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重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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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记忆绘制师 THE CARTOGRAPHERS

我们对外的身份是以昆布利—巴雷特及伍兹公司的名义出售记忆。但在私底下,我们三个人一起工作到半夜时,喜欢把自己想象成记忆绘制师。我们租下的这座公寓给人一种船的感觉:屋子里架着厚重的橡木房梁,尽头处立着一扇三角形的玻璃窗户,看着像是扬起的风帆。在白天,窗户显示的是邻近公寓楼铺着防水布的房顶;到了晚上,它映入的是布鲁克林大桥的灯光和曼哈顿的天际线。我们称它为瞭望台,我们则是船长,通过在程序里绘制地图,统治全世界的记忆。在这里画上大海;在这里画上船;在这里画上旅馆;在这里画上通往城市的街道;在这里画上街道上的小贩;在这里画上我们从未拥有过的孩子,以及远远好于现实的父母。在遥远的地方,画上世界的边缘。

到了边缘后,会发生什么?

你会掉下去,我们开着玩笑。

以前有很多边缘,既存在于餐馆和旅馆内,也存在于城市的边界上。我们把旅馆的大部分房间都画得很详尽——打开抽屉,里面躺着一本《圣经》;拿下一幅画,后面是墙壁——但是,在隔壁房间紧闭的门背后,可能是一片空白,只有亮光。当然,也有来自日本的完美派,例如传说中的岛崎隆,会画出每个房间里每一块地毯的纤维,来避免出现边缘,但是我与昆布利和巴雷特却发现,绝大多数的人体验记忆的方式就如同在体验电影。将一部电影发送到双眼之间,能让人生动地记得情节,但不会让人想要了解配角的父母住在哪里。同理,在播放假期时,游客记得的是要在浅海里游泳,要喝椰子壳里盛着的巴西甘蔗酒,而不是要去未曾去过的城市边缘。我承认,假如有游客硬是记得要游到远处超过那些船只;又假如他们硬是要上高速路去城外,并踏上地图边缘的土路,他们就会看到那个大地终结、白光亮起的地方。但是,人们满足于他们的回忆,他们需要的只是一次美好的家庭之旅,只是跳出机舱时深入骨髓的刺激。至于他们跳离的那架飞机,他们并不关心它上面的铆钉和螺栓;他们想记住的只有飞行员的名字叫奇普,他还拍了他们的背,说跳得真好。

普罗大众过去需要,现在仍然需要,而且一直会需要下去的,就是低级趣味的体验。或许还不至于低级到街角小店出售的亚洲造记忆——只售八点九九美元的香艳惊悚片,制作异常粗糙,甚至能看到女孩的皮肤上因软件漏洞而出现的光斑——然而,给他们栽上几棵棕榈树,开上一间饭店,配上长相可人的招待,再建上一处珊瑚礁养上给小孩玩的海星,一套零售价为七十九点九九美元的套餐就完成了。

◇ ◇ ◇

在《电路板》刊出关于我们的报道后不久,昆布利就做起了不良记忆的实验。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很自然的发展。他的专长是情绪记忆,与童年、婚姻和青春期有关。他一向讨厌光鲜靓丽的东西,比如幸福的婚姻和快乐的童年,他称之为“人模狗样”。他的第一代记忆都含有某种悲伤的元素:为无儿无女的老人创作的孙儿,为不知爱为何物的独居男人创作的第一次爱抚,等等。然而,昆布利的第二代记忆中却包含了一些真正变态的东西。他将嗑药成瘾的记忆卖给了需要黑暗美感的艺术家,将外遇卖给了从未出过轨的夫妇,将枪战卖给了说唱歌手,将死亡卖给了信教的孩子。

正是为了逃离昆布利制造的负能量,我才巧遇了辛西娅。当时她正坐在我办公室对面的咖啡店里,我经常去那儿喝咖啡,清醒一下头脑,顺便构思快乐的记忆。她面前没有计算机或手机,只有一本摊开的笔记本,而她正专心地埋头于其中。我被她吸引了。自从大学毕业以后,我就没见过人用笔。即使在大学里,也只有上了年纪的教授才会用。她三十来岁,一头棕发,脸颊红润,时不时会把笔抵在下唇上,穿着凉鞋的脚还轻敲着桌子。要不是她的笔没墨了,她可能永远都不会注意到我。

