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4章 决計逃走
過了一段相當的時期,米考伯先生的訴狀得到審理了;法庭根據無力償債法,宣判那位紳士可以得到釋放。這真叫我大為歡喜。他的債權人,並非心如鐵石,毫不通融。米考伯太太對我說,連那個兇狠的鞋匠都在法庭裡當眾說過,說他和米考伯先生並沒有仇,不過,人家欠他的錢,他還是願意人家還他。他說,他認為那是人之常情。
米考伯先生的官司雖然完了,他卻得再回皇家法席監獄一次,因為在他正式被釋以前,還有些費用得付清,有些手續得履行。俱樂部的成員,看見他回來了,都歡騰若狂地歡迎他,當天晚上,還為他特別開了一個音樂會。米考伯太太和我,就在他們自己的屋子裡,一塊兒吃了一盤炸羊羔子腎[178],那時候,那些孩子,都在我們四圍睡著了。
“在這樣一個日子,考坡菲少爺,”米考伯太太說,“咱們再喝一點啤精糖酒(因為我們已經喝了一點了),來紀念一下我爸爸和我媽媽吧。”
“他們都不在啦嗎,大媽?”我把紀念酒用一個葡萄酒杯喝了下去以後,問。
“我媽在米考伯先生還沒受困難以前,”米考伯太太說,“或者說,至少在困難還沒壓到他頭上來以前,就去世了。我爸爸是把米考伯先生從獄裡保釋出來好多次之後,才去世的,他去世的時候,許許多多親戚朋友,沒有不惋惜的。”
米考伯太太說到這兒,一面搖頭,一面不禁動了孝心,掉下淚來,恰好滴到當時她懷裡抱著的那個雙生兒身上。
當時我覺得,想要問我最關心的那個問題,不會有比那個時候更合適的了,因此我就對米考伯太太說:
“大媽,現在米考伯先生的困難已經過去了。他得到自由了。我可以不可以問一問,你和他下一步打算著怎麼辦哪?你們商議好了嗎?”
“我娘家,”米考伯太太說(她說“我娘家”這幾個字的時候,老是很神氣的,不過我卻從來沒能發現,她娘家到底都是什麼人),“我娘家的人認為,米考伯先生不應該在倫敦死待著,他應當到外郡去發揮他的才幹。考坡菲少爺,米考伯先生這個人,可有才幹啦!”
我說,我對於這一點完全相信。
“可有才幹啦,”米考伯太太又重了一遍。“我娘家的人認為,多少有點關照,就可以給像米考伯先生那樣一個有才幹的人,在海關上找點事兒做。我娘家只在普利茅斯當地有點勢力,所以他們想叫米考伯先生到普利茅斯那兒去。他們認為,要找事兒,非得人在那兒釘著不可。”
“一遇到有了事兒,可以馬上就去做,是不是?”我接著茬兒說。
“一點不錯,是那樣,”米考伯太太回答說。“如果一旦有了事兒,馬上就可以去做。”
“大媽,你也去嗎?”
那天發生的事情,再加上那一對雙生兒,她又喝了啤精糖酒,把米考伯太太弄得犯起歇斯底里來了,所以她回答的時候,直流眼淚。
“我不論多會兒,都不能把米考伯先生甩了。米考伯先生剛一開始的時候,也許瞞過我,沒把他的困難對我說。不過他的脾氣既是那樣樂觀,那他也許會盼著,他能克服困難。我媽留給我的珠子項圈和鐲子,連一半的價錢都沒賣得上,就都出脫了。我爸爸給我的結婚禮物,一套珊瑚首飾,簡直等於白扔掉了一樣。但是我可不論多會兒,都決不能把米考伯先生甩了。決不能!”米考伯太太比以先更激動的樣子喊著說,“我不論多會兒,都決做不出那種事來!你就是硬逼我,叫我那樣做,也辦不到!”
