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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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途返场

李艾在父母家浑浑噩噩地睡了三天,关于过去的冲突和未来的安排,老两口忍住了没有开口问,眼里却写满了焦虑。彤彤倒是迅速和毫无原则宠爱着自己的姥姥姥爷打成了一片,北京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新鲜。第四天,李艾起得挺早,8点半就洗漱完毕坐在餐桌旁。李教授刚买了外孙女点名要吃的豆腐脑和糖油饼回来,李艾也凑过去吃了几口,还是小时候的味道。

“妈,咱们这片儿有比较好的幼儿园吗?”李艾从豆浆机里给自己倒了杯热豆浆,垂着眼帘问。

退休没几年的政法干部吴阿姨,正在给小外孙女扎她想要的“艾莎辫子”,抬眼看看女儿:“咱们这片儿的幼儿园,那是西城最好的,”忍了半天,后半句话还是没忍住,“问题是你什么打算?”

“我啊,中午不用准备我的饭了,我一会儿出去剪个头。”要强的李艾盯着眼前那半杯豆浆,答非所问。

初春的北京让李艾备感亲切,湛蓝的天空,清爽的微风,空气里有淡淡的温暖的味道,街道两边的玉兰花次第开放,一簇簇粉白。以前常去的那家理发店还在,发型师却换了一茬。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说不上哪里老了,但和记忆中的那张脸显然已有所不同。

来的路上去了趟银行,各种卡凑在一起,存款还有两万多。过去四年,李艾不工作,吃穿用度都由伍迪出,这些钱还是刚结婚时她用自己的积蓄买家具剩下的。老妈的问题很关键,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安排?万千青丝随着发型师的剪刀落下,李艾看着镜中那个消瘦的女人,眼窝深陷,眼神中已经找不到当年的锐气。如此仓促地离开东莞,大概可以算作一时负气,可李艾心里也清楚,她和伍迪之间的问题,并不是一个李晓雯那么简单。他们的价值观、生活习惯,甚至是对女儿的教育理念都很不相同,激情退却后,两人还没来得及建立起夫妻间的恩情,就被外力撕扯得体无完肤。如果没有孩子,这段婚姻大概都撑不到现在;可毕竟有了个新生命,所有的决定就都不再是那么简单容易。

回北京已经快一周,有天晚上彤彤说想爸爸,李艾便拨通了视频电话。伍迪工作忙,过去几年对女儿也疏于照顾,父女两人盯着屏幕傻乐,爸爸除了嘘寒问暖的套话,诸如“你乖不乖”“有没有按时吃饭”外,似乎也没有更多可说。没一会儿彤彤便失去兴趣,转头去找姥爷玩。李艾接过电话,把视频对话切换成语音。信号有点不稳定,她听到伍迪在电话那头喂了几声,并没有多等几秒的耐心,很快就挂了机。李艾原本以为他会再打过来,可等了整晚,也没有等来只言片语。

这段基础不佳的关系加速腐烂,结果大约也只能这样了。东莞是不可能再回去的,无论是考虑到年迈的父母、彤彤的教育,还是重新开始自己的事业,留在北京都是种必然。至于离不离婚,现在的自己似乎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和能力去直面这样血淋淋的抉择,那么走一步看一步吧。

既然想留下来,要不要搬出去租房住?李艾不想每天面对父母担忧的眼神,可她也实在潇洒不起来。这是哪里?帝都北京,三环内随便一套两居室,每月没有七八千租金根本拿不下来。她的存款连押一付三的头期都不够,何况找到工作后孩子谁来看?住在父母家,是眼下最经济安全的选择。自小家庭条件优渥的李艾第一次意识到,工作不仅仅和事业成就相关,还和彤彤的每一件衣服、每一节课外班,和自己出门是打车还是坐地铁,喝星巴克还是白开水相关。

好在是回来了,一班旧友的电话纷纷打来,吃饭唱歌泡吧,还是那些活动,似乎也没流行起来什么新玩法。她们大部分依然单身,聚在一起,聊你新买的香奈儿,聊她新交的男朋友。李艾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下,抿一口手中的莫吉托,像是看到当年的自己,又隐隐觉得渐行渐远。她曾经是这个圈子里的核心人物,叱咤风云、风光无限,如今却有些插不上话。她并不比她们年长,却像是凭空老了好几岁。哪怕依然踩着Jimmy Choo的高跟鞋,也勉强塞得回华伦天奴的小黑裙,但心态变了就是变了,想的事儿不一样了,感兴趣的话题也不再相同。

李艾似是不经意地问当年在金达律师事务所的同事兼闺密王妍:所里最近怎样?王妍哪里明白她是惦记着回金达,只一味抱怨工作辛苦,合伙人的压榨与日俱增,顺便兜售各类八卦。

“对了,你们房地产部那个林松杉,他回金达了。你俩当年不是还有点那个吗?”

