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考坡菲(套装上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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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永遠難忘的生日

我回到學校以後,學校裡發生的一切,我在這兒都略過不提,到了三月裡,我的生日又來了的時候,我再詳談。因為在這段時期裡,除了我覺得史朵夫更令人艷羨敬重而外,我不記得什麼別的情況。他至晚在這一學期的末尾,就要離開學校了;他在我眼裡,比以先更駿逸超脫,更不受羈勒了,因此比以先更叫人愛慕。但是除了這個以外,我不記得別的情況。在這個時期裡,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個,它好像把所有其他一切瑣細情況全都淹沒了,而單獨存留下來。

連叫我相信,說我回到撒倫學舍那一天,到我過生日那一天,中間隔了整整兩個月,都很不容易。我現在所以了解當時中間有間隔,只是因為我知道,當時的情況不會是別的樣子。不然的話,那我就要深深地相信,我回學校的時候,和我過生日的時候,中間並沒有間隔了,那我就要深深地相信,我的生日,是緊緊地跟著我回到學校而來的了。

那一天的光景,我記得太清楚了!我現在還能嗅到那天四處彌漫的霧氣;我現在還能看到皚皚的白霜,像憧憧的鬼影[133]一樣,從霧氣中出現。我現在還能覺到我那沾有霜凌的頭髮,濕漉漉地披散到頰上,我現在還能看到,那個狹長的教室,呈現一片暗昏的深遠景象,只有零零落落的幾支蠟燭,光焰跳抖,在霧氣沉沉的早晨裡照著;我現在還能看到那些學童,都又往手上呵氣,又在地上跺腳,他們喘的氣在潮濕的寒氣中,像煙一樣,繚繞蜿蜒。

我們吃完了早飯了,從遊戲場上被轟回教室了,那時候,夏浦先生進了教室,對我們說:

“大衛·考坡菲到起坐間裡去。”

我一想,一定是坡勾提給我捎了一籃子東西來了,所以聽見了夏浦先生的吩咐,非常地高興。我從座位上輕快匆忙地站起來,往外面走,那時候,離我近的那幾個同學,還都囑咐我,說有什麼好吃的東西,回頭分的時候,可別忘了他們。

“不要忙,大衛,”夏浦先生說。“有的是工夫,我的孩子,不要忙。”

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口氣裡那樣一片憐惜,我當時如果注意到,那我一定非覺得驚訝不可。不過我當時對於這一點卻並沒注意到,而只是後來才想起來的。我急忙來到了起坐間;只見克裡克先生面前放著手杖和報紙,在那兒吃早飯,他旁邊是克裡克太太,手裡拿著一封拆開了的信。但是卻並沒有什麼籃子。

“大衛,考坡菲,”克裡克太太把我領到一個沙發那兒,和我並排兒坐下,說,“我特意叫你來,想要和你談幾句話。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我的孩子。”

克裡克先生(我當然要瞧他的)並沒瞧我,只把腦袋搖晃,同時本來要嘆氣的,卻叫一大塊黃油烤麵包給噎住了。

“你還太年輕,不懂得什麼是人事無常,”克裡克太太說,“也不知道怎麼叫人有旦夕禍福。不過這種事,是我們都得經歷的,大衛,有的人年輕的時候就經歷到這種事了,又有的人年老的時候才經歷到,也有的人就一輩子裡老經歷這類事兒。”

我只把眼盯在她身上瞧。

“假期完了,你回來的時候,”克裡克太太停了一會兒接著說,“你家裡的人都好嗎?”她說到這兒又停一會兒,才接著說,“那時候,你媽好嗎?”