米考伯太太直沖著我使勁兒,好像她以為我勸她那樣做似的,因此把我弄得非常地不得勁兒,只坐在那兒,很驚訝地瞧著她。
“米考伯先生這個人當然有毛病。他不知道怎麼打算著過日子,這一點我決不否認。他到底有多少收入,有多少債務,他都瞞著我,不讓我知道,這一點我也不否認,”她嘴裡接著說,同時把眼睛瞧著牆。“但是我可不論多會兒,都不能把他甩了。”
米考伯太太說這句話的時候,把嗓門兒提高了,完全尖聲喊起來了。我一聽,害起怕來,就急忙跑到俱樂部。只見米考伯先生正在那兒,坐在一張長桌子的首席上,帶著大家合唱:
“哦呵,道賓,
哦哈,道賓,
哦哈,道賓,
哦哈,哦呵—呵—呵!”[179]
我把米考伯太太情況危急的消息報告了他,他一聽,跟著哭起來,急忙和我一塊兒出了俱樂部,背心上滿是他剛才吃的小蝦的蝦頭和蝦尾。
“愛瑪,我的安琪兒!”米考伯先生一面跑到屋裡,一面喊。“你怎麼啦?”
“我不論多會兒都不會把你甩了,米考伯!”她喊著說。
“我的命根子!”米考伯先生把他太太摟在懷裡說。“那我完全知道。”
“他是我這些孩子們的爸爸!他是我這一對雙生兒的爸爸!他是我心疼的,我心愛的丈夫!”米考伯太太一面掙扎,一面喊,“我不—不—論多會兒,都不能把米考伯先生甩了。”
米考伯先生讓她這樣的忠貞感動得不可言喻(至於我,那時簡直地成了淚人了),他熱烈地偎依著她,求她抬起頭來瞧他,求她安靜。但是他越求她抬起頭來瞧他,她越把一雙眼傻了似地瞪著,他越求她安靜,她越不肯安靜。結果是,一會兒米考伯先生也受不住了,和她和我,眼淚對流起來了。後來,他懇請我,叫我找一把椅子,在樓梯那兒先坐下,等到他把米考伯太太弄到床上。我本來想,天已經黑了,要跟他告辭,但是他非等到送客的鈴兒響了,就不肯讓我走。因此我只好在樓梯的窗戶那兒坐著,等到他帶著另一把椅子,前來就我。
“先生,這陣兒米考伯太太怎麼樣啦?”我說。
“精神非常地萎靡,”米考伯先生一面搖頭,一面說。“這都是今天的事兒把她鬧的。今兒這個日子太可怕了!我們這陣兒成了光桿兒了——我們什麼東西都沒有了!”
米考伯先生使勁握著我的手,直哼哼,跟著哭起來。我非常地感動,同時也非常地失望,因為我本來想,在今天這個盼了好久的幸福日子,他們應該快活才是。不過,我想,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對於他們的困難,太習慣成自然了,他們一旦脫離了困難,反倒好像有船沉大海,一無依傍之感。他們所有的那種能伸能屈的情況,完全消失了。我從來沒看見過那天晚上,他們那樣苦惱,比平常加倍還不止。因此,送客鈴兒響起來,米考伯先生陪著我走到門房,在那兒給我祝福,和我分手,那時候,我真覺得不敢把他一個人撂在那兒,因為他是那樣傷心,那樣愁苦。
但是雖然我們大家都心煩意亂,情緒低沉(在我這是事先沒想到的),我卻清清楚楚地看了出來,米考伯夫婦和他們的一家大小就要離開倫敦了,我和他們的分別就在眼前了。那天晚上,我回寓所,在路上走著的時候,還有後來我躺在床上睡不著的時候,我才頭一次腦子裡有了一種想法——雖然我不知道我怎麼會想起來的——這種想法後來變成了確實不移的決心。
