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5章 決心之後
我終於不再追那個趕驢車的青年,而取道往格林尼治走去;那時候(我現在想來),我說不定曾有一種荒唐的想法,要一路跑到多佛。不過關於這一點,我那種凌亂散漫、茫無頭緒的思路,卻不久就有了頭緒了(這是說,如果我當真那麼想過的話),因為我在肯特路上停下來了,站在一排高臺房子前面,那兒有一灣水,水灣中央有一個拙笨可笑的塑像,用嘴吹著一個乾涸無水的法螺。[185]我在那兒一家門前的臺階上坐下,因為拼命地追那個青年,累得筋疲力盡,幾乎連為我那丟了的箱子和半幾尼而哭的勁兒都沒有了。
那時候天已經黑了,我坐在那兒休息的時候,聽見鐘正敲十下。不過總算僥幸,那時正是夏天,天氣又好。我喘息已定,喉頭那種堵得慌的感覺也消失了,我就站起身來,往前走去。我那時雖然窮苦無告,卻一點想要折回去的意思都沒有。我直到現在還不敢說,如果當時我前面的肯特路上,有像瑞士那樣的積雪擋住去路,我會不會想要折回去。
我現在通統算來只有三枚半便士(我現在十分納悶兒,不知道星期六晚上,我的口袋裡,怎麼還能剩那麼些錢!),我雖然直往前走,這種情況仍舊使我非常焦心。我開始想象,在一兩天以內,我怎樣在樹籬下面被人發現,成了“倒臥”,當作一條新聞登在報上。這樣一幅景象,雖然並沒使我放慢腳步,我還是盡力往前快走,但是在我前奔的時候,卻使我覺得十分苦惱。我就這樣走去,一直到碰巧從一個小鋪子旁邊經過;只見那兒寫著,收買男女舊衣,高價收買破布、骨頭和廚房廢物。鋪子的老板只穿著背心和襯衫,坐在鋪子的門口那兒抽煙。屋子裡低矮的天花板下面,搖擺著許多褂子和褲子,屋裡又只點著兩支暗淡的蠟燭,影影綽綽地照在褂子和褲子上,因此我覺得,那個老板好像是一個專事報復的人,把他所有的仇人全吊了起來,因此怨氣已伸,躊躇滿志。
我新近和米考伯夫婦住在一塊兒的經驗告訴我,這兒也許可以找到辦法,使我暫時免於饑餓。我走到前面一條背靜的街道,把背心脫了下來,把它服帖整齊地卷了起來,夾在胳膊底下,然後又回到了那個鋪子的門前。“你要是給個公道價兒,掌櫃的,”我說,“我就把這件背心賣給你。”
道勒畢先生——至少道勒畢是寫在鋪門上面的名字——接過那件背心,把他的煙袋,鍋兒朝下,倚在門框上,進了鋪子裡面(我跟在他後面),把那兩支蠟用手指頭打了打蠟花兒,把背心放在柜臺上,在那兒看了一遍,又把背心提起來,迎著亮兒,又看了一遍,最後說:
“這個小小的坎肩兒,要賣多少錢?”
“哦,你說多少就是多少好啦,掌櫃的,”我謙虛地回答說。
“我不能又去那個買的,又去那個賣的,”道勒畢先生說。“這樣一件小小的坎肩兒!你說個價兒好啦。”
“十八便士值不——?”我遲疑了一會兒試著說。
道勒畢先生把背心又卷了起來,把它還給了我。“我要是給你九便士,”他說,“那就等於我打劫了我家裡的人一樣了。”
這樣做交易,真叫人不愉快,因為強叫我這樣一個和道勒畢先生素不相識的人,為了救自己的急,逼著他去打劫他家裡的人,當然不是好事。但是我的處境卻非常窘迫,所以我就說,他肯給九便士,我就賣。道勒畢先生,很不樂意地嘴裡咕嚕著,給了我九便士。我對他說了一聲夜安,走出了他的鋪子,手裡多了九便士,身上卻少了一件背心。不過我把夾克的紐子扣上了以後,少了什麼也並不大顯得出來。
實在說起來,我早就看得明明白白的了,我的夾克也非跟著背心一道而去不可,我得只穿著一件襯衣和一條褲子,盡力地快快往多佛奔,並且如果能那樣到得了多佛,還得算是非常僥幸呢。照理說,我對於這一點,也許會死氣白賴地琢磨,但是我卻並沒那樣。我只知道,我前面有遠路要走;我只知道,我覺得那個趕驢的青年對我太狠了。我現在想,除了這兩點而外,我當時口袋裡裝著那九便士又上了路以後,並沒怎麼覺到我的困難有多迫切。
我腦子裡想到一個晚上過夜的辦法,我就要按著這個想法實行。原來我母校後身兒的一堵牆後面有一個旮旯,平常老有一個草垛堆在那兒,我想就在那兒睡一夜。我認為,我能離那些學生和我從前說故事的那個宿舍很近,就等於是有人做伴了,雖然那些學生完全不知道我在那兒,那個宿舍也一點沒給我遮風擋雨。
我累了一整天了,我後來攀上了布萊克·奚斯的平坦地方的時候,已經累極了。我去找撒倫學舍,很費了點兒事,不過我還是找著了,並且也找著了旮旯那兒的草垛了。我就在草垛旁邊躺下,未躺之前,先在學舍四圍走了一周,把宿舍的窗戶都看了一下,只見裡面黑洞洞、靜悄悄的。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在頭上沒有遮擋的地方躺著過夜,所以那種孤寂的感覺,是我永遠也忘不了的!
