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全面开放 OPENNESS
还没下定决心离开纽约之前,我曾在布鲁克林的一所初中当过代课老师。一个六年级的数学老师患上了下载焦虑症,需要休一年病假,而就业市场又这么不景气,我必须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代课教数学离我理想的职业差了十万八千里;我拥有视觉艺术学位,这也是我一辈子都在欠债的原因。我唯一能拿来炫耀的就是我的作品,一套有关废弃游乐场的系列画作,收藏在优派搬家公司的俄亥俄州仓库里。过去我常常梦想自己能出名,在大学里讲课,并在美国现代艺术博物馆里举办回顾展。然而,现在我却站在了一伙无动于衷的十来岁孩子面前,试图教会他们在不上网去搜的情况下列出除法竖式。我分发了纸和笔,想让他们在生命中首次体验这种东西的触感,却看到他们相互传起了短信,专注着读取一条条新闪现的消息。课上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在脑子里猎杀吸血鬼和妖怪,偶尔才会为了迁就我而在我发的纸上懒洋洋地画几笔。
城市让我窒息。每天我都会走在成百上千个陌生人身旁,在拥挤的咖啡馆里抢位置,在塞得满满的地铁车厢里和人背贴背。我会扫描用户资料,会留意到那个在等N线地铁的女人喜欢听激流嘻哈,还有我家附近咖啡店的咖啡师喜欢咸味焦糖。我有过一两次短暂的恋情,但大多数的周末我都会去酒吧,找那些对我的了解只限于用户名的人睡觉。我真想关闭我的层,回到过去的线下生活。但是,一旦真这么做了,你就成了又一个埋首于电子阅读器的老古董,成天抱怨着为什么没人发电子邮件了。
因此,我保持着开启状态,与世界分享着外层最表面的信息,并且过滤着每一个我经过的人,希望能找到某种关系。这位是“城市猫5”,这位是“泽西女孩13”,这位是“爱的三次方”……一天早晨,在N线地铁上,我对面坐着凯蒂,她是“湖边女孩03”,针织帽子下露出长发。我能访问到的其他信息就只有她的家乡,以及她还是单身。
“你好。”我眨了眨眼,发了个招呼声过去。我意识到她开着音乐,于是向她发送了邀请。她抬起了目光。
“你好。”她眨眼回了个招呼。
“你是从缅因州来的?我打算这个夏天去那里旅游。有什么建议吗?”
她往前探出身来,允许我进入她的第二层,我的胸膛里随即涌起了一股暖流。“我是凯蒂,”她眨着眼睛,“你应该去巴港,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她给我访问权限,让我看了一张湖畔小屋的照片,高高的银松俯视着覆盖着木瓦的房顶。“希望还能帮你更多,但我到站了。”在她站起身等着开门时,我送出了最后一条信息:
我能请你喝一杯吗?
地铁叹息着停下,门开了,她回头冲我笑了笑,随后消失在了早晨上班的人群之中。等到地铁又开始匆匆加速时,我才在脑海里收到了她的联系方式,还有一张她在黄昏时分的湖里游泳的照片。
◇ ◇ ◇
原来凯蒂也花了两年时间才在这个城市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她教老年人如何在层之间自由导航。她帮一位退休的医生上传了孙儿们的照片,好让陌生人祝贺他;还帮了一位九十三岁的寡妇向世界分享她的哀伤。她说最大的困难在于让老人明白层的意义。
“每堂课他们都会问,为什么不能用直接交谈来替代。”我们一起躺在床上时,她跟我分享着。尽管凯蒂和我偶尔也会开口说话,但总是在层的帮助之下。要组织语言来解释你怎么碰到一个朋友,真是太麻烦了。分享记忆就简单多了,朋友的名字和照片能自然地显现。
“至少他们还愿意说话。我班上的学生连说声‘你好’都不愿意。”
“你还记得以前是什么样子吗?”她问道。我试着回忆高中时的情景,但记不清了。我确信过去我们开口说得更多,但好像在给出个人信息时也会压低嗓音。
“记不大清了。”我说道,“你呢?”
“当然记得。我家的房子远离了覆盖,一回到家,我就只能开口说话。”
“那是什么感觉?”
