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宫廷酣宴
罕王宫始建于老汗努尔哈赤年间。天命十年,老汗定盛京中卫为都城,调拨工匠及民夫开始营建宫阙楼宇。皇太极继承汗位之后,又对王宫进行了更大规模的扩建营造,以盛京中卫南北走向的中轴线为划分,分别营建了崇政殿、凤凰楼、清宁宫等殿宇,构建成一片绵延有序的建筑群。整座王宫坐北朝南,划分两进院落,今日大汗便是在第一进院落外的崇政殿大宴群臣。
入了夜,天气骤然变得寒冷起来。北风呼啸着卷起大殿外明黄色的旗帜,辽东大地的寒意直往人的骨头里钻。侯在殿内的小奴纷纷点起了火盆,又取来烧的滚烫的热水盛放在铜盆里,提前将酒壶泡在热水中温着,预备等群臣入座之后再给大人们奉上。
待众人入殿落座之后,小奴们恭恭敬敬地为诸位大人奉上温酒。今夜是为多尔衮将军凯旋归来设下的宴席,多尔衮的席位自然紧靠着大汗,更旁侧则是大汗之子豪格。可大汗身边的另一处席位却空空如也,全场唯独只空出这么一个位置,侍奉的小奴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手中的酒该做何处去。
“不必等他,只管将酒放下。”大汗面无表情地说道,语气略有几分不快,“他在外边跪着冷了,自然会进来。”一旁的豪格听来不由暗自擦了擦冷汗。
沉默了片刻,大汗忽然又挥手招来一名侍卫,低声吩咐道:“去看看我那好哥哥是不是还在外边跪着。不必劝说他,若是他愿意起来,便告诉他,殿内为他温好了酒。若是他还想跪着,便继续跪着好了。”
侍卫点点头,正要离去,大汗又喊住了他,无奈地叹了叹气:“去取件狐裘大衣,别让人着凉了。”
“嗻。”侍卫领命退出大殿。豪格目送着侍卫的身影消失在大殿外,一旁的多尔衮将一切默默看在眼里,正色叹道:“人人皆传大汗宽厚,纵使莽古尔泰几番冲撞,大汗终究还是念着几分兄弟情谊的。”
豪格不由多看了多尔衮一眼,莫名发觉到他的话里似乎还含着别样的含义。
皇太极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而先举起酒杯:“我先敬得胜归来的将军一杯,愿将军继续为大金建功立业!”
“末将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唯大汗一人驱使!”多尔衮说罢便一饮而尽。
“将军今夜得胜归来,朕设宴既是要庆贺,也是一场小考。朕有几个问题问你,不知将军能否对答如流。”
多尔衮一愣,旋即坐直了身子:“大汗的提问,于末将而言是莫大的荣幸。”
“那么将军可听仔细了。”放下酒杯后,皇太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大金兴起之初,明国对是否要与大金开战争论不休,以致白白耗费无数人力钱财。以如今的视角,将军如何评价明国的争议?我大金未来对与明国的国策,是战是和?”
多尔衮沉思起来。他知道,早在明国崇祯初年,明国都督袁崇焕便派人来吊唁老汗,并向大金传达了招安的心思。尽管袁崇焕如今早已身故,但明国内有义军作乱,外有大金为敌,必然不愿两面开战,明国的皇帝难保不会继续动和谈的心思。
“此事末将略有考量。”多尔衮思索着说道,“中原地区少马,靠近塞外的几大养马场如今几乎无法产出军马,这早已是明国内部公开的事实。起先有蒙古不断劫掠明国北方边塞,如今明国与人民开放互市,蒙古便从善如流地停止了战争。如今明国大臣中的主和派,应当是想要重复与蒙古的和平状态,以开放互市和朝贡来换取和平。只不过遭到了主战派的极力反对,因此战战和和争论不休,白白贻误了战机,让我大金得以趁势崛起。”
“答的好,看来将军平日没有少做研究。”皇太极轻声赞叹。
一旁的豪格听来不由感到危机——今夜只怕是要让多尔衮出尽风头了!