“喂。”她说道。

“叫我吗?”我傻乎乎地问了一句,这里没别人。

“是的,叫你呢。你有笔吗?”她把她的笔举到了半空,“我的没水了。”

“不好意思,没有。”说完后我低头看起了平板,真希望自己在女人身边不要这么傻。说点什么,我要求自己。于是我又抬起头,说了声“喂”。她抬起了目光:“我去问问咖啡师有没有。”

咖啡师也没有。我走回到她的桌子旁。“对不起,”我说道,“运气不好。”

“不奇怪。”她合上了笔记本。

“你在写什么?”

“记忆。”她说道,并用笔指了指我的平板,“你呢?”

“跟你差不多。这是我的工作,我制作记忆。你听说过我们吗?昆布利—巴雷特和伍兹?”她摇了摇头。“很多博客都在谈我们。”

“我不读博客。我想保持离线。”她说道。

“你应该听说过点播记忆吧?”她再次摇了摇头。“那好吧,我叫亚当。”我伸出手说道。

“辛西娅。”她说道。

“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带你参观一下我工作的地方。我们的工作室就在街对面,我肯定那里有笔。”

她把笔记本放进了包里。“好的,”她说道,“那就带我参观你的记忆吧。”

◇ ◇ ◇

因为辛西娅,那个周末我没有进办公室。我已经很久没和任何人在一起了,更没有和辛西娅这样的人交往过。我们一起躺在床上时,我能感觉到之前那种被计算机程序和外卖餐盒包围的孤独即将退场,取而代之的是两人一起共赴未来的幸福。简而言之,我坠入爱河了。

周一我请了病假,跟她躺了一天。要是我离开了,她恐怕就会消失。这是好几个月以来我第一次没在构建记忆,而是在往自己的头脑里填补她的细节:她嘴唇的触感、她说我名字时的音色、晨光在卧室里一点点铺开的样子。

星期二,我终于回到工作室,跟那两个家伙说了这事。昆布利很是不屑。“你找到女朋友之后就这样?连班都不上了?”我耸了耸肩,脸都红了。“还以为你们两个都离开我了。”他说道,“巴雷特迷失在《圣经》里了。”

巴雷特低着头坐在计算机旁,内页加金边的钦定版《圣经》摆在桌面上。他在宗教体验里找到了自己的小天地。“你在做什么?”我问他。

“嘘……”他幽幽地回了一句,连头都没抬。

“他在写周日布道。”昆布利说道,“原来大家都觉得假装去了教堂也挺好,跟真的去了效果一样。巴雷特,给我把那本《圣经》放下,我们有重要的东西要谈。”巴雷特先是在书后面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了一眼,随后才塞好书签,站起身。

我们收到了第一宗投诉。一个精通技术的研究生故意去寻找了边缘。在我们为春假制作的墨西哥小城记忆里,他刻意记着要开车到城市的边界,结果碰到了白光。他在博客里发布的帖子已经在网上传开了。

“我们设计的记忆还不够严密。”昆布利说道。

“是那小子故意去找的。”我辩解道,那是我做的记忆,“我们无法控制用户去哪里。”

“或许如此,但至少我们可以先相互测试。”昆布利说道,“从现在开始,我们发布任何东西之前都要测试,你进到巴雷特的记忆里,他进到你的记忆里,你们两个一起进到我的记忆里。由你们来寻找边缘,搜索每一条走廊,打开每一扇门,用最快的速度开车。一旦找到记忆的边缘,你们就解决它。想在家测试也行,但一定要确保所有的测试都做过。”

“那你做什么呢?”我问道。

“我是控制组。”昆布利说道。他跟我们保证会看着我们,让我们保持清醒。“别担心,”他说道,“我不会让你们的大脑烧坏的。”

◇ ◇ ◇

测试记忆的风险在于,在经历了太多的点播之后,会分不清哪些是真正的记忆,哪些是点播的记忆。我真的在阿富汗打过仗吗?辛西娅躺在我身边,读着一本书。她众多的独特之处之一就是读真正的书。这本书她从哪儿找来的,我一无所知。但是,她就在这里,用枕头垫高了头,逐字逐页地读着一部小说,花费了无数个小时,不过在这个现代社会,只要她愿意,仅需几分钟就能依靠技术记住整个故事。

“我在阿富汗打过仗吗?”我问道。

“那时你还没出生呢。”她冷冷地回了一句。

“百慕大呢?”