她分享了一张与父亲在林中漫步的照片,林地上覆盖着积雪。我感觉到了妒忌的刺痛。在我长大的地方,没有可以漫步的原始森林,只有废弃的小超市和一条高速公路,还会有卡车呼啸着经过我们的镇子。那地方更像是一座加油站,而不是有人居住的社区。唯一的林子在中学后面,那是个危险的地方,如果跑得不够快,大孩子可能会来找麻烦。我的父母肯定不会跟我说话。母亲有抑郁症,我的整个童年里,她要么躲在卧室紧闭的门后面,要么就在餐桌旁做着填字游戏,每当我向她提问时,她都会叫我闭嘴;父亲揍我揍得非常狠,有两次我都晕过去了。我不想向任何人开放我的过去,自从离开俄亥俄州之后,我一直都把那些记忆埋藏在层的最深处。
因此,刚开始的几个月我分享得很少。凯蒂给我看了有关她最好的朋友和家人的记忆,我则给她看了代课老师无聊的日常生活和我最喜爱的乐队。我知道凯蒂能感觉到我隐藏记忆的轮廓,就像是床单覆盖之下的石头,但她还是暂且让我保留了还没有开放的层下面那属于我个人的痛苦。
◇ ◇ ◇
那个夏天,凯蒂邀请我去她家和她父亲一起共度周末。我们租了一辆车,一路开到了缅因州的海边。我们听着最喜爱的歌曲,停下加油,最后离开了九十五号州际公路,开上了当地的小路。已是午后时分,我们的车完全被松树的树荫遮蔽了,信号开始变得不稳,我能感觉到我与凯蒂的链接变得时有时无。
“还是干脆下线算了。”凯蒂说道。她闭了一会儿眼睛,突然间我感觉我们之间出现了断层。隔壁坐着一个我无法访问的女人。“放松,亲爱的,”她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说道,“我还是我。”我握紧了她的手,闭上双眼,也下了线。
她的父亲名叫本,是个大个子,身着臃肿的绿色马甲,让他显得块头更大了。“你就是安迪吧?”他握着我的手说道,“我帮你拿行李。”他从后备厢里把我们两个人的行李都拿了起来,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我跟着他进了屋,感受着凯蒂跟我说过的宁静。这里没有别人发来的消息,没有叮叮作响的帖子需要阅读,房子里就我们三个人,陪着我们的只有一台老式冰箱的低吟。
以前的女朋友把我介绍给她家人时,我们会坐在苹果蜂餐厅里,用外层获取的信息来聊些不痛不痒的话。本没有可供访问的外层。我只知道一些凯蒂跟我分享过的东西。我知道她十四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她父亲在这座房子里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来哀悼,但这些似乎都不适合在此提起。于是,我站在那里,看着客厅的窗外,试图回忆以前人们对彼此一点都不了解的情况下,是怎么交谈的。
“凯蒂说你从来没来过缅因州。”
“是的。”我说道,声音在舌头上留下了奇怪的感觉。
他走到了客厅窗户跟前。午后的阳光洒在池塘上,粼粼的波光随风荡漾,蓝色的天空一望无际,只有红松的尖顶点缀其间。“很美吧?”
“是啊。”我说道。冰箱发出嗡嗡声,我还能听到凯蒂在屋子的另一头打开抽屉往里放衣物的声音。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我想起了一个情景,她在我们开始约会不久后就开放给我了。“我听说你在这里钓到过很多鱼。”
“你喜欢钓鱼?”他问道,并把手搭在了我肩膀上,“跟我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本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古老的平板,给我看了屏幕上的照片。这张是他和凯蒂拎着一串鱼;那张是他在厨房的水槽里给鳟鱼刮鳞。我们一张张地翻看着二维的图片,如同我儿时人们的做法。凯蒂来救我了。“来吧,跟我去湖边看看。”她说道,“爸爸,你可以过会儿再显摆你的老古董。”
“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保存了这东西。”他说道,“凯蒂小时候的照片都在这里面。”他关上那玩意,把它放回了套子里。“好好玩。一个小时后吃晚饭。”
到了外面,凯蒂领我踏上了我只在她的层里见到过的小路。这里有一棵横卧的雪松,她在下面建了座城堡;那里有块石头,她在二年级的时候从上面削下了云母片。我们抓着从土里冒出来的树根,爬下小路的边坡,来到了一小片沙滩,那上面散落着空空的贝壳,还有贻贝和蜗牛攀在湿湿的石头上。沙滩的尽头有一块石头伸出水面,一只孤独的苍鹭站在石头的最高处,显得很扎眼。
以古老的方式分享事物自有其美妙之处。我们两个走在岸边,闻着松树的味道,午后的夏日凉爽宜人。这么多年来,我还是头一次希望手边能有个素描本。凯蒂在说话,说到激动处会指着湖面或是指着我,一副手舞足蹈的样子,我长大以后还从未见人这么表现过。我努力听着每一句话,感觉到了大脑的无能,没法将她的语言转换成画面。她说的是秋日里的房子,壁炉里烧着柴火,有烟的气味,以及脚下的落叶发出的“吱吱”的抗议声。
“你在听我说吗?”见我没有反应,她问道。
“对不起,”我说道,“我在听。只不过没了叮叮声,很难意识到你在发送……不对,很难意识到你在说什么……”我闭上嘴,深吸了一口气,心里真是讨厌语言的笨拙。“我猜可能是太不习惯了。”
凯蒂的语气变柔和了。“我懂。我在城里时,有时也会忘了这地方是什么样子,必须要访问一下照片才想得起来。肯定是哪里出问题了,不是吗?”