“可你还没有回答朕的第二个问题。”皇太极低声说,“我大金与明国打了十几年,对面打不动了,我大金也不见得期望一直打下去。那么将军认为战与和当如何决断?”
多尔衮略一思考,忽然有了答案,意味深长地笑笑:“末将愿以汉人兵书中的方略回答大汗的问题。”
“哦?将军对汉家典籍也有了解?”皇太极眼睛一亮,“但说无妨。”
“回大汗,以明国君臣的角度看,正面作战,大金没办法一口吃掉庞大的明国,明国可以败无数次,但总有充足的人力供明国恢复,对大金而言若是败一次便是万劫不复了。如此看来,劣势在我大金,似乎应当与明国议和为稳妥。”多尔衮斟酌着用词,“可换个角度看,明国也无力消灭大金,从明国万历皇帝的萨尔浒之战到最近的大凌河之战,明国屡战屡败,正说明在军力上明国远不如我。无论是昔日蒙古诸部还是今朝我大金骑兵,都具有运动优势,而明国则只能守在漫长的防御线上,需要投入的精力成本远高于我大金。大金骑兵全然可以依靠骑兵的运动性,在任意一处边塞发起袭击,只要能像当年一样,大汗领军杀到明国京师城下,明国总有崩溃的一天。从这个角度看,我大金能够经得起失败,明国却不行。明国击败我军十次,也无法彻底收复辽东,而我军只需要再碰上诸如‘京师之围’一般的疏漏,明国的国运便岌岌可危了。”他冷笑了两声,“毕竟,袁崇焕与毛文龙之流,已经成为历史了,明国再没有强悍的武将,最后又能靠谁来防卫京师呢?”
皇太极听来不由连声击掌,口中犹自赞叹:“将军好见识,不输明国领军大将。”而在豪格听来却很不以为意,多尔衮一番阔论看似铿锵有力,但细细品味不难发觉不过是泛泛而谈,其中大多数都是军中共识了。若多尔衮只有如此见识,豪格倒要认为此人不足为虑。
“刚才问的是国策,那么朕再问问你,身为将军的治军之道。”皇太极赞叹之后立即抛出一个新的问题,似乎是打定主意要考考这个年轻的将军。豪格隐隐有预感,父亲问的这些问题也是有意要让自己也一起听一听。
“治军要诀,是胜在宽厚,还是胜在严明?”皇太极郑重问道。
豪格于是佯装欣赏大殿内的声乐,实则竖耳细细聆听起来。自大凌河一战后,豪格便将多尔衮视作军中莫大的威胁,此番能有机会亲耳聆听他是如何统帅大军的,倒不失为一个了解政敌的绝佳机会。
“大汗问了个好问题。”多尔衮神情肃穆,“细数古往今来的名将,治军宽厚者如李唐名将郭子仪,治军严明者如赵宋名将岳飞,皆可独当一面,难以论及孰优孰劣。末将以为,真正的治军之道不在死守固定的治军之法,而在于依据战场变化而随机应变。”
“说的好。固守所谓兵法兵书而统率大军,打出来的都是呆仗。明国这些年,不就是这样一败再败的么?”皇太极轻声赞叹,“不过你只说到了表层。上了战场,又当如何随机应变呢?”
多尔衮略微沉思了一会,朗声答道:“治军宽厚,适用于军心稳定,士气高昂的环境。例如老汗在世时,对明国关宁锦防线的几度征讨。由于是老汗亲率大军,将士上下人人士气高昂;加之明国关宁军畏敌如虎,固守城池不敢出战,此消彼长,敌兵实力不足为惧,便可以宽厚治军,破城之时大赏将士,以激发将士效死之志。同样因为明国敌兵不敢出城决战的缘故,我部的粮草兵员补给道路通畅,后方的补充可以源源不断地到来,在此优势之下,治军之道在于稳步推进,不在于激进。”
“好,好。”皇太极连连点头称赞,“那么何时当治军严明呢?”