“是吗?”李艾隐约回想起她与老同事林松杉之间那些模模糊糊的过往:初春雨夜里的涮羊肉,午夜办公室里的暖心咖啡……然而,被新生儿撕裂过的身体,被破裂家庭砸碎过的心脏,会凭空漏掉很多记忆。许多事,许多感触,都不那么真切了。

“他怎么回去了,他当时辞职不是去周游世界了吗?”

“那也不能老周游啊,回来赚够钱,才能再出发啊!”

“我是说,他闲了那么久,也没读书,也没去哪儿工作,金达怎么还会再要他?”

“嗐,你走了之后,杜律师手下一直也没个合适的人,刚毕业的得从头教,干了六七年的看升合伙人无望,都跳槽走了。谁还在金达待着啊?累死不说,给钱又少。不瞒你说,我最近就在面试一家公司的法务,待遇比金达好,也没那么累,关键还是家500强的机械制造公司,听说连女厕所里都弥漫着雄性荷尔蒙气息呢,”王妍眨眨眼,“就冲这个我也得去啊,赶紧把自己嫁了!天天在律所混,男女比例严重失衡,轮到我不知哪一天。”

李艾心里踏实了几分,看来回金达也并非全无可能。想起当年合伙人杜文强对自己的栽培,想起他专门飞到东莞参加自己的婚礼,李艾心里就涌起股热流,她决定改天约杜老大聊聊。正思谋着,喧嚷的酒吧静了片刻,现场的加拿大乐队弹唱起一首重新编曲的老歌《再回首》。

“天哪!”王妍在一旁没心没肺地喊起来,“这么老的歌儿还唱,老外也太二了。”

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从李艾脸上闪过,她刚想说这首歌好听,比闹哄哄一整夜的电子音乐强多了。

王妍像是看到了她的尴尬:“我跟你说,你可真得好好补补课。你走之前这儿还没开吧?‘秀’酒吧如今也是北京的一块牌子,外地来的都要来打卡呢。不过现在酒吧更新换代也快,过几天带你去对面国贸三期新开的‘云酷’,比这儿好,没那么乱。”

李艾环顾四周,主吧古朴高悬的橡木色廊檐下,装饰着雕刻精致的中式木格窗,露天内院波光粼粼的水景倒映着周围摩天大楼的斑斓霓虹,白色帷幔掩映下,奶黄色的沙发卡座上烛火跳动,时尚动人的红男绿女在城市皎洁的月光下笑靥如花。这座仿宋式建筑的屋顶花园酒吧,初建时想必也有些野心,酒廊布局独具匠心,装饰风格也颇有讲究,无奈楼上的柏悦酒店近在咫尺,太容易让人直奔主题。

酒过三巡,王妍有点高了,在舞池里和一个陌生老外跳起了贴面舞。在这里,谁也无须认识谁,你尽管独自前来,总少不了帅哥美女搭讪,能否排解心头寂寞不好说,身体的空虚倒分分钟可以填补。李艾留在卡座看包,有点无聊,想起几年前一时兴起报过个烘焙班,一万多的学费刷出去时眉头都没皱一下,结果刚上两节课就辞职去了东莞。那是种怎样的生活状态啊?她下意识地摇摇头,想着明天去试试把学费要回来。一抬头,只见王妍歪歪斜斜地朝自己走来,媚眼伴着酒气四面飘散:“哎哟,不行了,高了高了,你怎么不去跳舞!”话音未落,她鞋跟一歪,重重靠在隔壁卡座一个白衬衫黑西裤的男子身上:“服务员,洗手间怎么走?”王妍扶着男人的肩膀像是要吐,李艾连忙起身拦住闺密,转头向那男子致歉:“不好意思,我朋友喝多了,您能帮我们看下包吗?我扶她去洗手间。”男人面带愠色撇撇嘴角,算是听到。

从洗手间回来,方才被王妍错认成服务员的男人正端站在一旁,守着堆满女士外衣和坤包的卡座。李艾见他已然套上了黑色的西装外套,像是怕再被错认作服务生,心底暗自发笑。

“谢谢您,刚才真不好意思!”

