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章 名為贍養,實屬遺棄
我母親的葬儀已經舉行過了,陽光也自由地射進全家各個屋子了,那時候,枚得孫小姐所做的頭一件事,就是通知坡勾提,叫她一個月以後,另作打算[140]。坡勾提當然非常不願意伺候枚得孫姐弟,但是,我相信,她為我起見,寧肯把世界上最好的地位犧牲了,而仍舊留在我家。現在她對我說,我們不得不分離了,還告訴了我不得不分離的原故。跟著我們倆盡心地互相安慰。
關於我自己,關於我的將來,他們任何話也沒說,任何行動也沒採取。我敢說,如果他們也能給我一個月期限,叫我另作打算,那他們一定非常地高興。我有一次,鼓起勇氣,鬥膽問枚得孫小姐,我什麼時候再回學校;她只很冷淡地回答說,她認為,我不會再回去了。她沒再說任何別的話。我很焦灼地想要知道,他們究竟要怎樣安置我;坡勾提也同樣想要知道。但是不論是我,也不論是她,關於這個問題,都一丁點兒消息也摸不著。
我的情況,有一種改變,這種改變,雖然使我當時免去許多苦惱,但是,如果我那時能仔細把這種改變考慮一下,那就會使我對於我的將來慌惶不安的。原來是這麼回事:他們原先對我的種種拘管轄制,全取消了。他們不但不再要我呆板沉滯地死釘在起坐間裡,並且有好幾次,我坐在那兒的時候,枚得孫小姐反倒對我皺眉頭,叫我走開;他們不但不再禁止我,不讓我和坡勾提在一塊兒,並且如果我不在枚得孫先生面前的時候,他們決不問我,決不找我。起初的時候,我老天天害怕,惟恐枚得孫先生會親自來教我念書,或者枚得孫小姐親自來教我;但是不久我就覺到,我這種疑懼,完全沒有根據。我在他們那方面所要受到的,沒有別的,只是一味的不理不睬。
我現在想不起來,我當時發現他們這樣對待我,覺得怎麼難過。我母親突然長謝人世,仍舊使我心神恍惚,對於一切瑣事,都像傻了、愣了的一樣,一概不能理會。我現在能想起來,我當時待著沒事兒的時候,固然也琢磨到,我說不定,再也沒有書讀,再也沒有人管了,只能長成一個衣履襤褸、性情陰鬱的傢伙,在村子裡,一無所成,空度歲月。同時也琢磨到,我也有可能,擺脫這種際遇,而遠走高飛,像故事書裡的人物那樣,創出一番事業來。不過那都只是一瞬即逝的空想,都是睜著大眼做的夢,這種夢,我有的時候坐在那兒看著,好像隱隱約約地畫在或者寫在我那個屋子的牆上一樣,一會兒又消失了,牆上仍舊又是一片空白。
有一天晚上,我在廚房的爐子旁邊烤手的時候,我對坡勾提滿腹心事地打著喳喳兒說:“坡勾提,枚得孫先生現在比以前更討厭我了。他本來就一直地沒喜歡過我,坡勾提;不過現在,如果他辦得到,就連見都不要見我了。”
“那也許是因為他正在那兒傷心吧,”坡勾提說,一面撫摩我的頭髮。
“我敢說,坡勾提,我也傷心。要是他真是因為傷心才不顧得理我,那我決不會理會的。不過他並不是因為傷心才不理我。哦,決不是,決不是因為傷心。”
“你怎麼知道不是哪?”坡勾提沉默了一會兒說。
“哦,他傷心的情況完全是另一回事,和他對我的態度完全不相干。他這會兒正和枚得孫小姐坐在爐前傷心哪。但是只要我一進去,坡勾提,他可就換了另一副樣子了。”
“什麼樣子哪?”坡勾提說。
“他就動起氣來,”我回答說,說的時候,不知不覺地把他那種陰鬱地一皺眉頭的樣子學了一下。“如果他只是因為傷心,那他不會像他那樣看我的。我只是傷心,而我的傷心可叫我更心軟了。”
坡勾提停了一晌,不作一聲;我也不作一聲,只在爐前烤手。
“衛,”她後來到底說。
“什麼,坡勾提?”
“我曾想辦法來著,我的親愛的,曾想盡了所有的辦法來著——簡單地說,辦得到的也好,辦不到的也好,我都想了,要在這兒,要在布倫得屯,找個合適的事兒,但是可沒有那樣的事兒,我愛。”
“那麼你打算著怎麼辦哪,坡勾提?”我帶著有所希冀的樣子問。“你是不是想到別的地方去碰運氣哪?”
“我想,我沒有別的法子,只好先回亞摩斯,”坡勾提回答說,“在那兒先待些時候再說。”
“你要是只到那兒,那就是萬幸了,”我一聽這話,心裡稍微一亮,說。“你本來也可能到更遠的地方去,從此和我再見不著面兒了啊。你要是只到亞摩斯,那我有的時候還可以看到你,我的親愛的老坡勾提。你不會跑到天涯海角去吧,會嗎?”
