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鸢血滴子3:江湖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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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杀机四伏

多尔衮像是一下被问住了,嘴角微动,却不知该如何作答。豪格眉头紧锁,谨慎地打量着父亲的神情,似是有话要说。

“豪格,今夜你一直在留心我的反应,是在害怕什么吗?”皇太极冷冷问道。

“不,儿臣只是……”豪格斟酌着开嗓,“只是在学习父亲的治国之道。”

“那你来回答我刚才的问题。”皇太极转身便坐下了。

“是。”豪格清了清嗓子,“父亲因阿敏贝勒战前逃脱而将他问罪,是为严明,不严明不足以振奋军心;但父亲仅仅是将他问罪,而没有殃及他的家人。阿敏贝勒膝下子女皆在父亲赏赐下获得爵位,也是给旗中老人以交待,此为宽厚,不宽厚不足以稳人心。这也便是多尔衮将军所言,治军之道是依据具体形式做出不同应变,治国亦然。”

皇太极抬头看了看豪格,神情略微有些诧异。

“你这一番阔论,又是从哪学来的?”皇太极笑了笑,“倒有几分汉家兵书的影子。”

“上次向父亲进言汉家不可信,反而被父亲驳斥之后,儿臣又回去想了很久。父亲认为大金要崛起便要向汉家典籍汲取力量,儿臣深以为然,便开始处处留意。奈何儿臣愚钝,学的慢了些,也不及多尔衮将军深刻。”豪格说着朝多尔衮点头示意,他相信此番表态定然会令父亲与多尔衮两人印象深刻,如此便能在父亲面前扳回一城了。

“你也深以为然么?”皇太极只是微笑,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说到汉家,八旗军中近来有这么一批后起将领,因为对明国作战太顺利的缘故,对汉家之学很不以为然,甚至对大汗学习汉家之学的国策颇有微词。”多尔衮正色道,眼神极短地在豪格身上停留了片刻,但依然被豪格捕捉到了,“自大汗下令组建汉八旗之后,这批将领的抗议之声便喧嚣尘上,连末将的军中也多有不满之声,若不多加留心,末将唯恐他们会对大金不利。”

皇太极听完后沉思了片刻:“此言论我早有耳闻。大金与明国厮杀数十年,两家积攒的累累血仇岂是一时半刻能够化解的?”言罢,他又将目光投向豪格,“我再考考你,对此言论,你会如何处置?”

豪格莫名感到心跳加速。多尔衮对他起了疑心,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想必此刻他手中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来指认自己,不然自己早人头落地了。现在最关键的是,父亲对此事究竟了解多少,自己的计划是否有败露的可能。

“儿臣认为,适当加以引导即可,不必一棍子打死。”豪格沉声道,“那些青年八旗部将并非是对大汗心生不满,只是气不过汉家之学,气不过汉人与旗人平起平坐罢了。儿臣认为只要将这股气利用的好,对大金而言反倒有益处。汉八旗为了证明自己的忠心,必然奋力作战;八旗子弟为了避免被汉人赶超,也定会鼓起悍勇。如此一来,两派相争,反倒会提升我大金天军的战斗力,父亲何乐而不为?”

在豪格说出这番话时,一旁的多尔衮一直在默默打量着他,神色阴沉,似乎要用目光撕开豪格的伪装,直视他的内心深处。皇太极的神色依然平静,手中斟酒的动作一直没有停下,看不出特别的情绪。

“朕知道了。”豪格语毕之后,皇太极微微点头,“两位的忧虑和建议各有道理,朕定会细细斟酌。”他说着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眼底流露出一丝慵懒之意,看上去似乎呈微醺之态,“今夜是庆功之夜,便不聊家国大事了,来,陪朕喝喝酒。”

他说着去提酒壶,发现酒壶已经空了。

豪格与多尔衮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解读出了某些危险的情绪。那一瞬间,两个人做出了截然相反的举动。多尔衮佯装醉酒,挣扎一阵未起,有意拖延了时间。而豪格则毫不犹豫站起身,取过酒壶,低声说道:“我去为父亲取酒,稍等片刻。”

待豪格提着酒壶走远之后,多尔衮瞬间清醒过来,跪伏于皇太极身边,压低声音说道:“恕末将多言,末将以为,豪格王子近日行踪诡秘,恐有大谋。”

皇太极似乎是真醉了,眼皮也不抬,淡淡说道:“多尔衮,你好大的胆子,胆敢挑拨父子关系。我问你,你如此指控豪格,可有证据?”

