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重启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2章 新世界的孩子 CHILDREN OF THE NEW WORLD

有时,暮色降临,光线照进家里的样子会让我们想起曾经的另一段人生。我们会谈起他们,谈起他们的面容和抱起他们时胳膊上感受到的重量,还有年纪最小的那位爬到我背上时的姿势。有时,我会看到玛丽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太阳已下山,只有余晖染红了树梢,我知道她在想他们。我会走过去,伸手搂住她,或是跪在她身旁,头枕在她大腿上。我们就一直这么待着,互相舔舐着伤口,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魔鬼。

他们不是真的,我们说道,相互寻找着支持。对吗?

对。

然后我们会起身,开始吃晚餐,继续过无儿无女的生活。

◇ ◇ ◇

对我们这群一早就当上父母的人而言,我们始终无法忘却新世界的神奇和美丽。躺在黑暗的隔间里,将脑袋下面的枕头摆到合适的位置,怀着急切的心情登录到线上。隔间的黑暗消失,迎来另一个世界的光明,我们线上之家的白墙出现在眼前,就连我们的齿间都充斥着电子化的愉悦。我们记得在新家里迈出的第一步,第一次伸手触摸这个世界,仿佛在接受新的启示。我们走到外面,街道两旁的新房子熠熠生辉,其他用户也都在自家的门廊上现身了,挥着手穿过草坪做自我介绍。这地方真棒啊!你们从哪儿上线的?拉斯克鲁塞斯、哥本哈根、奥斯汀。我们就像是婴儿。就像亚当和夏娃,有人说道。我们相互触摸,感觉着他人的皮肤;我们让邻居的手抚摸我们的胳膊。在这个世界里,我们似乎能无拘无束地体会身体的接触,一个在真实世界里我们一直想做,却始终无法实现的行为。谁又能指责我们不检点呢?

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现在看来,当初的做法或许有些孩子气。然而,每当我和玛丽回忆起那时生活有多么美好,我们谈得最多的还是启用之初的那几个星期,世界还是崭新的时候。谈到最后,我们总会相互印证,说它只是一个美丽的幻影,一种奇妙的电子消遣。“对吗?”我们互相问。答案是“对”。

◇ ◇ ◇

玛丽的怀孕给我们来了个突然袭击。她十年前就停经了,我们已经习惯了没有儿女的生活。我们等了太长时间,讨论过太多次好处和坏处,还把工作放在了第一位,然后就太迟了。直到玛丽的肚子变大了之后,我们才想起要访问常见问题目录。要找的都在里面,没有什么特别的,这里的怀孕跟真实世界一样,有教程给出了详细的解释。事情是这么发生的:我们原本计划学一下攻略,结果只进行到了如何把注意力转到左边来选择文身和穿刺、转到上面和下面来选择肌肉和年龄,我们就分心了,开始玩起了布景和播放列表。稀里糊涂之下,我们学会了基本的操作:怎么上传音乐到家里的音响;怎么把照片投影到客厅的墙上;怎么把手放到老婆的臀部,她又怎么能钩住你的脖子;怎么才能接吻。于是,她就怀孕了。

常见问题目录告诉我们,解除不想继续的妊娠,就和把文件拖进垃圾箱一样简单,但我们起了好奇心,这里将诞生一个优选了我们两人的染色体并结合而成的新生命。他们保证生产就如同下载一般迅捷无痛,于是我们互相搂着,在线上翻看着婴儿的名字,决心给这个世界增添一个新生命。

在新世界,我和玛丽变成了一对完全不同的夫妻。我们的身体脱离了旧习,不再受荷尔蒙水平的摆布,变得渴望电子化的呻吟。玛丽很快又怀孕了,我们的生活也更加明媚,这是一种在现实世界中无法企及的生活。在线上,和新家人一起,我们找到了幸福。

◇ ◇ ◇

我和玛丽开始探索新世界的边界时,琼刚满三岁,奥斯卡才两岁。到了那时,绝大多数人都听说过黑暗城市,它就在地平线上,从我们社区的树梢上望出去,就是远处那片棕色的光晕。大家都知道自己可以去那座城市,在欢乐屋和按摩房内享受几个小时,甚至几天。每当我下线去上班时,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在谈论自己的周末,笑声里流露出邪恶的欢乐。他们吐露着心声,说那是他们摸过的最光滑的身体。据说那里有“气摩房”,里面的气流会搔弄身体,直至愉悦的巅峰。那里还有“变身寺”,能让皮肤变成战栗狂喜的果冻。我们动心了,我们相互鼓励着说:“你要是想去,我就跟你一起去。”于是一月底的某个晚上,等孩子们睡了之后,我们把他们托付给了一个线上的临时保姆,然后去了黑暗城市。