那天晚上,睡魔光臨到我身上,也和光臨到許多無家可歸的漂流者身上一樣;對這種人,都是家家的門嚴扃,所有的犬亂吠。我睡著了的時候,夢見我在學校裡舊日的床上躺著,和我同屋的人說話,跟著又只見我直身坐起,嘴裡還嘟念著史朵夫的名字,但是眼睛卻像瘋癲呆傻了一樣,看著空裡的星星,在我上面閃爍、眨眼。我當時忽然想到,我原來在異乎尋常的時光裡,躺在露天之下,那時候,一種無以名之的恐懼襲我而來,叫我爬起來,到處走了一遍。不過我看到星光比以前微茫稀淡了,曙色來臨那一面的天上,又呈現了灰白之色,我的心就放下了;那時我的眼皮發澀,我就又躺下睡了——在睡眠中只覺得冷——一直睡到太陽暖和的光線射到我身上,撒倫學舍的起床鐘送到我耳邊,我才醒來。如果我當時認為史朵夫可能還在學校,那我就會先躲在一邊兒,等他一個人出來的機會,見他一面,不過我知道他早已離開學校了。特萊得也許還在學校,不過那也很靠不住;而且,我對他的好心腸,固然深信不疑,但是對於他這個人的謹慎和運氣,並沒有足夠的信心,所以不打算讓他知道我當時的情況。這樣一來,在克裡克先生的學生起床的時候,我就從牆後的旮旯那兒走開了,跟著上了那條塵土飛揚的長路。我還是撒倫學舍的學生那時候,就知道那是往多佛去的路,不過那時候卻萬沒想到,我自己會在那條路上,作了現在這樣的行人。
那是一個星期天早晨,但是那個星期天早晨,和我在亞摩斯的星期天早晨多不一樣啊!我當時努力往前奔,到了相當的時候,我聽見教堂鳴鐘,遇到人們上教堂;我走過一兩個教堂,聽見人們在裡面做禮拜;唱詩的聲音傳到外面的陽光裡,事務員就在門廊下面陰涼的地方乘涼,再不就站在水松樹下面,用手打著眼罩兒,皺眉蹙額地看著我走過[186]。星期日的安靜和和平,表現在一切東西上,只有我自己是例外。那就是我和別人不同的地方。我滿身塵土,頭髮凌亂,連自己都覺得是個壞人。如果沒有我心裡想的那幅恬靜的畫圖——我母親年輕貌美,坐在爐前垂泣,我姨婆對她憐惜——如果沒有這幅畫圖,我想,我當天幾乎沒有勇氣前進了。但是我卻老看見這幅畫圖在我眼前,我老跟著這幅畫圖往前走。
那個星期天,我在那條很直的大道上,走了二十三英里,不過卻很費了些勁兒,因為走遠路我還不習慣。天黑下來的時候,只見我走到羅徹斯特的大橋[187],兩腳疼痛,全身疲乏,吃我買來做晚飯的麵包。有兩家小客店,掛著安寓行客的招牌,使我躍躍欲試;但是我卻害怕把我所有的那幾個便士都花了,更害怕我碰到或者趕上的那些無業遊民對我心懷不良的那種樣子。因此,除了青天,我沒去找別的蔭庇。我當時費勁地走到查塔姆[188]——那地方,在那天的夜色裡看來,只是朦朧迷離、如在夢中的一片白堊,幾座吊橋和一些船只,船只都停在泥水成漿的河裡,沒有桅桿,卻有頂子,像諾亞的方舟[189]那樣。我在那兒,爬到一個俯視小巷、滿長青草的炮臺跟前,小巷那兒有一個衛兵正在來回地走。我就在那兒,靠著一尊大炮,躺了下去;有衛兵的腳步聲和我做伴(雖然他並不知道我在他上面,也就像撒倫學舍的學生不知道我就睡在牆下一樣),就覺得夠好的了,因而熟熟地睡了一覺,一直睡到天亮。
我早晨起來的時候,滿身發僵,兩腳作疼。我往那條窄而長的街上走去的時候,只聽擊鼓聲和演操聲,好像四面八方地把我包圍起來了,把我弄得頭昏腦漲。我覺得,如果我要留有餘力,把這條路走到頭,那在那一天,我就不能走得太多了。因此我決定把賣我的夾克作為我那一天的主要工作。我就把夾克脫了,為的是好先試一試,不穿夾克是不是也過得。我把夾克夾在胳膊下面,開始對各估衣鋪巡行考查。
在那個地方,要賣夾克,似乎很合適,因為那兒買賣舊衣服的鋪子很多,並且,一般說來,鋪子的老板都站在門口望,看是否有主顧來。但是,他們多數之中,都在貨物裡面掛著一兩件軍官的制服,全部原樣不變,連肩章都帶在上面,我就認為他們的買賣一定很闊氣,因此就膽怯,不敢過去,來回走了半天,竟沒敢把我的貨物對任何人兜攬出售。
我這種虛心,使我注意到賣舊船具的鋪子和道勒畢開的那類鋪子,而不和正式的鋪子打交道。最後我看到一家,看樣子可以去問一問。那個鋪子,坐落在一個髒胡同的犄角上。鋪子的一頭是一個空場,裡面長滿了扎人的蕁麻,前面有欄桿;舊的水手衣服好像鋪子裡滿處都是,有的靠著欄桿掛著,在風裡飄擺;四面還有小孩子的床,銹了的槍,油布帽子;還有一些盤子,盤子裡滿是銹了的鑰匙,大大小小,各色俱備,好像世界上所有的門,都可以用它們開開似的。
這個鋪子又小又矮,只有一個小窗戶,不但不能叫屋子發亮,反倒叫屋子更暗,因為那兒掛著衣服。進這個鋪子得下好幾層臺階。我心裡撲騰撲騰地進了這個鋪子,進去了以後,心裡的撲騰並沒減輕,因為一個很醜的老頭子,他那臉的下半截,全是毛烘烘的花白鬍子碴兒,從鋪子後面一個又髒、又像個窩的小屋子裡沖了出來,一下抓住了我的頭髮。這個老頭子,面目兇惡,看著令人可怕,穿了一件很髒的法蘭絨背心,紅酒的味兒大極了。他的床鋪,上面亂堆著一塊碎塊綴成的破爛被頭,就安在他剛出來的那個像窩一般的小屋子裡。那兒也有一個小窗戶,從那兒往外看,能看到另一片扎人的蕁麻和一頭瘸驢。
“哦,你要幹什麼?”那個老頭子,齜著牙、咧著嘴說;他的聲音像乞憐呼痛、哀鳴長呻,態度卻兇狠,語調卻單一:“哦,我的胳膊腿兒,你要幹什麼?哦,我的心肝肺,你要幹什麼?哦,啯嚕,啯嚕!”[190]
我聽了他這種話,害怕極了,特別是他最後那句連聲發出、讓人不懂的話,那是他嗓子眼兒裡像咯啦咯啦上痰的聲音;我嚇得說不出話來了,因此那個老傢伙,一面仍舊抓著我的頭髮,一面重復說:
“哦,你要幹什麼?哦,我的胳膊腿兒,你要幹什麼?哦,我的心肝肺,你要幹什麼?哦,啯嚕!”這一聲啯嚕,是他使勁兒憋出來的,使勁的時候,他的眼珠子都差一點兒沒從眼眶子裡迸出來。
“我想要問一問,”我渾身哆嗦著說,“你要不要買一件夾克。”
“哦,我瞧瞧你的夾克!”那個老傢伙喊道。“哦,我的火燒的一般的心,把你的夾克給我瞧瞧!哦,我的胳膊腿兒,把你的夾克拿出來!”
他一面這樣說,一面把他那兩隻哆嗦的手(那兩隻手和大鳥兒的兩隻爪子一樣)從我的頭髮裡拿出來,戴上了一副眼鏡。他那發紅的眼睛,戴上眼鏡,一點也不更好看些。
“哦,這件夾克要多少錢?”那個老傢伙把夾克仔細看了一遍問。“哦—啯嚕!——這件夾克要多少錢?”