“決不會,謝謝上帝!”坡勾提很激動地喊著說。“只要你在這兒,我的乖乖,那我每星期都要跑來看你一趟的。只要我活著,那我一星期都要來一趟。”
我聽了她這番諾言,覺得如釋重負一樣,但是這還不算,因為坡勾提接著說:
“衛,我告訴你,我要先到我哥哥家裡,去住倆禮拜——住到我的心安定下來的時候,住到我恢復了差不多是原來的樣子的時候。我正在這兒琢磨哪:他們既然這陣兒不願意你在這兒,那他們也許會叫你和我一塊兒去住幾天的。”
我當時最大的願望,就是我和周圍的人,完全改變了關係(坡勾提當然不算在內),除了那個以外,如果還有別的事情能使我高興,那就是坡勾提這個提議了。我一想到,重新和那些忠厚老實人在一塊兒,看到他們喜笑顏開地來歡迎我;重新領略甜美的禮拜天早晨的安靜,聽著鐘聲當當地響,看著石頭子兒扔到水裡,看著朦朧的船影從霧中透出;重新和小愛彌麗一塊兒東遊西蕩,把我的煩惱都告訴她,在海灘上找蛤蜊殼兒和石頭子兒,來解除煩惱:這種種情況,都使我心神安靜。不過,再一想,枚得孫小姐也許會不讓我去,這樣,心裡就又煩起來了。不過這種煩惱,不久也消除了,因為,那天晚上,我和坡勾提正說著話,枚得孫小姐出來了,到藏物室裡,不知道搜尋什麼東西,那時候,我萬沒想到,坡勾提竟鼓起勇氣,當場把這個問題提出來了。
“這孩子要是到那兒去,只是閒待著,”枚得孫小姐說,一面往泡菜壇子裡瞧。“閒待著是萬惡的根源。不過,話又說回來啦,我看,他在這兒,或者不管在任何別的地方,也只有閒待著。”
我可以看出來,坡勾提本來要反唇相譏。她的話就在嘴邊上;不過她為了我起見,極力忍住了,不作一聲。
“哼!”枚得孫小姐說,說的時候,眼睛仍舊沒離開泡菜。“這陣兒,得別叫我兄弟受到攪擾,得別叫他感到不舒適,這比什麼都重要,這是第一等重要。所以我想,我還是叫他跟著你去吧。”
我對她說了一聲謝謝,但是卻沒敢透露出喜歡的樣子來,因為我怕她一見我喜歡,就又要收回成命了。她從泡菜壇子那兒瞅著我的時候,她眼裡那種辣氣和酸氣一齊沖出,好像她剛才把壇子裡的東西一下都攝進她那雙黑眼睛裡去了一樣。我看到這種情況,就不禁認為,我不露喜容,是明智謹慎的辦法。這句出了口的諾言,總算一直並沒收回。一個月的期限完了的時候,坡勾提和我準備動身了。
巴奇斯先生來到我們家,搬坡勾提的箱子。我以前從來沒見過他進大柵欄門,但是這一回,他卻到了屋子裡面了。他扛著那個頂大的箱子往外走的時候,看了我一眼,他看這一眼很有意義,如果可以說意義會在巴奇斯先生的臉上出現的話。
坡勾提多年以來就把我們的家當作她自己的家了,她對於她頂疼的那兩個人——我母親和我——的感情,也是在那兒生長起來的,現在她要離開那兒了,心裡自然很難過。她還一大早在教堂墓地裡溜達來著。她上了車的時候,用手絹捂著眼坐在車上。
她還余悲未煞的時候,巴奇斯先生任何一點活動都沒有。他像一個草楦的人一樣,用他平常那種姿勢,坐在平常那個地方上。但是待了一會兒,坡勾提抬頭往四外看了,和我說話兒了,那時候,他卻有好幾次,又點頭,又咧嘴。我當時絲毫也不了解,他這是朝著誰點頭,朝著誰咧嘴,為什麼點頭,為什麼咧嘴。
“今兒的天氣真好,是不是,巴奇斯先生?”我用這句話周旋巴奇斯先生。
“不能算不好吧,”巴奇斯先生說;他說話老是拿著尺寸,所以很少有連累自己的時候。
“這陣兒坡勾提非常地舒服了,巴奇斯先生。”這句話為的是叫他放心。
“是嗎?”巴奇斯先生說。
巴奇斯先生把這句話帶著明智的樣子琢磨了一下,然後眼睛瞧著坡勾提,嘴裡說:
“你當真很舒服嗎?”
坡勾提笑了一聲,說不錯,很舒服。
“不過,你要知道,我問的是,當真、果然舒服嗎?”巴奇斯哼了一聲,往坡勾提坐的地方直湊,同時用胳膊肘兒拐坡勾提。“舒服嗎?當真果然舒服嗎?舒服嗎?嘿?”巴奇斯先生每逢問一句,就往坡勾提那兒湊一下,同時用胳膊肘兒把她拐一下;因此,弄到後來,我們三個,都擠到車左邊那個角落上去了,把我擠得簡直都沒法兒再受了。
坡勾提提醒他,說我叫他擠得受不了啦,他聽了,就馬上給我讓出一點地方來,一點一點地離開了我們。但是我卻不能不覺到,他好像認為,他這是碰巧想出來了一條絕妙的辦法,用不著麻麻煩煩地想話來說,就能表達自己的意思,而且,還表達得乾淨,俏利,叫人喜歡,惹人注意。他分明對於這個辦法暗中樂了好久。待了一會兒,他又湊到坡勾提身邊,把前面的話重復,“你真舒服嗎?”向我們這邊兒使勁地擠,擠得我幾乎連氣都喘不上來。又待了一會兒,他又來了勁兒了,又重復了那句話,又把我擠得喘不上氣兒來。到後來,只要我一看見他要來勁兒,我就急忙站起來,站在踏板上,假裝著看遠處的風景:這樣一來,我就免於被擠之苦了。
他非常殷勤,專誠為了我們,在一家客店那兒,把車停住了,請我們吃烤羊肉,喝啤酒。連坡勾提正喝著啤酒的時候,他都又像前面說的那樣,忽然又來了勁兒,幾乎把她擠死。不過我們快到旅程終點的時候,他有許多事兒要做,可就沒有工夫獻殷勤了;等到我們到了亞摩斯石頭鋪的街上,我認為,我們顛簸、折騰,就很夠受的了,不顧得別的事兒了。
坡勾提先生和漢在那個老地方等我們。他們很親熱地迎接了我和坡勾提,和巴奇斯先生握手;不過巴奇斯先生,據我看來,卻好像一片茫然,惚惚悠悠,只見他把個帽子戴在後腦勺子上,不但臉上一片靦腆忸怩,斜目而視,連兩條腿也都靦腆忸怩,斜步而行。他們兩個,坡勾提先生和漢,一個人提起坡勾提的一隻大箱子來;我們正要往前走的時候,只見巴奇斯先生用他的食指,跟我鄭重地打招呼,把我叫到一個門廊下面。
“我說,”巴奇斯先生哼的一聲說,“事兒很順利。”
我抬頭往他臉上看去,帶出強作深沉的樣子來說了一聲“哦!”
“事兒並不是糊里糊塗地就完啦,”巴奇斯先生說,一面對我說體己話的樣子點腦袋。“事兒很順利。”
我又說了一聲“哦!”
“願意的是誰,你知道吧?”我那位朋友說,“願意的是巴奇斯啊,就是巴奇斯啊。”
我點了點頭,表示他的話不錯。
“事兒很順利,”巴奇斯先生說,同時和我握手。“咱們倆真稱得起是朋友。事兒順利,是你一開頭就鬧對了。事兒很順利。”
巴奇斯先生本來想把事情往特別明白裡表示,但是他越想表示得明白,事情卻越顯得神秘。我本來可以站在他面前,看他一個鐘頭,而卻像面對著一架停了的鐘一樣,得不到任何啟發;幸虧後來坡勾提叫我,我才離開了他。我們大家又一塊兒往前走著的時候,坡勾提就問我,巴奇斯都對我說什麼來著。我就告訴坡勾提,說他說事情很順利。
“他就是這樣不要臉,”坡勾提說。“不過我不在乎那個!親愛的衛,我要是打算結婚,你看怎麼樣?”