“她没事吧?”男人微抬下颌,面部线条僵硬,不可一世的样子。

“没事,就是喝多了些,坐会儿就好。”李艾扶王妍坐下,她还醉眼蒙眬地挥着雪白的手臂,冲男人喊sorry。

男人并不睬她,目光冷漠地转头问李艾:“你们一群小姑娘,跑这儿来买醉,有意思吗?”

李艾没想到,声色场所里还有如此“一身正气”的男人会摆出教条面孔训话。她决心逗逗他,打压一下他的嚣张气焰:“和你们一群老男人跑来喝酒一个道理啊。”隔壁桌的五六个人都是男性。

男人明显愣了愣,不以为然地抽动了下嘴角:“我们是来谈事儿的,而且花的都是自己的钱。你们这些小丫头,跑来这种地方大手大脚,现在很流行‘啃老’吗?”

“这儿说话都得靠喊,你们谈事也挺会挑地方的。先生要想夸我们年轻,我笑纳就是。我生平也最见不惯啃老族,至于‘买醉’的钱哪里来的,真不劳您多虑。”轻轻松松就扳回一局,不过太针锋相对,总是有失礼貌。李艾想收口,又觉得这样痛快地释放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男子被顶得有几分错愕,这才垂下眼细细打量:面前的女孩身材高挑,黑色裸肩小礼裙下一双大长腿,褐色的中短发松散地系在脑后,肩颈的弧度透着些冷峻。看她的气质,不太像夜场里寻常的柔媚身姿,一双眼炯炯有神,然而顾盼之间,又融化了些周身的凌厉。

“你是干什么的?”他好奇。

“我?律师。”李艾没想到他突然这么问,脱口而出。

“律师?”这个答案显然超乎男人的想象,他带着几分怀疑追问,“是吗?那是我失敬咯,你哪个所的?”

李艾犹豫片刻,不知该如何作答。太久没人问这样的问题了,曾经觉得和自己不可分割的职业身份,竟然已变得如此陌生。

“……金达。”

“金达!那可是个牛所啊。杜文强你认识吗?”男子一脸惊讶的神情,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

李艾笑笑:“太熟了,房地产部的大合伙人,我老板啊。”

“哈,世界真小,怪不得你这么厉害。真是女律师啊,你是房地产部的?我是你们大客户,我去老杜那儿开会,怎么没见过你呢?”男子的脸色变得柔和起来,方才的傲慢和不屑已不见踪影。

李艾一时语塞,大概犯不着和这种场合里遇见的陌生人说那么多没头绪的过往,可再敷衍下去,刚才的话像是要穿帮。

“你是做房地产的?”她调转话题。

“对。”男人欠欠身,从西装内袋里掏出名片夹,泛着深棕色的木纹理上镶嵌着银色的亚光标识,“这是我的名片,幸会,刚才唐突了。”

李艾双手接过细看:沈挚,同德置业有限公司,副总裁。同德她当然不会陌生,2010年,同德集团在香港H股上市,也引起过业界不小的轰动。作为曾经由中央部委直管的大型房地产集团,经过十多年发展,同德的业务遍及地产开发、商业综合体运营、酒店运营、建筑装饰、物业管理,这两年又开始涉足地产金融。李艾不免抬头再看眼前人:身材高大挺拔,小平头宽肩膀,皮肤很白,冷峻的面部线条,喜怒皆不形于色,一副无框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像是刻意想隐藏眼里的犀利与傲慢。

“幸会,沈总。”李艾伸出右手,迅速调动身体内的职业细胞。这样的场合和相遇,已有几分尴尬,再不“引入正途”,将来若真有工作上的来往,岂不失体统?沈挚伸过手来,指尖相碰的瞬间,李艾越发确定了他国企领导的气质。