“給半克朗吧,”我說,這時候我剛定住了神兒。
“哦,我的心肝肺,不值,”那個老傢伙喊道。“不值!哦,我的眼睛,不值!哦,我的胳膊腿兒,不值!十八便士好啦。啯嚕!”
他每次發這個聲音的時候,他的眼珠子都好像有從眼眶子裡迸出來的危險。他每說一句話,都老用一種腔調,前後永遠完全一樣,起先低,然後高起來,最後又低下去,除了用刮的一陣風來比方,我再就想不出別的比方來了。
“好吧,”我說,我那時認為交易成功了,覺得很高興。“就是十八便士吧。”
“哦,我的心肝肺!”那個老傢伙喊道,同時把夾克扔在架子上。“你到鋪子外面去!哦,我的肺!你到鋪子外面去!哦,我的胳膊腿兒,啯嚕!——別跟我要錢;換東西好啦。”
我從來沒像那一次那樣害過怕,不論以前,也不論以後。不過我還是很謙虛地對他說,我需要錢,別的東西都於我沒有任何用處。我可以等,在外面等,像他願意的那樣。我絕不催他。因此我就出了鋪子,在一個有陰涼的旮旯那兒坐下。我坐在那兒,等了又等,原先那個旮旯有陰涼,後來變成有太陽,後來又變成有陰涼了,但是我仍舊在那兒等他給我錢。
我希望,做買賣的,可別再有像他那樣瘋了一般的醉鬼才好。原來附近那一帶,無人不知,他把自己賣給魔鬼了,他還特別因為這件事而美名遠揚,這是我一會兒就知道了的。因為有些孩子,時來時去,在他的鋪子那兒,跟他作散兵戰,嘴裡喊著那個傳說,叫他把金子拿出來。“你別裝窮,查理,你並不窮。你把自己賣給魔鬼了,你把買來的金子拿出點兒來好啦。快點!你的金子藏在你的褥子裡面哪,查理。你把褥子拆開,拿出點兒來給我們好啦!”他們說了這一類話,同時還屢次要借剪子給他,好拆褥子。這些話和這類情況把他惹得大怒,因此整天價沒有別的,在他那方面就老不斷地沖出去追,在那些孩子那方面就老不斷地撒開腿逃。有的時候,他怒不可遏,就把我當作了那些孩子裡面的一個,朝著我沖來,還滿嘴亂動,好像要用牙把我撕成一塊一塊似的;但是,幸而還沒來得及下口,他就又想起來,原來是我,跟著就猛一下又鑽回了鋪子裡,在床上躺下(這是我從他的聲音上聽出來的),像瘋子似的,用他那個破嗓子,大唱《納爾遜之死》[191];歌兒每一句的起頭,都加上一個“哦!”歌兒的中間,還摻雜上許多“啯嚕”。好像這樣還不夠我受的,那些孩子,因為我身上半遮半露,那樣老實、那樣有耐性、有恒心,坐在鋪子外面,認為我和這個鋪子有關係,就整天價老用泥塊老遠砸我,再不就用別的方法凌辱我。
那個老頭子,試了好多次,想法引誘我,要我跟他換東西。有一次,他拿出一根釣魚竿兒來;另一次,拿出一個提琴來;又一次,拿出一個三角帽來;又一次拿出一個笛子來。不過我對於他所有的誘惑,一概拒絕,咬緊牙關坐在那兒,每次他出來的時候,我都滿眼含淚,跟他要錢,再不就要我的夾克。後來,他開始給起錢來,一回給半便士,一點兒一點兒地給,給了整整兩個鐘頭的工夫,才從容不迫地給到了一先令。
過了很大的工夫,他把他那副可怕的嘴臉,扒在鋪子外面瞧,同時嘴裡喊,“哦,我的胳膊腿兒!再給你兩便士,你走不走?”
“不成,”我說,“那樣我就要餓死了。”
“哦,我的心肝肺,再給你三便士,你走不走?”
“我要是不等錢用,那你一個不給都可以,”我說,“但是我可急著等錢用!”
“哦,啯—嚕!”他扒著門框,往外瞧我,只露著他那奸猾的腦袋,別的部分都瞧不見,所以他把這個聲音憋出來的時候,他的身子都怎樣又歪又扭,我沒法兒說。“再給你四個便士,你走不走?”
我當時又疲乏,又發暈,所以我聽他說再給四便士,就答應了他了。我兩手有些哆嗦,從他那像爪子的手裡接過了錢,轉身走去,又饑又渴,比以前更厲害。那時太陽已經快要西下了。不過我花了三便士以後,就又不餓、又不渴了。我那時候精神又恢復了,我就趁著機會,往前一瘸一顛地又挨了七英里路。
我先把磨得起了泡的腳在河溝裡洗了一洗,用一些涼爽的葉子盡可能地包扎起來,然後在另一個草垛下面躺下,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我第二天早晨又上了路以後,只見路兩旁,一塊跟著一塊,都是啤酒花地和果園[192]。那時已經快到秋末,所以果園裡紅潤的熟蘋果,累累皆是。有一些地方,摘啤酒花的工人已經工作起來了。我認為,這都是很美的,打算那天晚上,在啤酒花地裡睡一夜,因為我想,那一溜一溜的桿子[193],上面纏繞著啤酒花美麗的梗兒和葉兒,是使我高興的伴侶。
那天路上的無業遊民,比以前更壞,他們在我心裡,引起了一種恐懼,直到現在,還是記憶猶新。其中有一些,是形貌最兇、惡霸一般的匪徒,我從路上走過的時候,直拿眼盯我,有時還站住了腳,叫我回來和他們搭話,我撒腿跑去的時候,他們就用石頭砸我。我現在還記得,有一個年輕的傢伙——從他背的袋子和帶的火炭爐子看來,我知道他是個補鍋匠。跟他在一塊兒的還有一個女人。他就像我前面說的那樣,轉身朝著我,直瞪我。跟著就叫我回來,叫的聲音大極了,因此我站住了腳,回頭看去。
“叫你回來,你就回來,聽見了沒有?”那個補鍋匠說,“不價,我就把你那小嫩肚子給你豁了。”
我一想,還是回去的好。我在臉上帶著安撫那個補鍋匠的樣子,往他們那兒去,那時候,只見那個女人鼻青臉腫的。
“你要往哪裡去?”補鍋匠說,同時用他那只熏黑了的手,抓住了我的襯衫胸前那一塊兒。
“往多佛去,”我說。
“你是從哪裡來的?”補鍋匠說,同時把我的襯衫又扭了一個軫兒,為的是好抓得更牢。
“從倫敦來,”我說。
“你是哪一條路兒上的?”補鍋匠說。“你是不是合字兒[194]?”
