼻子裡,要是不是那樣的時候,那我就不敢說,會有什麼東西,藏在那兒那些盆兒罐兒和舊茶葉箱子的中間。還有兩個起坐間,一個是我們晚上閒坐的地方。這個“我們”,是說我母親、我自己和坡勾提——因為坡勾提的活兒歸置完了,我們沒有客人的時候,老和我們在一塊兒——另一個是我們家裡頂好的那個起坐間,那只有星期天我們才上那兒去坐。在那兒,倒是闊氣,但是卻沒有另一個那樣舒服。那個起坐間,在我眼裡,老有一種使人覺得凄慘的氣氛;因為坡勾提告訴過我——我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不過卻使人有恍如隔世之感——說我父親怎樣出殯、送殯的人怎樣穿上了黑氅[33]。星期天晚上,我母親在那個起坐間裡念書給我和坡勾提聽,念的是拉撒路死而復活的故事[34]。我聽了以後,害怕極了,鬧得她們沒有辦法,只好把我從床上抱起來,從寢室的窗戶那兒,把教堂基地指給我瞧,瞧那兒是不是非常安靜,那兒的死人,是不是都在肅靜的月光下,老老實實地躺在墳裡。
不論在哪裡,我都沒見什麼東西有那個教堂基地裡的草一半兒那麼綠;也沒見過什麼東西有那兒的樹一半兒那麼蔥鬱;也沒見過什麼東西有那兒的墓碑一半兒那麼幽靜。羊都在那兒吃草。我早晨很早的時候,從我那小床上跪起來(我的小床安在我母親屋內的套間裡面)往那兒瞧的時候,正瞧見它們。我又看到日晷叫太陽照得通紅。我心裡想:“日晷又能表示時刻了,它是不是感到高興呢?這真叫我納悶兒。”
還有我們家在教堂[35]的座席,(座席的背兒多高哇!)靠著座席,有一個窗戶,從窗戶那兒可以瞧見我們的家。坡勾提在作早禱的時候,也確實有許多許多次,從那兒瞧著我們的家來著,因為她總得弄清楚了,我們的家並沒進去人劫盜東西,也沒發出騰騰的火焰來,才能放心。不過,坡勾提的眼睛,儘管可以往別的地方瞧,但是我的眼睛如果往別處一瞧,她卻就要大生其氣;我站在座位上的時候,就朝著我直皺眉頭,叫我往牧師那兒瞧。不過我卻不能老往牧師那兒瞧,因為他不穿那身白衣服[36],我也認識他,我又害怕他看見我那樣直眉瞪眼地瞧他,會覺得奇怪,也許會停止了禮拜,盤問起我來——那我可怎麼辦呢?張著嘴傻瞧,是很不好的,不過我一定得有點事做才成啊。我往我母親的臉上瞧,但是她卻假裝著瞧不見我。我往教堂的內廊裡一個孩子那兒瞧,他呢,就對我擠眉弄眼。我往從門廊射進敞著的門那兒的陽光瞧,在那兒我瞧見了一隻迷了路的羊——我說的這個羊不是罪人[37],而是宰肉吃的羊;只見它又像有心,又像無意,要往教堂裡來。我只覺得,我要是再多瞧它一會兒,我也許就要忍不住,對它高聲說起話來,那樣一來,我豈不要糟糕!我抬頭瞧牆上的紀念牌,想到區上新近死去的巴捷先生,琢磨巴捷先生纏綿床褥、受諸痛苦、眾醫束手無策的情況[38],不知道那時候,巴捷太太心裡是什麼滋味。我也納悶兒,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請過齊利浦先生,如果請過,是不是他也束手無策。要是那樣的話,那每一個星期,都把這件事對他提醒一次,他應該作什麼感想呢?我往齊利浦先生那兒瞧,只見他戴著禮拜天戴的領巾。又從他那兒把眼光轉到講壇上。我想,那個講壇,真是一個很好玩的地方。要是用它作城堡,叫別的孩子從梯子那兒往上進攻,我就用帶穗子的天鵝絨墊子[39]往他的腦袋上砍,那可就太好了。我這樣想了一會兒,我的眼睛就慢慢地閉上了,起初還好像聽見牧師在烘烘的熱氣裡唱使人昏沉欲睡的聖詩,以後就什麼都聽不見了,以後就從座兒上砰的一聲掉在地上,跟著坡勾提把我抱到外面,已經半死不活的了。
