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蠢蠢欲动
最后一线残阳即将消失之际,罕王宫前的空地上,侍卫们纷纷打起了火把。豪格骑在马背上,不安地拨弄着腰间的钢刀,心跳没来由地加速。皇太极就在他身前不远处,悠然自得地与身边的几位贝勒闲谈,而将自己的后背毫无防卫地袒露在他面前。此时恰逢夜晚将至,天地一片昏暗,若是在此时悄然偷袭……
不过豪格很快收起了这点小心思。父亲一生征战无数,丧命于他手下的沙场宿将不计其数,尸山血海里不知走过了多少回,又怎么会是一个毫无防备之人?自老汗归天之后,父亲屡屡亲近汉人,用汉家的文人,学汉家的语言,甚至着汉家的衣冠,似乎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但豪格心里清楚,只要握住刀柄,父亲随时会变成嗜血的狮子。
上一次刺杀行动失败之后,豪格疑心父亲已经对自己有了防备,此时坦然将后背交给自己,难保不是某种暗中测验。如今盛京城内已是暗流涌动,现在又有一个多尔衮对自己虎视眈眈,豪格越发感到不可轻举妄动。
“主子可是疲倦了?”身边的侍卫见豪格似乎心神不宁,小声问道。
“是有些疲了。”豪格顺势叹了叹气,“父汗一早就说,要亲自迎接多尔衮将军凯旋,可眼下等了有小半个时辰了,多尔衮还是不见人影。”
“这个多尔衮,真是目中无人。他甚至都还不是旗主,有什么资格让大汗亲自迎接,还得在宫门外等着他?”
豪格皱了皱眉。尽管他在心底无比认同侍卫的话,可父亲就在身边,多尔衮又是父亲重视的将领,此时若不谨言慎行,难免要招致不必要的猜忌。
“你个奴才,还敢妄议军政大事?”豪格低声责骂道,“我大金以武立国,无论地位尊卑,只要是能征善战的勇士,都会得到大汗的尊重。想当年老汗以十三副甲胄起事征伐天下,身边哪个是地位尊贵之人?对面的明国倒是凡事讲究排场,武人多年得不到重视,这才一败再败。大凌河一战,多尔衮将军已经证明了自己的统军之能,眼下又为父汗再除一块心病,父亲怎能不亲自迎接?以后不要再让我听见你说这种蠢话!”
“是,奴才知错了。”侍卫唯唯诺诺地低下头。
豪格洋洋洒洒说完一番阔论,忽而又开始疑心自己说的太多,也许在父亲听来有刻意讨好之嫌。他小心地打量着父亲的反应,却见父亲仍在与正蓝旗主莽古尔泰轻声交谈,似乎要相约去南边的草场打猎。正蓝旗主推脱着不敢不敢,姿态透着谦卑,语气却又带着些许的不服气。
这便是盛京城内的另一股暗流。大凌河之战前夕,皇太极将镶蓝旗主阿敏问罪下狱,将镶蓝旗掌控在了手里。大凌河之战后,原有的四大贝勒并座议事的规矩已经隐隐发生了变化,皇太极俨然掌握了大金的绝大部分权柄。正所谓唇亡齿寒,正蓝旗旗主难免会对自己的命运感到忧心。最能理解造反心理的必然是另一个造反者,豪格内心隐隐有预感,几年之内,正蓝旗恐怕也会生出一场动乱。
不过那也不是以豪格目前的能力可以插手的事了。
“来了,来了!将军的人马到了!”有从军多年的侍卫武士高声喊道。豪格一愣,面前的长街分明一片空旷安静,哪来的人马?
但皇太极此时也抬起头来,低声笑了笑:“终于到了。”
豪格随即也感受到了异样。街道微微颤动起来,起先十分微弱,但随即迅速增强。当密集的马蹄声混合着马群嘶鸣响彻天际时,整条长街随之被点亮。跃入眼帘的是一片密集的火把,远远望去如同一条燃烧的火龙。豪格脸色微微变了变,低声骂道:“这帮狗奴才,竟敢在王城之内纵马奔驰!”
“无妨。”皇太极大笑两声,却是头也不回,“我大金以武立国,凡是能征善战的勇士都会受到尊重,不是吗?”
豪格心底一颤——原来方才的交谈父亲都听见了么?
马队在罕王宫前的空地集结列队,很快便结成了严密的方阵。身披白甲的将军昂首立于阵前,高举手中沾着浓稠黑血的布袋,朗声喝道:“逆党天地会之头领陈明枫,已为我大金天军所斩杀。其余天地会残党,也已悉数剿除。仰赖大汗庇佑,我大军得胜归来,为大金再除一患!”