我和米考伯一家人,簡直地是相依為命,我和他們簡直地是有罪同遭,我除了他們,連半個朋友都沒有;現在,我卻又得想法另找寓所,又得和陌生的人打交道,這種光景,使我馬上感到,我現在的生活,就同浮萍斷梗,隨風逐浪一樣了;同時,過去的經驗,又完全使我料到,這種生活,將要是什麼樣子。我想起這一點來,我那本來就已經給狠狠刺傷了的心,就更難過起來,我那本來老忘不了的恥辱、苦惱,就更叫我覺得強烈了。因此,我就決然斷然,認為我的生活是不能再忍受的了。
我當時十分明了,如果我不自己想法逃開這種生活,我就永遠沒有逃開的希望。枚得孫小姐很少跟我通音信的時候,枚得孫先生更一次都沒有。只有兩三個小包兒,裡麵包著做的和補的衣服,由昆寧先生轉交給我,在那兩三個小包兒裡,都有一個字條,上面寫著:捷·枚相信大·考在那兒專心工作,一意盡職——從這個話裡,可以看出來,他們分明認定,我再沒有什麼出息,只配做一名小苦力,而我也的確很快就成了一名永遠翻不得身的小苦力了。
第二天,我雖然心裡正因為想到這種情況而心神不定,但是卻也能看出來,米考伯太太說他們要走的話,確有實據。他們在我住的那一家裡,先暫住一個星期,期滿以後,就全家動身往普利茅斯去。米考伯先生下午親自到貨棧的賬房,告訴昆寧先生,說他們動身那一天,只好叫我一個人待在那兒,同時把我的品格大大地夸獎了一番,這種夸獎,我相信,是我當之無愧的。昆寧先生把“車把式”提浦叫來,他是結了婚的,有一個屋子要出租;昆寧先生就給我把這個屋子訂下了,叫我在提浦家裡寄寓——他當然認為我完全同意;因為我什麼話也沒說,雖然心裡早已經打好了主意了。
在我和米考伯夫婦一塊兒住在那一家的那幾天裡,我晚上都是和他們在一塊兒待著的;在這幾天裡,我覺得,我們更加互相親愛起來,那種親愛,真是與日俱增。在他們最後住在那兒的那個星期天,他們請我吃正餐;我們吃的有豬腰窩兒蘸蘋果醬,還有一個布丁。我頭天晚上買了一個花點子木馬,送給維爾欽·米考伯——他是個男孩子——還買了一個布娃娃,送給了小愛瑪,作為臨別的禮物。我又給了那個“舍哥兒”一個先令,我們就要散伙了。
我們那天很快活,不過因為就要分離了,心裡都懷著一種黯然銷魂之感。
“考坡菲少爺,”米考伯太太說,“以後我想起米考伯先生受困難的時候,永遠忘不了你。你替我們做了那麼些事,永遠是心思頂細,心腸頂熱的。你決不是我們的房客。你是我們的朋友。”
“我的親愛的,”米考伯先生說,“考坡菲”,因為他近來老這樣稱呼我,“這孩子,心眼兒真好,遇到他的同胞雲埋霧罩的時候,他能同情;他有一副頭腦,會出主意,又有一雙手,會——總而言之,有一般能力,會把可以出脫的家當處理了。”
我對於他這樣稱贊我,表示領受,同時說,我們要彼此分別了,覺得很難過。
“我的親愛的小朋友,”米考伯先生說,“我比你大幾歲,在世路上也有過些經驗——並且,簡單地說吧,還受過些困難;概括地說來是這樣。我可以說,我每一點鐘,都在這兒等著時來運轉;但是在我現在這種情況下,在我還沒時來運轉以前,我拿不出什麼來,可以奉送,只有幾句話。不過這幾句話,倒還值得聽一聽。簡單地說吧,就是因為我自己老沒聽這幾句話,才落到”——米考伯先生本來頂到現在,都是滿面紅光,滿臉笑容,但是說到這兒,卻一下停住了,把眉頭一皺——“你看見的這種苦惱田地。”
“算了吧,我的親愛的米考伯!”他太太勸他說。
“我說,”米考伯先生回答說,這時候他又完全忘了剛才的情況,滿面笑容了,“落到了現在你看見的這種苦惱田地。我要對你說的那幾句話是:今天應該做的事,千萬別等到明天。因循蹉跎乃光陰之竊賊。快把他一把抓住!”[180]