我一聽這話,也不知道為什麼,全身都哆嗦起來,只仍舊把眼盯在她身上瞧,卻不懂得該回答她什麼話。

“因為,”她說,“說起來很難過,我得告訴你,我今兒早晨聽說你媽病得很厲害。”

一片迷霧,突然在我和克裡克太太之間升起,她的形體,好像在這片迷霧中搖晃了一瞬的工夫。於是我覺到一顆燙人的熱淚,流到了我的臉上,她的形體也跟著穩定了。

“她的病很危險,”她又添了一句。

我那陣兒早已完全明白了。

“她不在了。”

克裡克太太並沒有告訴我那句話的必要。因為我早已經感到煢獨而痛哭起來了,早已經覺到,世界雖大,我卻成了連一個親人都沒有的孤兒了。

克裡克太太對我非常慈愛。她叫我在那兒待了一整天,有的時候,還把我一個人撂在那兒。我呢,先哭一陣,哭累了又睡一回,睡醒了又哭。我哭夠了的時候,就琢磨起來。那時候我才感到,我的悲哀,壓在我的心頭,沉重到極點,我的傷悼,是一種使人木然、無法解脫的痛苦。

但是我的思路,卻又雜亂無章,漫無邊際,並不是貫注在這番重壓心頭的大故本身上面,卻是圍繞著這番大故的邊兒徘徊。我想到我家裡,一定是窗戶都關著、遮著的,一定是到處都靜悄悄的[134]。我想到小娃娃,據克裡克太太說,他有好些天就已經瘦下去了;他們相信,他也活不了啦。我想到我父親在我們家旁邊的教堂墓地裡的墳;我想到我母親要躺到我很熟悉的那棵樹的下面。只我一個人待在屋裡的時候,我就站到椅子上,往鏡子裡瞧,瞧我的眼睛有多紅,臉上有多凄慘。過了幾個鐘頭以後,我就琢磨,我的眼淚,是不是真像我感覺的那樣,不那麼容易流了呢?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麼,我快到家的時候——因為我要回去送殯——我得想到什麼有關這番喪親之痛的情況,才能感到最悲痛呢?我現在還深深地意識到,我當時覺得,在所有的那些學童中,獨我一個人,莊重威嚴,我在哀傷中,成了顯要人物。

如果有哪個小孩子曾真正感到喪親之痛的,那就是我了。但是我卻記得,那天下午,別的學生都上了課,而我自己在遊戲場裡散步,那時候我覺到,我現在變得這樣顯要,很有得意之感。他們去上課的時候,有的從窗戶那兒瞧我,我瞧見他們這樣,就覺得與眾不同,作出更悲傷的樣子來,走得更慢起來。他們上完了課,出了教室,和我搭話,那時候,我對他們任何人,全不驕傲,完全和從前一樣地回答,還覺得自己挺不錯的。

我要在第二天夜裡起身回家,不是坐驛車,而是坐笨重的夜行車,車名叫“農人號”;這種車多半是鄉下人在中途上下,作短程旅行坐的。那天晚上,我們沒說故事,特萊得死氣白賴地,非要把他的枕頭借給我不可。我現在還不明白,他到底認為他把枕頭借給我,會於我有什麼好處,因為我自己有枕頭;不過,他這個可憐的人能借給我的東西,只有那一件,另外就只有一張畫滿了骷髏的信紙。我們分別的時候,他就把那張紙送給了我,讓它來作我悲哀中的慰藉,幫助我心神得到寧靜。

我第二天下午離開了撒倫學舍。那時候,我再也沒想到,我一離開它,就永遠不再回來了。車走得很慢,整走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九點鐘或者十點鐘的時候,才到了亞摩斯。我往車外看,想找巴奇斯先生,但是沒找到他;卻另有一個小老頭兒,胖胖的身子,走起路來直喘,興致很好的樣子,身上穿著一套黑衣服,短褲的膝蓋那兒系著一條發銹的帶子,腳上穿著一雙黑長統襪子,頭上戴著一頂寬邊禮帽。他喘著走到車的窗戶那兒,說:

“你是考坡菲少爺吧?”

“不錯,是,先生。”

“請你跟我來,少爺,”他說,同時把車門兒開開了,“我帶你家去,好嗎?”