不同性质企业背景的男人,与女性握手的方式也截然不同:外企男领导,大抵是最谙熟这套西方礼仪,力度和时间都掌握得恰到好处;国企领导与政府官员相似,公开场合忌讳与女性过从甚密,总是指尖轻轻一碰,草草了事,正如沈挚刚刚伸出的那只手。

“幸会。”沈挚等了等,看对方没有后文,追问了一句,“你的名片是不是也该赐我一张?”他收起了傲慢,口气却依旧不冷不热。

“抱歉,跟朋友出来玩没带名片,我拨个电话给您吧。”

“好啊。想不到,金达的女律师下了班也喜欢来酒吧坐坐。”他的语气听不出态度。

“也不是,我们也是来聊事儿的。”李艾指指已经昏睡在沙发卡座上的王妍调侃道,语气收敛了很多。

“哈哈,所以你们也是边喊边谈?”现场乐队奏起一首劲爆的歌曲,沈挚也提高了声量。

李艾当然明白这话是回敬她的,这男人倒也有几分幽默。周遭喧嚷的音乐恰如其分地化解了尴尬,沈挚掏出香烟,夹在指尖,将要点燃时,转过脸看看李艾:“介意吗?”

她注意到他手指纤长白净,指甲修剪得短而整洁。她微笑着摇头,沈挚调转指尖,用眼神询问李艾是否需要一支,她再次摇头。沈先生似乎满意地点点头,自顾自地点评道:“女孩子还是不抽烟的好。”烟雾缭绕着他线条清晰的脸颊,李艾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伍迪。那故事的开头也算动人,可惜任何关系都有保质期,如今,只剩没有说出口的再见了。

李艾后来常会想起与沈挚的第一次见面,总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两人对话的内容、语气,既不像酒吧里邂逅的寂寞男女,也不像正经的客户与律师,可的确就是那么认识了,在她重回北京的第二周。


沈挚这个人算得上少年得志,生于20世纪70年代,当年从北大经济地理专业毕业后被分配到某中央部委,平步青云,28岁已做到正处级;而后调任北京市建委,实权在握,一手操办了几个叫好叫座的百姓工程,社会资源也网罗不少;之后又参加“国家青年干部人才计划”,公派到美国杜克大学读MPA(公共管理硕士),回国后加入同德集团,是五个副总裁中最年轻的那个。

但凡事业顺利,家中似乎便难以和谐。沈挚很年轻时便经前辈介绍结了婚,岳父是某文化单位的领导。总有人揣测他平步青云是靠岳丈提携,其实不然,文化单位没什么实权,更是清水衙门,沈挚不到30岁时,逢年过节别人送的礼品券购物卡,就整摞整摞往岳丈家拿了。太太和他也有过几年幸福时光,却在沈挚去美国读书那年戛然而止。怪就怪距离伤感情,男人又总爱红颜不老。沈挚和一个留学生打得火热,本来也没想真要怎样,消息却不慎传入家人耳朵,闹得天翻地覆。太太年轻气盛,一时冲动吃了安眠药,抢救过来后身体总是不好,常年精神涣散、情绪抑郁。不只如此,原本在仕途上大有可为的沈挚,也多少受此影响,离开政府去了企业。好在这些年同德集团发展迅猛,总算可以慰藉他的凌云壮志。

沈挚的愧疚,在经过沉重的代价和岁月的磨蚀后,渐渐变作疲倦与冷漠。前几年一头扎进工作,逃避家庭生活,如今年过四十,膝下依然无子,夫妻也形同陌路,他总在无人处暗自落寞。周围劝分的比劝和的多:被憎恨和痛苦湮没的婚姻,该如何维系?这两年,他终于下决心不再逃避,开始认真考虑离婚这件事。太太自然是不同意,那么就先从分居做起。搬出家门的那个周末,各种玻璃瓷器在身后碎了一地,沈挚提着只不大的皮箱,独自在电梯里想起许多弄丢的好时光。

世面上风光无限的红男绿女,背转身去,谁没有几段不能提的往事?歌舞升平间,谁不曾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埋下刺?