“這是我那可憐的爸爸所奉的座右銘,”米考伯太太說。
“我的親愛的,”米考伯先生說,“你爸爸,就憑他那樣一個人,得算是很好的了。我指著上天起誓,我決不能說糟蹋他的話。我們把他那個人,全面地看一下,我們就能看出來,我們永遠也不能——簡單地說吧,永遠也不能再遇見任何像他那樣的人。那麼大的年紀,還打那樣的裹腿,還能不戴眼鏡就看他看的那種字。不過他可叫咱們對於婚事,也照那句座右銘辦;因此,我的親愛的,咱們的婚事,實在辦得太早了,弄得花了那筆費用之後,一直到現在,我還沒能緩過這口氣來。”
米考伯先生說到這兒,斜著眼看米考伯太太,跟著添了一句說:“你可不要認為,我這是後悔咱們不該結婚,不但不後悔,我反倒很高興哪,我愛。”他說完了這個話,有一兩分鐘的工夫,把臉繃著。
“我另外那句話,考坡菲,”米考伯先生說,“你是知道的。那就是:一年收入二十鎊,一年支出十九鎊十九先令六便士,結果是快樂。一年收入二十鎊,一年支出二十鎊零六便士,結果是苦惱。那樣,花兒就要凋殘了,葉兒就要零落了,太陽就要西沉了,只有一片凄涼的景象留下了—而—而,簡單言之,你就永遠讓人打趴下了——像我這樣!”
米考伯先生要使他的榜樣更深入人心,就帶出極其快樂,極其滿意的神氣,喝了一杯“盆吃酒”,跟著嘴裡吹起學院角管舞[181]的調子來。
我對米考伯先生保證,說要把他告訴我的訓誡,牢牢記在心裡,其實我並不需要對他保證什麼,因為我當時受了他那番話的感動,是顯而易見的。第二天早晨,我在驛車賬房那兒,看見了他們一家人,滿懷凄愴地瞧著他們在車外的後部落座。
“考坡菲少爺,”米考伯太太說,“上帝祝福你!我永遠也不能忘了所有你那些——你明白吧;即便我能忘得了,我也決不肯。”
“考坡菲,”米考伯先生說,“再見吧!我祝你幸福無疆,諸事如意!如果,將來歲月流轉之中,我能使我自己相信,我這受了摧殘的命運,可以給你作個榜樣,那我就會覺到,我活在世上,還不算白白地占了別人的地位。如果有朝一日,時來運轉(我對於時來運轉,覺得還有些把握),如果時來運轉,我有了好事兒,那我一定非常高興地盡我的力量來改善你的前途。”
我現在想,當時米考伯太太和那幾個孩子一塊兒坐在車的後部,我就站在路上,如有所求的樣子看著他們,那時候,米考伯太太眼前好像一下雲開霧散,看到了我是多麼小的一個小傢伙。我現在這樣想,因為她當時,臉上帶著一種新的慈母之愛,跟我打手勢,叫我爬上了車,用兩手摟住了我的脖子,親了我一下,那樣親法,完全和親她自己的孩子一樣。車走動起來的時候,我差一點兒都沒來得及下車。他們直擺手絹,弄得我幾乎看不見他們了。一會兒他們就不見了。那個“舍哥兒”和我,站在馬路中間,茫然地互相看著,跟著互相握了握手,互相告了別。我想,她又回了聖路加貧民院去了,我呢,就到枚·格貨棧去開始我一天的苦工。
不過我卻不打算再在那兒一天又一天地強挨下去了,決不打算那樣。我已經拿定主意要逃走了。決定不管用什麼辦法,去到鄉下,去到我世界上唯一的親戚那兒,去到我姨婆貝萃小姐那兒,把我的遭遇,都對她說一說。
我已經說過,我不知道我的腦子裡怎麼想起這種孤注一擲的辦法來的。不過,我的腦子裡一旦有了這樣想法,它可就在那兒盤踞不去了,並且發展成了一種堅定的目的。我從來沒有過比那個更堅定的目的,我現在不敢說,我當時是否真正相信,我有一線達到這種目的的希望,不過我的主意卻完全拿定了,非付之實行不可。