多尔衮将头重重磕在地板上:“大汗恕罪,末将没有确凿证据,但心里一直隐隐有怀疑。上回刺客刺杀之事突发,末将内心便有疑惑:刺客的行迹全然不像是为了完成刺杀,而是有意在做一场戏给大汗看。而做戏么,当然需要一个足够配合的戏子。末将一直认为,那日前来救驾的兵马来的实在太过巧合。刺杀一事分明事发突然,最近的八旗子弟从得到消息再到披挂盔甲、集结驰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恰好及时赶到,除非……”

“除非,这一开始就是那些八旗子弟精心设计的一场戏?”皇太极慢悠悠地接出了下半句。

“正是如此。”多尔衮低声道。

“多尔衮,你这是在给朕出难题。”皇太极慢慢收起了醉态,“今夜是庆贺之夜,朕心情正好,便不计较你以下犯上之过了。”他冷冷看着多尔衮,“下次不要再让我听见类似的话。”

多尔衮心头一颤,抬头与皇太极匆匆对视一眼,又连忙垂下脑袋:“末将对大汗,对大金一片赤诚之心,绝无暗中挑拨的意思,还望大汗明察!”

“明察,又是明察。”皇太极大笑起来,笑声嘲讽莫名,“依我看,大金最大的敌人不是蒙古,不是明国,而就在大金内部,是我们自己!”

“大汗恕罪!”多尔衮自觉失言,内心不由懊悔不已。

“你方才说,对朕绝无二心,这点朕是相信的。”皇太极收起笑容,恢复了严肃的神色,“但朕迟早有一天会老去,那时继承大汗宝座的人,必将在朕的几个儿子中产生,也许正是豪格。而你正年轻,有没有想过,今日这番言论若是被豪格听了去,你的前程会是如何?”

多尔衮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好好想想吧。”皇太极摇了摇头,下意识伸手去摸酒壶,却摸了个空,不由皱起眉头,“豪格怎么去了这么久?”

大殿另一头,豪格提着酒壶走出坐席后,朝角落处的一名小奴使了个眼色。小奴匆匆走上前来,不动声色地接过酒壶,一面附耳过来,等候豪格的指令。

“一会温好酒之后,伺机出宫去,把我准备好的两封信,分别发给城中两处地址。”豪格低声道,语速急迫,“多尔衮已对我起疑心,事情随时会败露。今夜趁着酒会,召集血滴子杀进宫内,趁乱斩了多尔衮,也好除去心病。”顿了顿,他低头思索良久,狠狠咬牙,“对于大汗,能生擒固然最好,如若不能,便将其一并斩杀!血滴子一旦得手,城中会放出信号,那时便令麾下八旗子弟立刻进宫控制群臣。一切顺利的话,今夜之后,王城之内便将要换个主人了!”

酒过三巡,演奏的歌舞也换了一支又一支,大臣们纷纷向多尔衮献上祝贺,也向皇太极献上赞美:大金拥有如此良将,实为国之幸事。这份赞扬也有相当一部分是献给豪格的,豪格大大方方地接受了这些奉承。他打定主意要在父亲面前维持毫无城府的模样,以进一步减轻他的防备。宴会一直持续到子时三刻,已入深夜,这才结束。大臣们各自散去,父亲也在侍从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离开了。豪格跟在后边,忽然被一只大手按住了肩膀。

豪格回头望去,竟然是多尔衮。

“贝勒爷,咱俩还没喝一杯呢。”多尔衮笑了笑,递来了酒杯。大凌河之战后,豪格以极为耀眼的军功获封和硕贝勒,而这背后自然也免不了父亲的大力提携,有意在军中扶持他的威望。但豪格年纪轻轻获封贝勒一事在旗里一些老人看来很不以为然,时常暗指他豪格不过是在靠着父亲的庇护往上爬。

“将军喝多了,记性不大好。”豪格笑了笑,“方才不是才与大汗一同喝过酒么?”

多尔衮也笑,端着酒杯的手丝毫没有收回去的意思:“那是与大汗共饮,末将还没有单独与贝勒喝过。贝勒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末将时常深感羡慕,也有意以贝勒为楷模,还望贝勒日后多多提携。”

豪格微微皱眉,莫名感到多尔衮似乎话里有话。大殿之外传来值更的小奴嘹亮的梆子声,知道时间已经过了子时。今夜他还有大事要办,看多尔衮的意思却是想留他闲谈一番。

“本贝勒有些疲了,想早些回去歇息。改日在我府上设下宴席,单独与将军痛饮一番,庆祝将军得胜归来,你看如何?”豪格大着舌头问,做出一副醉醺醺的模样。

“贝勒爷这是不给面子啊。”多尔衮露出失望的表情,“这杯酒不是庆祝今日凯旋,而是庆祝贝勒。”

