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动语言学与汉语研究(第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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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从吕叔湘先生对“句子”的理解说起

现在讲句子是从语言出发。语言的主要用处是对话,一个人一次说的话是一个交际单位,因此不管多短,都得算一个句子。话要是长了,语音上必定有若干停顿。其中有些段落,语法结构上没有什么牵连,尽管在这里是一段跟着一段,在另外的场合却都可以单独说,同时,这些段落的末了都有跟单独一句的末了相同的语调——这样的段落,一段是一个句子。这种段落的内部的停顿,没有上面所说的结构和语音上的特征,就不算句子。

——摘自吕叔湘《语文常谈》中的《语音的“句”和语法的“句”》这段引文中的下画线,是笔者所加。


说到汉语的“句子”,大家对它的理解和界定会有所差异,但是没有人不认为它是言语交际表达层面的动态语言单位,这一点大家是有共识的(参看:Chao,1968;吕叔湘,1979;朱德熙,1985)。但是,谈到对汉语句子本质的理解,这依旧是学界讨论得经久不衰的话题,上述摘自吕叔湘先生《语文常谈》中有关对句子理解的论述,对我们从交际互动的角度研究汉语会话的基本单位很有启发。因此,在此有必要先对吕先生的这段话做一个笔者所理解的解读,以求得各位同行的指正。

吕先生的这段文字的背景是在谈论“传统的‘句’”和“现在的‘句子’”的差异,我们摘录的这段是对“现在的‘句子’”的论述。吕先生对“句子”的体认是非常准确并且富有独到性的。下面分别从“对话”“短话和长话”以及“末了语调”三组关键词来进行解读。

1.1 对话

吕先生认为“现在讲句子是从语言出发。语言的主要用处是对话”。他是从语言的交际功能角度来理解句子的,而交际最根本的形式是自然发生的语言(naturally occurring language),即对话互动(talk-in-interaction)或会话(conversation)。从语言发展的角度看,父母和婴幼儿之间的对话是儿童在语言习得过程中最自然的社交环境。可见,对话这一交际形式是语言的自然栖息地(natural habitat)。因此,对作为语言单位之一的“句子”的理解也应植根于此。这也是当今功能语言学派一直所秉承的理念,即从真实的自然语言中来研究语法,比如话语-功能语言学、浮现语法等(参看:Hopper,1987; Hopper,1998; Biq,2000等);而会话分析学派和最近兴起的互动语言学更是将日常的自然会话(everyday talk)作为它们最基本的研究土壤(参看:Schegloff et al.,1996; Selting & Couper-Kuhlen,2001;Kern & Selting,2013; Fox et al.,2013等)。

1.2 短话和长话

吕先生说“一个人一次说的话是一个交际单位”,这里的“交际单位”就是话轮(turn),话轮的延续和接替是会话运作的方式。话轮的规模有短又长,短到一个词构成一个句子形成一个话轮,这个交际单位就是独词句话轮;但是,吕先生并没有说,不管这个交际单位有多长都得算一个句子,可见,长话轮就不止一个句子。从会话互动的角度来看,话轮是外显的交际单位,是一人一轮交替进行的;但是,话轮(尤其是长话轮)的内在基本单位是什么,即话轮的组构单位是什么?这直接涉及话轮的接替和转换这一互动语言学研究的核心问题。其实,从上述吕先生对“句子”的理解来看,他已经很清楚地说明了要在话轮的行进中来识别句子,比如从语调韵律角度。关于这一点,下文会详细解读。

1.3 末了语调

吕先生这里所说的“末了语调”其实有两类:一类是跟单独一句的末了相同的语调;另一类是跟单独一句的末了不相同的语调。在此,我们借用朱德熙先生(1982:23)的例子来说明,例如:“(A)前一天下雪a。第二天刮风b。”“(B)前一天下雪c,第二天刮风d。”朱先生认为,(A)中的“雪”读上声调,后边是一个长停顿;(B)中的“雪”读上声或半上声都可以,但是其后音程拖长,后边的停顿较短。也就是说,上面两例中a、b和d处的末了语调跟单独句末的语调一样,都是有长停顿的;而c处末了语调和单独句末语调不同,是较短的停顿,句子还未说完。这一点给讨论交际会话的基本单位的启发在于:若将上面两个例子分别作为两个话轮看待,(A)话轮在a处就极有可能被另一说话人接替(turn-taking)开启新的话轮,因为此处的长停顿表示句子的完结,预示着下一话轮的投射(projection);而(B)话轮的c处被接续的可能性要小得多,因为短停顿预示着话轮并未结束,还有话没说完。所以,正如吕先生所言“话要是长了,语音上必定有若干停顿”,不同单位的不同停顿在会话过程中的互动作用不一样,只有那些对话轮运转交替起投射作用的语调信息所在的语言单位才是话轮交替的可能之处。关于这一点,文章第3.3部分会详细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