“末将斗胆,以大汗初继汗位之后,突破明国边关,杀至明国京师城下的战役为例。”多尔衮说着便要下跪,皇太极心不在焉地阻止了他。
“但说无妨。”
“嗻。”多尔衮坐起身,“大汗击破明国边关一战,一来是与蒙古各部人马的初次联合作战,几路盟军对大汗仍有疑虑,大汗也需调兵防备他们,不敢全力进攻明国;二来大军绕道蒙古草场,避开明国山海关一线重重防御,自喜峰口入关,粮草兵员补充道路遥远,又是在明国十几路勤王大军合围中连续作战,一招不慎便有覆灭之危,此时便讲求大军令行禁止。全军上下如臂指挥,方可杀出一线生机。此时更需严明治军,战时不从命者,斩;阵前胆敢后退者,斩。如此,军心方能凝聚。”
豪格听来不由在心底默默赞叹。他不由猜想,若是父亲如此问自己,自己不见得能答得比多尔衮更漂亮。他并不像多尔衮一般熟读汉家典籍,因为打心底里他是反对父亲过度效仿汉家文化的。但今日君臣一番治军之论让他隐隐感到警惕,多尔衮如此以往必能日渐讨得父亲欢心,届时多尔衮势力做大,豪格要再针对他可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了。
“很好。”皇太极满意地笑了笑,再度举起酒杯,“将军可知晓我为什么要问你这些?”
多尔衮举杯回应,一饮而尽:“大汗心中忧虑的事情多,想必自有一番考量,末将不敢妄自揣度。”
“哈哈哈哈哈……”皇太极忽然大笑起来,似乎刚刚听了一个令人捧腹的笑话,“妄自揣度……多尔衮啊多尔衮,你知道你现在说话的模样,像极了明国那帮文人大臣吗?”
“小人今夜多喝了些酒,口无遮拦,若是言语有不妥之处,还望大汗赎罪。”多尔衮连忙跪下身子。
“朕没说要降罪于你。”皇太极摆了摆手,“你读了很多汉人的兵书,这很好。明国人打仗不行,但他们的文化倒有诸多可取之处。大金日后要成大事,少不了要依仗汉家文化。”
“末将必将时刻牢记大汗教诲。”多尔衮正色回道,“只是大汗为何要问末将这些问题,恕末将愚昧,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中缘由。”
皇太极张了张口,似乎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方才出门的那名侍卫又回到了大殿,手里捧着一件厚重的狐裘,脸色有些苍白。
皇太极一见这副光景,心下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脸色也沉了下来。
“禀,禀告大汗,贝勒爷他……”侍卫犹豫着说道。
“直说吧,我那认死理的哥哥怎么了。”皇太极冷声问道。
“贝勒爷他谢绝了大汗的好意,说是外边足够暖和了。”侍卫咽了咽唾沫。
皇太极一眼便看出侍卫有所隐瞒,随即冷笑了一声:“以贝勒的脾气,想必在说到外面足够暖和时,定会与什么做出类比。不必隐瞒,把他的后半句也告诉朕。”
侍卫浑身颤了颤,“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奴才,奴才不敢说!”