現在我又看到我們家那所房子的外面兒了。只見寢室帶著方格子的窗戶都開著,好讓清新的空氣透進屋裡。殘破的烏鴉巢,也在前園遠處那一頭高高懸在榆樹上來回搖擺。現在我又來到後園了,這個後園坐落在有空著的鴿子窩和狗窩那個小院後面——我現在還記得,那兒真是一個保養蝴蝶的好地方;有一道高高的圍籬,籬中有一個柵欄門,門上用掛鎖鎖著。——那兒有果樹,樹上的果子一嘟嚕一嘟嚕的,比從來任何園子裡的果子都更大,更熟,更好吃;我母親在那兒摘果子,摘下來都放在籃子裡;我呢,就在一旁看著,有時偷偷地把醋栗往嘴裡一噙,一口整個咽下,跟著又裝作沒事人一樣。現在刮起大風來了,夏天一下就過去了。我們又在冬天的暮色中玩起來了,在起坐間裡滿屋子跳舞。跳到後來,我母親都跳得喘不上氣兒來了,坐在帶扶手的椅子上休息;那時候,我就看著她把她那光澤的發卷兒往手指頭上繞,把她那衣服的上部整理好。因為她就是愛美,就是因為自己美覺得得意。這只有我知道得最清楚,比任何人都清楚。
這都是我最小的時候留下來的印象。除了這個以外,我還覺得,我和我母親兩個,都可以說有點怕坡勾提,對於大小事,大部分都聽她的調度。這是我最早的時候,根據我們家裡的情況而得出來的看法——如果那可以說是看法的話。
有一天晚上,我母親到一個街坊家裡去消長夜去了,就剩了我和坡勾提兩個人坐在起坐間的壁爐前面。我剛剛給她念了一段講鱷魚的故事。我一定是念得過於清楚了,再不就一定是那個可憐的好人聽得過於用心了,因為,我記得,我念完了以後,她只有一種模模糊糊的印象,認為鱷魚好像是一種菜蔬。我那時早已念累了,並且困得要死,但是我母親卻答應過我,說我可以睡得晚一些,等她回來;我有這種美事兒,那我寧願困死(這也是很自然的)也不肯上床去睡。當時把我困得只看見坡勾提這個人變得越來越大,後來都大得簡直沒法比了。我用我那兩個二拇指,把眼皮使勁掰著,死氣白賴看著坡勾提坐在那兒做針線活,看著她那一小塊往線上打的蠟頭兒——這塊蠟頭兒可真有了年紀了,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沒有皺紋——看著她那皮尺“住”的那個草頂“小房兒”,看著她那有推拉蓋兒、蓋兒上畫著聖保羅大教堂全景的(圓屋頂是紅色的)[40]針線匣子;看著她手上戴的銅頂針兒;看著她本人,因為我覺得她長得非常地可愛。我當時覺得困倦之極,所以我知道,要是我有一眨眼的工夫,什麼都看不見了,那我就玩兒完了。
在教堂裡
“坡勾提,”我突然說,“你結過婚沒有?”
“喲,衛少爺,”坡勾提說。“你怎麼會想起問這個話來啦?”
她回答我的時候,那樣一愣,把我的困勁一下都給嚇跑了。她回答完了,手裡的針線活兒也忘了做了,只直眉瞪眼地瞧著我,把針都拉到線頭兒那兒去了。
“你倒是告訴我,你到底結過婚沒有哇,坡勾提?”我說。“你這個人長得很不寒磣,是不是?”
我當然認為,她和我母親是兩種模樣;但是在另一派的美裡,我覺得她是一個最完全的模范。在我們那個頂好的起坐間裡,有一個繃著紅天鵝絨面兒的腳踏子,我母親在那上面畫了一束花兒。那個腳踏子的面兒和坡勾提的顏色,據我看來,是一模一樣的。不錯,腳踏子的面兒光滑,坡勾提的面孔粗糙;不過那並沒有多大關係。
“我長得不寒磣,衛!”坡勾提說。“喲,沒有的話,我的乖乖!可是你怎麼會想起問結婚的話來啦哪?”
“我也不知道!——一個女人,不能同時嫁兩個男人,是不是吧,坡勾提?”
“當然不能,”坡勾提說,說得斬釘截鐵地快極了。
“不過一個女人嫁了人以後,那個人死了,她就可以再嫁另一個人了,可以不可以哪,坡勾提?”