说着,他纵深跃下马背,跪伏于大汗马前,将布袋高高举过头顶:“为大汗献捷!”
皇太极满意地点点头,一旁等候多时的祭祀颤颤巍巍走上前,将布袋缓缓揭开,陈明枫惊愕的头颅在火光下显得狰狞而丑陋。
“验明正身,确为匪首。”祭祀将手掌放在多尔衮头顶,为他献上祝福,“大金威武!”
多尔衮身后一名正白旗武士也跟着重复了一句:“大金威武!”
随即陆续有人跟随,声音从零散的嘈杂之音最终汇聚为叫天地变色的洪雷之响,豪格也在人群中随之纵声高呼:“大金威武!”
震耳的呼声在夜色中的盛京城内久久回荡。
“起来吧,你再一次为大金证明了你的悍勇。朕自会重重犒赏你。”皇太极含笑说道。
“末将不敢贪天之功,全仰赖儿郎们上下同心,大汗部署得当。”
“你这是在为将士们请赏啊。”皇太极大笑起来,“朕心中自有考量,不会亏待了任何一位有功的将士。起来吧,今夜随朕痛饮一番!”
多尔衮这才站起身,脸上露出笑容来。
“将军且慢。”豪格疑惑地注视着多尔衮的腰间,“将军为何还背着一枚头颅?”
众人这才注意到,多尔衮腰背后还斜背着另一个染血的布袋,看血迹的色泽,竟像是刚刚斩下不久。
多尔衮仰头望向豪格,低声笑了笑:“半道遇上一个天地会余孽,让我顺手宰了。”
豪格没来由打了个寒战,多尔衮的笑容和眼神也显得有些不善。
“愿闻其详。”豪格强做正色道。父亲的目光也一起投来。
“方才末将进城后,路边不知从哪钻出来一个算命先生……”
片刻之前,通往罕王宫的半道上,多尔衮纵马走在队列当先,街边忽然窜出一道黑影,振臂拦在多尔衮马前。战马受了惊吓,一阵嘶鸣,险些将多尔衮摔下马背。
“什么人?”多尔衮咒骂道,一面握紧了刀柄。旁侧的护卫也纷纷逼上前来,手中的长矛眼看就要贯穿那人的胸膛。
“将军大人,我受天神的感召,要来告知关于你和大金国的命运!”人影嘶声高喊起来。
“慢着!”多尔衮冷声下令。护卫们在出枪的瞬间止住力道,向旁侧退后了两步,让出了一片空地。
“你是算命先生?”多尔衮冷冷说道,“区区一个落魄的江湖术士,哪来的胆子妄议本将,乃至大金国的命运?”
人影狼狈地站起身,拍了拍堪称一团破布的衣衫,讳莫如深地笑了笑:“小子不才,游走江湖多年,所观所学的便是望气之术。小到一人之生老病死,大到一国之兴衰国运,皆可以望气之术观之。”
“好一个望气之术。”多尔衮冷笑一声,“你倒说说,你都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我看见……”算命先生神秘兮兮地拖长了调子,双目紧闭,嘴里念念有词,“我看见南边的明国气数将尽,已成日暮西山,大厦将倾之势。多则二十载,少则十五载,大金必能成大事,效仿五百年前之金国,据江北中原之地。那明国便好比当年赵宋王朝,偏安一隅而无力抗衡。”
“有趣,有趣。”多尔衮饶有趣味地看着面前的算命先生。大汗私下也曾坦言他的志向,绝不仅仅要做一个自在的关外王,而要并蒙古草场,聚十万雄兵,向南突破大明边防,重现赵宋年间女真的辉煌。
“但这还不够说服我。”多尔衮挥手示意,“方才你惊扰了我的座驾,如果你只有这点本事,依然不能换你一条命。”
一旁的护卫意会地笑了笑,高高举起了长矛。
“当然不止如此,将军请看。”算命先生从破旧的衣袖中抽出一块断裂的牛骨,“将军与大金之命数,皆在其上。”
“何意?”多尔衮皱了皱眉。不过是一块稀松平常的牛腿骨,但中段有深深的裂痕,几近将牛骨劈成两半。
“牛骨断裂,意指原本紧密牢靠之物出现嫌隙,大金国内部恐生变乱。”算命先生低声说道。
“放肆!”多尔衮脸色一沉。
“将军大人心里也是清楚的,不是吗?”算命先生笑了起来,声音沙哑,“罕王宫内部的嫌隙如今已然隐隐浮上台面,只是不知是谁和谁的争执会先暴露呢?是……大汗与几位贝勒?还是大汗与他的儿子?”