她把书放在膝盖上,摇了摇头。“你上一次真正出行,是去你父母家过感恩节。”

现在是二月。我想回忆起十一月跟父母一起吃晚餐时的情景,但它比我关于热带地区的回忆更不真实。“你确定?”我问道。

她举起了书。“是的,我确定。你一定要停止点播了。”

辛西娅是个素食主义者,还几乎是个彻底的反技术主义者。她将自己献给了收购土地还给美国原住民和保障落后国家用水之类的事业。尽管我支持她的事业,但她却从来没有欣赏过我的工作,这令我十分不满。“你知道原住民也在买我们的记忆,对吗?”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不是瞧不起你的工作,”她说道,“但你在不属于你的记忆上花了太多的时间,而不是想着要跟我一起创造真正的记忆。你上瘾了。”

这句话说得并不完全对。在我们相处的最初几个月里,我只在白天去瞭望台创作记忆,晚上回来陪她。我家附近开了一家新的小吃店,周末我们会去那里吃早餐。晚上我们会叫中餐,然后上床缠绵。但辛西娅是对的,她很多次抓到我盯着窗外出神,想要找出昆布利最新记忆中的边缘。

在工作上,我与昆布利和巴雷特致力于将记忆变得更长,关键在于将记忆打包在一起。一次欧洲之旅不可能只是简简单单的埃菲尔铁塔和卢浮宫,必须包含搭乘飞机、假期之前那一周的工作等等,平常的细节可以增添记忆的黏性。

“所有好的记忆都含有无聊的桥段。”一天晚上昆布利跟我们说道。

“你应该去写儿童故事书。”我说道。

巴雷特通常都很安静。他开始设计死后的记忆之后,变得越发沉默了。疯狂正逐渐占据他的头脑,我们却把他的沉默错认为他在禅修。

“听着,如果要制作完美的记忆,我们就会没顾客了。”昆布利在茶几那头探出身子说道,“我们成功的关键在于给顾客带来百分之九十九的完美体验。让他们离满意总是还差一点点,他们才会一直买下去。相信我。”他又给了我们一批新的记忆要求测试。

◇ ◇ ◇

辛西娅第一次见到昆布利时就讨厌他。我邀请了昆布利来吃晚餐,希望他们能和睦相处,但当我们坐下开吃时,局面已变得不可收拾。辛西娅正忙着一个公益项目,为马里的孩子提供清洁的饮用水,昆布利以他典型的方式挑起了一场争论。“行,我明白,给他们水喝是件好事,但说白了水并不能救他们。他们仍将死于疾病、内战和饥饿。给他们记忆棒,至少能让他们在死之前拥有美好的记忆。”

“这么做真是太变态了。”辛西娅说道。

“我没听错吧?你有机会给他们一个幸福的童年,却拒绝接受?”

“那不是幸福的童年,那是让他们忘了真正的过去。”

“我认为是你想让他们受苦。”昆布利说道,“他们的痛苦能以某种方式让你体验真实。”

我想缓解紧张的气氛,便建议两件事都做,给他们饮水和记忆。我说,给孩子们水喝有意义,这么做是对的,但是我也看不到给孩子们美好的记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才怪,”辛西娅说道,“你这么做会制造出一批只想着点播的脑袋,他们不会为了改变社会而努力。”

“不对,”我说道,“我们为贫民窟里身世凄惨的孩子们设计父母,免费派送记忆给穷人。”

“这不是改变社会。”辛西娅边说边站了起来,把吃到一半的晚餐留在桌子上,“我希望你们能意识到,你们干的工作是邪恶的。”