“那倒可以,我的乖乖,”坡勾提說。“要是她想再嫁,當然可以;那得看她對這件事是怎麼個看法。”
“那麼你是怎麼個看法哪,坡勾提?”我說。
我不但問她,同時還帶著好奇的樣子瞧她,因為她也帶著非常好奇的樣子瞧我。
“我也沒有什麼看法,”坡勾提先猶疑了一下,把眼光從我身上挪開,又做起活兒來,然後才接著說。“我只知道,我自己從來沒結過婚,衛少爺,我也不想結婚。關於這件事,我就是這樣,別的我就不知道了。”
“別是你生了氣啦吧,坡勾提?你沒生氣嗎?”我坐在那兒,安靜了一分鐘的工夫,又問她。
我本來當真只當她生了氣了,因為她回答我的時候,老那樣不愛多說。誰知道我卻是大錯而特錯了呢。因為她把針線活兒(她自己的一隻長統襪子),放在一邊,把兩隻胳膊使勁張著,把我滿是鬈髮的腦袋一抱,使勁把我擠了一下。我知道她很使勁擠了一下,因為她這個人,胖得全身都肉乎乎的,所以,她穿好了衣服以後,不論多會兒,只要稍微一使勁,她背上的紐子就得迸幾個。我記得,那天她抱我的時候,她背上的紐子,就有兩個都迸到起坐間的那一頭兒去了。
“這陣兒你再給我講一講鰲魚吧,”坡勾提說。她那時候,連鱷魚的名字還都沒弄對呢,“因為我還一點都沒聽夠哪。”
我當時不明白,為什麼坡勾提那時候的神情那樣奇怪;也不明白,為什麼她那樣急於要聽鱷魚的故事。不過我還是把精神重新振作起來,把我們的話頭兒又轉到那種怪物身上,講鱷魚怎樣下了蛋,把蛋埋在沙子裡,等太陽給它抱小鱷魚;講我們怎樣躲開了鱷魚,和它轉磨玩兒,叫它老夠不著我們,因為它的身子笨,轉彎兒不靈活;講我們怎樣像當地的土人那樣,跑到水裡追它,用削尖了的大棍,捅到它的嗓子眼兒裡,簡單地說來,我們把鱷魚的整套把戲,都演了一遍。至少我是那樣。不過我對坡勾提卻有些疑心,不知道她是不是也那樣;因為她自始至終,老帶著滿腹心事的樣子,用針往她自己的臉上和胳膊上四處地扎。
我們把所有關於鱷魚的故事都講得無可再講了,我們就講起鼉龍來,不過那時候,卻聽見門鈴響起來了。跟著我們就跑到門口那兒,原來是我母親回來了,我當時覺得,她看著比平素還更美。陪著她一塊兒來的,還有一位紳士,長著挺秀美的黑頭髮和黑連鬢鬍子,他上一個禮拜天,曾從教堂裡送我們回家來著。
我母親站在門檻那兒,彎腰把我抱起來,在懷裡親我,那時候,那位紳士就說,我這個小小的人兒,實在比一個國王還要幸福得多這句話,仿佛是這樣說的;因為,我現在很明白,對這句話我當時不甚了了,是後來歲數大了一些的時候,才有所領悟。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隔著我母親的肩頭問那個紳士。
他拍我的腦袋;不過,他這個人,不知怎麼,我總不喜歡;他那種沉重的嗓音,我也不喜歡。他拍我的時候,我就是不願意他的手同時也會碰到我母親的手,不過他的手卻又一點不錯,真碰到我母親的手了,這也讓我大吃其醋。我使勁把他的手推開了。
“哦,衛呀!”我母親輕柔地說我。
“好孩子!”那位紳士說。“他這樣疼他媽,本來是很應該的!”
我從來沒看見過我母親的容顏那樣美麗過。她只溫柔地責備我,說我不該那樣沒有禮貌。她把我緊緊貼在她的披肩上抱著,轉身對那個紳士說,謝謝他,不怕麻煩,送她回家。她一面這樣說,一面把手伸了出去;那個紳士也把他的手伸了過來,握我母親的手,那時候,我覺得,我母親往我臉上瞧了一眼。
那位紳士把頭彎到——我看到他!——我母親的小手套那兒的時候對我說,“我的好孩子,咱們說‘再見’吧。”
“再見!”我說。
“好啦!咱們還得好好地交交朋友!”那位紳士說,一面大笑,“咱們還得握握手才成。”
那時候,我的右手正握在我母親的左手裡,所以我就把我的左手伸了出去。
“哦,伸錯了[41],衛!”那位紳士大笑著說。
我母親把我的右手拽了出來,但是,由於我前面說過的那種原因,我是拿定了主意的,決不伸右手給他,所以我還是把左手伸給了他,他也就帶著熱烈的樣子把我的左手握了握,同時還說,我是個有膽量的小傢伙,說完了就走了。
即便這會兒,我都看見他在庭園裡,轉過身來,在屋門還沒關的時候,用他那雙預示不吉的黑眼睛,對我們最後看了一眼。
坡勾提原先連一句話都沒說,連一個手指頭都沒動,這陣兒就馬上把門拴上鎖好,跟著我們一塊兒進了起坐間。我母親本來老是坐在爐旁那把帶扶手的椅子上的,現在卻和她平常這種習慣相反,在屋子的另一頭兒那兒坐著唱起歌兒來。
——“我說,你今兒晚上挺自在的吧,太太,”坡勾提說。那時候,她手裡拿著蠟,像一個酒桶那樣,直挺挺地站在屋子的正中間。
“多謝你惦記著,坡勾提,”我母親說,說的時候,語音音裡都帶出高興的樣子來,“今兒晚上真是滿自在的。”
“見見生人什麼的,換換樣兒,能叫人開心,是不是?”坡勾提提著頭兒說。
“換換樣兒,一點不錯,叫人開心,”我母親回答說。
坡勾提仍舊一動不動地站在屋子的正中間,我母親就又唱起歌兒來。這時候,我呢,卻睡著了,不過卻沒睡得很熟,因為我仍舊能聽見她們說話的聲音,不過卻聽不出來她們說的是什麼。一會兒,我就又從這樣睡思不定的昏沉中,朦朦朧朧地醒過來了,只見我母親和坡勾提兩個人,都在那兒又哭又說。
“決不該找這樣一個人,要是叫考坡菲先生說的話,他也決不會喜歡這樣一個人,”坡勾提說。“這是我說的,我還是說定啦!”