一个月后,李艾到底回到了金达律师事务所的房地产部,但显然没有想象的顺利。

昔日亦师亦友的大老板——合伙人杜文强对李艾的回归表示了欢迎。两人吃饭时,他没有乘机揶揄李艾当年的幼稚冲动,甚至连她的家事都没太多过问,算是给足了面子。李艾犹豫良久,似是无意地提起当年辞职前,杜老大已将她列入合伙人候选人之事。话头刚挑起来,杜文强就放下手中缠绕着黑色墨鱼汁面的叉子,拿餐巾纸擦擦嘴角,直言不讳地对李艾说:“这件事现在肯定不宜再提。你离开的这几年,专业上必定有所退步,原有的客户资源也丢得七七八八,关系网要重新建立,新的业务模式、市场热点也都得从头学。另外,你现在一个人带孩子,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加班出差都不好说。所以,一切从头来吧,你要有种就还能冲上来。让你回金达,待遇还和当年一样,已经是我能帮你的极限了。”

李艾明白,杜老板说的没错。作为朋友,请你吃多贵的大餐都没问题,但作为雇主,他必须理智客观,为股东利益服务。李艾也是在CBD里混大的人,市场什么逻辑,她最讲道理。尽管如此,走出国贸三期冷气弥漫的大堂时,她还是禁不住打了个战。玻璃门外的水泥森林,初夏的炎热让人窒息,回头看看插入云霄的摩天大楼,喉头不禁有些发紧。身畔,摩登男女正步履匆匆地经过,个个脸孔都呈45度角扬起,那是自信自足的角度,是名利场里该有的气度。

谁说青春漫长,怎么挥霍都无需代价?

李艾正式入职那天,勉强算是太平。原属于自己的办公室早已被人占据,这倒在她的预料之中,出乎意料的是,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林松杉。四目相对的瞬间,李艾有些尴尬,林松杉倒显得从容,语气寻常地问候一番,便领她去了新座位,又安排行政搬来两盆绿植。李艾趴在地毯上插电脑插销时,他将一杯咖啡轻轻放在她桌上,口味一如当年,只不过那时她是这里毋庸置疑的“女主人”,而他是从上海分所调来的“客人”,如今,却恰恰相反。

李艾吮了口咖啡收敛情绪,拍拍桌起身去杜文强的办公室找活干。

“老大,忙呢?”她敲敲门,杜文强正埋头看手机。

“来啦!进来进来。怎么样,都挺好的吧?”

“挺好的,熟门熟路,没问题!”李艾努力绽放出一个爽朗的笑容。

“那就好,你原来那屋松杉正坐着,我也没让他再折腾。新的那间呢,虽然小点偏点,但是安静,正好你可以静下心来看看这几年的卷宗。要学的不少,赶紧迎头赶上。”

“嗐,您还不了解我吗,什么时候计较过这些?放心,我会让那个角落再热闹起来的。”

“哈哈,行,有这个劲儿就行。”

“可您得给我派活儿啊,我不能白拿钱是不是?”

杜律师点点头,顺手在电话机上按下几个数字,正是李艾当年的分机号。电话刚响一声,林松杉的声音便从扬声器里传来:“老大?”

“松杉,李艾回来了,你把同德发基金那个案子交给她做一些,你多带带她,我让她现在去找你。”

“没问题,不过我10点有个电话会,马上到点了,一会儿我开完会去找她吧。”

听着电话里传出的声音,李艾心里有点儿发涩。想当年,都是她派活儿给林松杉,还时不时说他几句,嫌他出活儿慢。如今等他派活儿不说,还得凑人家的时间。他们之间曾经的那点温存,在这样尴尬的关系里,越发模糊了。

杜律师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那我先大概跟你说说吧。同德集团准备在境内发一只人民币基金,专投商业地产,一期规模大概40个亿,先帮他们做基金管理公司,注册资本金1个亿。从管理公司设立,到基金发行,同德都交给咱们做了,等到基金设立好了,他们对外投资肯定还有大把的活儿,一定要把这个客户维护好,是条大鱼。最近这几天正在选注册地,你一会儿先查查哪里的优惠政策比较有优势。”

李艾有点发蒙,当年她辞职时,中国几乎还没有人民币地产基金,刚修订过的《合伙企业法》实施尚不足一年。她还记得某家外资投行有志在中国发起第一只人民币地产私募股权基金,曾委托金达咨询相关部门的审批流程和注册方式,李艾当时动用各种关系打听了一圈,连工商局的人都不知道具体该怎么批。谁曾想,短短几年,国内地产基金就已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她知道自己错过了很重要的几年,差点就错过了整个时代。

李艾回到办公室,来不及感慨,也没心情跟所里的老相识们“报到”,匆匆忙忙开通了邮箱,设置了签名档,就开始legal research(法律调研)。莫名有几分紧张,很久没干过这样初级的活儿了,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刚毕业那年。约莫中午12点时,林松杉的电话终于打来:不好意思,刚开完会。中午一起吃饭吧,边吃边说说案子的事儿?