“是的,”我同意道,“我觉得是。”苍鹭一弓背起飞了,拍打着宽大的翅膀往湖对面飞去,远离了我们。
◇ ◇ ◇
那天晚上,她父亲煎了当天早些时候钓到的鲈鱼,香料和牛油的味道填满了整个小屋。我们喝了带来的红酒。晚餐过后,本拿出了一个蓝色的棋牌盒子,我们三个坐在客厅里,玩起了真正的游戏。我已经有十年没见人玩过了。
“你不会玩字母接龙吗?”凯蒂吃惊地问道。接着,她解释了玩法,要用很多个刻着字母的色子来组词,用纸和笔把想到的词写下来,想的时候不能和其他玩家交流。我坐在那里,想象着凯蒂在用手捂着自己的纸时心里到底有什么感觉。
“你觉得怎么样?”玩完第一轮后凯蒂问道。
“好玩。”我承认道。
“那还用说。”本再次摇起了色子。
我和凯蒂上床之后,听着窗帘紧闭的窗户外传来的蟋蟀叫声。我已经很久没听过它们合唱了,每个叫声都那么协调。
“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
“很漂亮,但我无法想象离线长大的生活。”
“你不喜欢这种感觉?”
“不太喜欢。”我说道。离线让我想起了层出现之前我的家庭生活,我和父母一起住在俄亥俄州的日子,一段在技术的帮助下已被埋葬的日子。“你呢?”
“非常喜欢。我能这样活一辈子。”我看着黑暗中的她,想要扫描她的眼睛,但只能看到她在望着我,熟悉又陌生,“我爸爸怎么样?”
“我喜欢他。”我说道,但这只是我真实想法中的一部分。我真正在琢磨的是他和我的父亲有多么不同。我与父亲从未一起坐着吃晚餐,或是玩棋牌游戏。我会加热速冻比萨,在厨房里吃,而父亲会躺在沙发上随便看看比赛,一直等到他最终起身,把瓶子咣的一声扔进垃圾桶后,电视才会关上。想到这些情景,我觉得凯蒂和她父亲在跟我恶作剧。人们不可能过既没有喊叫,也没有打架的生活。
我感觉到凯蒂温暖的手放在了我的胸膛上。“怎么啦?”