“妖言惑众!你是逆党么?”多尔衮怒喝道,径直拔出了钢刀。
“不过无论是哪一边的争执,都与将军无关了,因为你见不到那一天!”算命先生骤然发难,将手中的牛骨狠狠一摔,正面砸中了一名距离他最近的护卫,躲开了致命的长矛突刺。霎时间,只见他从衣袖中拔出了一柄骨制匕首,向着多尔衮猛刺过去——
“为了大明!”他放声高呼。
随即他被两柄长矛贯穿了胸膛。身边的护卫蜂拥而至,及时挡住了算命先生的突袭。更多长矛纷纷刺入了算命先生的身躯,将他架在了半空。
“为了……大明……”他艰难地张口,嘴角涌出了无数血沫,手中的匕首滑落在地。
“好一个望气之术。”多尔衮狞笑起来,“可今日怕是看走了眼。”
说罢,他毫不犹豫地挥刀,斩下了算命先生的头颅。
那人是老曹。
“盛京城内竟然也出现了天地会的逆党?”皇太极略微有些吃惊。几人站在远离人群的空地上交谈,远处的侍卫、大臣与将士都在等待皇太极回去宣布宴会开始。
“方才那番妖言,必然是天地会的逆党诬陷,臣对大金和大汗绝无二心!”正蓝旗主率先下跪,“还望大汗明察!”
“儿臣也绝无二心,父亲明察!”豪格也随之下跪,眼角余光瞥见多尔衮,后者也正阴沉沉地注视着他。
“好了,我还不至于昏庸到听信一个江湖术士的话,去做手足相残之事。”皇太极摆了摆手,“那是明国皇帝才爱做的事,想想袁崇焕和毛文龙的下场吧!”
“此人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刺,又散布如此谣言,定是有人在幕后指使。”莽古尔泰咬牙切齿道,“人言可畏,臣忧心大汗若是听多了类似的谣言,难保真的对兄弟们起了疑心!”
皇太极原本要转身离开了,听了莽古尔泰此话忽然站住身子,回身盯着他,一字一句道:“贝勒这是话里有话啊。”
豪格只感到心脏狂跳,后背悄然渗出冷汗。听父亲的语气,分明是动怒了。自幼他便听闻莽古尔泰个性率直,口无遮拦,父亲在当上大汗之前原本最爱与他来往,但自从老汗去世后,这份亲近便渐渐消失了。尤其是在去岁父亲将镶蓝旗主下狱后,莽古尔泰几乎停止了与父亲的私下走动。
“臣只是希望大汗执掌了大权之后,能明辨秋毫,切莫再因莫须有的罪名,对自家的弟兄起了杀心。”莽古尔泰低声说。
“好一个莫须有,好一个莫须有!”皇太极放声大笑,脸上却毫无笑意,“哥哥近来倒是读了不少汉人的典籍。看样子是将我比做那南宋高宗皇帝了,那谁是岳飞?阿敏么?”
“臣并无所指,大汗多心了。”莽古尔泰叹了叹气。
“你呢?”皇太极瞪着豪格,“你也有建议要说与我听么?”
“这……儿臣绝无此意!”豪格连忙回话。
“是没有,还是有,却不敢?”皇太极冷冷地收回目光,“今日是庆祝大捷的日子,朕不想与自家的兄弟和自己的亲儿子争吵,你们是起还是不起?”
这是很明显的台阶了,父亲也不愿当着一众大臣将场面闹大。豪格看了看莽古尔泰,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多尔衮,迟疑着站起身来。孰料莽古尔泰却莫名地固执:“臣只是想求大汗一个保证!”
“什么保证?”皇太极气到极点,反倒安静下来。
“不要将刀剑对准自家弟兄。”莽古尔泰一字一顿道,“如若大汗不答应,我便长跪不起了。”
“不知所云!那你就一直跪着吧!”皇太极再没有兴趣与他争辩,“还有谁想留下来陪着他的,朕绝不拦着!”
说罢,他转身便走。多尔衮低声叹了叹气,跟上了皇太极的脚步。豪格站在原地迟疑了片刻,只见莽古尔泰失望地注视着皇太极的背影,又默默垂下了头。豪格咬了咬牙,还是跟了上去。
“为我们年少有为的将军庆贺,罕王宫今夜将与声乐和美酒相伴!”皇太极大力击掌,忧心忡忡等着皇太极出现的大臣与各旗牛录额真们这才露出笑颜。宫门大开,流光溢彩,宴会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