“哎呀!”我母親喊著說,“你這是存心要把我逼瘋了才算哪!從來沒有過女孩兒家像我這樣受她傭人的氣的嗎?唉!我怎麼啦,自己糟蹋起自己來啦,叫自己是女孩兒家。難道我沒結過婚嗎,坡勾提?”
“你當然結過婚,那是上帝都知道的,太太,”坡勾提說。
“那麼,你怎麼敢,”我母親說——“我不是存心要說你怎麼敢,坡勾提,我只是想要說,你怎麼忍得——把我弄得這樣不好受,說這樣叫我難過的話。你不是分明知道,除了在這兒,我連半個可以對他說說道道的朋友都找不到嗎。”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才覺得,我更該說,那個人要不得。”坡勾提說,“不錯,一點不錯!那不成!不成!不論貴賤,全都不成!不成!”我當時以為,坡勾提說的時候,那樣使勁兒,她一定非把蠟臺扔了不可。
“你怎麼能這樣越來越惹人發火兒,”我母親說,說的時候比先前哭得更厲害了,“用這樣沒道理的話來噎人!我不是一遍一遍地告訴過你,說現在除了極普通的小小殷勤而外,完全沒有別的情況嗎?你這個狠心的,你怎麼可老說了又說,好像什麼都定好了、什麼都安排妥當了似的哪?你談到愛慕的話。那你叫我怎麼辦?要是有人犯傻氣,非要在情字上下功夫不可,那怨我嗎?那你叫我怎麼辦?我就問你這句話。你是不是要叫我把頭剃光了,把臉抹黑了哪?是不是要叫我用火燒我自己,拿開水燙我自己,或者不管用什麼法子,把我自己弄得不成個人樣兒哪?我敢說,你真想要叫我那樣,坡勾提。我敢說,我要是真那麼樣了,你就趁了願了!”
我當時覺得,坡勾提聽了這番誣枉她的話,露出傷心至極的樣子來。
“還有我的小乖乖!”我母親跑到我待的那把帶扶手的椅子前面,一面把我抱起來親我,一面喊著說,“我的親乖乖,我的衛!能這樣拐彎抹角地把我胡一編派,說我不疼我這個心肝寶貝,我這個向來沒有過這樣招人愛的小東西兒嗎!”
“誰那樣編派來著?”坡勾提說。
“你就那樣編派來著,坡勾提!”我母親反駁她說。“你自己分明知道,你就那樣編派來著。你這個狠心的,從你說的話裡,還聽不出來,你就是那個意思嗎?本來,你也和我一樣,分明知道,我為了衛,上一節[42]連把新陽傘都沒捨得買。其實我那把綠色的舊陽傘,早就全都毛啦,邊兒也全都飛啦。這都是你親眼看見的呀,坡勾提,這都是你沒法兒不承認的呀。”跟著她慈愛地轉到我這一面,把她的臉貼到我的臉上,說,“衛,你這個媽媽是個壞媽媽嗎,衛?你這個媽媽是個討人厭、狠心腸、自私自利的媽媽嗎?乖乖,你說是吧;我的乖乖,你說‘是’,坡勾提就會疼你了,坡勾提疼你比我還厲害,衛。我一點兒也不疼你,是不是?”