我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裡,一面納悶兒,不知道他是個什麼人,一面跟著他走,走到了坐落在一條很窄的街上的一個鋪子。只見這個鋪子的門臉兒上寫著“歐摩,發買布匹、衣服零件,承作衣服、孝服”等字樣。那個鋪子很小,屋子裡很悶,裡面滿是各種衣服,有的做好了,有的還沒做好。還有一個窗戶,裡面滿放著海貍帽和女帽。我們進了鋪子後面一個小小的起坐間,那兒有三個年輕的女人,正用一堆黑色的料子做活兒,料子放在桌子上,地上就滿是布尖兒,布角兒。起坐間裡爐火很暖,同時滿屋子聞著都是黑紗布發暖的氣味。我當時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氣味,不過現在卻知道了。

那三個年輕的女人,好像挺輕快、挺輕鬆地幹著活兒。她們只抬起頭來,瞧了我一眼,跟著就又低下頭去,做起活兒來。只聽見她們嗖兒嗖兒地,一針一針地縫。同時窗戶外面,有個小院子,小院子那一面兒,有個作坊,從那個作坊裡,發出一種錘子釘東西的聲音來,老是奏著一個調子——梆—搭梆,梆—搭梆,梆—搭梆,毫無變化。

“我說,”帶我來的那個老頭兒對那三個年輕的女人裡面的一個說,“敏妮,你們的活兒做得怎麼樣啦?”

“試樣子的時候,一準能做好,”她並沒抬頭,只高高興興地回答道:“你放心吧,爸爸。”

歐摩先生把他的寬邊帽子摘下來,坐下直喘。他太胖了,所以喘了一會兒才能開口說:

“很好。”

“爸爸!”敏妮帶著開玩笑的樣子說。“你真成了肥豬了!”

“啊,我也不知道我怎麼弄的,我的親愛的,”他回答說,一面琢磨他胖的道理。“我倒是不錯,有點兒越來越胖了。”

“那都是因為你這個人得過且過,”敏妮說。“你什麼事兒都模模糊糊的。”

“不模糊又有什麼好處哇,我的親愛的?”歐摩先生說。

“倒也是,沒有好處,”他女兒回答他說。“謝天謝地,咱們這兒沒有人不是歡天喜地的!是不是,爸爸?”

“但願如此,我的親愛的,”歐摩先生說。“我這陣兒喘過來了,我想給這位大學生量一量尺碼兒。考坡菲少爺,請到前柜吧。”

我聽了歐摩先生的話,搶在他前面,來到了前柜。他先把一卷呢子指給我瞧,同時告訴我,說那是特等的,除了給父母穿孝,給別的人就可惜了兒的了;說完了,他給我量尺碼,一邊量,一邊在一個本子上記。他一面記,一面告訴我他鋪子裡的各種存貨,又告訴我:什麼樣式是“剛興的”,什麼樣式是“剛過時的”。

“樣式有時興,又有時不興,我們因為那個,往往賠錢,賠不少的錢,”歐摩先生說。“不過樣式也和人一樣,沒有人知道它什麼時候興,為什麼興,怎麼興;也沒有人知道它什麼時候又不興了,為什麼又不興了怎麼又不興了。我總覺得,要是你對於事情,都這樣看法,那你就可以看出來,什麼事兒都和人生一樣。”

我當時正滿懷悲哀,不顧得和他討論這個問題,其實即便不是那個時候,可能在任何別的時候,那個問題,也都不是我所能了解的。歐摩先生給我量完了尺碼以後,又把我帶回了起坐間;只見他從前柜走到起坐間,一路都喘做一團。

一個門後面,有幾磴臺階,陡得要把人的腿都摔折了,他現在對著那幾磴臺階喊道:“把茶和黃油麵包拿來。”他喊了這一聲以後,我還是坐在那兒,眼睛瞧著四外,心裡琢磨著心事,耳朵聽著屋裡縫衣服嗖嗖的針線聲和小院子那面兒梆搭梆的錘子聲;這樣過了一會兒,茶和黃油麵包用一個盤子盛著端來了,原來是為我預備的。

“我早就跟你認識了,”歐摩先生說,說的時候,先看了我一會兒,在那一會兒的工夫裡,我對於早飯,並沒怎麼動,因為我看到那些黑色的東西,胃口早就沒了。“我的小朋友,我很早就跟你認識了。”

“是嗎,先生?”