我頭一次想到這個主意的時候是一天晚上,那天晚上我連覺都沒睡著,自從那一夜起,我一次一次又一次,老琢磨我那可憐的母親對我說的我下生的故事,前後琢磨了不下一百次。那個故事,我從前聽來,永遠覺得好聽,那個故事,我在心裡,記得爛熟。在那個故事裡,我姨婆來了又去了,而不論來去,她這個人都是凜然令人生畏的。但是,在她的行動裡,卻有一個小小的特點,我老喜歡琢磨,並且隱隱約約地給了我一點小小的鼓勵。我永遠不能忘記,我母親覺到我姨婆摸她那秀美的頭髮,並且還是輕柔地摸的。這種情況,雖然也許可能完全只是我母親的一種幻想,毫無事實的根據,但是我卻根據這段情節,想象出一幅小小的畫面來;認為我母親那種少女之美,我記得那麼清楚、愛得那麼厲害的少女之美,感動了我姨婆,使她由凜然可畏而變為藹然可親。這樣一來,那整個故事都因之而籠罩上了一層祥光溫靄。這種想法,很有可能在我心裡存了好久,而慢慢發展,使我生出了決心。
但是我連貝萃小姐住在哪裡都不知道。因此我就寫了一封很長的信給坡勾提,假裝作隨隨便便地問一問她記不記得貝萃小姐的住處。我在那封信上撒了一個謊,說我聽人談起,有一位老太太,住在什麼什麼地方(地名是我隨便謅的),我很好奇,想要知道知道,那位老太太是不是就是貝萃小姐。在那封信裡,我還對坡勾提說,我有點特別用項,需要半個幾尼,如果她肯借給我,借到我能還她的時候,那我就感激不盡,至於我為什麼需要這筆錢,日後再告訴她。
坡勾提的回信很快地就來了。信裡和往常一樣,滿是疼我、愛我、忠心於我的話。她在信裡附了半個幾尼(我恐怕她那一定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這半幾尼從巴奇斯先生的箱子裡弄出來的)。她信上告訴我,說貝萃小姐住的地方離多佛[182]不遠。但是她還是住在多佛本地呢,還是住在亥斯、散蓋特,或者弗克司屯呢,她說不上來。不過,我跟我們貨棧裡的一個人打聽過,據他說,這幾個地方都離得很近,因此我認為,對於實現我的打算,知道這個也就夠了。這樣,我就決定,在這個星期的末尾,起身往那兒去。
我這個人雖然小,我的心卻很實,我不願意在離開枚·格貨棧的時候,留下一個壞名兒,所以我就認為,我一定得待到星期六晚上才能走;同時,因為我剛一來的時候,就預支了一個星期的工資,所以我決定,到了平常領工資的時候,我不到賬房去。我所以跟坡勾提借那半幾尼,就是由於這種特殊的原因,免得我在路上缺少旅費。這樣一來,到了星期六晚上,大家都在貨棧裡等著領工資了,我看見“車把式”提浦頭一個進了賬房了(因為他老是頭一個),那時候,我就拉著米克·洼克的手,對他說,到他領工資的時候,請他替我告訴昆寧先生,就說我往提浦家搬箱子去了,跟著和面胡土豆兒說了最後一聲夜安,就跑開了。
我的箱子,還在河那一面兒我的舊寓所裡,我弄了一張我們往酒桶上貼的店址卡片,在它的背面寫了一個行李簽兒:“大衛的箱子,先存多佛的驛車賬房裡,待領。”我把這個簽兒寫好了,裝在口袋裡,預備把箱子從那個人家搬出來的時候,把它拴上。我往寓所走的時候,往四面瞧,瞧一瞧有沒有什麼人能幫著我把箱子弄到驛車票房。