“庆祝我?”豪格愣了愣。

“贝勒身为大汗长子,本就深受大汗器重,今夜又以治军治国之论深得大汗欢心,日后大汗定会大力扶持。”多尔衮将酒杯递到豪格面前,“贝勒的前途不可限量,末将这是在提前恭喜贝勒。”

豪格隐隐反应过来。多尔衮三句话不离大汗,是在提醒自己,今日的一切成就皆是大汗赐予,不要轻举妄动么?他低头看着面前的酒杯,忽然从心底萌生出巨大的厌恶,叫人只想一掌甩开酒杯,指着多尔衮的脑袋叫他滚蛋。

但豪格还是克制了自己,忍着厌恶接过了酒杯,脸上露出微笑来:“将军客气了。若说年少有为,将军恐怕比我更合适。我不过是受父亲的恩赐,将军才是靠实打实的战功,该是我敬佩将军才是。”

他说着举起酒杯,大口饮尽。

“贝勒过奖了。”多尔衮只是淡淡地笑着,也饮尽了杯中酒。豪格默默看着他饮酒,心中已经有了盘算。今夜之后,必不能叫多尔衮活命。

大殿外,呼啸的冷风中,侍卫的脚步忽然停住了。原本醉醺醺的皇太极不知何时清醒过来,默默站直了身子,神态毫无醉意。

“大汗有何吩咐?”侍卫低声问道。

“莽古尔泰还在殿外跪着么?”皇太极问。

“回大汗,贝勒还在宫门外跪着。入了夜怕他着凉,已经着人去给他送去御寒的大衣和火盆了。”侍卫回道。

皇太极裹紧了羊绒大袍,仰天吐出一口寒气,无奈地笑了笑:“罢了,今天便与我那固执的哥哥好好聊一聊。”

“嗻。”侍卫点点头,打起灯笼,引着皇太极朝宫外走去。

当一行人走到宫门外时,莽古尔泰已经跪得两腿僵硬了。正蓝旗的小奴在一旁劝主子起身不得,只得陪着主子一同跪着。

“还是不肯起身么?”远远传来皇太极的声音,莽古尔泰眼帘微微一动,随即又垂了下去。

“臣料想大汗还会再回来,便在此处小憩片刻,等着大汗。”他平静地说道,声音甚至透着几分慵懒,不像是久跪了几个时辰,倒像是一觉方醒。

“贝勒如此笃定?”皇太极只觉得又气又笑,“万一朕不回来呢?”

“臣刀山血海走了半生,只信眼前所见,不信万一。”莽古尔泰笑了笑,“所见便是,大汗回来了。”

“这会你倒是会说话。”皇太极瞪了他一眼,朝守在莽古尔泰身边的几名小奴挥挥手,“你们先退下,朕要与你们旗主说几句话。”

他又回头对身后的侍卫道:“你们也退下吧。”

待众人远去之后,皇太极掀起大袖,盘腿坐于地面上,一手将一旁的火盆拖到面前,嘴里犹自抱怨:“鬼老天,入了夜竟如此寒冷!”

莽古尔泰也学着皇太极盘腿坐下,隔着火光与皇太极对视片刻,低头笑了笑。

“为何发笑?”皇太极皱眉。

“臣笑大汗老了。”莽古尔泰伸手烤着火,“遥想当年,几个兄弟随着老汗东征西讨,什么绝境没见过?还记得当年老汗率军千里奔袭蒙古林丹汗那一战,放马跑上几天几夜也不见边际的大草原,上一刻还烈日炎炎,转眼便是倾盆大雨。马匹几乎无法行走,辎重全都陷在泥里。大军无处可躲,只能坐在泥地上静静等待大雨停下。”

那还是在天启年间,老汗亲率大军远征漠北。皇太极此生都忘不了那一战,那是真正让蒙古武士正视大金骑兵的一战。此战以前,蒙古以自己是马背上的绝顶战士为骄傲,但新兴的大金骑兵将用此战证明自己的尊严。

那一战,皇太极与莽古尔泰各领一支精兵,对蒙古大军进行反复冲锋,几次都以为几乎要战死沙场。直到惨烈的战斗接近尾声,残存的蒙古武士们汇聚在一起,紧握手中的弯刀,神色绝望看着他们面前的大金骑兵,看着他们付出无数人命都无法冲破的防线,预感到覆灭即将降临。

在他们面前不远处,数千严整列阵的大金骑兵正徐徐前进,两黄旗的旗帜在风中燃烧。沉重的马蹄震颤着大地,如林的长枪反射着残阳,蒙古残军的身形在刺眼的光芒中变得模糊不清。