“不錯。你生下來以後,我一直地就跟你認識,”歐摩先生說,“我也可以說,你還沒生下來,就跟你認識了哪。我沒認識你以前,就認識你父親了。他的個兒是五英尺九英寸半高。他葬的那塊墳地是二十英尺長、五英尺寬。”

“梆—搭梆,梆—搭梆,梆—搭梆”,從院子那面兒傳來。

“他葬的那塊地,是二十英尺長、五英尺寬,那是一點也不含糊的,”歐摩先生興致很好的樣子說。“那大概是你父親的遺囑,再不就是你母親的安排,我忘了是哪一樣了。”

“你知道我那個小弟弟現在怎麼樣了嗎,先生?”我問他。

歐摩先生直搖頭。

“梆—搭梆,梆—搭梆,梆—搭梆,梆—搭梆。”

“他這陣兒躺在你母親懷裡了,”他說。

“哎呀,可憐的小寶寶!他也死了嗎?”

“沒有辦法的事,頂好不要瞎操心,”歐摩先生說。“不錯,那個娃娃也死了。”

我一聽這個消息,又悲從中來。我把幾乎一點兒都沒動的早飯撂在那兒,跑到屋子的角落那兒另一張桌子前面,把頭趴在桌子上,敏妮一見,急忙把那個桌子上的東西統統拿開了,怕的是我的眼淚會把放在那上面的孝褂子弄髒了。敏妮是一個模樣很好看、脾氣很柔和的姑娘,她很疼我的樣子,輕輕地用手把我的頭髮替我從眼睛那兒撩開了;但是,她因為她的活兒能在預定的時候就做完了,覺得非常高興,所以她的心情和我的完全不一樣。

一會兒,梆搭梆的聲音停止了,一個長得很清秀的青年,穿過院子,進了起坐間。他手裡拿著一個錘子,嘴裡叼著好些小釘子。他得先把釘子從嘴裡掏出來,才能說話。

“啊,周闌!”歐摩先生說,“你的活兒做得怎麼樣啦?”

“很順手,”周闌說。“都完了,老板。”

敏妮臉上微微一紅;另外那兩個女孩子,就互相看著,微微一笑。

“怎麼!那麼,那是昨兒晚上,我上俱樂部的時候,你點著蠟燭打夜作來著了?是不是?”歐摩先生說,同時把一隻眼睛一閉。

“不錯,”周闌說。“因為,你不是說,做完了,我們一塊兒走一趟嗎,敏妮和我——還有你,一塊兒走一趟嗎?”

“哦!我還只當是你們要把我完全甩開了哪,”歐摩先生說,同時大笑,一直笑得都咳嗽起來了。

“你既是那樣好,答應了我們那樣辦,”那個青年接著說,“所以我就拼命地幹起來。你去瞧一下,瞧我做得怎麼樣,好不好?”

“好,”歐摩先生說,一面站起身來。他剛要走,又站住了,轉身對我說,“我的親愛的,你要不要跟我去看一看你——”

“別價,爸爸,”敏妮攔擋他說。

“我本來想,看一看好玩兒,我的親愛的,”歐摩先生說。“不過我想也許還是你見的對。”

我現在說不上來,我當時怎麼知道,他們去看的是我那親愛的、親愛的母親的棺材。我從來沒聽見過做棺材的聲音,也不記得看見過棺材是什麼樣子,但是我聽到那個梆搭梆的聲音,我卻知道那是幹什麼的。那個青年進了起坐間的時候,我現在還記得,我當時也知道他都幹什麼來著。