“不—不是,”我說。
“不是?媽的。你要是在我跟前,吹你老實,我就把你的腦漿子給你砸出來。”
他說到這兒,就把他空著的那只手舉起來,威嚇我,做出要打我的樣子來,跟著把我上上下下地端量。
“你身上帶的錢夠買一品脫啤酒的吧?”補鍋匠說。“要是夠的話,快拿出來。別等你老爺費事!”
我本來很想把錢拿出來,但是我的眼光卻和那個女人的眼光碰巧一對。我就看見她輕輕把頭一搖,同時用嘴唇作出“別!”字的樣式。
“我很窮,”我說,一面想裝出一副笑臉卻又裝不出來,“我沒有錢。”
“什麼,你這話怎講?”補鍋匠說,同時狠狠地往我身上直瞧,把我嚇得只當他已經看見我口袋裡的錢了。
“先生!”我結結巴巴地說。
“我兄弟的綢子手絹怎麼圍在你的脖子上啦?那是怎麼回事?快快還我好啦!”跟著他一下就從我的脖子上把我的綢手絹兒揪了下來,扔給了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一下笑起來,好像認為那個補鍋匠只是跟我開玩笑似的,把那塊手絹又扔給我了,同時和先前搖頭的時候一樣,輕輕地點了點頭,又用嘴唇作出“跑!”字的樣式來。但是,還沒等到我照著她的啟發辦的時候,那個補鍋匠又從我手裡把手絹拽走了,拽的時候,非常粗猛,把我一下甩得老遠,好像我只是一片羽毛一樣。跟著他把手絹兒松松地圍在自己脖子上,轉身朝著那個女人罵了一句,把她打得趴在地上。我看到她來了個仰趴,倒在挺硬的路上,把帽子都跌掉了,她的頭髮沾滿了塵土,都成了白的了[195]:那種情況,我永遠也忘不了。我當時撒腿就跑,跑了一會兒,回頭看去,那時候,只見她坐在步行路上(那是大路旁邊的一個坡兒)用她那披巾的角兒擦她臉上的血,補鍋匠就自己往前走去:那種情況,也是我永遠忘不了的。
這一場險局,把我嚇得很厲害,因此,從那時候以後,我老遠看見這種人來了,我就回身轉到一旁,先找個地方躲藏起來,等到他們走得看不見了,我才再上路。這種情況,發生的次數太多了,因此我在路上,耽擱了許多工夫。但是我遇到這種困難的時候,也和我在路上遇到別的困難一樣,我想象中我母親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那種少女之美的形象,好像老使我堅持下去,好像老領我往前進行。這幅形象,永遠和我做伴。我在啤酒花藤蔓之中躺下睡覺的時候,這幅形象也就在藤蔓之中。我早晨醒來的時候,它也和我一塊兒醒來。我白天走路的時候,它也整天在我前面走。我從那時以後,永遠把這幅形象和坎特伯雷陽光輝煌的街道聯繫在一起:和它那好像在暖洋洋的太陽地裡打盹兒的街道,它那古老的屋舍和城門,它那古老、莊嚴的大教堂,和它那圍著高閣飛繞的烏鴉,聯繫在一起[196]。後來我走到了多佛附近那些空曠顯敞的丘陵上面了,那時候,那幅圖畫裡使我感到的希望,把丘陵的荒涼面目,也變得不荒涼了。一直到我走到了這番旅程的第一個大目標,當真踏上了那個市鎮的時候(那是我逃出倫敦的第六天),那幅景象才離我而去。說也奇怪,那時候,我腳上穿著破鞋,身上半遮半露,滿是塵土,曬得黧黑,站在我那樣渴想已久的地方,那幅形象忽然像一個夢一樣,一去無蹤,把我撂在那兒,使我覺得毫無辦法,精神萎靡。
我先在漁夫中間,打聽我姨婆的消息。他們回答我的話,真是形形色色。有一個說,她住在南崖頭[197]燈塔上,因而把鬍子燎了。另一個就說,她牢牢地綁在港外的大浮標上,只有潮水半落的時候才能去看她。第三個就說,她因為拐小孩兒,關在梅得斯屯[198]的監獄裡了。第四個就說,上一次刮大風的時候,有人看見她駕著掃帚一直往加萊[199]去了。我跟著又在馬車夫中間打聽她,那些馬車夫也同樣地詼諧,同樣地對她毫無敬意。我又想往開鋪子的人中間去打聽她,但是那般人,一看我那種樣子,就厭惡起來,還沒等我開口,就說,他們沒有什麼可以賣給我的東西。我這次逃亡,一路之上,不論哪一會兒,都沒有這陣兒那樣苦惱,那樣孤獨。我的錢都花光了,我又沒有別的東西可以賣得、可以當得;我又饑、又渴、又疲乏;我離我的目的地,好像和我還在倫敦那時候一樣地遙遠。
我這樣一打聽,可就把一個上午的時光都消磨了。於是我看到,在靠近市場那條街的犄角上,有一家空無一人的鋪子,我就在那個鋪子的臺階上坐下,琢磨是否瞎走到前面說過的那些地方再去打聽,正在不得主意的時候,碰巧來了一個趕馬車的,他趕著車走過去的時候,把馬衣掉了。我把馬衣遞給他的時候,我看他臉上的樣子,覺得他這個人大概心眼兒不壞,就大膽地問他,是否知道特洛烏小姐住在哪裡;雖然我這句話問得次數太多了,它幾乎沒說出口來就又噎回去了。
“特洛烏?”他說。“我想想看。我腦子裡有這麼個人。她是不是個老太太?”
“不錯,是,”我說,“有點兒老。”
“腰板兒挺直的,是不是?”他說,同時把自己的腰伸直了。
“不錯,”我說,“我想是那樣。”
“老拿著個手提包,是不是?”他說,“一個大提包,裡面能裝好些東西,是不是?脾氣挺倔的,對你說話的時候,老斬釘截鐵似的,是不是?”
我嘴裡承認這番形容非常正確,心裡卻不由得涼了半截兒。
“這樣的話,你聽我說好啦,”他說。“你要是從這兒上那個坡兒,”一面用鞭子指著高地,“一直往前走,走到有沖著海的幾所房子那兒,你再打聽,準打聽得著。我覺得,她這個人,你求她,她也不會給你什麼的,所以我這兒給你一個便士好啦。”
我很感激地接了他這份禮物,用它買了一塊麵包。我一面走,一面把這塊麵包吃了。我照我那位朋友指給我的方嚮往前走了老遠,還沒看見他說的那種房子。後來又走了一氣,才看見前面果然不錯,有些房子。我又往前走到那片房子那兒,進了一個小鋪子(那就是我的家鄉一帶叫作雜貨鋪的),跟鋪子裡的人道了勞駕,打聽他們知道不知道特洛烏小姐住在哪裡。我本來是跟柜臺後面的一個人打聽的;他正在那兒給一個年輕的女人稱米。那個年輕的女人,聽見我這樣一問,卻把話接了過去,一下子轉身朝著我。
“你問的是我們的小姐嗎?”她說,“你找她有什麼事兒,你這孩子?”