我曾经见识过阿姆斯特丹红灯区窗户后面的裸体和暧昧的粉灯,我仍然能闻到鹅卵石那厚重的土味,看到黑暗的门廊里一张张饥渴的脸。这就是我想象中黑暗城市该有的样子,而且我预计在我们抵达城门的时候,我便会萌生退意转身离去,在羞愧之余又觉得释然,终于可以把这地方放弃了,一个没有品位的风月之所。尽管在远处看来,城市散发出一种粗鄙的棕色,但走近了看,街道上却点着温暖的橙黄色路灯,电流发出嗡嗡的哼唱声。它有多处入口,大门全都敞开着,如此盛情实在叫人难以推却。我们看到众多男男女女从深处走来,在大门口启程回家。我们说服自己,进去逛一两个街区应该不会有危险。

我们进入了城市的第一个区域,里面都是些打擦边球的娱乐项目,有玩具店和接吻亭等等。橙黄色的路灯照亮了店面,也照亮了走在街道上的其他游客:手挽手的夫妇、坐在路边接吻的大学生、手插裤袋走路的单身人士。一个站在足疗屋前的韩国人在冲我们喊:“漂亮的亚洲姑娘,二十个积分换十五分钟。”街的对面,一个性感的男人叫我的妻子“甜心”,邀请我们进去享受他的挠痒痒服务。蛛网般的街道深处传来呻吟,声音悬浮在灯光和繁忙的街道上方,吸引着我们不断往中心前进,那里才是我们真正想玩的地方。

往里走四个街区就到了气摩旅馆群,那里有一幢幢三层的白色小楼,窗户都是黑的,门口拉着表示欢迎的金丝绒绳子。在登记柜台后,一个上身只穿着内衣的年轻女孩为这一次服务从我账户里划走了四十个积分。

“我们是第一次来。”

她说:“你们会爱上的!你们肯定没感受过这样的气流!”她笑着领我们去了电梯,“二楼,十七号房。”

“我们该怎么做?”

“只要关上门,站在房间中央就好,剩下的交给我们。”

我们坐着电梯上到二楼,发现房间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灯光也是暗暗的。我关好身后的门,和玛丽一起来到了房间的正中间。一阵微风从地板上升起,钻入了裤管,在我的膝盖后面找到了敏感的地方。另有一阵微风抚弄着我的脖子,随后钻入了领口。我们被托着离开了地面,平躺在半空中,气流搔弄着我们的皮肤,间或还会冷热交替地轻咬。微风摩擦着我的嘴唇,玩弄着我的舌头,忽然一阵强风袭向我的胸口,把我压向地面。我伸手去抓玛丽,但什么也没抓到,只有空气。我感觉通体酣畅,仿佛正与风之女神缠绵。玛丽弓着背乘在风上,风不断地爱抚着她,刺激得她娇躯乱颤。我们一起盛开了,身体沉浸在网络中,与电涌合二为一。

由此,我和玛丽变成了众多手挽手的夫妇中新的一对,走在黑暗城市的大街上,因为刚刚体验过云端的欢愉而脚步轻盈。享受了气摩旅馆后,我们又去了“千指亭”,在那里我们闭上双眼躺着,手牵着手,在看不见的手指的抚摸下再次登上云巅。接下来,我们去了“变身寺”所在的城市内环,品尝了将身体变成海洋生物和林间动物的趣味。玛丽变成了一只蓝眼睛的母鹿,而我变成了一头公鹿趴在她身上,犄角抵着她的毛皮。真是太好玩了,我们之间的热情又点燃了,但只是在网上,因为当我们回到家里的房间换下衣服时,电子化的生活已耗尽了我们的体力。当我们在洗手间内擦肩而过时,甚至都不会打量对方裸露的身体;当我们亲吻说晚安时,也不会缠绵。然而,这似乎只是为了网上的欢愉而付出的一个小代价。即使感觉到了现实世界里的相互疏离,我们也并不在意,反而更加期盼每晚的这个时刻,当孩子都睡了之后,我们就会出发,一起去寻找独自的快乐。