現在活兒做完了,那兩個女孩子(她們叫什麼,我還沒聽見)把她們的衣服上沾的線頭兒、布尖兒都刷掉了,然後去到前柜,把前柜收拾整齊了,等著有主顧來。敏妮沒和她們一塊兒到前柜去。她留在後面,把她們做的活兒先疊起來,然後又把活兒裝在兩個籃子裡。她裝的時候是跪著的[135],一面嘴裡哼著輕快、生動的小曲兒。周闌(我當時就知道,他毫無疑問是敏妮的情人)又進了屋裡,趁著敏妮正忙亂的時候,冷不防吻了她一下(他對我毫不在意),跟著說,她父親套馬車去了,他得快點兒去做準備,說完了就出去了。她跟著就把頂針兒和剪子放在口袋裡,把穿著一根黑線的針仔細地綰在袍子的前襟上,照著門後面的一面小鏡子,把外面穿的衣服很俏利地穿上。我從鏡子裡,看到她滿面春風的樣子。

我看這些光景的時候,都一直坐在角落上那張桌子旁邊,用手扶著腦袋,心裡想這個,想那個。馬車一會兒開到鋪子的門前了。他們先把籃子放到車上,跟著又把我扶到車上,然後他們三個也上了車。我記得,這輛車,一半像輕便的馬車,一半像運鋼琴的笨車,涂的是慘淡的黑色,用一匹尾巴挺長的黑馬拉著。我們都坐在車上,地方還很寬綽。

我現在覺得,我和他們一塊兒坐在車上的時候,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那是我從來沒有過的(我現在對於人生也許更了解一些,不至於再覺得那樣奇異了),因為,我記得他們剛剛做的是什麼活兒,而他們那陣兒坐在車上,卻會那樣興致勃勃。我當時並沒生他們的氣,我只是怕他們,好像他們這群人,在天性方面,和我絕無共同之處,而我卻誤落到他們中間。他們都很高興。那個老頭兒坐在前面趕車,那一對青年男女就坐在他後面;每逢他跟他們說話的時候,他們就往前探著身子,一個探到他那副面團團的大臉的左面,一個探到他那副大臉的右面,使勁兒地捧他。他們本來也想跟我談話來著,不過我卻不招攬他們,只愁眉苦臉地坐在一個角落那兒,看著他們兩個那樣打情罵俏,歡暢快樂(雖然不到吵吵鬧鬧的程度),暗暗吃驚,心裡還幾乎納悶兒,不明白,他們的心那樣狠,為什麼卻沒遭到報應。

這樣,他們停車喂馬,吃他們的,喝他們的,樂他們的。我對於吃的喝的,卻一點兒也沒碰,而一直地持齋守戒。這樣,車剛到了我們家,我就從車後面急忙溜下去了,為的是,在那幾個肅靜的窗戶前面(這幾個窗戶,從前像亮晶晶的眸子,現在卻像瞎了的眼睛,瞧著我),我不要和他們在一塊兒。唉,看見了我母親那個臥室的窗戶,看見了她隔壁那個臥室的窗戶(當年過得美好的時候,那就是我的臥室),哪裡還用再想什麼別的叫我難過的情況,才能掉下淚來呢?

我還沒走到屋門,就倒在坡勾提懷裡了。她把我領到了屋裡。她剛一見我的時候,忍不住一下哭起來了,不過一會兒就止住了悲痛。她說話老是打著喳喳兒說,走路也老是輕輕地走,仿佛怕把死者攪擾了似的。我看出來,她好久沒睡。她現在夜裡仍舊不睡,守在死者的旁邊。她說,只要她這個可憐的、親愛的乖乖還沒下葬,那她就永遠也不能離開她。

枚得孫先生在起坐間裡。我進了起坐間,他一點也沒理我。他只坐在壁爐前面不出聲兒地掉眼淚,在帶扶手的椅子上想心事。枚得孫小姐就坐在寫字臺那兒,忙著寫這個,寫那個。寫字臺上滿是信件和單據。她見了我,只把她那冰冷冷的手指甲伸給了我,同時,用鐵石一般的堅定語音,打著喳喳兒問我,孝褂子量好了尺碼沒有。

我說,“量好啦。”

“還有你的襯衣什麼的,”枚得孫小姐說,“你都帶回來啦沒有?”