“勞你的駕,我找她,有幾句話跟她說,”我回答說。
“你是說,跟她告幫吧?”那個大姐駁正我的話說。
“不是,”我說。“完全不是。”但是我忽然想起來,我到這兒來,實在不為別的,實在就是為了告幫,這樣一來,我就無話可答了,一時覺得不知怎麼樣才好,同時覺得臉上都燒起來了。
我姨婆的大姐(因為我從她說的話裡,知道她是我姨婆的大姐),把米放在一個小籃子裡,出了鋪子,告訴我,說我要是想知道特洛烏小姐住在哪裡,那我跟著她走好啦。我當然奉命惟謹。不過我那時候,心裡又害怕,又慌亂,所以我的腿不覺得都哆嗦起來了。我跟著那個大姐,一會兒就走近一所整齊乾淨的小房兒,帶著使人心清神爽的凸形窗戶;房子前面,有一個夾雜著石頭子兒的沙子鋪的小方院子或者園子,裡面滿種著花兒,修剪得很整齊,到處都是清香之氣。
“特洛烏小姐就住在這兒,”那個大姐說。“你這陣兒知道了吧。我沒有別的可說的了。”說完了,就急忙進了屋裡,好像怕人說是她把我帶到那兒似的。她把我撂在庭園的柵欄門那兒站著,孤獨凄涼地隔著柵欄門,看著起坐間的窗戶。只見那兒紗布窗簾子半遮半掩,窗臺上釘著一個綠色的小圓屏風或者扇子,窗裡有一張小桌子和一把大椅子;這都對我表示,我姨婆那時候也許正在那兒凜然端坐呢。
我的鞋這時候慘極了,底子早已一塊一塊地脫離而去了,幫兒上的皮子也都裂了,綻了,弄得早就不成個鞋樣了。我白天戴的帽子(同時也就是我夜裡戴的睡帽)都壓扁了,弄歪了,早就不成其為帽子了,就是垃圾堆上沒把兒的破湯鍋[200]都可以和它比一比而毫無遜色。我的襯衣和褲子,讓汗漬、露濕、草染、土沾(沾的是肯特郡的土,我就在這樣的土地上睡),同時還撕破了。所以我這樣站在柵欄門外的時候,我姨婆園裡的鳥兒都要叫我嚇飛了[201]。我的頭髮,自從我離開倫敦那一天起,再就沒見過梳子,也沒見過刷子。我的臉、我的脖子和我的手,因為風吹日曬,從來不慣,都成了漿果一樣的紫色了。我從頭到腳,全叫塵土和粉末弄得一身白,好像剛從石灰窯裡出來似的。我就落到了——並且還強烈地意識到自己落到了——這種地步,站在門外,等著把我自己介紹給我那位凜然不可犯的姨婆,等著給我那位凜然不可犯的姨婆初次見面的印象。
我待了一會兒,只見起坐間的窗戶那兒,仍舊靜悄悄的,我就斷定,我姨婆並沒在那兒。我於是就抬起頭來,往起坐間上面的窗戶那兒看去,只見那兒有一個藹然可親的紳士,滿面紅光,滿頭蒼白的頭髮,先很古怪地對著我把一隻眼睛一閉,跟著對著我把頭點了好幾下,又搖了好幾下,最後笑了一笑,走開了。
在這以前,我心裡本來就夠亂的了,但是我看了這位紳士這種意外的舉動以後,我的心更亂了;所以我當時很想偷偷地溜到外面,好仔細琢磨琢磨,我得怎樣辦,才是上策;正在要溜還沒溜的時候,只見屋裡走出一位女士來,帽子上系著一條條手絹,手上戴著一副園丁用的手套,身上掛著一個園丁用的布口袋,和收路稅的人戴的圍襟一樣,手裡拿著一把大刀子。我一見她,就知道她一定是貝萃小姐,因為她從屋子裡大踏步地走了出來,和我母親常常說的那種大踏步地走上布倫得屯棲鴉廬的庭園那一次,完全一模一樣。
“去!”貝萃小姐說,一面搖頭,一面把刀子在空裡一比劃,在遠處作出要砍我的樣子來。“去!這兒不許小孩子來!”
我提心吊膽,老遠瞧著她,只見她往園子的一個角落走去,在那兒彎下腰,要刨什麼小東西的根子。於是,我雖然半點勇氣都沒有了,卻完全豁出去了的樣子,輕輕悄悄地進了園子,站在她身邊,用手指頭去碰她。
“對不起,小姐,”我開口說。
她驚了一下,把頭抬起。
“對不起,姨婆!”
“嗯?”貝萃小姐喊道,那種驚訝的口氣,我還從來沒聽見過有和它相近的。
“對不起,姨婆,我就是你的侄孫兒。”
“哎呀,我的天!”我姨婆說,同時啪的一下坐在園子的路徑上。
“我就是大衛·考坡菲,住在色弗克的布倫得屯——你不是在我出生的那一天到那兒去過,見過我的親愛的媽媽嗎?我媽故去了以後,我的生活非常苦惱。沒有人理我,沒有人教給我任何東西。他們叫我自己維持生活,叫我幹不該是我幹的活兒。所以我就逃了,逃到你這兒來了。我到這兒來的時候,剛一上路,就叫人搶了,一路都是走著的,從我上路那一天起,再就沒在床上睡過一夜覺。”我說到這兒,完全忍不住了,用手指了一指我身上襤褸的樣子,叫我姨婆看一看,我的確受了些苦,跟著就一下痛哭起來。我想,這是我這一個星期以來,一直憋到現在的。
我說這番話的時候,我姨婆臉上,一切表情全都離她而去,只剩下了驚訝,一直坐在石子甬路上,拿眼盯著我。但是等到我一哭,她卻急忙站起來,揪著我的領子,把我拽到起坐間。她到了那兒以後,頭一著兒,是把一個鎖著的大櫥子開開,拿出好幾個瓶子來,把每一個瓶子裡的東西,都往我嘴裡倒了一點兒。我現在回想起來,那些瓶子,一定是隨便亂拿的,因為毫無疑問,我當時喝的那些東西裡面,有茴香水,有鳳尾魚醬,有色拉子油。她把這些補精益神的東西都給我服下去了以後,我還是犯歇斯底里,忍不住抽打抽打地哭,她就叫我躺在沙發上,用披肩給我墊著頭,用她頭上的手絹兒給我墊著腳,免得我把沙發套兒弄髒了;這樣安置好了,她就在我剛說過的那個綠扇子或者小屏風後面坐下(因此我看不見她的臉),過一會兒,就喊一聲“我的天!”好像放“分炮”[202]似的。
待了一會兒,她拉鈴兒。“捷妮,”她的大姐進來了的時候,她說,“你到樓上,就說我問狄克先生安好,再告訴他,說我有話跟他說。”
捷妮看見我直挺挺地躺在沙發上(我一點也不敢動,怕的是會招我姨婆不高興),覺得很驚訝,不過她還是上樓傳話去了。我姨婆就背著手,在屋裡來回地走,一直到在樓上沖著我擠眼的那位紳士笑著進了起坐間的時候。
“狄克先生,”我姨婆說,“你不要犯傻,因為只要你想不犯傻,就沒有比你再明白的了。這是咱們都知道的。所以,你怎麼都成,可就是別犯傻。”
那位紳士一聽這話,馬上作出正顏厲色的樣子來,往我這兒瞧,瞧的神氣,我只覺得,好像是求我千萬不要把他剛才在樓上對我做的那種樣子說出來似的。
“狄克先生,”我姨婆說,“你記得我對你提過大衛·考坡菲吧?你可不要假裝著記性不好,因為你和我都知道,你不是那樣。”
“大衛·考坡菲?”狄克先生說,他的樣子,據我看來,好像並不大記得似的。“大衛·考坡菲?哦,是啦,不錯。有個大衛。一點不錯,有個大衛。”
“好啦,”我姨婆說,“這就是他的小子,這就是他的兒子。這孩子要不是因為也像他媽一點兒,那他就完完全全,絲毫不差,和他爸爸一樣了。”
“他的兒子?”狄克先生說。“大衛的兒子?真個的!”