皇太极居高临下看着他,眼底像是结上了一层寒霜:“不想说,朕也不勉强你。明日起你也不必在旗里待着了,朕现在便将你贬为包衣,明日收拾行装,到赫图阿拉的草场放牧去吧。”
赫图阿拉是建州女真一族的兴起之地,但随着大批丁口离开建州来到辽东,那儿如今已然荒凉破败了。
“奴才有罪,奴才罪该万死!”侍卫脸色煞白。从地位显赫的大汗侍从贬为最低等的包衣,再到无人问津的草场去读过残生,对向来高傲的正黄旗旗丁而言大概与死无异。
“大汗问你什么,你老实回答便是!”一旁的豪格低声提醒,一面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父亲。皇太极冷哼一声,默默为自己斟酒。侍卫仍保持着伏地的姿势,颤颤巍巍说道:“贝……贝勒爷原话说,说与大殿内的人心相比,城外的冷风倒显得暖和了。”
此言一出,豪格的脸色立刻变了,手心微微渗出冷汗。他立刻转身去看父亲的反应,后者却仍是独自喝着酒,而后把玩着酒杯,浮起一丝冷笑。
“这像是他说的话。还有么?一次说完。”皇太极看了看身边的豪格与多尔衮,“也让朕的将军和儿子听一听,朕的亲兄弟是如何评价自己的大汗的。”
“这……”侍卫有些迟疑。
“说。”皇太极的手掌不轻不重地拍在了案台上。
“贝勒爷还说,希望大汗,不要,不要……”侍卫深吸了一口气,“不要一时糊涂,走了老汗的老路。”
话音刚落,豪格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类比非同小可,因为老汗生命中最后的日子堪称疯狂。豪格至今仍有印象,努尔哈赤晚年时脾气变得异常暴躁,对身边的所有人都抱有强烈的疑心。那段日子里无数旗人遭到清算,底层的汉人更是惨遭屠戮。老汗的疑心病发展到顶峰时,甚至将自己的女婿,明朝首位高级别降将李永芳治罪入狱,并一度用鞭子狠狠抽打他,声嘶力竭地怒号:“我知道,你们从来看不起我!你们分明就是看不起我!”
那段日子也是大金最艰难的日子。大明东江军接连发起反击,不断积压大金的生存空间,蒙古诸部也时刻听从大明朝廷的号召,一面断绝与大金的来往,一面悄然侵袭后金的草场。一时间大金上下人人自危,没人知道自己下一刻会不会被大汗治罪。
场面一时间显得有些沉默,侍卫满头是汗,身躯微微颤抖着。大殿之下纵情声色的群臣似乎也注意到了些许异样,丝竹管弦之声渐渐止息了。
“原来哥哥心里是这样看我的。”皇太极叹了叹气,“朕知道了。话是贝勒说的,你不过是传话罢了,朕不会迁怒于你。”他摆了摆手,“下去吧。”
“嗻。”侍卫迟疑着抬起头,豪格皱了皱眉,示意他赶紧消失。
“怎么停下了?”皇太极站起身,慢悠悠得整理衣冠,而后朝大殿一侧的乐师挥了挥手,“继续奏乐。”
他展露出寻常的姿态,依旧儒雅随和,淡淡一笑:“古琴配丝竹,这是明国文人大臣宴请宾客的必备。明国人嘲笑我们是山里的化外野人,不懂声乐,不晓礼节,可偏偏是他们看不上的化外野人,击败了他们数十万的大军,逼得他们的皇帝不得不斩了最勇猛的大将,朝野上下无不忌惮我大金的军威。如今,我们也能够坐在这富丽堂皇的大殿之内,听着原本只有明国文人才能听得到的声乐,这难道不足以证明,天数在我大金,明国气数将尽么?”
他向着群臣举起酒杯:“诸君,今夜请随我痛饮!”
“大金威武!”群臣齐声赞颂。
于是古琴之声再起。火盆溅起点点火星,带着熏香的暖气徐徐荡开,溢满了整座大殿。如薄纱一般的帷幔向着两侧拉开,衣装华美的舞姬旋转着步入大殿,明黄色的裙摆如花束般绽放。
“现在我来回答你方才的疑问。”皇太极转过身,豪格楞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父亲是在对多尔衮说话。
“你问我为什么问你治军之道,因为在朕看来,治军之道与治国之道并无差别。有时需严明,有时需宽厚。阿敏能征善战,战功赫赫,这点不假。可当年两军交战,朕命他坚守城池,他却以明军势大为由弃城而逃,造成我大金无数儿郎战死疆场,昔日死伤无数攻下的城池白白让于敌手。那年你们二人都还年幼,这大殿之上的群臣可是各个都请命要治阿敏阵前逃脱之罪。于情,阿敏是朕的手足兄弟,朕断然不能将他当场问斩;可于理,老汗去世之后,大金人心动荡,周边强敌环绕,朕若是纵容堂堂贝勒临阵脱逃,日后军心又该如何维持?”
他直视着面前的豪格与多尔衮二人,“你们说说,朕是该严明,还是该宽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