这理由,李艾不能不答应。

两人并肩走进电梯时,气氛略显尴尬,不知沉默的林松杉在想什么,李艾却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年春天,北京落下第一场雨的夜晚:林松杉开着新买的白色CRV,载着李艾穿梭在湿漉漉的北京城,两人围着烧炭的铜炉喝小酒、吃涮肉。尔后,在李艾租住的公寓电梯间,她与他十指相扣,双唇相抵……

“叮”的一声响,地下一层到了。电梯门徐徐开启,李艾下意识地抿起嘴,她已经记不清和林松杉亲吻的味道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记不起任何和男人亲密的感觉了,闭上眼,只能想起女儿粉嘟嘟肉乎乎、充满奶香气的小嘴巴,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在地下食堂陆续遇到了许多熟悉面孔,同事们都心照不宣地不问李艾的家事,说来给她留足了面子,却也意味着李艾中途返场背后的故事已是尽人皆知。有个当年和她一起进所的男人,从前论资质业绩都比不了李艾,如今俨然已是新晋合伙人。年轻的小律师们见了他毕恭毕敬地点头让座,却视李艾为空气般昂首飘过。

“回来,没礼貌!”老同事摆出威风,“给你们介绍介绍:李艾,李律师,当年咱们金达的风云人物。你们还在学校背法条的时候,人家就在这儿挑大梁了。”

“李律师好——”齐刷刷的声音中透着虚情假意。“您是刚从香港回来吧?”有人追问。

李艾有点儿纳闷:“香港,为什么?”

“听说所里新来了个美女合伙人,是从香港Linklaters(年利达)跳过来的,不是您吗?”

李艾连连摆手:“搞错了,不是我。”

“哈哈,”旁边那位老同事突然大笑,“香港回来的美女律师啊?那你们得问林律师,他最了解。”

“别闹了你们,”林松杉打断他们,“开一上午会还没说够,话可真多。”

在林松杉的哄赶下,一群小律师麻雀般喳喳散去,李艾虽没听太明白,大抵也猜到了几分。她倒真有兴趣看看这位和林松杉关系特殊的新来的女合伙人长什么模样,但比八卦更要紧的是尽快参与到房地产部现在所有的项目之中。尊重也好,青睐也罢,任何一种良性关系的背后都要靠实力,她恨不得立刻全身心投入工作,把原本属于自己的光荣与阵地统统夺回来。

“跟我说说最近这些项目的情况吧。”落座后李艾直奔主题。

林松杉反倒笑了:“这么多年了,难得你倒没怎么变,跟老朋友连叙旧的时间都不留。”

“老朋友”,这个定位不错,免得彼此尴尬。“变化还是有的,找机会细聊吧,你见过什么青年男女在食堂里叙旧的?”李艾环视周围弥漫着油烟味道的嘈杂环境。

“幽默不减当年。那个,你女儿还好吧?”林松杉试探着问。

他怎么知道是女儿?李艾愣了愣,想必是杜律师广而告之了。所有的风平浪静之下,其实都暗流涌动。她拿起手机,想找彤彤的照片给林松杉看,但终于还是若无其事地把手机放回了桌面。早晨出门时母亲特意叮嘱过,跟同事千万别没完没了地说孩子,没人会真感兴趣,只会觉得你这几年果真成了家庭妇女。

“挺好,我带回来了,父母帮忙看着,我出来赚奶粉钱。”她轻描淡写道。

林松杉点点头:“这几年……唉,找机会再聊吧。”他扒口米饭进嘴,欲言又止。原本想说“你也不容易”,可他深知要强如李艾最恨别人同情,而自己无论站在什么角度,都没资格对同事的私生活评头论足。很多关系,很多定位,时间过了,就真的只能move on(过去),当年你可以坦然说出口的话,不见得今天说出来还有同样的效果。