她离开了餐厅之后,昆布利喝了一口葡萄酒,咧嘴对我笑了笑。“你确定她就是你要找的人?”他问道,“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伙计。”他又待了挺长一阵子,吃完了晚餐,又喝了一杯。我说了最好明天再聊之后,他告辞了。我收拾好桌上的碗碟,去了卧室,辛西娅正在里面看书。

“我真不敢相信你和这种浑蛋一起工作。”

“你们的开局确实不怎么样。”我承认道,“他其实是个不错的家伙,只不过喜欢戳别人的痛处。他是个非常有才华的设计师。”

“这种才华不要也罢。”我进房间之后,她第一次抬头看我,“他的癖好就是窥视别人的大脑,所以他才喜欢干他那份工作,你们是怎么说的来着,‘控制组’?控制狂才是真的。他喜欢控制你们的记忆,你们就是他的小白鼠。”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我能明白这的确是昆布利真正的目的。我还把他当成了朋友——或许我和巴雷特的确是昆布利所能接受的最接近朋友的关系了——但在他的内心深处,我们只是他的社会实验品。不过,那时候我还看不明白,并且对辛西娅称我们的工作是邪恶的、我只是个小白鼠而感到愤怒。

“你干的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的话未经大脑,脱口而出,“你说想要真实记忆,你说什么要在农舍生活,而这根本就不存在。你跟他一样,都想制造我的记忆。”

她先是看了我一会儿,随后又低头看起了书。“你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

“对,”我说道,“所以我有一个值上百万的公司,而你只能坐在这里看书。”

“拿去。”她朝我丢了个枕头,“今晚分开睡吧。”

于是我回到了客厅,躺在沙发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一直在琢磨为什么我会为了昆布利而跟一个爱我的女人闹翻。或许,这恰巧证明了所有辛西娅想让我明白的事实:他已经深入了我的大脑,为此我会故意去伤害任何想要提醒我的人,无论是提醒我从未去过俄罗斯,还是我从未有过弟弟,尽管他们的提醒是出于爱而不是出于控制。想通了这一点之后,我又回到卧室,钻进了被子里,抱着她跟她说了对不起,还说我想和她一起创造记忆。

◇ ◇ ◇

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真正吵架,这段记忆是很难被抹掉的。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和辛西娅一直在避免谈起与昆布利共处的那个晚上,我也努力抽出更多时间来陪她。我们一起散步,一起在我们最喜爱的小食店吃饭,然后再一起回到我的公寓亲热。然而,我们之间还是出现了鸿沟,而且越来越宽,每当她睡着时,我就会偷偷下床,在洗手间的黑暗中点播高品质的记忆。我到现在才意识到,那时的我曾拥有一切:一个爱我的女人、一个值好几百万的公司,以及一连串等着收购我们的投资者。昆布利称我们为历史创造者。那时的我相信,我们即将成为世界的主人。但很快,我们自己毁了这一切。

“我们要发财了。”昆布利合起双手说道。

“你到底有什么建议?”我问道。

“广告投放。我们要在你的古巴记忆里植入广告:盛着可乐的玻璃杯上有水珠滴落,二氧化碳冒着气泡。一次简单的广告植入就能赚大钱。”

巴雷特依旧默默无语。过去的几周里,他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但现在他的样子更奇怪。他的上下嘴唇来回地相互摩擦,仿佛正在磨牙。

“我们要商业化了?”我问道。

“只是想变得实际一些而已。客户都等在我们的门外呢。我们能拥有整个世界。”

“够了!”巴雷特喝道,他的声音在房梁之间回荡。

“别急,”昆布利说道,“你还没听我说完。”

“你竟敢跟我顶嘴?”巴雷特握紧了拳头咆哮着,“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万主之主、万王之王;我是始,也是终;我是至高无上的神。”他从椅子上起身,站上了沙发,将双手举在空中,仿佛握着一根权杖。“你在煽动不满,应当被钉上十字架!你的双手及双脚应当被砍掉——”