“没事。”
“你可以跟我说,”她说道,“我爱你。”
这是她第一次说出这三个字。原先我们只有这份默契,我们能感觉到,比如我们一起站着刷牙时,它会突破她的层释放出信号。有时,到了深夜,就在陷入梦乡之前,我们会伸手握住对方的手一起入梦。
“我也爱你。”我努力挤出了回答。这几个字的分量让我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我感觉句子在我脑海里生成,词语一个个地排好了队等着被释放。没有了层,就再也没有东西能阻止它们喷涌而出了。“凯蒂,”我对着黑暗说道,“我想跟你讲讲我的家庭。”
她抱住了我。“好的。”
就在这所房子里,我与凯蒂紧紧相拥,开始讲述。我不知道说了多久,只知道我已融入了自己的声音,在凯蒂和蟋蟀的相伴下,舒心地听着声音消失在空气里。
◇ ◇ ◇
在小屋里共度的那一晚让我们的关系更近了。回来之后不久,我为她解开了更多的层,给她看了我父母的照片——我保留了为数不多的几张。有一张是我在高中毕业典礼上:母亲深陷的双眼盯着镜头,父亲双手插在口袋里,我站在中间,我们都没笑。我给她看了脏兮兮的、贴了PVC墙纸的房子,还有光秃秃的草坪,那是冬日的寒风和父亲那台永远在漏油的卡车造成的。她也给我看了她隐藏的层:她母亲的葬礼在缅因州一座小教堂举行,之后她父亲逃去了小屋,她学会了给自己做饭。在解锁了不良记忆之后,我发现自己原来还藏了几段美好的记忆:一个雪天,父亲展现了少有的温柔,拉着坐在雪橇上的我穿过小镇;母亲在临死前不久从屋里现身,给快要去上学的我一个拥抱。
因为分享了层而使得双方更为亲近,凯蒂建议我们试一下全面开放。这意味着要将我们最痛苦的伤口当作礼物送给对方,我们的灵魂之中再也没有丑陋之处值得隐藏。这也算是一种潮流,在布鲁克林的情侣之中,越来越多的人在手指上文上了一个简单的圆圈,向世界宣布着他们之间的赤诚相见。他们会前往在废弃的肉类加工厂举行的开放式派对,派对上的人会开放所有的层,和着DJ直接灌进他们脑袋里的打碟音起舞,向陌生人展示各种级别的痛苦和欢乐。我讨厌这些情侣,觉得他们是一伙赶时髦的乡下人,都是在爱心膨胀的父母的抚养下长大,定期领着零用钱,只有简单的历史可以分享。
我跟凯蒂说,全面开放似乎还没到时候,不只对我们而言,实际上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如此。我们的文化仍然在适应技术。上线之后过了十年,我仍会发现我喝醉的样子溜到了我的工作层,还有更糟的,比如我不得不把香艳的小片子冲回到隐藏层的黑暗之中。
“我保证不会评判你。”我们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跟我保证道。她把腿放到了我的腿上。“能知道对方的幻想是多么火辣的一件事啊,这一点你肯定懂吧。”我眼前出现了十几个叮叮作响的帖子,这便是全面亲密的好处,再也没有误解,也不用猜测,只需一个能被伴侣访问的个人癖好数据库。
“那黑暗层呢?”
“我们也要解锁。”凯蒂说道,“这才是爱:看到所有可怕的东西,却依然爱着对方。”
我当时以为自己想明白了。尽管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我的恐惧太过真实,身体都变冷了,我还是选择相信全面开放并不是安全的对立面,而是能找到安全的唯一保证。在那个夏日的傍晚,我和凯蒂坐在床上,互相凝视对方的眼睛,给了对方全面的访问权。
◇ ◇ ◇
我花了很长时间来思考到底是哪里出错了,难道真的是全面开放造成的?有时候我觉得是,在全面分享了你自己后,在无法被爱的时候,秘密才是双方的黏合剂。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和凯蒂本就不可能成为长久的一对,全面开放只是让我们更早地意识到了,又或许这只是软件的局限造成的。我们是在层之下长大的第一代,我们做过成千上万个教程,教人如何阻挡不受欢迎的用户,却没有一个是教人培养同理心的。
全面开放当然也有好处,就像是看到了我的画作后,凯蒂用一个素描本和一套画笔给了我惊喜。或是在那些晚上,我经历了一整天代课老师的憋屈后回到家,她在见到我之前就已知晓了我的情绪。她会直接让我上床,给我按摩,无须再互传消息。然而更多的时候,那些不应在我们之间分享的事情会刺痛我们的爱:我过去的性经历让凯蒂不痛快了好几周;我们出去用餐时,都对男女招待产生过短暂的好感;我们偶尔会对彼此产生不该分享的不快。让人进入所有的秘密,就等于让他看了我们的阴暗面。而且,我们并没有对对方的苦恼产生同情,反而指责起了对方的短视,怨恨很快就累积了起来。一天晚上,我在酒吧看到凯蒂不敢在酒保面前大声说话,突然意识到他的脸和她童年时学校里的小恶霸很像。“你早该放下了。”我恼怒地眨着眼睛,把信息发给她。这件事过后不久,在看一场我不怎么喜欢的电影时,她闯入了我自己尚未注意到的层。“他只是个演员,不是你父亲。”
然后就到了我们参加的最后一次新年派对了,我们去了她朋友位于湾脊的家。派对的主题是二〇〇〇年风情,客人要真的开口跟彼此说话。一伙派对的常客在显摆他们的蓝牙耳机,大声对着耳机叫喊。我们听着喇叭里放的杰米罗奎尔,在回收的平板电视上看着《天线宝宝》。凯蒂很享受。她跟着音乐起舞,几乎没和人发过信息,而是一直在口头交流。我想表现得随和些,但最终还是关闭了我自己,只允许别人访问最表面的层。大家都喝多了,他们的层也乱了。
我们和一个戴着可笑棒球帽的家伙聊天,他假装我们在一九九九年。“你们觉得半夜计算机会爆炸吗?”他问我们。[1]
凯蒂笑了。
“不会。”我说道。
凯蒂发着信息:得了,放松点。
我回了一条信息:我对这种俗气的玩意没兴趣。
“我对发传真很感兴趣。”戴着棒球帽的家伙开了句玩笑,凯蒂又笑了。
“发传真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事了,你不知道吗?”我说道,随后又给凯蒂发了一条信息:你在和这家伙调情吗?