“哦——我想,你結了婚,還是要像現在這樣一樣地疼我吧,坡勾提,”我稍微想了一下,回答她說。
這位好心眼兒的人,聽我這樣一說,馬上在路上站住了,把我摟在懷裡,做出許多許多表示她對我疼愛不變的表示,惹得街上走路的人,和走在前面她家裡的人,都瞠目而視。
“你說一說你的意見吧,親愛的,”她摟完了我,我們又往前走的時候,她又問。
“關於你想要結婚——和巴奇斯先生結婚的意見?”
“不錯,”坡勾提說。
“我認為那是一樁很好的事。因為你嫁了他,你可以看出來,坡勾提,你就老有車有馬,可以坐著車來看我了,還不用花車錢,還能多會兒想要來就多會兒來。”
“你聽聽我這個小乖乖多懂事兒!”坡勾提喊著說。“這也正是我過去這一個月裡老琢磨的。一點不錯,我的寶寶,是我老琢磨的。再說,我嫁了人,我想,我就可以更自主了。你說是不是,乖乖?至於在自己家裡做活,自然比給人家做活更踏實,那就不用說了。我現在到一個生人家去伺候人,還真怕幹不來。我嫁在那兒,還可以老不離我那個好看的女孩兒的墳地,”坡勾提沉吟著說,“我多會兒想起來要到她的墳上去,就多會兒可以去。到我也閉了眼那一天,那我躺的地方,也可以不至於離我那個著人疼的女孩兒躺的地方太遠了!”
我們兩個,待了一會兒,都沒再說什麼。
“不過,要是我的衛乖乖不贊成這件事,那我對這件事連想一想都不會的,”坡勾提高興地說。“要是你反對,那就是他在教堂裡問我三個三十遍,我把戒指在口袋裡都磨光了[141],我也不去想這件事。”
“你看一看我,坡勾提,”我回答說;“你看我是不是真心高興,是不是真心願意你結婚!”我實在是全心全意贊成這件事。
“好吧,我的命根子,”坡勾提說,同時又使勁摟了我一下。“我白天晚上,沒有不想這件事的時候,這麼琢磨,那麼琢磨,凡是能琢磨的都琢磨到了,我只希望我琢磨的不錯。不過我還是要再琢磨一下,還得跟我哥哥商議商議。這會兒咱們先不要對別人說,衛,只你和我知道就行啦。巴奇斯是個忠厚老實人,”坡勾提說,“只要我對他盡我的職分,我一定會很舒服的;要是有什麼——有什麼不舒服的,那一定是我自己不好,”坡勾提說,一面哈哈大笑。
巴奇斯先生這句話,當時用來,非常合適,把我們兩個都逗樂了,因此我們兩個笑了又笑,非常開心,一直笑到我們看見了坡勾提先生的住處為止。
這所船屋,仍舊和從前一樣,只有一點不同,那就是:它在我眼裡,也許有些縮小了。格米治太太也像上次那樣,在門口迎接我們,好像她從上次以來,就一直站在那兒,永遠沒動似的。屋子裡的一切,都和從前一樣,連我那個寢室的藍盂子裡生的海藻,都一點也沒改樣。我到外面那個木頭棚子裡去看了看,只見那兒龍蝦、螃蟹和大蝦,仍舊是碰到什麼就夾什麼,好像仍舊在從前那個角落上,和從前同樣地亂攪在一起。
但是卻看不見小愛彌麗,所以我就問坡勾提先生,她哪裡去了。
“她上學哪,少爺,”坡勾提先生一面說,一面擦頭上的汗,那是他叫坡勾提的箱子壓出來的:“她再有二十分鐘或者半點鐘的工夫,就回來了。”他一面說,一面看了看那架荷蘭鐘。“唉,我們這兒,因為她上學,不在家,沒有不想她的。”
格米治太太呻吟了一聲。
“鼓起興致來,老嫂子!”坡勾提先生喊著說。
“我比別人想她想得更厲害,”格米治太太說,“我是個孤孤單單的苦命人,不跟我鬧別扭的,差不多也只有她一個。”
格米治太太又帶著哭聲兒嘟囔,又搖晃腦袋,跟著吹火去了。她去幹這種活兒的時候,坡勾提先生就轉身對我們,用手遮著嘴說:“又想起她那個舊人兒來啦!”從這種情況裡,我正確地猜出來,我上次來過以後,格米治太太的心情並沒好轉。
現在,這個地方,沒有一處不和從前同樣地可愛,或者說,沒有一處不應當和從前同樣地可愛。然而它給我的印象,卻又和從前不一樣。我看到它,總覺得不免有些掃興。這也許是因為小愛彌麗沒在家的原故吧?我知道她回來的時候要走哪一條路,因此,剛待了一會兒工夫,我就順著那條路溜達著走去,想要去迎她。
待了不大的工夫,一個人的形影兒在遠處出現了。我一會兒就認出來,那正是愛彌麗。她雖然年歲長了,她的身量卻仍舊不高。但是,她越走越近了,我能看見她的藍眼睛比先前更藍,她的酒窩兒比先前更美,她整個的人都比先前更漂亮,更輕盈。那時候,我的腦子裡忽然起了一種很稀奇的想法,因而我就假裝著並不認識她,只像正在那兒看遠處的什麼東西似的,從她身旁走過。我後來長大了的時候,也有一次那樣做過,一點不錯,有一次那樣做過。
小愛彌麗對於我這一手兒,一點也沒在乎。她分明看見了我,但是她不但沒轉過身來招呼我,而反倒大笑著跑了。這樣一來,我只得跟在她後面,連忙追去;但是她跑得很快,快到船屋跟前的時候,我才追上了她。
“喲,原來是你呀?”小愛彌麗說。
“喲,難道你不知道是誰嗎,愛彌麗?”我說。
“那麼你哪?難道你不知道是誰嗎?”小愛彌麗說。我要吻她,但是她卻把她那紅嘴唇兒用手捂著,說她這陣兒不是娃娃了,跟著笑得比以前更厲害,跑進家裡去了。
她好像存心逗我,給自己開心。那是她使我很驚奇的改變。茶點擺好了,我們那個小矮柜也在原來的地方上放好了;但是她不但沒過去,和我並排在那上面落座,而反倒跑到那個愛嘟囔的格米治太太那兒,和她作伴兒去了。坡勾提先生問她為什麼那樣的時候,她不作聲,只把頭髮全弄亂了,披散在面前,把臉遮住了,同時一句話也不說,只顧大笑。
“跟個小貓兒似的!”坡勾提先生說,同時用他的大手拍她。
“一點也不錯,一點也不錯,跟個小貓兒似的!”漢喊著說,“我的好衛少爺,一點也不錯,跟個小貓兒似的!”他一面這樣說,一面坐在那兒瞧著她,自己暗中樂了一陣,完全是又喜又愛的樣子,弄得臉上火一般的紅。