“不錯,是真個的,”我姨婆接著說,“不但是大衛的兒子,他還幹了一件真有出息的事兒哪。他是逃到這兒來的。啊!他的姐姐,貝萃·特洛烏,可絕幹不出這樣事來。”我姨婆堅決地搖頭,對於那位並沒出生的女孩子滿懷信心,認為她的品質和行動,絕不會有錯兒。
“哦!你認為,她不會逃跑?”狄克先生說。
“哎呀,這個人真可以的,”我姨婆峻厲地說,“你都瞎說了些什麼!難道我還不知道她不會逃跑嗎?她一定要跟著她教母一塊兒過的;我們一定要你親我愛的。我真想知道知道,她姐姐貝萃·特洛烏要是逃跑的話,她從哪裡逃,逃到哪裡去?”
“沒有地方啊,”狄克先生說。
“既是這樣,那麼,”我姨婆回答說,這時她聽了狄克先生的回答,柔和一點了,“你本來又尖又快,像外科大夫的刀子似的,怎麼可又假裝著定不住神兒,發起傻來了哪?現在,你瞧,這兒就是小大衛·考坡菲。我現在要問你的問題是:我對他該怎麼辦才好?”
“你對他該怎麼辦才好?”狄克先生有氣無力地說,同時直撓腦袋。“哦!對他怎麼辦才好?”
“不錯,”我姨婆說,同時樣子很嚴厲地把食指舉著。“說!我要你給我出個妥當的主意。”
“啊,我要是你的話,”狄克先生一面琢磨,一面說,同時,茫然地看著我,“我就——”他這一琢磨我,好像靈機一動,忽然想起一個主意來,所以跟著就急忙地說,“我就給他洗一個澡!”
“捷妮,”我姨婆滿心得意,而卻不動聲色(這種情況是我當時還不了解的),轉過身去說,“狄克先生給我們大家指出明路來了。燒洗澡水去。”
這番對話,雖然對我關係重大,使我用心細聽,但是在對話進行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要對我姨婆、對狄克先生、對捷妮,觀察一番,同時把我在屋裡還沒看到的情況,補看一下。
我姨婆是一個身材高大,面目峻厲的老小姐,但是卻絕不難看。她的面容、她的聲音、她的舉止和體態,都帶一種絕不通融、毫不茍且的意味;因此我母親那樣一個柔順的人,那樣怕她,完全可以從這種意味裡看出道理來。但是她臉上雖然表示百折不撓,顯得凜然森然,她的眉目卻生得很齊整。我特別注意到,她的眼睛奕奕有神,犀利明快。她的頭髮已經蒼白了,樸樸實實地分成兩半,上面戴著我認為是叫“懶妝頭巾”的帽子[203]。我的意思是說,這種帽子,那時很普通,現在卻少見了,它的兩邊,一直搭拉到下巴那兒,有帶兒在那兒系著。她的長袍是淺紫色的,非常整潔,但是做得卻非常簡凈,好像她願意能多輕便就多輕便才好[204]。我記得,我當時覺得,她的袍子,樣子不像別的,只好像是一身騎馬的服裝,而把多餘的下擺鉸掉了。她在腰上戴了一個男人用的金表(我這是根據它的大小和樣式作的判斷),還帶著和它相稱的鏈子和墜子。她脖子上系著一件紗東西,說它像一個襯衫領子,倒還差不離;她在手腕子上戴著像襯衫小袖頭的東西。
狄克先生呢,像我已經說過的那樣,頭髮蒼白,滿面紅光。我這樣說,本來是可以概括他的全貌的,不過他的頭老是很稀奇地有些搭拉著的樣子——那並不是由於年紀大的關係。那種情況讓我想到撒倫學舍的學童挨了打以後的樣子。同時,他那一雙灰色的眼睛,大而凸出,裡面奇怪地含有一種水汪汪的亮光;這種情況,再加上他那樣恍恍惚惚、愣愣傻傻,他對於我姨婆那樣馴服,她夸他的時候他那樣和小孩子一樣地快樂,這都使我疑心,他這個人,精神可能有些不太正常。不過,如果他真是神經不太正常的話,那他怎麼會到我姨婆這兒來了呢,這真叫我非常地納悶兒。他的穿戴打扮,和一般的紳士一樣,上身是平常白天穿的那種又肥又大的灰褂子和背心,下身是白色的長褲子,表放在褲子上的表袋裡,錢放在褂子上的口袋裡;他老把錢弄得噶啦噶啦地直響,好像他對於錢很得意似的。
捷妮是一個好看的女孩子,正在容光煥發之際,年紀大約有十九歲或者二十歲,十分乾淨俏利。我當時雖然沒再對她作更進一步的觀察,但是有一種情況,我可以在這兒說一下,那是我後來才發現的。原來我姨婆曾把一些女孩子,一個接著一個,放在她的保護之下,雇她們做僕人,她的用意分明是要把她們教育得和男人永斷糾葛,結果她們總是嫁給麵包師,以了卻她們和男人永斷糾葛的心願。捷妮就是這種女孩子中間的一個。
屋子裡也和捷妮或者我姨婆同樣地乾淨整齊。我剛才不大的工夫曾把筆放下,想回憶一下當時的情況:那時候,從海上來的微風,還帶著花香,又吹進了屋子。我又看見了擦得晶光耀眼的舊式家具,又看見了凸形窗裡綠團扇旁我姨婆那把神聖不可侵犯的椅子和那張神聖不可侵犯的桌子,又看見了那個上蓋覆毯[205]的地毯,又看見了那個貓,那個水壺手墊[206],那兩個金絲鳥兒,那些老瓷器,那個滿裝著幹玫瑰花瓣的盆吃酒缽[207],那個滿裝著各式各樣的瓶子和罐子的大櫥;同時,我又看見了我自己,滿身塵土,和所有這些東西,都特別不調和,躺在沙發上,仔細觀看這一切一切。
捷妮給我作洗澡的準備去了,她還沒回來的時候,我姨婆忽然使我大吃一驚:她有一會兒的工夫,氣得全身發直,幾乎都喊不出聲來的樣子叫道:“捷妮!驢!”