我母親說到這兒,我們三個一齊哭起來。我們三個裡面,我覺得,我哭的聲兒最大,不過我卻敢保,我們三個,沒有哪一個不是真傷心,不是真哭的。我自己就覺得,一點不錯,心都碎了。並且,我恐怕,我當時還因為愛我母親,替她傷心,一慟之下,忘其所以,竟叫起坡勾提“畜生”來。我記得那個忠厚老實人,聽我這樣一叫她,難過到極點。我恐怕那一次她身上一定連半個紐子都沒剩。因為,她先和我母親和好了以後,她又跪在帶扶手的椅子旁邊,和我和好,那時候她的紐子,就像排槍的子彈一樣,一齊迸走了。
我們睡覺的時候,都非常地傷心。我上了床以後,還是抽抽搭搭、一逗一逗地哭個不住,過了好久,仍舊沒睡得著。後來有一次,我逗得太厲害了,身子都在被窩裡逗起老高來;那時候,只見我母親坐在被上,把身子俯在我上面。後來還是她抱著我,我才睡著了的,睡得還很沉。
我又看到了那個紳士;還是下一個星期天,還是過了不止一星期,他才又出現了呢?我現在記不得了。我不必自夸,說我對於日子記得清楚。不過他卻一點不錯,又在教堂裡露了面兒;做完了禮拜,又和我們一塊兒來到我們家。他這次不但到我們家的門口兒,還進了我們家的裡面,看我們擺在起坐間的窗戶那兒一盆頂呱呱的石蠟紅。他雖然說是看石蠟紅,我卻覺得他對於石蠟紅好像並沒怎麼注意。不過,他走的時候,卻求我母親把石蠟紅給他一枝。我母親說他愛哪一枝,就請他掐那一枝好啦——但是他卻不肯——我當時不明白為什麼——因此我母親只得親手掐了一枝,遞到他手裡。他接到這枝花兒以後說,他要把它永遠永遠保存著。我當時想,他這個人真傻,竟不知道,那枝花兒過一兩天就要謝了。
晚上的時候,坡勾提不像以前那樣常和我們在一塊兒了。我母親幾乎事事都聽她的調度,我覺得,比以前還要聽——我們三個是很要好的;但是,我們仍舊還是和以前不一樣,處得不像以前那樣融洽了。有的時候,我有些感覺到,坡勾提好像反對我母親把她那五鬥柜裡頂漂亮的衣服穿出來,反對她那樣常常往那個鄰居家裡去;但是我卻不明白為什麼,我找不出使我滿意的解答來。
慢慢地,我對於那個有黑連鬢鬍子的紳士也看慣了。但是我對於他,仍舊像我剛見他的時候那樣不喜歡;我對於他,仍舊存著一種使我不安的嫉妒心。不過我這種嫉妒和厭惡,只是出於一個小孩子的本能,同時又因為我認為,我母親有坡勾提和我兩個人捧著就很夠了,不必再有別的人幫忙;如果除了這個以外,還有什麼別的原因,那也跟我年紀大一些的時候所懂得的決不一樣;但是那時候,我的腦子裡卻沒有和我年紀大一些的時候一樣的想法,或者相似的想法。我那時只能對事物作零零星星的觀察(如果比方說的話),但是叫我把這種零零星星的觀察,聯到一塊兒,織成一個網,把人兜在裡面,那是我當時辦不到的。
有一次,是一個秋天的早晨,我和我母親正在前園裡。只見枚得孫[43]先生——我這陣兒知道他姓枚得孫了——騎著馬走來。他見了我母親,把馬勒住,跟她打招呼。他說他要到洛斯托夫[44]去看朋友。他的朋友在那兒有快艇。他很高興地對我母親提議,說要是我喜歡騎馬玩兒,他就抱著我,坐在他前邊,把我帶了去。
那時天氣異常清爽明朗。馬站在柵欄門那兒,又打響鼻,又刨蹄子,好像它自己也非常喜歡遊玩一趟似的。因此我也非常想要去。這樣,我母親就把我打發到樓上,叫坡勾提給我打扮打扮。這時候,枚得孫先生下了馬,把馬韁繩攏在胳膊上,在葉香玫瑰圍籬外面來回慢慢地走,我母親就在圍籬裡面陪著他慢慢地走。我記得,我和坡勾提,從我那個小窗戶那兒往外偷著瞧他們兩個來著。我記得,他們兩個一面溜達,一面裝著瞧葉香玫瑰,靠得非常地近。我還記得,坡勾提本來脾氣柔和得和天使一樣,現在卻一下煩躁起來,戧著毛給我梳頭,使的勁兒還那麼過分地猛。