◇ ◇ ◇

我们访问了“捆绑教堂”,没过多久玛丽就在洗手间看到了这个男人,我听到她在屋子的另一头发出了尖叫。他站在那里,身体一闪一闪的,是个低分辨率、脸色苍白的男人,空中能看到马赛克般的身体像素,然而他的私处却以高分辨率的形式凸显着。他看到玛丽后说道:“我想用六十九种方式满足你。”她立刻摔上了门,尖叫着喊起了救命。我打开门,那个人正在抚弄自己,过程中一直盯着自己。“我能帮你重振雄风。”他跟我说道。

常见问题清单里并没有这种情况。在搜索了其他用户的博客之后,我们才找到了把他从家里删除的办法。但我们下一次登录时,门铃响了,我们打开前门,发现了一个来自加纳的男人,自称是我们的远房亲戚。他说他给我们的孩子带来了礼物。他需要我们的积分账号来上传给孩子们的玩具。我们锁上了门,但看到那个人仍然在外面,先是在我们的门廊上踱步,然后又钻过了灌木来敲我们的窗户。我们删除了这位非洲人,但夜幕降临时,我们的台灯已无法带给房间温暖的光明,而是散发出一种幽光,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们的房子,扫描着我们的每一个行动,榨取信息。

玛丽带着孩子去了我们的房间,我则下了线,打了热线电话。电话线那头的人说着蹩脚的英语,声音也因为越洋的关系而模糊不清。他指引我试了一两个办法之后说道:“先生,你的账户已经损坏了,只能恢复初始设置。”

“什么意思?”

“你必须删除账户里所有的文件:你的偏好、照片和音乐等等,还要再次创建身体。我注意到你有孩子。”

“是的。”

“你要删除他们。”

“什么?”

“病毒已经感染到他们了。你必须删掉,重新开始。很遗憾,先生。”

“我不会删掉我的孩子!”

“是的,先生,我能理解,这是你的选择。但系统出现了致命错误,只会变得越来越严重。你的账户里全是病毒,很快你就不会想让孩子生活在那个房子里了。”

“我要找你的上级。”

“好的,先生。”那个人说道。我在线上听了足有十分钟的轻爵士乐,他的上级才出现,接着又找了上级的上级。两人的说法都是一样的:我们早就该安装防病毒软件,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我们的系统还原到出厂设置。

“如果我们搬进新房子呢?”

“恐怕你的整个家庭都被破坏了。”上级跟我说道,“搬家后,病毒还是会跟着你们一起去的。重启很简单,只要按下你设备上的电源键保持二十秒——”

“他们是我的孩子!”我叫道。

“我不知道这么说会不会让你好受点。他们不会有感觉,他们只是数据。”

我挂上了电话,跟玛丽说了这个消息。我们做出了一致决定,绝对不会重启。我们必须要提高警惕,但凡有恶意文件露头,就马上删除。孩子们可以睡在我们的房间里,我们将轮班守着他们。我打电话给公司请了病假,玛丽用掉了自己的假期,但撑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已经找不到安全的地方了。一个古铜色皮肤的男人顶着一头鸡冠发出现在我们的房间里,告诉玛丽还有很多跟他一样的男人在等着和她取得联系。一个看上去像是我母亲变体而成的女人出现在客厅,说她被打劫了,需要我们出钱帮她买吃的。她还冲着孩子们喊出了他们的名字,我们不得不拉住了他们,阻止他们跑到她身边。玩具开始遍地都是,只要触碰其中任意一个,我们所有的信息就会通过不安全的界面泄露出去。我们将孩子们藏在毯子底下,跟他们说我们在玩一个游戏。在之后的某个晚上,我们发现自己被包围了,每个房间里都挤满了卡通人物和诱人的美女,前者叫卖着可供下载的游戏,后者则在兜售振动器和除皱霜。

“我们没得选了,”我终于跟玛丽开口了,“你陪在他们身边,抱着他们,我下线去动手吧。”

“动什么手,爸爸?”琼从我们在房间的角落为他们打造的小窝里探出头来问道。我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没什么,”我轻声说道,“过来抱抱我。还有你,奥斯卡。”我呼唤起他们的名字,孩子们从小窝里现出身来,爬上了我的大腿,胳膊缠在了我身上。

我一直跟自己说,我抱着他们的时间够久了。玛丽的遭遇更可怕,她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身体消失在她的怀抱里。