“巴雷特,冷静。”昆布利说道。

“大山在我面前震动!小山也都融化,大地在颤抖,住在上面的人全毁灭了!审判日已然降临!”紧接着,巴雷特从沙发上跳起,一把抓住昆布利,并紧紧箍住了他的脖子。他用的劲儿实在太大了,几个星期之后还能看到昆布利脖子上有瘀痕。我是在看到了昆布利的脸变紫了之后,才慌忙拿起啤酒瓶砸在了巴雷特的脑袋上。我们绑上他的手脚,打了报警电话。

这就是巴雷特的结局。他被送到了北部郊区,在那里他能对着墙不停说教,还可以在任何愿意听的人面前扮演上帝。我们清理他的公寓时,发现了他从未跟我们提起过的记忆。他有一本个人日志,里面详细记录了他点播过的成千个他自己创作的记忆。用来记录的笔记本都破损成了一张张纸,纸上写满了难以辨认的字母。

现在想来,巴雷特其实是以他自己的方式给了我们警告。到了五月,我们第一则记忆广告推出后还不到一个星期,有关我们已经商业化的说法就传开了。有个博主发了个尖刻的帖子,一下子就爆了。众多记忆初创公司立刻抓住了机会,开始宣传自己出售的记忆“百分百无广告”。

“谁能料到呢,他们会对大脑的微调有这么大意见,之前他们怎么没意见呢。”昆布利开玩笑道。但是,他也在担心。当月,销量就下来了,我们的收件箱里还满是恐吓邮件。我们不再是宇宙的主人,只是某个快要破产的公司的股东。

◇ ◇ ◇

后来,昆布利去了一家生产思想广告的公司。我们清理瞭望台里的私人物品时,他才跟我说了这个消息。我正在清理桌面,只是听了个大概,并意识到我们一起打造的生活从现在起也只剩下记忆了。巴雷特离开了,昆布利也要去追求新生活了,而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日渐稀少的存款和辛西娅。

“人们现在抵制思想广告,但很快它们就会变得跟餐巾纸一样普遍。”他说道,“我能把你弄进去,但首先你得先把自己收拾干净。”

我从刚才一直在盯着的地板上抬起了目光,想起了我在战争中度过的那些年。“你说的‘先把自己收拾干净’是什么意思?”

“你一天点播多少个记忆?”

“不是很多。”我撒谎了。和巴雷特一样,我设计了属于自己的记忆,并在睡不着时下载。尽管我会记录我测试的记忆,但不会记录我深夜的狂欢,或是吸干了我存款的那好几百个高端的岛崎记忆。“一天也就几个吧。”我说道。

“好吧。听着,我不是在教育你应该怎样过日子,但是你越来越像巴雷特了。去看看他,唤醒一下你的记忆,看看你脑子乱了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没事。”我说道。

“不对,你有事。”昆布利说道,“你可能都想不起来我们一起去滑过雪。”

“我当然记得了,我们在布雷肯里奇连着滑了三天粉雪。”

昆布利摇了摇头。“那是我做的记忆之一。”他说道,“听着,我知道你不会因为我说了就停止点播,但如果你要接着点播下去,至少试试这个。”昆布利从他的衣兜里掏出了一根记忆棒。“就当是分别礼物吧。”

“谢谢。”我说道。我知道他和辛西娅是对的,我现在最好不要再去碰新的记忆了,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反而伸手接过了这个礼物。

回到公寓后,我把从办公室拿回的箱子留在了走廊里,坐到沙发上。我把昆布利给的记忆棒贴在前额,按下了按钮。辛西娅进来时,我已经进入到点播的半途了。

“你在开玩笑吧?”她问道。

“什么?”我睁开了眼睛。

“你刚因为这些玩意破产了,你还——”她没把话说完,“不说了,就这样吧。你去享受吧,点播一晚上也随你,反正我不奉陪了。”她举起两根手指摆了个“再也不见”的手势,转身离去。

“喂!”我说道,“等等,我就快结束了。”我播完了昆布利的礼物,起身去找她,但哪里都找不到。卧室里、厨房里、洗手间里都没有她的影子。她留下的唯一一处痕迹是一张贴在镜子上的字条:

我受够了。再见,亚当。谢谢你给我的记忆。很遗憾你更喜欢你自己的假记忆。

接下来的两周里,我在记忆里放纵着自己,以此来对抗内心的痛楚。在一个接一个的点播里,我登上了喜马拉雅山,在拉斯维加斯赌博,和艳星共枕,和名人一起买醉,开着加长豪车横穿好莱坞,坐在世界各地的海滩上看一个接一个的日出。直到某天早上,我醒来看到清晨的阳光,感觉严重脱水,身体发抖,冒着虚汗,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谁。

我有父母吗?他们都还活着吗?

在某个记忆中,我参加过他们的葬礼。在另一个记忆里,我看到他们晒得黑黑的,幸福地生活在洛杉矶。还有一个记忆让我想起了我童年在西藏的家。我在手机里翻找着,手心里滑滑的全是汗,终于找到了一个标为“家”的号码。

铃响三声之后,一个女人接起了电话。

“喂?”她说道,声音既遥远又陌生。

“妈妈?我能回家吗?”我问道。

◇ ◇ ◇

离开记忆生意后,我的生活基本围绕着康复和学习如何原谅昆布利这两件事。我在努力理顺自己的记忆。我有时会回忆起父母的死,记忆中的自己是一个叛逆愤怒的少年,在他们的葬礼之后躲在落基山里抽烟。可接着,我会听到头顶上的地板在响,听到母亲在厨房里忙,听到父亲在关门之前的咳嗽声,我就会记起我从未在科罗拉多州生活过,而是在布鲁克林长大。我又住在了父母的地下室里,和少年时一样,而且我从未抽过烟,只是成天在这个阴暗的地下室里编写程序。

我在附近的咖啡馆找了份工作,负责布置墙上的艺术品,并给那些来纽约市边缘地带定居的年轻人调制拿铁咖啡。我一直在给辛西娅写一封长信。我会坐下,手里拿着笔,试图回忆爱一个人的感觉。我写下:

我想你,我现在好多了。我想和你一起创造真正的记忆。

昆布利救了我,这一点毋庸置疑。要是我从未爱上辛西娅,她就不可能离开我;要是她从未离开过我,我就不可能停止点播。然而,就连昆布利的善意也有些许变态的意味,他就是这种人。

一直等到写完信之后,我才明白他的临别礼物是什么。在把信纸装进信封后,我拿起笔想要写辛西娅的地址,却完全想不起她住在哪儿。我跟她度过的每一刻都发生在我的公寓或那家小食店,不然就是在冬日的街道上。我去过她的公寓吗?我不知道。在叫停自己之前,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找到了边缘。在本该跟她家人有关的故事中出现了漏洞,白光刺出了缝隙,随后又从我旧公寓的走廊里亮起。公寓从来就没干净过,而是窗帘紧闭、漆黑一片,到处都是外卖餐盒,床上也乱糟糟的。我们吃过的小食店从来就没有过名字;叫的中餐外卖也没有签语饼。除此之外,一切细节完美无缺,这都是昆布利的杰作,他将一节节的记忆织成了一整段从未发生过的人生故事。我坐在咖啡店里,闭上眼睛,感受眼睑背后闪烁不止的光,感受我的心像帆船一样,远航到世界的边缘,落下。

爱会给记忆留下伤疤,即使那段记忆并不是真的。每当我走在街道上,总是会忍不住想起,我们曾一起在这里漫步,她常常那样挽着我的胳膊,我的内心就会涌起怅然若失的痛苦。你无法抹去记忆,最多只能假装无视。我梳理着过去的记忆,在一个接一个记忆中寻找世界的边缘。我从来没去过法国或是东京,也没见过加利福尼亚的红树林,更没有在加勒比海里游过泳,我也从来没有和辛西娅共享肌肤之亲。尽管如此,我依旧在给她写信。我告诉她,我依然记得我们一起入眠时她肌肤的触感;我给她开门时她眼里的闪光;还有她的声音,一遍遍地告诉我,她有多么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