枚得孫先生和我,一會兒就騎著馬離開了,在靠大路一邊兒的青草地[45]上,我們的馬一路小跑往前走去。枚得孫先生毫不費勁,用一隻胳膊抱著我。我記得,我平素並不是不老實的孩子,但是那一天,我卻老不能乖乖地坐在他前面,總要時時轉過頭去,往他臉上瞧。他長了兩隻淺淺的黑眼睛——看起來沒有一點深度的眼睛,我找不到更合適的字眼兒來形容——一出神兒的時候,就由於一種特殊光線的關係,看著好像對眼兒似的,因而顯得仿佛五官不正。我偷著看了他好幾次,每次瞧的時候,我對於他這種樣子,都覺得悚然可怕,我心裡納悶兒,不知道他有什麼心思,琢磨得那樣出神兒。他的頭髮和連鬢鬍子,現在湊得這樣近一瞧,比我原先以為的還黑還多。他那臉的下部是方的,他那長得很旺的黑底胡,又天天刮得很光,只剩下了青碴兒:這都讓我想到大約半年以前,穿鄉遊巷,到我們的村子這一塊兒來展出的蠟人兒。這種情況,再加上他那兩道整齊的眉毛,他那臉盤上,那樣潤澤地又白、又黑、又棕——他那個臉盤,我一提起來,就要罵它一聲他媽的!他那個人,我一想起來,也要罵他一聲他媽的!——都讓我覺得他這個人很清秀,儘管我對他懷有疑懼。我認為,毫無疑問,我那可憐的親愛的母親,也覺得他清秀。
我們來到海邊上一家旅館,那兒有兩位紳士,獨占一個房間,正在那兒抽雪茄煙。他們兩個都躺在椅子上,每人至少占了四把椅子,每人都穿了一身粗布夾克。在房間的一個旮旯那兒,堆著褂子和海員外氅,還有一面旗,都捆在一塊兒。
他們兩個一見我們進來了,就都帶著些不修邊幅的樣子,急忙從椅子上翻身站起來,一面說,“喂,枚得孫!我們還只當你玩兒完了哪!”
“還沒有哪,”枚得孫先生說。
“這個小傢伙是誰?”兩個紳士裡有一個拉住了我,問。
“這是衛,”枚得孫先生回答說。
“哪個衛?”那位紳士說。“是衛·瓊斯嗎?”
“不是,是衛·考坡菲,”枚得孫先生說。
“怎麼!這就是那個迷人精考坡菲太太的小累贅兒嗎?”那個紳士喊著說。“那個漂亮的小寡婦兒?”
“昆寧,”枚得孫先生說。“請你說話留點兒神。有人可尖著哪。”
“誰?”那位紳士一面大笑,一面問。
我急忙抬起頭來瞧他們,因為我急於想要知道知道是誰。
“不過是雪菲爾德的布路克[46]罷了,”枚得孫先生說。
我一聽是雪菲爾德的布路克,一顆心才放下了;因為,起初的時候,我還真只當他們說的是我哪。
雪菲爾德的布路克這個人,好像很有叫人可樂的地方,因為當時一提起他來,那兩位紳士就一齊哈哈大笑,枚得孫先生呢,也叫他招得很樂。他們笑了一陣,枚得孫先生稱作昆寧的那位紳士說:
“雪菲爾德的布路克對於正進行著的這件事是什麼意見哪?”
“哦,我想雪菲爾德的布路克這會兒對於這件事還不大了解吧,”枚得孫先生回答說,“不過,總的說來,我認為,他是不大贊成這件事的。”
他們聽到這個話,更大笑起來。跟著昆寧先生說,他要按鈴,叫雪裡酒,給布路克祝壽。他按了鈴,酒拿來了以後,他叫我就著餅乾也喝一點兒,但是還沒等我喝,又叫我站起來說“祝雪菲爾德的布路克倒血霉!”我照著他那樣一說,他們都拍起手來,哈哈大笑,笑得我也跟著笑起來;他們一見我笑,笑得更厲害。總而言之,我們當時很開心。
喝完了酒以後,我們到外面,在懸崖上溜達,在草地上閒坐,從望遠鏡裡瞧遠處的景物——他們把望遠鏡遞給我,叫我也瞧一瞧,我什麼也沒瞧見,但是我卻假裝著瞧見了。這樣玩了一會兒,我們就又回到了旅館,去吃早正餐[47]。我們在外面的時候,那兩位紳士,一刻也沒停,老抽煙——從他們的粗布褂子上的氣味看來,我當時想,一定是褂子從成衣鋪裡拿回家來,上了身以後,他們就老沒有不抽煙的時候。我還得別忘了說,我們那一天,到快艇上去過,上去了以後,他們三個就進了下面的房間,在那兒和一些文件幹上了。我從開著的天窗那兒往房間裡瞧的時候,瞧見他們在那兒一時不停地忙。在這一段時間裡,他們把我撂給了一個很好玩的人。那個人有一個大腦殼,滿頭的紅頭髮,頭上戴著個發亮的小帽兒,身上穿著一件斜條布襯衫或者背心,在胸部用大寫字母標著“百靈”兩個大字。我當時認為,那必然是他的名字,因為他住在船上,沒有街門,沒地方掛名牌,才把它標在襯衣上。但是我叫他“百靈”先生的時候,他卻說,那是船的名字。