實在說起來,小愛彌麗叫大家寵壞了;坡勾提先生把她寵得比任何人都厲害。只要她跑到他跟前,把她的小臉蛋兒放到他那毛茸茸的連鬢鬍子上,那她叫他幹什麼,他就會幹什麼。至少我看著她把臉蛋兒貼在他的連鬢鬍子上的時候,我認為是那樣。我認為,坡勾提先生這樣,還只能說,做得絕對不算過分。愛彌麗這個小女孩子,感情那樣篤厚真摯,天性那樣溫藹柔和,態度那樣羞澀之中含有慧黠,慧黠之中含有羞澀,因此弄得我對她比以前更加傾倒。
她這個孩子,心腸又非常地軟。有一次,我們吃過茶點,坐在爐前,坡勾提先生就含著煙袋,提到我母親故去的話來;她聽了,滿眼是淚,隔著桌子,那樣溫柔地看著我,使我不由得滿懷感激。
“啊!”坡勾提先生說,一面把她的鬈髮拿在手裡,讓它在手上像水一般地滑過,“你瞧,少爺,這也是一個孤兒。這兒,”坡勾提先生說,一面用手背在漢的胸上一拍,“又是一個孤兒,不過看樣子可不大像就是了。”
“要是我有你做我的保護人,坡勾提先生,”我說,一面搖頭,“那我想我也不大會覺得出來我是孤兒的。”
“說得好,我的好衛少爺!”漢欣喜若狂的樣子喊著說。“說得好!著哇!不錯,不會覺出來。哈!哈!”他說到這兒,也用手背往坡勾提先生的胸上一拍,小愛彌麗就站起身來,吻了坡勾提先生一下。
“你那位朋友怎麼樣啦,少爺?”坡勾提先生對我說。
“你說的是史朵夫吧?”
“不錯,正是那樣叫法,”坡勾提先生喊著說,同時轉到漢那兒。“我本來就知道,和咱們這一行有交道嘛。”
“你可叫人家是姚魯夫,”漢說,一面大笑。
“啊!”坡勾提先生回答說。“使舵、搖櫓,還不都是使船的事兒?[142]對不對?這兩樣事是緊緊連著的,是不是?他這陣兒怎麼樣啦,少爺?”
“我離開學校的時候,他非常的好,坡勾提先生。”
“那真夠個朋友!”坡勾提先生說,同時把他的煙袋往外一伸。“要是說起朋友來,那可真夠個朋友!哎呀,我的老天爺,誰看到他,要是不覺得是一樁美事才怪哪!”
“他很漂亮,是不是?”我說到這句夸他的話,心花都開了。
“漂亮!”坡勾提先生說。“他站在你面前,簡直地——簡直地是——哦,他站在你面前,你說他像什麼都可以。他那樣有膽量!”
“不錯,他正是那樣的人,”我說。“他和獅子一樣地勇敢;再說,坡勾提先生,你真想不到,他有多坦率。”
“我這陣兒想,”坡勾提先生隔著他的煙袋裡冒出來的煙對我說,“說到書本上的學問,不論什麼風向都難不倒他吧?”
“不錯,”我心裡大喜,嘴裡大叫,“他什麼都知道。他真聰明得驚人。”
“那才夠個朋友啦!”坡勾提先生說,同時莊嚴地把頭一甩。
“不論什麼東西,他學起來,都一點也不費勁,”我說。“有什麼功課,他只要瞟一眼,就會了。他還是個打板球最好的能手哪。他下棋的時候,他讓你多少子兒都成,結果還是不費氣力就把你贏了。”
坡勾提先生又把頭一甩,意思就等於說,“不錯,那個自然!”
“他的口才真了不起,”我接著說。“無論誰,聽他一說,都得心服口服。還有,你要是聽見他唱歌,我真不知道你要說什麼好,坡勾提先生。”
坡勾提先生又把頭一甩,意思是說,“我完全相信。”
“還有哪,他那個人那樣義氣,那樣大方,那樣高尚,”我說,我這時候,叫我這個最喜歡的題目弄得完全不由自主了,“不管怎麼夸他,也說不盡他的好處。我自己就敢保,我對於他在學校裡那樣講義氣地保護我,不論怎麼,也感激不過來。那時候,我的年紀比他小得多,班級比他低得多。”
我正這樣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往下說,我的眼光無意中落到了小愛彌麗身上。只見她正把身子往前趴在桌子上,屏聲靜氣、聚精會神地在那兒聽,兩眼閃爍,和藍寶石一樣,兩頰布滿了紅暈。她的樣子那樣誠懇,那樣美麗,竟使我驚訝得呆了,把話頭打住。別的人也同時都看到她這種情況,因為我把話頭打住了的時候,他們都又笑她,又瞧她。
“愛彌麗也和我一樣,”坡勾提先生說,“很想見他一面。”
我們大家都往她那兒這一瞧,把她弄得不知所措,只把頭低著,臉上滿是羞暈。她跟著從披散在面前那幾綹鬈髮後面往外瞧了一眼,瞧到我們大家仍舊還在那兒瞧她(我敢說,我個人就能一點鐘一點鐘地瞧她還瞧不夠),她就拔起腿來跑了,一直到快睡覺的時候,沒再露面兒。
我仍舊在船尾上,上次睡過的那個小屋子裡就寢,外面的風,仍舊像從前那樣,嗚嗚地吹過那一片荒灘。但是現在,我卻不由要設想,這個風是在那兒為那些死者嗚咽;我現在想的,不是潮水夜裡要大漲,會把船屋漂起來,而是自從上次我聽見了它的聲音以後,大潮已經漲起來了,把我的快樂家庭淹沒了。我記得,風聲和濤聲在我的耳邊上開始微弱了的時候,我在我的禱告中,添了一句話,說求上帝保佑我,叫我長大了以後,娶小愛彌麗為妻。我就這樣,滿懷愛情,入了睡鄉。
日子過得和從前幾乎一樣,只有一點不同——而這個不同,卻是很大的不同——那就是,小愛彌麗和我,現在很少一塊兒在海灘上遊蕩的時候了。她得學功課,還得做針線活兒,每天絕大部分的時間都不在家。不過我覺得,即便她常在家,我們也不會像從前那樣瞎逛了。因為,愛彌麗雖然性情輕狂放縱,滿腦子小孩子的古怪想法,但是她卻早已經不是我所想象的那個小姑娘,而長成了一個大姑娘了。在這剛剛一年多的時間裡,她好像和我距離很遠了。她仍舊喜歡我,但是她卻又笑我,又逗我,又故意嘔我;我去迎她的時候,她老是從另一條路偷偷地回來,看見我沒迎到她而失望,就站在門口大笑。我們兩個最快活的時光,就是她安安靜靜地坐在門口做活兒,我就坐在她腳下的木頭臺階兒上,念書給她聽。一直到現在,我老覺得,我從來見過的陽光,都沒有那些四月的午後那樣晶明輝煌;我從來見過的小女孩子,都沒有她坐在那個老船的門前那樣,使人覺得暖意洋洋;我從來見過的天,見過的海,都沒有那樣寥廓清澈;我從來見過的船,都沒有那樣壯麗威武地揚帆駛進了金黃色的海天寥廓之中。