捷妮聽見這一喊,就好像房子著了火似的,急忙從臺階[208]那兒跑上來,往外衝到房前一塊青草地上,那兒有兩頭驢馱著兩個婦人,竟大膽要往那上面過,現在她把這兩頭驢從那兒趕走了。同時我姨婆也沖出屋外,把另外馱著一個小孩子那頭驢的韁繩抓住了,叫驢轉過去,拽著它離開了那塊神聖的地方;同時把那個倒霉的趕驢頑童打了一頓耳光,因為他竟敢褻瀆了這片神聖的地方。
一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我姨婆對於那一片青綠的草地,在法律上是否有任何權利把它算作是自己的。不過她自己心裡卻認定了她有那種權利。這樣一來,真有假有,對她說來,完全沒有關係。她認為她一生裡對她最大的凌辱,經常需要報復的,就是驢在那塊純潔神聖的草地上踐踏這件事。不管她正做著什麼事,也不管她正和別人談得多麼興高采烈,只要一有驢出現,那她的思路就馬上轉變了,那她這個人就馬上跑了出去,親自去對付那種畜生。她把盛滿了水的罐子和噴壺,放在人看不見的地方,預備好了,往觸犯了她的孩子們身上澆,把棍子放在門後面埋伏著,預備往那種孩子身上打;突然的出擊,無時無刻停止;不斷的衝突,成為家常便飯。在那些趕驢的孩子看來,也許這種情況又興奮、又好玩兒;對那些更懂事的畜生說來,大概它們了解當時的情勢,所以就隨著它們生來就倔強的天性,偏偏愛往這塊青草地上走。我只知道,洗澡的準備作好以前,就發生了三場衝突。在最後那一場,也就是最激烈的一場,我看見我姨婆,和一個十五歲的黃發少年,單人獨馬交起手來,她把那孩子的頭往她的柵欄門上直磕的時候,那孩子好像還沒明白是為的什麼。我姨婆那時正在那兒用大匙子喂我湯喝(她堅決地相信,我真正地挨了好幾天的餓,腸胃很弱,所以不能一開始就吃得太多),我剛張開嘴要接她喂我的東西,還沒到口,她就把匙子放回湯碗裡,大喊,“捷妮!驢!”同時自己沖出去,和人打鬧。所以這種攪擾、停頓,在我看來,更覺可笑。
我洗了那個澡,覺得很舒服。因為我曾在田野裡睡過覺,身上已經開始覺到,現在劇烈地痛起來;我那陣兒非常疲乏,非常沒有精神,所以叫我的眼睛一連睜五分鐘的工夫,都辦不到。我洗完了澡以後,她們(我是說我姨婆和捷妮)把狄克先生的一件襯衣和一條褲子給我穿在身上,又用兩三個大披肩把我捆扎起來。我當時讓她們這樣一捆扎,看著像個什麼,我現在說不上來;我只覺得,我這樣一捆扎,身上非常地熱。同時覺得又暈、又困,所以我就又在沙發上躺下,一下睡著了。
我醒來以後,我有一種印象,覺得仿佛我姨婆,曾來到我跟前,彎著身子,俯在我上面,把我的頭髮給我從臉上撩開了,把我的頭放得更舒服一些,然後站在那兒瞧我。我這種印象,也許只是一場夢,由於我長期的想象而來。我還好像耳邊上聽見她說“漂亮的孩子”、“可憐的孩子”這一類話來著。但是我醒來以後,卻絕沒有任何情況,使我相信,我姨婆說過那些話,因為我只看見她坐在凸形窗前,從綠團扇後面,看著外面的海。那把綠扇是安在一種轉軸上的,能朝著任何方向轉動。
我醒了以後不久,我們就吃正餐,吃的是一隻烤雞和一個布丁。其實我那時坐在桌子前面,也和一個串扎緊了的雞[209]並不兩樣,兩手要動,很費勁兒。但是這既然是我姨婆把我扎裹成這種樣子,那即便我覺得有什麼不方便,我也絕不敢說出來。我坐在桌旁,心裡一直都焦灼地想要知道,她要把我怎麼辦。但是她吃飯的時候,卻不作一聲,只有偶爾的時候,一面把眼睛盯著我(我坐在她對面),一面說一聲“我的天!”但是這句話絲毫也不能減少我的焦慮。
桌布撤走了,雪裡酒放在桌子上了(我也有一杯),那時候,我姨婆又打發人到樓上去請狄克先生。狄克先生來到樓下,我姨婆告訴他,說她問我話的時候,他可得仔細聽;跟著她就問了我一連串問題,慢慢地把我的情況都套問出來了。狄克先生聽的時候,盡力作出明白曉事的樣子來。我說我那番遭遇的時候,我姨婆就拿眼盯著狄克先生,要不是那樣,我想他早就睡著了;同時,不論多會兒,只要他稍微露出一丁點兒要笑的樣子來,我姨婆就把眉頭一皺,這樣他就急忙收斂了笑容。
“我真不明白,那個可憐的倒霉的娃娃,到底受了什麼神差鬼使,偏偏想起來去再嫁一次人!”我說完了我的身世以後,我姨婆說。
“那也許是因為她愛上了她第二個丈夫了吧,”狄克先生接著說。
“愛上了!”我姨婆重復說。“你這個話是什麼意思?愛上了!那是她應當應分的嗎?”
“也許,”狄克先生想了一想,強作笑容說,“她那是要尋開心吧?”
“尋開心!不錯,可就開心啦!”我姨婆回答說。“那個可憐的娃娃,對那樣一個狗一般的傢伙,對那樣一個誰都能看出來非這麼那麼虐待她不可的傢伙,發起癡情來,可就太開心啦。她對自己到底打的什麼主意,我真不明白!她已經嫁過一個丈夫了。她已經眼看著大衛·考坡菲伸了腿了(他從在搖籃裡的時候起,就老追蠟油凍的娃娃[210]了)。她也有了孩子了——哦,那個星期五晚上,她生下了坐在這兒這個孩子的時候,真可以說是一對娃娃!——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哪?”