我看到,那一整天,枚得孫先生,比起那兩個紳士來,都沉默、穩重。他們兩個都是嘻嘻哈哈、無憂無慮,你逗我、我逗你的,但是他們跟枚得孫先生卻很少有開玩笑的時候。我覺得,他比起那兩個人來,好像心眼更多,頭腦更冷靜;他們看待他,也有一點和我看待他那樣。我留神看到,有那麼一兩回,昆寧先生說著話的時候,一面說,一面卻斜著眼瞟著枚得孫先生,好像惟恐他不高興似的。又有一回,巴斯尼(那是另外那個紳士)得意忘形的時候,昆寧先生踢了他一下,同時對他使眼色,叫他留神枚得孫先生,因為枚得孫先生正坐在那兒正顏厲色地不作一聲。我不記得,那一天枚得孫先生除了說到雪菲爾德那個笑話以外還再笑過——而那個雪菲爾德笑話,話又說回來啦,本來就是他說起的。
我們晚上很早就回家了。那天晚上非常晴朗。到家以後,我母親叫我進去吃茶點,她就又和枚得孫先生在葉香玫瑰籬旁一同溜達。枚得孫先生走了以後,我母親就問我那一天的情況,問我他們都說了些什麼話,做了些什麼事。我把他們說她的話學了一遍,她聽了笑了起來,跟著說,他們這幾個人,凈胡說八道,真不要臉——其實我知道,她聽了那番話,非常喜歡。我當時知道是那樣,也和我現在知道是那樣一樣。我趁著這個機會,問我母親,她是不是認識雪菲爾德的布路克先生。不過她卻說她不認識;她只說,她想那一定是製造刀剪那一行的一個商人。
她那副容顏,雖然按理說,我記得的是它改換了的樣子,雖然我確實知道,它已經不在人間了,但是就在現在這一刻,那副容顏卻在我面前出現,和在行人擁擠的街道上我願注視的任何容顏那樣清晰,那麼我怎麼還能說,那副容顏已經去而不返了呢?她那天真爛漫、如同少女的美,仍舊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樣,有一股清新之氣撲到我的臉上,那麼我怎麼還能說,那種美已經消歇了呢?就在現在這一刻,我的記憶,都使她那青年美貌,正像剛才說的那樣,復活重現,並且,因為我的記憶比我這個人或者任何其他人,都更忠於自己那段知慕能愛的青春時期[48],所以它就把它當時所珍重愛惜的形象牢守堅護,那麼我怎麼能說,她這個人還會有任何改變呢?
我們母子說過那番話以後,我上了床,她到床前來看我:我現在寫的就是她到我的床前那時候的光景。她帶著開玩笑的樣子,跪在我的床旁邊,把下頦放在手上,一面笑著,一面說:
“他們都說什麼來著,衛?你再學一遍我聽聽。我不信他們真說過那樣的話。”
“迷人精——”我開口說。
我母親用她的手捂住了我的嘴,不讓我說。
“他們說的不會是‘迷人精’,”她說,一面說,一面笑。“決不會是迷人精,衛。我這陣兒知道啦,決不是迷人精!”
“是,一點不錯,是。他們是說‘迷人精考坡菲太太’來著,”我理直氣壯地說。“他們還說‘漂亮’來著。”
“不對,不對,不會是‘漂亮’,決不會是‘漂亮’,”我母親又用她的手捂住了我的嘴,攔著我,不讓我說。
“對,對;是,是;是‘漂亮的小寡婦兒’。”
“這些不要臉的傻東西!”我母親喊著說,一面捂著臉,一面笑。“他們這些男人真可笑!是不是?乖乖——”
“唉,媽。”
“這個話你可不要對坡勾提說,她聽見了要生他們的氣的。我自己聽了就非常地生他們的氣;所以頂好別讓坡勾提知道。”
我當然答應了我母親,不告訴坡勾提。跟著我們兩個吻了又吻,我一會兒就睡熟了。
我現在就要說的,是坡勾提對我提出的那個使人驚異、富於新奇的建議。那本是我和我母親說了那番話以後大概又過了兩個月的事兒。但是因為隔了這麼些年,所以我現在想起來,那卻好像是發生在我和我母親說話的第二天似的。
那又是一天晚上,我們兩個又和從前一樣,一塊兒坐著(我母親又到鄰居家去了)。眼前放著襪子、碼尺、蠟頭兒、蓋兒上畫著聖保羅的針線匣兒和講鱷魚的書,坐了一會兒,坡勾提先看了我好幾眼,又把嘴張了好幾張,好像要說話卻沒說出來似的——我當時只當她那是要打哈欠呢,要不,我一定會吃驚的——然後用哄我的口氣說:
“衛少爺,我帶你上亞摩斯[49]、到我哥哥家裡住兩個禮拜,你說好不好?你說那好玩不好玩兒?”