我們到亞摩斯的當天晚上,巴奇斯就出現了,他那怔怔傻傻,笨手笨腳的樣子,可真到了家。他帶了一些橘子來,用一條手絹兒包著。因為他對於這種東西,一個字都沒提到,所以他走了以後,大家都認為他那是偶然忘了,把橘子撂在那兒了,所以就打發漢去追他,要把橘子還他。但是漢回來了以後,卻說,橘子原來是送坡勾提的。從那一次以後,他每天晚上,恰恰在同樣的時間出現,出現的時候,還老帶著一個包兒,還老不提,老把它撂在門後面。這些表示情愛的禮物,是花樣兒頂繁多、貨色頂古怪的。我記得,其中有兩副豬蹄子,一個碩大無朋的針插兒,半升左右蘋果,一對黑玉耳環兒,一些西班牙蔥,一匣骨牌,一隻金絲鳥,外帶著籠子,還有一隻腌豬腿。
巴奇斯先生求婚的方式,據我所記得的,是很奇特的。他很少開口的時候,只坐在火旁,像他坐在車上的姿式一樣,呆呆板板地瞧著坐在他對面兒的坡勾提。有一天晚上,我想是由於愛勁兒忽然上來了,他一下把她打線用的蠟頭兒搶到手裡,裝在他的背心口袋裡帶走了。從那一天以後,每次坡勾提要用那塊蠟頭的時候,他就把它從口袋裡掏出來(只見蠟頭已經化了一半的樣子,粘在口袋的裡子上了),等用過了,再把它裝回口袋裡,這就是他最樂的事。他好像自得其樂,非常愜意,絕不覺得有談話的必要。我相信,即便他帶著坡勾提到海灘上去溜達的時候,他也坦然自若,不覺得有談話的必要。他只有的時候,問一聲她是不是非常舒服,就心滿意足了。我還記得,有的時候,他走了以後,坡勾提就把圍裙蒙在臉上,大笑一氣,一笑笑半個鐘頭才罷。實在說起來,我們大家,沒有不覺得好玩兒的,只有那個永遠傷心的格米治太太不然,因為她丈夫當年跟她求婚的時候,大概就完全用的是同樣方式,她那個老伴兒當年對她的舉動,現在不斷地在她面前出現。
到後來,我在他們家住的日子快完了,那時候,他們才說,巴奇斯先生和坡勾提,要一塊兒去玩一天,叫我和愛彌麗跟他們一塊兒去。頭天夜裡,我凈想我第二天和小愛彌麗整天在一塊兒的快樂了,所以睡著以後,時常地醒。第二天,我們都很早就起來了。我們還都吃著早飯的時候,巴奇斯先生就老遠出現了,趕著一輛輕便馬車,朝著他愛的對象走來。
坡勾提穿的還是她平素那種整潔、素凈的孝服。但是巴奇斯先生卻穿得花裡胡哨的,上身是一件新做的藍褂子,成衣匠給他做的時候,尺碼盡量往寬裡放,連天氣頂冷的時候,袖子都可以代替手套,領子就非常地高,連頭上的頭髮都叫它頂起來了,直豎在頭上。他那些發亮的紐子,也是個兒頂大的。這一身服裝,再加上淺棕色的馬褲和暗黃色的背心,把他裝扮得整整齊齊,我認為巴奇斯先生真是了不起的體面人物。
我們大家正在門外忙成一團的時候,我看見坡勾提先生手裡拿著一隻舊鞋[143],要在我們走的時候,朝著我們扔來,為的是取吉利。他正要把那只鞋遞給格米治太太,讓她來扔。
“我不扔,頂好叫別人扔吧,但爾,”格米治太太說。“我是一個孤孤單單的苦命人,不論什麼,凡是叫我想到那種不孤單的人的,我瞧著都覺得別扭得慌。”
“你就來吧,老嫂子!”坡勾提先生喊著說。“你就拿起來扔吧。”
“不成,但爾,”格米治太太回答說,一面又嘟囔,又搖頭。“要是事情往我心裡去得少一點兒,那我就可以做得多一點兒了。你不像我這樣什麼事兒都愛往心裡去,但爾。事兒都沒有跟你犯別扭的,你也不跟它們犯別扭。頂好你自己扔吧。”
頂到這陣兒,坡勾提已經匆匆忙忙地和這個周旋一氣,和那個應酬兩句,和每個人接過了吻,坐在車上了(這時候我們都在車上坐好了,小愛彌麗和我並排兒坐在兩把小椅子上),她喊著,叫格米治太太扔。格米治太太倒是扔了,但是,我很難過地說,對於我們這種歡天喜地地出這一趟門兒卻潑了一桶冷水,因為她扔了以後,跟著一下哭了起來,正要暈倒,虧得漢把她抱住了;她同時嘴裡還說,她知道她是別人的包袱,頂好馬上就把她送到“院”裡去。我當時想,把她送到“院”裡去,倒是合情合理的辦法,漢應該照著那個話辦。
雖然如此,我們還是揚鞭登程,作一天的遊玩去了。在路上我們做的頭一件事,就是把車停在一個教堂前面,巴奇斯先生把馬拴在一個欄桿上,把小愛彌麗和我撂在車上,他和坡勾提兩個人進了教堂。我趁著這個機會,用手摟著愛彌麗的腰,一面對她說,我不久就要走了,我們應該一點也不含糊地,在這一整天裡,相親相愛,快快活活的。小愛彌麗也答應了,還讓我吻了她。我在這種情況下,變得不顧一切,我現在記得,我對她說,我是永遠也不會再愛另一個人的,如果有什麼人,妄想得到她的愛,那我就跟他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小愛彌麗聽我這樣一說,樂得不可開交。這個精靈一般的小女孩子,顯出比我無限老成、非常懂事的嚴肅神氣來,說我是個“傻孩子”;說完了,大笑起來,笑得那麼迷人,我只顧看她了,竟忘了她那樣稱呼我,很不受聽,令人痛苦了。
巴奇斯先生和坡勾提在教堂裡待了很大的工夫,不過後來到底還是出來了,跟著我們就趕著車往鄉下走去。我們走著的時候,巴奇斯先生轉身對我擠了一擠眼,說——(我附帶地說一句,我以前真沒想到,巴奇斯先生還會擠眼兒):
格米治太太使人敗興
“你記得我在車篷上寫的那個名字吧?”