那是老汗努尔哈赤所亲自率领的五千精锐骠骑,正是这支闻名天下的骑兵部队,将蒙古诸部的数万雄兵杀得支离破碎。原本应该是由蒙古铁蹄主场作战的漠北平原,此刻俨然成为大金骑兵纵横的疆场。不知这样的屈辱是否会令他们想起羞愧,毕竟他们曾有过无比的辉煌,在成吉思汗与忽必烈的统帅下,黄金家族的旗帜曾插遍天下的每一个角落。

骑兵冲击的马蹄声越发密集,越来越多的骑兵加入了冲锋的队列。残余的蒙古武士知道,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了。

皇太极会永远记得他们的脸上的神情。仅仅十几年前,大金还只是辽东边缘苦寒之地的小小渔猎步卒,甚至连战马也没有几匹。那时的蒙古虽然也已经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至少可以怀念自己的先辈,先辈们分明能在大明边疆来去自如,连明国的皇帝都曾被蒙古的后代掳掠,证明蒙古铁骑至少是辉煌过的。可不知是怎样的世事流转,竟让辽东小小建州女真强势崛起,原本孱弱如绵羊群的女真部落,转眼竟蜕变为咆哮着远征漠北的雄狮。

“一定是因为我们太分散了。”蒙古人如此总结,“部落四分五裂,彼此内斗不休,怎么斗得过女真骑兵?下回等我们联合起来,必然能再现昔日先祖的辉煌!”

对此老汗的评价只有两句,“他们永远不可能联合”,以及“漠北真他娘的冷。”

“我记起来了。”皇太极大笑起来,“漠北的天气,湿气直往人骨头里钻,连烟草也点不着,只能干巴巴地抽着烟卷解闷。老汗笑话我们,说我们一个个像拔了毛的土鸡。”

两人一同放声大笑,笑声在寒冷的晚风中传出老远。这样的谈话让人想起昔日远征途中的无数个夜晚,天地一片昏沉,大金武士们围坐成一圈互相取暖,讲着粗鄙的笑话。一场战斗过后,围在一起听笑话的人便少了一大半。

“臣记得大汗一直是重情谊的人。”莽古尔泰悠悠说道,“今日之事,是臣唐突了。”

“治国大事,不能单靠情谊二字。”皇太极收起笑容,“朕明白哥哥今日所指何事。阿敏因罪入狱,朕比谁都难受。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阿敏冒犯了国法,也冒犯了家规,无论如何都应接受惩处,朕已经力所能及待他宽容了。”

“可是,臣近来有所耳闻,旗里不少老人向大汗进言,要以重罪治阿敏,而大汗并未出言反对。”

皇太极低头看着火盆内的点点火光,神色有些黯然:“你当真以为,朕继承汗位之后,这大金国上下便绝对服从朕么?你永远不会明白,纵使贵为大汗,也有诸多身不由己之处。朕会尽力免阿敏一死,但若朝中议论之声不断,朕也不能确保……”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如果真有那一天。”皇太极叹了叹气,“朕希望兄弟们能明白,那绝非朕的本意。但世事如此,朕也无可奈何……”

莽古尔泰默默听着,目光遥遥望向远方,思绪不知回到了那年哪月的建州之地,大金大旗方起,一众将士身着破铜烂铁,分明是一支乌合之众组成的部队,领兵大将却偏偏意气风发,纵横捭阖,仿佛要将天地踏于足下。

“臣明白。”莽古尔泰淡淡说道,心底的某份微小的幻想无声地破碎了。

后来,莽古尔泰于一个寒冷的冬夜暴毙而亡。人人皆传他是抑郁成疾,最后的日子里不住地念叨着几位兄弟的名字。据下人们私下里传说,那些名字中唯独没有皇太极。

莽古尔泰逝世之后,皇太极亲自赶来为他吊唁,在他的灵堂上痛哭了一场,以示兄弟之情深厚。但没过两年,皇太极便“偶然”发觉莽古尔泰生前竟有谋反意图,遂毫不犹豫地剥除了他的爵位,将正蓝旗拆分为二,分别并入了自己麾下的正黄、镶黄两旗,一时之间王权实力大为增强。于是那段日子里,八旗变成了七旗,直到豪格接受了父亲调拨的八个牛录的补充兵力,并以他为旗主重建正蓝旗,这些也都是后话了。

只是不知莽古尔泰在离世时的那个寒夜里,是否会回想起很久以前,在罕王宫前与皇太极最后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若是知晓了自己的身后事,不知他又会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