狄克先生偷偷地對我搖了搖頭,好像他認為,要叫我姨婆別這樣沒完沒結,是辦不到的。
“她連養孩子都和別人不一樣,”我姨婆說。“這個孩子的姐姐,貝萃·特洛烏,在哪裡哪?永遠沒出世。真是哪裡的事!”
狄克先生好像十分驚嚇的樣子。
“那個又瘦又小的傢伙,那個把腦袋歪在一邊兒的大夫,那個齊利浦,反正不管他叫什麼吧,他會什麼?什麼也不會,就會跟我說,像個紅胸鳥[211]一樣(一點兒不錯,像個紅胸鳥),跟我說‘是個小子’。小子!呀!那一群東西,沒有一個不是白癡!”
這一聲突然的猛叫,把狄克先生嚇了一大跳,把我也嚇了一大跳,如果我得把實話都說出來的話。
“這還不算,仿佛這樣還不夠糟的,仿佛她把這孩子的姐姐,貝萃·特洛烏,還害得不夠厲害的,”我姨婆說,“她還要嫁第二次——她還要嫁一個‘沒德損’,真是又沒德行,又損——把這個孩子也害了!這樣一來,自然而然的結果是,這孩子只好到處自己覓食,到處自己流浪了。其實這種情況,除了一個娃娃,誰都能看出來。現在這孩子還沒長大,就和該隱[212]一模一樣了。”
狄克先生使勁瞧我,好像要仔細認一認,原來我就是這樣一個角色。
“還有那個名字像異教徒的婦人,”我姨婆說,“那個坡勾提,她也跟著嫁人去了。據這孩子說,因為她沒看得夠嫁人帶來的苦頭,她也跟著嫁人去了。我只希望,”我姨婆說,一面搖晃腦袋,“她丈夫是報上老登的那種通條丈夫,老拿通條狠狠地揍她才好。”
我聽了我那個老看媽叫我姨婆這樣咒罵,這樣糟蹋,就忍不住了。我對我姨婆說,她實在錯怪了坡勾提了。我說,坡勾提是世界上最好、最可靠、最實心、最忠心、最能自我犧牲的朋友和僕人。她一直地老頂疼我,她一直地老頂疼我母親;我母親死的時候,是她抱著我母親的頭的,我母親最後感激的吻,是留在她臉上的。我說到這兒,想起我母親和坡勾提來,就忍不住哽咽,哭起來了;我哽咽難言、勉勉強強地哭著說,她的家也就是我的家,她所有的也就是我所有的,我本來想到她那兒去安身,只是因為她家道寒微,我去了,恐怕要給她添麻煩,所以才沒去。剛才說過,我說那些話的時候,忍不住哭起來;我把頭趴在桌子上,用手捂著臉哭。
“好啦,好啦,”我姨婆說。“這孩子知道對他忠心的人忠心,很不錯。——捷妮!驢!”
我絕對相信,如果不是因為不幸有那頭驢闖來把我們攪了,那我和我姨婆,一定會非常融洽,言和語順的;因為我姨婆曾把手放在我的肩頭上來著,而我受到這樣鼓勵,膽子大起來,也很想把她抱住,求她保護來著。但是驢來這一打擾,同時她又去到外面和趕驢的爭吵起來,可就一時把我姨婆所有的那副軟心腸一齊壓下去了;那只把她招得老憤怒地對狄克先生嚷嚷,說她決定要訴之法律,把多佛所有養驢的人都告下來,告他們侵犯別人的主權。她就這樣一直嚷嚷到吃茶點的時候。
吃完了茶點,我們坐在窗前——我看我姨婆臉上那種嚴厲樣子,我就猜想,她守在那兒,為的是好瞧著是不是再有驢來冒犯——一直坐到暮色蒼茫,那時候,捷妮把蠟燭點起來放好,拿出一副雙陸來,放在桌子上,把窗簾子都放下來。
“現在,狄克先生,”我姨婆說,同時像上一次一樣,臉上帶著鄭重的樣子,食指往上伸著。“我要問你另一個問題。你瞧著這個孩子。”
“大衛的孩子?”狄克先生說,同時臉上顯出又專精注意,又莫名其妙的樣子來。
“一點不錯,”我姨婆說。“你現在要把他怎麼辦?”
“把大衛的孩子怎麼辦?”狄克先生說。
“不錯,”我姨婆回答說,“把大衛的孩子怎麼辦?”
“哦!”狄克先生說。“是啦。把他怎麼——我要叫他去睡覺。”
“捷妮!”我姨婆喊道,喊的時候,帶著我前面說的那種同樣志得意滿而卻不動聲色的樣子。“狄克先生給我們大家指出明路來了。床鋪好了沒有?鋪好了,我們就帶他睡覺去。”
捷妮回她主人話,說床早已鋪好了;跟著她們就帶我上樓。她們帶我的時候,態度很溫柔,但是方式卻有些像押解犯人一樣:我姨婆在前面帶著,捷妮就在後面押著。只有一種情況,使我生出一種新的希望來:原來我姨婆走到樓梯上面,停了一下,問捷妮為什麼到處都是煙味兒;捷妮就說,她把我的襯衫,在下面廚房裡,燎成引火的東西[213]了。但是在我的寢室裡,卻除了我穿的那一堆怪東西而外,再沒有別的衣服。她們給我留了一支小蠟,我姨婆還預先警告我,說那支小蠟,只能點五分鐘的工夫;說完了她們就走了,把我一個人撂在那兒。我聽見他們在外面把門鎖上了。她們為什麼鎖門呢?我把這種情況在心裡面琢磨了一陣,我認為,可能是由於我姨婆,對於我還什麼都不知道,疑心我有喜歡逃跑的習慣,所以現在為了預防,把我鎖在屋裡,免得我出婁子。
我那個屋子很叫人可心,它坐落在這所房子最高的一層,俯臨大海,那時月光正澄澈晶明地照在海面上。我記得,當時祈禱做完了,蠟燭也著完了,我怎樣仍舊坐在那兒,瞧著海上的月光,有的時候覺得,好像那就是一本發亮的書,我能從那上面看到我的命運似的,又有的時候就覺得,好像我看到我母親,懷裡抱著嬰兒,沿著那條晶明澄澈的路從天上來到,像我最後一次看見她那慈愛的面容那樣,往下瞧我。我記得,我帶著肅穆的心情,把眼光從海上轉到掛著白帳子的床那兒的時候,我那種莊嚴之心,怎樣一變而為感激之情,安樂之感——至於躺在輕軟暖和的床上,蓋著雪白的單子,那我的感激之心,安樂之感,就更大了——我記得,我怎樣想到所有我夜裡睡過的那些寂寞偏僻、一無屏蔽的地方,跟著就禱告,永遠可別再受到無家可歸之苦,同時禱告,永遠也別忘了那些無家可歸的人。我記得,我禱告完了以後,好像飄飄然沿著海上那道使我黯然的輝光入了睡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