“先跟你说说同德项目的事吧,正好下午两点他们要过来开会,你也一起参加吧。”

“是那个在香港上市的同德集团?”李艾故意忽视林松杉只说了半句的话,她不需要人理解,更不要人同情,她已经做好准备把自己包裹在钢铁战衣里,谁也别想撬开。

“没错。他们这两年开始涉足地产金融,去年在香港发了只美元基金,做得还不错,今年准备在内地发人民币基金,年限7年,专投商业物业,为以后发REITs(房地产信托投资基金)做储备。”

“明白。”李艾若有所思,早上从杜文强那里听到“同德”两个字,她心里就一直在打鼓:对接的客户不会是沈挚吧?转念想想,同德集团上上下下一万多人,哪有那么巧的事。“上午我整理了一份各地注册基金管理公司优惠政策的比照表,一会儿发给你看看?”这么说有点别扭,但林松杉project leader(项目负责人)的身份是毋庸置疑的,李艾不能不懂规矩。

“发给我就不用了吧,你我还信不过吗?李师太!”林松杉和李艾一样,也在努力适应着两人之间的新关系,“下午开会的时候一块儿说吧。让他们先确定注册地,咱们才好推进后面的工作。”

午饭不咸不淡地结束了。除了工作和几句老同事的近况,聊天内容再无其他。那种熟悉亲切的感觉始终在他们身边萦绕,可谁也不敢伸手触碰。李艾匆匆赶回办公室,调研各地文件、做表格、调整格式,她现在没有助手,事无巨细都得亲自动手。转眼就到了两点,秘书踩着高跟鞋来敲她的门:“林律师通知你到6号会议室开会,知道怎么走吧?39层,前台进来左手第三间,快一点,客人提前到了。”秘书的语气冷冰冰的,与她刚才和林松杉打招呼时的样子判若两人。李艾没见过她,心想这是从哪儿新招来的小秘书,仗着有几分姿色盛气凌人。转念一想,又错了,在人家眼中,你李艾才是新来的呢。顾不得计较这些,她整理好资料,冲下楼去。

几乎是在推开门的第一秒,她就看到了沈挚,他的状态与那天在酒吧遇见时没太大分别,依旧是黑西装白衬衫、喜怒不形于色的一张脸、犀利傲慢却从不涣散的眼神。过于理性、冷静、擅长自我控制的男人通常都不好对付,他们有极其强大的内化系统,任何挑衅、刺激、痛苦,都可以迅速在心里消化,使得对手无从判断其情绪,反而乱了阵脚。

沈挚看起来就像是这样的男人。

众人已经落座,李艾轻手轻脚地走到林松杉旁边的空位上坐下。

“沈总,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同事李艾,从今天开始,她也加入我们这个团队为同德服务。”

林松杉介绍完,沈挚点点头,算是听到。他左右两边的同事起身向李艾递名片,说着“幸会”。

“不好意思,我今天刚入职,名片还没印出来,稍后我会把联系方式短信发给各位。”李艾起身,隔着宽大的会议桌躬身接过名片,略带歉意地解释。

“刚入职啊,李律师原来在哪里高就?”一直没开腔的沈挚突然发问。

“这个,说来话长,我10年前就加入金达了,中间出于一些个人原因离开了几年,现在又回来了。”他大概是觉得我那天在酒吧撒了谎吧?李艾心想,不能给客户留下这样的印象,因此她特意强调了“10年前”。

“李律师原来是我们房地产部最优秀的律师,没有之一。她能重回金达,是我们的荣幸。”林松杉并不看李艾,面对沈挚语气诚恳地补充道。李艾心底涌起一阵温暖。

会议如常进行,基本是沈挚与林松杉对话,有问有答。林松杉不知何时已褪去了当年的文青气质,举手投足越发稳重专业。李艾仔细听着,不放过每个细节。大约半小时后,林松杉总结道:“所以沈总,为了节省时间,还是要请同德尽快确定注册地点,我们好开展后续工作。您知道各地金融办的政策千差万别,有很多地方公司的设立文件都有固定范本,最好是以他们的版本为基础,我们来做调整和补充,免得我们这边全写好了,拿去不能用就浪费了。”