“帶回來啦,小姐。我把我的衣服都帶回來啦。”

我從她的堅定裡所得到的安慰,就盡於此。我現在毫不懷疑,有那樣一個機會,能讓她把她所謂的自制堅定,所謂的心性頑強、洞達情理,把她所有那一套討人嫌憎、可惡可恨的品質,顯露一番,她真覺得是她的賞心樂事呢。她對於自己辦事的才幹特別得意。她現在把一切都化為筆和墨的勾當,對任何事都無動於衷,來顯露她的才幹。在那天剩下的工夫裡,以及以後的每一天,從早晨到晚上,她始終沒離開那個寫字臺,心神泰然,用一支硬筆沙沙地寫字,不動聲色地對所有的人低聲說話,臉上的筋肉從來沒松過一下,說話的口氣從來沒柔和過一次,身上的衣服從來沒亂過一丁點兒。

她的令弟有的時候,手裡拿起一本書來,好像要看,但是我卻沒看見他真看過。他也把書打開,往書上看,好像在那兒讀;但是卻整整一點鐘,都從不翻一頁,於是又把書放下,在屋子裡來回地走。我老把兩隻胳膊叉在一塊兒,坐在那兒,一點鐘一點鐘地瞧著他,一點鐘一點鐘地數他走的腳步。他很少有和他令姐說話的時候,更沒和我說過話。在那一所靜悄悄、死沉沉的房子裡,除了鐘以外,他好像是唯一不得安靜的東西了。

還沒出殯的那幾天裡,我很少看到坡勾提,只有我上樓下樓的時候,老看到她不離我母親和她的嬰孩停放的那個屋子的周圍;同時,她每天晚上,總要到我屋裡,在我要睡的時候,坐在我的床頭上陪著我。在出殯前的一兩天——我現在想,可能是出殯前的一兩天;不過我卻感覺到,在那段沉痛的時日,我腦子裡只是一片混亂,沒有什麼東西來標志事情的進展——她把我帶到了我母親停放的那個屋子。我現在只記得,在一個白布蓋著的床上,我覺得好像就躺著這所房子裡那種莊嚴肅靜的化身,床外就是一片清白之色,一團新鮮之氣,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圍繞縈回。坡勾提本來要把床上的白殮單輕輕地揭開,但是我急忙說,“別價!別價,”同時攔住了她的手。

即便我母親是昨天剛殯葬的,我也不能記得更清楚。我往我們家那個最好的起坐間裡去的時候,剛一進門兒,就覺到那個屋子裡的氣氛,就看到爐子裡熊熊的火,濾酒瓶裡閃閃發光的葡萄酒和杯盤上面的花樣,就聞到點心微微發出的香味和枚得孫小姐衣服上的氣息,就看到我們穿的黑衣服。齊利浦先生也在屋裡,他看見我,走過來和我搭話。

“你怎麼樣啊,大衛少爺?”他和藹可親地說。

我當然不能說我怎麼好。我把手伸給他,他就攥住了我的手。

“哎呀!”齊利浦先生說,一面很老實的樣子微笑著,同時,眼裡好像有什麼東西閃閃發亮。“年輕的人都長大了。他們長得我們都不認得了,是不是,小姐?”

這是對枚得孫小姐說的,但是枚得孫小姐卻並沒回答。

“這兒比先前更好了,是不是,小姐?”齊利浦先生說。

枚得孫小姐只把眉頭一皺,把頭板板地一彎,算是回答。齊利浦先生碰了這兩個釘子,就跑到了一個角落那兒,把我也領到那兒,不再開口了。

我提到這些情況,無非有見必錄,有聞必記罷了,並非由於關心自己,而要提到自己,因為我回到家來,一直就沒對自己關心過。現在鈴兒響了,歐摩先生和另一個人進來了,叫我們作好準備。像坡勾提老告訴我的那樣,多年以前,給我父親送殯的那些人,也是在這同一個屋子裡打扮起來的。

送殯的有枚得孫先生,有我們的鄰居格雷浦先生,有齊利浦先生,還有我自己。我們到了門口的時候,抬棺材的已經抬著棺材走到庭園裡了,他們在我們前面,走上了園徑,經過榆樹下面,出了柵欄門,進了教堂墓地,就在那兒,我在夏天早晨,時常聽見鳥兒吱喳。