我看見,有一個兩條腿很長的青年,趕著一輛小小的驢車,車上什麼也沒有,在黑衣僧路,靠著尖頂方柱[183]站著。我從他身旁走過的時候,彼此的眼光一對,他就罵起我來,說我只值六便士,還都是半便士的假錢,說我尋覓什麼,是不是找墳地哪。我現在想,毫無疑問,他那是因為我瞪了他一眼。我站住了腳,對他說,我瞧他,並不是有意冒犯,而是不知道他是否想“攬一當子活兒”。
“什麼活兒?”那個長腿的青年說。
“搬一個箱子,”我回答他說。
“什麼箱子?”那個長腿的青年說。
我告訴他,我有個箱子,在街那一面兒,他要是能給我把它運到往多佛去的驛車票房那兒,我給他六便士。
“六便士咱們就六便士,”那個長腿的青年說,說完了,就跨上了他的車(他那輛車,只是一個大盤子,安在輪子上),轱轆轱轆地跑得快極了,我盡力地追,好容易才算跟上了。
這個青年態度很橫,我看著真不喜歡;他和我說話的時候,嘴裡叼著一根草棍兒[184],那種態度,更叫我不喜歡。不過既然交易已經講好了,我就把他帶到我就要離開的那一家的樓上,和他一塊兒把箱子搬了下來,放在車上。那時候,我不能拴行李簽兒,因為我恐怕我寄寓的那個人家有人看見,會猜出來我的意圖,因而攔阻我。因此,我對那個青年說,走到皇家法席監獄那堵大牆背後的時候,我願意他停一會兒。我這個話剛一出口,那個青年,就嘰裡咕嚕使勁打著驢跑起來,好像他自己、我的箱子、他的車和他的驢,都同樣地瘋了似的。我跟在後面,一面跑,一面吆喝,累得氣都喘不上來了,一直跑到了約定的地點兒,才追上了他。
我跑得臉又紅,心又跳,因此掏行李簽兒的時候,把那半個幾尼也從口袋裡帶出來了。我馬上把它放到嘴裡銜著,為的是這樣保險。我的手雖然哆嗦得很厲害,我還是把行李簽兒在箱子上拴好了,這時候,我忽然覺得,我的脖子,叫那個青年使勁一掐,跟著就看見我那半個幾尼從我嘴裡飛了出來,落到他手裡。
“好哇!”那個青年說,同時一面令人可怕地咧著嘴笑,一面抓住了我的夾克的領子,“我得把你送到局子裡去,你這是要顛兒呀,是不是?跟我滾局子去好啦,你這個小雜種!跟我滾局子去好啦!”
“請你把錢給我,”我說,同時嚇得什麼似的,“放我去吧!”
“跟我滾局子去好啦!”那個青年說。“你到局子去證明錢是你的好啦。”
“你給不給我的箱子和我的錢?”我喊著說,同時一下哭起來。
那個青年仍舊說,“跟我滾局子去好啦!”同時抓住了我,硬往他的驢那兒拽,好像那個動物和警察局有親密的關係似的。於是他忽然把主意一變,跳上了車,坐在我的箱子上,大叫他要馬上到警察局去,比前轱轆得更厲害,往前跑去。
我盡力在他後面追,不過我這陣兒連氣都喘不上來了,沒有勁兒大聲喊,並且即便喘得上氣來,也不敢大聲喊。我追了他半英里地,路上有二十次,都差一點兒沒讓車給壓了。我一會兒看見他;又一會兒就看不見他,一會兒有人拿鞭子抽我,又一會兒就有人對我吆喝;一會兒我倒在爛泥裡,又一會兒又爬起來了;有一會兒撞到人的懷裡,又一會兒就一頭撞到桿子上。到後來,心裡又怕,身上又熱,慌裡慌張,不知所措,同時心裡疑惑,不知道這時候,倫敦市裡的人,是否有一半都跑出來了,要來逮我。因此我就眼睜睜地由著那個青年帶著我的箱子和錢跑掉了。我一面喘,一面哭,但是卻老沒住腳,一直朝著格林威治奔去;因為我知道,往多佛去,就從那兒過。我現在這樣朝著我姨婆貝萃小姐隱居的地方走去,身上所有的東西,比起我當初冒昧下生,叫她覺得大受委屈的那個晚上,並多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