“我说,看看这个蓝牙。你们相信过去的人会戴这玩意?”
“是啊,真好笑。”凯蒂说道。她发了一条信息:没有。我没在调情,我在说话。你为什么不试着加入呢?
我跟你说了,我不喜欢说话。我回复道。
好啊,那你这辈子都别说了。
“你们有什么新年计划吗?”那家伙问我们。
“有,”凯蒂盯着我说道,“多说话。”伴随着她的恼怒,她深处的层里闪现出了一个清晰的画面。这是她想象中未来的一个瞬间,我看到我们在缅因州划着独木舟,和我们的孩子一起歌唱。尽管我们讨论过我绝对不会要孩子,他们还是出现在了画面里;我小学毕业之后就没大声唱过歌,画面里的我却在高声歌唱。我这才注意到了其他不对头的地方:“我”的眼睛是蓝色的,不是棕色的;“我”的声音很活泼,身材健美,是现实中的我永远无法企及的模样。尽管我和独木舟里的男人有相似之处,就好像凯蒂尽力把我放进了他的模子里,但不同之处也很明显。坐在独木舟里的是凯蒂希望拥有的家人,但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却不是我。
“这到底算什么?”我大声问道。
“这只是个问题,”那家伙说道,“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可以不分享。我的愿望是戒掉含麸质的食品。”
“抱歉我得离开一会儿。”我说道,发消息要求凯蒂跟我走。我们在平板电视旁找了个安静的角落。
“你的未来里面到底是谁?”我轻声问道。
“对不起,”她看着我说道,“我真的很爱你。”
“但却不想跟我共度人生?”
“十……九……八……”身边的宾客跟着从时代广场传来的画面一起倒数。
“也不能这么说,”凯蒂说道,“你几乎就是我想要的一切。”
接下来发生的事并不是我们主动做出的选择,只是我们身体本能的反应。随着我们的层相互关闭,我的皮肤上不禁起了鸡皮疙瘩。我再也无法访问湖畔房屋或是她父亲的照片,她童年的狗也没了,接着消失的是她的第一个男朋友和她的大学岁月,最后剩下的只有她的皮肤,在电视光线下泛着金属的颜色,以及我自己的记忆,深深地埋在我的层里。我们又成了陌生人,我们站在那里对视,身边参加派对的人正在倒数新年到来前的最后几秒。
◇ ◇ ◇
分手之后,我离线了很久。我放弃了说服我的学生去体验真实的生活。当他们抱怨读《我有一个梦想》演讲稿太无聊时,我会让他们看一个激流嘻哈的版本,然后坐下看着窗外,想着凯蒂。每天我都独自走到车站,带着素描本坐上地铁,画着我还记得的缅因州之旅的细节:岸边的破贝壳和阳光,准备起飞的苍鹭,夏夜里凯蒂的脸。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些无形的细节,那些无法画出的细节。我们围坐在餐桌旁品尝的那条鲈鱼的味道;一只蟋蟀不知怎么就钻过了窗帘缝,在我们的床上跳舞;在我们互诉衷肠之后,湖边寒意袭人,我们裹紧了身上的毯子;我与凯蒂和她父亲一起坐在客厅温暖的灯光下玩着游戏,她父亲摇晃着塑料容器,里面的色子发出撞击的声音。
“好了,安迪,你准备好了吗?”他问道,手捂在了盖子上。
我以为我准备好了。
注释
[1]指“千年虫”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