“珂萊蘿·坡勾提呀,”我說。
“要是這陣兒也有個車篷兒,那我再寫的時候,該是什麼名字哪?”
“還是珂萊蘿·坡勾提吧?”我試著說。
“不是,這回該是珂萊蘿·坡勾提·巴奇斯了!”他回答說,同時哄然大笑,笑得車都跟著震動起來。
一句話,他們已經結了婚了,他們到教堂裡去,就為的是去辦這件事的。坡勾提一心要把事兒安安靜靜地辦了,所以請牧師助理員給她主婚,[144]連觀禮的人都沒有。巴奇斯先生這樣突然發表了他們結合的消息以後,她一時現出不知所措的樣子來。她摟住了我,老沒個完,來表示她對我的愛並沒因為結婚而有所減損。不過她一會兒就又安然自若了,同時說,事情辦過去了,她很高興。
我們把車趕到了支路旁邊一家客店,那兒是先打過招呼的,我們在那兒很舒服地吃了一餐,心滿意足地過了一天。如果在最近這十年以內,坡勾提天天結婚,那她也不能比她現在這樣更行無所事的樣子對待結婚這回事,結婚並沒使她發生任何變化;她仍舊和從前一模一樣。吃茶點以前,她帶著我和小愛彌麗出去溜達了一會兒,巴奇斯先生就在店裡沉默冷靜地抽煙,我想,同時他還在自得其樂地琢磨他的幸福。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樣的話,那他那番琢磨,大大地開了他的胃口;因為我清清楚楚地想得起來,他在吃正餐的時候,雖然已經吃了好些豬肉和青菜,末了還找補了一兩隻雞,但是在吃茶點的時候,他還是得吃煮咸肉,並且不動聲色地吃了好些,才算解了飽。
從那時以後,我時常想,他們這次的婚禮,真得算是古怪、天真、不同尋常!天黑了不久,我們就又上了車,舒舒服服地回來了。在路上,看天上的星星,講天上的星星。我是主要講話的人,我把巴奇斯先生的智力領域,一下開擴到令人可驚的程度。我把我所有的那點學問,全都對他講了。不過,當時我腦子裡想到要對他說什麼,他就會信什麼;因為他對我的本領深深地欽佩,並且就在那一次,當著我的面兒,對他太太說,我是個“小婁歇斯”[145]——我想,他的意思是說神童吧。
我們把關於星星的話都說得無可再說了,或者不如說,我把巴奇斯先生的了解力都稱量得無可再稱量了,我和小愛彌麗就把一個舊披肩,做成了一件鬥篷,把我們兩個圍在裡面,我們一路都是這樣圍著的。哎呀,我多麼愛她呀!如果我能和她結婚,跑到不管什麼地方,在樹林子裡,在野地上,一塊兒過,永遠也不要再長大了,永遠也不要更懂事兒,永遠是小孩子,手兒拉著手兒,在太陽地裡閒遊,在長著花的草原上瞎逛,晚上就在長著青苔的地上,放頭大睡,睡得又純潔,又平靜,死了的時候,就由鳥兒把我們埋起來[146]——這樣的話(當時我想),可就太幸福了!我一路之上,心裡老想這種光景,它完全脫離真實世界,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地渺茫,只有我們的天真爛漫使它發出光輝。在坡勾提結婚的時候,有我和愛彌麗這樣兩顆天真無邪的心靈陪伴,我現在想起來,都覺得高興。“愛”和“美”以這樣縹緲虛無的形體,參加他們樸素無華的婚禮行列,我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喜歡。
我們並不很晚,就又回到了那個老船那兒了;在那兒,巴奇斯先生同他的太太,向我們告了別,舒適地趕著車往他們自己的家裡去了。那時候,我才頭一次覺到,坡勾提真舍我而去了。要不是我睡覺的那個房子,有個小愛彌麗在裡面,那我去睡的時候,心裡真要痛苦不堪了。
坡勾提先生和漢,也和我一樣地知道我心裡的想法,所以預備了晚飯,殷勤地招待我,替我解愁。小愛彌麗和我一塊兒坐在小矮柜上,我這次到她家來的時間裡,這是惟一的一次。總而言之,那一天真了不起,那一天那樣結束,也真了不起。
那天夜裡漲潮,所以我們上床不久,坡勾提先生和漢就出海去了。他們把我一個人撂在這所孤零零的房子裡,做愛彌麗和格米治太太的保護人,我覺得勇武之極,一心只想,頂好有獅子、大蟒,或者任何兇猛的怪物,要來吃我們,而我把它殺死了,好顯身揚名。但是那天夜裡,卻並不見這一類東西在亞摩斯的荒灘上遊蕩覓食,我就用我力所能及的辦法來補救:整夜裡做看見龍的夢,一直做到天亮。
天剛一亮,坡勾提就來了。她仍舊像平素一樣,在我的窗下叫我起來,仿佛雇腳的車夫巴奇斯先生自始至終也只是一場夢似的。我們吃完了早飯,她把我帶到她自己的家裡。那個家,雖然小,卻真美。家裡所有的家具之中,使我最感興趣的,是小客廳裡一個相當舊的硬木書桌(磚鋪地的廚房是家常用的起坐間),上面有一個可以活動的頂兒,能把它打開,放下,叫它變成一個寫字臺。那裡面有一本法克斯的《殉道者傳記》[147],四開大本。這本可寶貴的書(我現在卻一個字都記不得了)我一下就看到了,並且還馬上就讀起來。以後,我每次到坡勾提家裡去,我都跪在椅子上,把這個寶物從這個寶櫝裡拿出來,把兩隻胳膊放到桌子上,然後重新像長鯨吸海一般地讀起來。我現在想,這部書給我最大的益處,還是書裡的畫兒,因為那裡面的畫兒很多,畫著各式各樣令人毛骨悚然的光景。從那時以後,這本殉道書和坡勾提的家,永遠不能分開,一直到現在還是那樣。