我們站在墳的四圍。那一天,在我眼裡,好像跟無論哪一天都不一樣,那天的日色也和任何一天的日色不同,顯得特別慘淡。現在大家都肅然靜默起來,這種靜默,是我們同安息在土丘下的死者一塊兒從家裡帶來的。我們都光著頭站在那兒,那時候,我聽見牧師的聲音,在露天之下,顯得仿佛從遠處傳來,但是卻瑯瑯清晰。只聽他讀道:“主耶穌說,復活是在我,生命也是在我。”[136]於是我聽見有人嗚咽起來。那時我和旁觀的人,一塊兒站在旁邊,我看見嗚咽的原來是那位善良而忠誠的僕人,在世界上所有的人裡面,她是我所最愛的,對於她,我那顆孩提的心完全相信,主有一天會說,“好!”[137]

在這一小簇人裡面,有好些位的面目我很熟悉:其中有的是我在教堂裡見過的,在我老覺得事事奇異的那個教堂裡見過的;其中又有的看見過我母親年紀輕輕,美艷煥發,頭一次來到這個村莊,安家定居。我對於這些人都不在意,我所在意的只有我自己的悲傷——然而我卻又對於他們,全都看見,全都了然。我連遠在人群後面的敏妮都看見了,只見她老遠在那兒瞧著,眼光卻盯在她的情人身上,她的情人正站在離我很近的地方。

葬儀結束了,土也往墳壙裡填起來了,我們都轉身往家裡走去。那時候,在我們面前的,就是我們家的那所房子,仍舊那樣美麗,毫無改變,使我那幼小的心靈,聯想到過去發生的事情,因而引起我更大的悲哀,使我原來的悲哀,和它比起來,顯得毫不足道。他們帶著我往前走。齊利浦先生還跟我說話;我們到了家裡,還把水送到我的唇邊[138]。我跟他告辭,說我要上樓回我自己的屋裡,那時候,他是帶著和婦人一樣的溫柔,把我放走了的。

我剛說過,所有這種種情況,都和昨天發生的一樣。後來發生的事,都離開我而漂到一切被人遺忘的事物都將重現的那個彼岸了;但是這一天的事,卻像一個高大的礁石一樣,屹然聳立在大洋裡。[139]

我知道坡勾提一定會到我屋子裡來的。那時候,那種和安息日一樣的肅靜(那一天非常像禮拜天!我先把它忘了),對於我們兩個都極適宜。她在我那張小床上,和我並排坐下。她握住了我的手,有時把它放到她的唇邊,有時把它用自己的手撫摩,好像她正哄我的小弟弟那樣。她就這樣,用她自己獨有的方式,把所有發生的情況,都對我說了。

“有好長的時候,”坡勾提說,“你媽一直地就沒好過。她心裡老恍惚不定,老悶悶不樂。小娃娃生了以後,我本來想,她能好一些,誰知道,她反倒更虛弱了,一天一天地更壞了。小娃娃還沒生以前,她往往喜歡一個人坐在那兒,無緣無故地就哭起來。小娃娃生了以後,她就喜歡唱歌兒給他聽——唱得那麼輕柔,有一次,我聽見她唱,我就覺得,她的聲音好像在空氣裡飄的一樣,越飄越遠。

“到了最近,我覺得,她越發怕前怕後,越發一來就驚嚇不定了;對她說一句嚴厲的話,就像打了她一下似的。但是她對我,可老前後一樣。她對她這個又笨又傻的坡勾提,可老沒改樣兒。我那個甜美的女孩兒對我永遠沒改樣兒。”

坡勾提說到這兒,把話頭打住,溫柔地用手拍我的手,拍了有一會兒的工夫。

“我最後看見她和從前一個樣兒的時候,就是你從學校裡回來的那一天晚上,我的親愛的。你回學校去那一天,她對我說,‘我永遠也不會再看見我的小乖乖了。我知道要看不見他了,因為不知怎麼,我感覺到了是那樣,還一點兒不錯,一定是那樣。’