“你哥哥那個人脾氣好嗎,坡勾提?”我當時一下想不起別的話來,只隨口這樣一問。
“哦,他的脾氣可好著哪!”坡勾提把手一舉喊著說,“不但他的脾氣好,那兒還有海,有大船、小船,有打魚的,有海灘,還有俺和你一塊兒玩兒。”
坡勾提最後這句話,聽起來好像是說她自己。其實不然。她說的是她侄子漢,就是我在這部書第一章裡曾提過的那個漢。不過這個名字,在她嘴裡,卻變成了語法的一臠了。[50]
我聽她一口氣說了這麼些好處,興奮得臉都紅了。我說,那實在好玩兒。不過我媽讓不讓咱們去哪?
“我敢跟你打一個幾尼的賭,她一準會讓咱們去,”坡勾提說,一面用眼睛死勁往我臉上瞧。“你要是願意的話,她一回來我就問她。就這麼辦啦!”
“咱們走了,她一個人怎麼辦哪?”我把我的小胳膊肘放在桌子上,把這個問題提出來問她。“她一個人可沒法兒過呀!”
如果坡勾提忽然一下要在那只襪子的跟兒上尋找一個小窟窿的話,那麼那個窟窿一定是小而又小,不值得一補的。
“我說!坡勾提!她一個人沒法兒過呀,難道你不知道嗎?”
“喲,你這孩子!”坡勾提說,這時候她到底把眼光轉到我身上來了。“你不知道,她要上格雷浦太太家去住兩個禮拜。格雷浦太太家裡要來好些客人哪。”
哦,要是那樣的話,那我說走就走。我當時急不能待地等我母親從格雷浦太太家回來(這也就是前面說過的那家鄰居),好問準了,她是不是讓我們把這個了不起的計劃實行起來。我真沒想到,我母親一聽我們的打算,馬上就同意了,跟著當天晚上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到那個人家去住這兩個星期的食宿,都要算錢。
我們走的那一天,不久就到了。我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盼望那一天到來,惟恐有地震,或者火山爆發,或者其它天塌地陷的災變突然發生,叫我們走不成。但是即使我在這種心情中,那個日子也來得太快了。我們要坐雇腳的馬車去,在早晨吃過早飯的時候就上路。頭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如果能讓我全身和衣而臥,頭戴帽子,腳穿靴子,那跟我要多少錢,我都肯花。
我現在回憶起我當時怎樣要急於離開我那個快樂的家,我怎麼並沒想到我所離開的會永無再見之期,雖然筆下好像很輕鬆,心裡卻十分沉重。
我現在回想起來還很高興的是:雇腳的馬車停在柵欄門那兒,我母親站在那兒吻我,那時候,我對於我母親,對於這個我從來沒離開過一天的家,戀戀之情,油然而生,因而哭了起來。我現在琢磨起來還很高興的是:不但我哭了,我母親也哭了,不但哭了,我還覺得,她的心貼在我的心上直跳。
我現在回想起來還很高興的是:車剛走動起來,我母親跑到柵欄門外,叫車夫把車停住了,她好再吻我一次。我現在回想起來,要絮絮不厭的是:她這樣吻我的時候,她對著我仰起來的那副臉,表現了一片真摯、一片慈愛。
我們走了以後,她仍舊站在路上,那時候枚得孫先生露面了,走到她跟前,好像勸她不要那樣激動似的。我趴著車篷往後瞧,心裡納悶兒,不知道這和他有什麼相干。坡勾提就從另一面趴著車篷往後瞧。我看到,她好像一百個不滿意的樣子,這是她瞧完了回過頭來的時候,從她臉上可以看出來的。
我坐在那兒,瞧著坡勾提,心裡琢磨,如果有人吩咐她,教她把我像童話裡的孩子那樣扔到外面遠處,我能不能順著她掉的紐子,找到回家的路[51]呢?我就這樣瞧著她,琢磨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