我那一天和坡勾提先生、漢、格米治太太,還有小愛彌麗,暫時告別,跟著坡勾提,到了她家,在她家閣樓上一個小小的屋子裡睡了一夜(那兒靠床頭兒安著一個擱板,擱板上面放著那本講鱷魚的書)。坡勾提說,那個屋子,永遠是給我留著的,並且永遠要完全和那個時候一樣地拾掇得整整齊齊,預備我隨時來住。
“親愛的衛,不管我年輕,也不管我年老,反正只要我活一天,只要這個家是我的,”坡勾提說,“那你就永遠可以看到,我無時無刻不盼著你來的。我要把它拾掇得整整齊齊,和我拾掇你從前那個小屋子一樣,我的親愛的;即便你到中國去,你也可以想著,你走了以後我總把它拾掇得永遠和現在一樣。”
我完全感覺到我這位親愛的老看媽的忠心、實篤,盡我所能感謝她。但是我卻沒能真盡我所能。因為她用手摟著我的脖子和我說這番話的時候,是早晨,而我在早晨就要回家了,而我在早晨也就回了家了。她和巴奇斯先生一塊兒坐著車送我去的,送到柵欄門兒,他們和我意重情長、難舍難離地告別了。我眼看著車載著坡勾提走了,把我撂在老榆樹下面,看著那所房子,再沒有人用愛我或喜歡我的眼光來看我了:這種光景,使我感到,苦辣酸甜,齊上心頭。
我那時候成了沒有人理的孩子了:那種情況,連我現在回憶起來,都不禁為之愴然。我那時候馬上變得孤獨、寂寥了——沒有任何人對我問寒送暖,沒有任何跟我年齡相仿的孩子同我耳鬢廝接,沒有任何伴侶,只有我自己凄惶、孤獨的心思和我廝守:那種情況,現在寫來,都好像使筆墨為之慘淡。
如果他們肯把我送到有史以來最嚴厲的學校裡去——如果我能學到一丁點兒東西,不管怎麼學,也不管在哪裡學——反正只要能學到一丁點兒,那叫我幹什麼都成!但是這方面卻連一線的希望都看不到。他們一個勁地嫌我,他們只板著冷酷的面孔,擺著嚴厲的態度,一個勁地不理我。我現在想,大概枚得孫先生的收入,在那個時期,有些緊起來。但是問題並不在於他的收入緊不緊。他就是容不下我這個人。我覺得他只要有法子把我甩開了就成,他硬想把我甩開,同時硬認定了他對我不負任何責任——而且他如願以償了。
他們並沒實際虐待我。他們並沒打我,也並沒餓我;但是他們對我那種一個勁地不理不睬的情況,卻沒有一時半刻稍微松一下的時候,那種不理不睬的情況,是按部就班、不動聲色地進行的。過了一天又一天,過了一星期又一星期,過了一月又一月,他們老是一個勁地對我冷落無情,不理不睬。我有的時候想,假使我病了,我不知道他們要怎麼對待我;我得躺在我那個孤寂的小屋子裡,像我平素那樣孤寂,慢慢地耗到病死為止呢,還是會有人來幫幫我,叫我的病好起來呢,我一直也想象不出來。
枚得孫姐弟二人在家的時候,我和他們一塊兒用飯,他們不在家的時候,我一個人吃、一個人喝。不論什麼時候,我老是在家裡家外,到處瞎逛,完全沒人理會;只有一點,他們卻非常注意:那就是,他們決不許我結交任何朋友。那大概是因為他們怕我有了朋友,就要對朋友訴苦了。因為這個原故,所以齊利浦先生,雖然時常叫我到他家去看他(他是一個鰥夫,多年以前身軀瘦小、頭髮淡色的太太就死了。我對於他太太記不清楚了,只在印象中和一個淡色的玳瑁貓聯在一塊兒),我卻很少去的時候:我非常願意在他那個動外科手術的小屋子裡,過一個快活的下午,鼻子裡聞著所有的藥的味兒,念一本我從前沒念過的書,再不就在他那溫和的指導下,在藥缽子裡搗一種藥;但是我卻很難得到那樣的機會。
由於同樣的原因,再加上他們一直地就討厭坡勾提,所以他們很少允許我去看坡勾提的時候。她呢,說話當話,每星期或者到家裡來看我一次,或者在我家附近不定什麼地方,跟我碰一次頭,每一次都沒有空著手的時候。但是我要到她家裡去看她,他們卻不許,這種失望,次數很多,味道很苦。不過,日久天長,也有的時候,他們偶爾許我到她家裡去看她一次。那時候,我才發現,巴奇斯先生原來有些財迷,或者像坡勾提那種不失婦道的說法:“有點兒手緊。”他把錢都放在他的床底下一個箱子裡,但是卻對人說,那個箱子裡放的不是錢,只滿是褂子和褲子。就在那個箱子裡,他的財富,深藏若愚,永不露面,即便要使他從那裡拿出一丁點兒來,都得用盡了心機才成。因此,每逢星期六算花費的時候,坡勾提都得設奇定謀,想出像火藥陰謀案[148]那樣的計策來,才能得到。
在這段時間裡,沒有一時一刻,我不深深地感覺到,即使我將來有任何出息,現在也都完全白白糟蹋了;我深深地感覺到,完全沒有人理我睬我;如果不是有幾本舊書跟我作伴,那我的苦惱就真沒法忍受了。我那些舊書是我惟一的安慰者,我也對它們忠心,就像它們對我忠心一樣,我把它們讀了又讀,不知道讀了多少遍。
我現在就要寫到的我生平這段時期,是我只要還能記事就永遠忘不了的;這個時期裡的光景,我回憶起來,往往像一個鬼一樣,不用我畫符念咒去召喚,就在我面前出現,把我的快活歲月,攪得不得安靜。
有一天,我在外面悠悠蕩蕩、無精打采、沉思冥想地(這是我這種生活必有的結果)瞎逛,正逛到我們家附近一條籬路那兒,要拐彎兒,忽然碰見枚得孫先生和另一個紳士,一塊兒走來。我當時手足無措,正要從他們身旁走過,只聽那位紳士喊道:
“怎麼!布路克在這兒哪!”