“從那時以後,她盡力掙扎了一個時期。有好幾次,他們又說,她這個人,不會用腦子,不知道思慮,那時候,她就假裝著真不會用腦子,真不知道思慮,其實那時候,她早就不是他們說的那樣了。她告訴我的話,她從來沒對她丈夫說過。她在別的人面前,不論是誰,都不敢說這一種話——只有一天晚上,那是她閉眼以前一個星期多一點兒的時候,她才對丈夫說:‘我的親愛的,我恐怕我要死了。’

“‘我現在把話說了,就去了一樁心事了,坡勾提,’那天晚上,我服侍她睡的時候,她對我說。‘沒有幾天了,他在這幾天裡,可憐的人,會越來越信我說的話是真的。這幾天過了,也就到了完的時候了。我乏極了。如果這算得是睡眠,那你在我睡的時候坐在我旁邊別走開。但願上帝加福給我這兩個孩子!但願上帝保護我那個沒有爸爸的孩子!’

“從那個時候以後,我就一直地沒再離開她,”坡勾提說。“她也常和樓下那兩個人說話兒——因為她愛他們;她這個人,對於在她跟前的人,就不能不愛——可是他們從她床前走開了的時候,她老是轉到我這兒來,仿佛坡勾提在哪裡,哪裡就有安靜似的,她要是沒有我看著她,就老睡不著。

“她閉眼的那一天夜裡,天黑了以後,她一面吻我,一面對我說:‘要是我的小娃娃也活不成的話,坡勾提,請你告訴他們,叫他們把我的小寶寶放在我懷裡,把我們兩個埋在一塊兒。’(他們就這樣辦的,因為那個可憐的小娃娃只比我母親多活了一天),‘讓我那最招人疼的大寶寶送我們到我們安息的地方去,’她說,‘你告訴他,就說,他母親躺在這兒的時候,給他祝福過,不是一次,而是一千次。’”

坡勾提說到這兒,又停了一下,同時又用她的手輕輕地拍我的手。

“一直到深夜的時候,”坡勾提說,“她跟我要水喝。她喝了以後,對我微微一笑,哎呀,笑得那樣好看!

“後來天亮了,太陽也出來了,那時候,她對我說,考坡菲先生一直地待她怎樣體貼,怎樣溫存,對她怎樣容忍,她怎樣一遇到信不起自己的時候,他就對她說,一顆仁愛的心,比智慧還好、還有力量,他怎樣就是由於她有顆仁愛的心,覺得幸福快活。跟著她說,‘坡勾提,親愛的,你再靠我緊一點兒。’因為她那時非常地弱。‘把你的胳膊放在我的脖子底下,’她說,‘把我轉到你那一面兒,因為你的臉離我好像越來越遠,我可要它離我近些。’我照著她的話,把我的胳膊放在她的脖子底下:那時候,哦,衛啊!我頭一次和你分別的時候對你說的話,到底證實了——她把她的頭放在她這個心眼兒又笨、脾氣又壞的坡勾提的胳膊上的時候來到了——她就在我的胳膊上,像一個小孩兒睡著了一樣,把眼閉了。”

這樣,坡勾提的敘述完結了。從我知道了我母親死的情況那個時候起,她一生最後的那一段生活,在我心裡一下消滅了。從那時候起,我的記憶裡的她,只是我最初記得的那個年輕的母親,那個老把光澤的發卷在指頭上繞了又繞的母親,那個在起坐間的蒼茫暮色裡帶著我跳舞的母親。坡勾提對我說的這番話,並沒有使我重新回到她後半生那段時期,絕對沒有;它反倒把她前半生的形象,更深地印在我的腦子裡。這種情況,也許得說是稀奇的,但是卻又是真實的。她這一死,她就又回到了她平安寧靜、無憂無慮的青年時期了,其餘一切的時光,都完全消滅了。

現在我這個躺在墳裡的母親,就是我還在襁褓之中的那個母親;在她懷裡的那個小嬰孩,就是我自己,像當年在她懷裡睡著了那樣,不過不是暫眠,而卻是長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