沈挚点点头:“你们有什么建议吗?关于在哪里注册。”

“要不请李律师给我们介绍一下各地对注册基金管理公司的政策?”林松杉转头看着李艾。

“好!”好几年没有这样和客户“短兵相接”了,曾经最爱开会的李艾突然有点紧张。她迅速将投影仪连在自己的电脑上,又将提前打印好的政策比较表分发给客户,有种大战开始前的兴奋。

表格第一栏写着“天津”,大量篇幅也都集中于此,李艾正说着,安静的会议室里响起沈挚的声音:“李律师,我打断一下,现在还有必要研究天津吗?不是上个月刚出了文件,所有在天津注册的股权投资基金都必须到国家发改委备案吗,我们恐怕等不了那么久。”

李艾有点发蒙,沈挚说的这个文件她没有查到。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年前,那时天津是全国唯一可以登记有限合伙制基金的地方,政策灵活,税收优惠。

“沈总说得对,天津现在的确没有太多优势了,咱们节省时间,就不说天津了。李艾,重点讲讲无锡、宁波吧,正好同德在江浙地区的资源也比较丰富。”林松杉急忙圆场。

李艾的双颊火烧火燎,却也只能厚着脸皮故作镇定地往下说。想起刚才林松杉对自己的介绍——房地产部最优秀的律师,没有之一,真恨不得有地缝可以钻。

会议拉拉杂杂开了两小时,直到散会送沈挚一行出门,李艾都和他再无正面交流,自然更不可能提起在酒吧的初遇。李艾心中充满懊恼,想起那夜在酒吧的音乐声中,沈挚的某个眼神还曾令她有些许悸动,现在颇有些无地自容。

晚上6点半,准备下班的林松杉绕道经过李艾办公室,看她正专心致志地伏案阅读,还勾勾画画地做着笔记,桌子上摊着厚厚一本所里新出的《2015年全国金融政策汇编》。

“第一天,悠着点儿。”林松杉轻轻叩门。

太过专注的李艾猛地抬起头,呆了两秒才回过神:“哎,今天真是太丢人了,我落下的功课实在是太多了。”她一连说了两个“太”,沮丧地摇摇头。

“没那么严重,这些政策天天变,尤其金融口的,一天一个说法,谁也搞不清楚。你回来适应适应就好。”林松杉安慰她。

“你这么早就走?”李艾没过脑子,脱口而出。

“我……今天早点走,晚上约了饭。你也早点撤吧,女儿还等着你呢。”林松杉果然面露尴尬,事务所从来不公然鼓励加班,但总是按时下班的人,一定找不到自己的前途位置。

女儿。忙碌了一天的李艾,这才想起了彤彤娇憨的模样,心底一阵酸涩。女儿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和妈妈分开这么久,也不知道她这一整天是怎么过的。这个念头一旦涌上心头,李艾便坐立不安,心里对女儿愧疚,又为一桌子尚未读完的资料不知所措。李艾皱着眉收拾,咬着牙把三四本汇编都塞进大包里,算计着熬通宵也要一口气读完。大都市最流行的焦虑,如此轻易就占据了她的神经。

北京初夏的傍晚透着清爽,走出办公楼的四季恒温,李艾才想起了时下的季节,想起很快就是自己32岁的生日了。转眼,离开东莞已经两月有余,手机上几乎不再有那边的信息传来,看来伍迪不是沉得住气,而是决计放弃了。那座湿漉漉的南方小城,像梦魇一样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不真实。栽满梧桐树的金桐西路上走着步履匆匆的行人,街边的“多乐之日”里传出叮咚欢快的音乐,五颜六色的灯箱把红砖房照映得如童话世界一般。随着客人的出入,一阵烘焙面包的香味飘出,李艾也忍不住推门进去,挑了女儿最爱吃的草莓甜甜圈,又给爸妈买了切片面包,希望能略略弥补家庭变故为幼女带来的伤害,慰藉年迈父母的担忧。尽管,现在她所能做的一切,其实都太过无力。

生活的艰涩开始露出棱角,再充分的思想准备,也难抵每一秒纠结痛心的挣扎。那么,咬着牙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