“我不是布路克,先生,我是大衛·考坡菲,”我說。
“我不聽你這一套,我就認定啦你是布路克,”那位紳士說。“你就是雪菲爾德的布路克。這就是你的名字。”
我聽他這樣一說,我就更仔細地把那位紳士看了一下。同時他又一笑,更幫助我想起來,原來他就是昆寧先生,原先我曾和枚得孫先生一塊兒到洛斯托夫去看過他。那是從前——不過這沒有關係——用不著想是什麼時候了。
“你怎麼樣啊,都在哪裡上學呀,布路克?”昆寧先生問。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叫我轉到他們那一面兒,好和他們談話。我當時不知道回答什麼好,只不得主意的樣子往枚得孫先生那兒瞧。
“他現在在家裡閒待著,”枚得孫先生說。“他沒上學。我不知道該對他怎麼辦。他是一個難題。”
他從前那種對眼的樣子,又在看我的那一會兒出現了;跟著他把眉頭一皺,眼裡露出一股陰沉之氣,因為討厭我,把眼光轉到別的地方去了。
“哼!”昆寧先生說,我覺得他同時往我們兩個人身上一齊看了一下。“天氣真好!”
跟著大家都靜默起來。我就心裡琢磨,最好用什麼法子,能把我的肩膀從昆寧先生手裡脫開,能叫我自己走開,正在不得主意的時候,只聽他說:
“我想,你仍舊和從前一樣地尖吧?是不是,布路克?”
“唉,他倒是夠尖的,”枚得孫先生不耐煩地說。“你頂好放他去吧。你這樣留難他,他不會感激你的。”
昆寧先生聽了這個話,把手放開,我就盡速地往家裡走。我走到前園的時候,回頭看去,只見枚得孫先生靠在教堂墓地的小柵欄門上,昆寧先生正跟他談話。他們兩個都往我這兒瞧,我就知道,他們一定是在那兒談我了。
昆寧先生那天晚上就住在我們家裡。第二天吃完了早飯,我把我的椅子放到一邊兒,正要出屋子,枚得孫先生又把我叫回來了。跟著他嚴肅地走到另一張桌子前面,他姐姐就在那張桌子上寫什麼。昆寧先生雙手插在口袋裡,從窗戶往外瞧,我就站在那兒,瞧著他們幾個。
“大衛,”枚得孫先生說,“對於年輕的人,這個世界是立身創業的地方,而不是閒遊散逛、無所事事的地方。”
“像你那樣,”他姐姐插了一句說。
“捷恩·枚得孫,不用你管,成不成?我說,大衛,對於年輕的人,這個世界是立身創業的地方,而不是閒遊散逛、無所事事的地方。對於像你這樣脾氣的孩子,更是這樣,因為你的脾氣,需要大改而特改,而要改你的脾氣莫過於硬叫它在這個立身創業的世界上合乎一般的規范,硬叫它不但夭折,而且摧毀。”
“性子倔強,在這兒是不成的,”他姐姐說。“性子倔強,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完全把它壓服消滅了。一定得完全把它壓服消滅了。現在就要完全把它壓服消滅了!”
枚得孫先生瞧了她一眼,一半是叫她不要再說,一半是贊成她說得對,跟著他接下去說:
“我想,大衛,你知道,我並沒有錢。至少你這陣兒知道我沒有錢。你已經受了不少的教育了。教育是很費錢的;即使不費錢,我供得起你,那我也認為,你上學也決得不到什麼好處。你的前途就是到社會上自己去奮鬥,而且還是開始得越早越好。”
我現在想,我當時覺得我本來就已經開始奮鬥了,雖然我只有那麼一丁點兒力量。反正不論怎麼說吧,我現在覺得我早就開始了。
“你有的時候,也聽說過‘貨棧’的話吧?”枚得孫先生說。
“貨棧,先生?”我重了一遍。
“枚·格貨棧,也就是枚得孫與格倫華買酒賣酒的貨棧,”他回答說。我現在想,我當時一定露出疑惑的樣子來,因為他連忙接著說:
“你一定聽說過這個‘貨棧’,再不就聽說過買賣、酒窖、碼頭,或者別的和它有關的話。”
“我想我聽人說過這個買賣,先生,”我說,那時我想起來,我恍恍惚惚地聽說過他們姐弟收入的來源。“不過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
“不用管什麼時候啦,那沒有關係,”他回答說。“那個買賣的經理,就是昆寧先生。”
昆寧先生正站在那兒往窗戶外面兒瞧,我對他恭恭敬敬地看了一眼。
“昆寧先生提過,他說,那個買賣用了好幾個孩子。他認為,既然能把事兒給別人家的孩子做,為什麼不能在同樣的條件下,給自己家裡的孩子做哪?”
“枚得孫,”昆寧先生把身子轉過一半兒來,低聲說,“這只是說,因為他沒有別的前途。”
枚得孫先生只煩躁不耐地,甚至於怒氣沖沖地動了一下,沒理他那個岔兒,只接著說:
“這些條件是這樣:你掙的錢夠你自己的吃、喝和零用的。你住的地方(我已經安排好了)由我花錢。還有你洗衣服的費用,也歸我負擔。”
“那可不能超過了我的估計,”他姐姐說。
“你的衣服也歸我管,”枚得孫先生說,“因為你現在,自己還不能掙衣服穿。這樣,大衛,你要跟著昆寧先生到倫敦去,自己創立一番事業。”
“簡單說來,我們就這樣什麼都給你安排得齊齊全全的了,”他姐姐說;“以後就全看你自己的了。”
我當時聽了這番聲明,也分明知道,他們的目的只是要把我一下推出門去完事。但是我現在卻不記得,我當時聽了這番話,還是喜歡,還是害怕。我現在的印象是,我聽了這番話,心裡非常亂,在喜歡和害怕二者之間轉繞,卻又兩面都不沾邊兒。再說,我當時也沒有多大工夫把我的思想理清楚了,因為昆寧先生第二天就要走。
你們瞧啊,第二天,我頭上戴的是一頂很破的小白帽子(上面箍了一道黑紗,算是給我母親戴的孝),上身穿的是一件黑夾克,下身穿的是一條又硬又厚的燈芯呢褲子——枚得孫小姐認為,我現在就要到社會上去奮鬥了,在我就要上陣的時候,穿著這條褲子就得算是配備了最好的武裝——你們瞧啊,我就這樣穿戴打扮著,我全部的財產裝在一個小小的箱子裡放在我的面前,我自己就坐在把昆寧先生送到亞摩斯的輕便馬車上,去坐往倫敦去的驛車,正像格米治太太說的那樣,“一個孤孤單單的”小傢伙。你們瞧啊,我們家的房子和村裡的教堂,越去越遠,越遠越小了!教堂墓地裡樹下面的墓,叫別的東西擋住了看不見了!教堂的尖塔再看不見從我遊戲的地方上聳起,天空只是一片空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