◇ ◇ ◇

雪是我最钟爱的回忆之一,因为它是增强的结晶,透着原始的纯白,带着下雪时的那种寂静。我与奥斯卡和琼坐在雪橇上,冲下积雪的山坡,山坡不断在我们前方延展。我们呼啸而过时,琼会指着玉米鼻子的雪人,雪人朝我们鞠躬,头上戴的帽子掉落在地。我们走回家时,雪橇拖在我们的身后,一天就这么安静地结束了,暮色降临在地平线上,为傍晚的雪地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紫色。

玛丽最钟爱的回忆是一个春季的早晨,柔和的光线穿透了我们的窗户,照亮了木质的地板。琼在和我玩耍,来回推着一辆火柴盒公司出的玩具车,奥斯卡则躺在玛丽的臂弯里睡觉,我们一家人一起安静地享受着早晨的阳光。

我感觉遗憾的事是我大声训斥了孩子们。他们的小脸上先是露出了不解的表情,随后是受伤的表情。为了什么呢?为了穿鞋花了太长时间;为了不愿睡觉,而我却急于下线;为了让我再读一段故事;为了做一个孩子该做的事。父母不可能把一切都给孩子,不可能把每一分钟都给他们,或是陪伴他们度过生命中的每个小时。但要是能给我第二次机会,我再也不会下线了。我会给他们读故事,直到他们沉沉睡去,并在黑暗中紧紧拥抱他们,再次跟他们说我有多么爱他们。为人父母的感觉永远不会离我而去。即使我重新开始工作,即使我和玛丽一起去吃晚餐、一起去看电影,这种感觉也始终在我的心头萦绕。

◇ ◇ ◇

每逢周日,我和玛丽都会去科瓦利斯的社区中心参加互助小组的活动。主持人叫比尔·汤普森,一个体形魁梧的男人,长着一脸花白的络腮胡,能让人联想到大灰熊。他是个热心的家伙,粗糙却不让人讨厌,反而给人安心的感觉,会在休息时间到室外抽红色万宝路。每次见面,他都会为我们带来一篮子各式的茶和咖啡,把我们要坐的椅子排成一个圆圈,通常会用拥抱而不是握手来打招呼。他的见解之一是:“不要听别人说什么他们不是真的。”他把手指放到心脏的位置轻轻地敲击着,“在这里他们是真的。”在所有的出席者当中,他无疑是损失最惨的一个,他有五个孩子,还有一个在网上认识的妻子,后来被证明是个骗子。她夺走了他的一切,耗光了他的储蓄、偷走了他的身份,并感染了他的孩子。他告诉我们,我们不应该比较损失的大小,因为痛苦不分级别。“我们要做的不是找出谁受的伤害最大,”他说道,“我们要做的是疗伤。”

我们轮流发言,由新成员先讲自己的故事,他们正在经历大多数人都经历过的阶段。假如他们运气好,在那段生活彻底结束之前打印出了照片,他们就会向我们展示照片。他们会谈起孩子们的气味,在重启之前最后一天他们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他们会哭,比尔会给他们空间,等到他们能接受拥抱的时候再给他们一个拥抱,并教导我们如何疗伤。“我们必须从此刻重启,”他摊开双手向屋里的众人示意,“这个世界总是充满了痛苦和失去。我们要学会重新去爱。”

比尔是我和玛丽的救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找不到他人来分担我们的痛苦。我们有朋友,都是善良的好心人,但他们都没在另一个世界里有过孩子。他们能安慰我们一阵子,一两个星期或一个月;他们送来安慰卡片和鲜花,但到了最后,所有人都提供了一样的建议:是时候往前走了,他们只是程序,你们能创造新的孩子。我们只是阴郁地点着头,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是比尔的建议帮我们打开了心结,我们终于可以说出,这发生的一切不是我们的错,我们不是魔鬼,我们的孩子不是死于我们的手。我们很孤独。我们需要帮助。我们想再次感受欣喜,感受爱抚。我们不是魔鬼,我们有着人类的渴望。这个世界里真正的魔鬼是那些黑客和骗子,是那些无脸的男人和女人,为了传播病毒带来的一时快乐而摧毁了生命,为了点小钱而牺牲了我们的孩子。

每次活动结束,比尔都会邀请我们像在另一个世界里那样进行身体接触。“人与人之间的接触才是最关键的。”他说道。于是我们相互拥抱,开始时有些拘谨,最终都敞开了胸怀。我们抱住了同命人,抱住了失去孩子的父亲和母亲、寡妇和鳏夫、阿姨和叔叔,以及祖父和祖母。我们把陌生人拉入怀抱,紧紧地抱着。我们的姿势没有电子的成分,身体里也没有电流的低吟,只有他们呼吸的温暖和心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