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余生
走错的岔路口,还可以重新来过吗?
这天是冬至。天空阴沉灰暗,浓郁的雾霾像幽灵的手,悄无声息地潜入这座现代化大都市的每个角落,再伺机钻进你的身体,把每一个鲜活的生命都死死钉在水泥钢筋的裂缝里。刺眼的白日光穿透充满土腥味的空气直击大地,光线里漫天飞舞的尘埃,像刚刚经历了某种大爆炸,余波震颤,寂静得一片虚无。寒风凛冽的北京街头,徘徊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末世情绪,一种潜藏着狂欢而又悲凉的躁动跃跃欲试,企图打破秩序和规则。CBD(中央商务区)摩天大楼格子间里的小律师们,偷偷调大了电脑播放器里的音量,双脚躲在组合办公桌下不安分地律动着,重金属音乐撕扯着人的情绪,像要穿凿人心。
李艾从独立办公室的磨砂玻璃窗向开放办公区望去,刚想吼一嗓子,提醒他们注意点儿,就一眼瞥见丈夫伍迪中午发来的那条短信:
你要真想走我也不拦你,但起码回来把话说清楚,该怎样就怎样,否则对彤彤也没交代。
她下意识地把手机反扣在桌面,来不及整理心头奔涌起的落寞和浸入骨髓的伤感,就被“笃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思路。
“李律师,”三年级律师Jessie小心翼翼地挤进半个身子,“您还有什么工作要我做吗?要是没有的话,我今天想请个假,早点儿走。”
“《合伙协议》发给客户了吗?”李艾看了她一眼。
“发了。”
“检查了吗?”
“检查了。”
“检查了几遍?”
“……两遍。”Jessie有点儿怯生生的。这个新来的李律师气场不小,金达律师事务所里有不少她的传闻。
李艾用余光瞟了一眼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17点55分,照理说也不算早退,但在律师事务所,很少有刚入行没几年的小律师敢在这个点儿下班。
“你要干吗去啊?”李艾的语气柔和了点儿。这问题可能涉及隐私,但倘若不问青红皂白就提前放她的工,口子一开,往后队伍就更难带了。
“那个,今天不是世界末日4周年嘛,我约了朋友去吃‘然寿司’,订的是6点半,晚了就不给保留座位了。”
李艾盯着她的脸:“你是在开玩笑吗?”
传说中的“灭绝师太”脸上并不见愠色,不明就里的表情中好像还透着几分单纯,反倒让一脸紧张的Jessie有几分不好意思地笑了:“不是,李律师,真的是约了饭来请假的。”
“哦。”李艾端起桌上的保温杯喝了口水,扬扬下巴算是准了。喜形于色的Jessie刚要转身离开,又被她唤住:“客户一会儿要是反馈《合伙协议》有问题,明年今日就是你的一周年啊。”
小律师收敛欢颜,吐吐舌头说了句“谢谢李律师”,低调地退出门去。看着她拿起背包,悄悄跟同组的Jack挥挥手,踮着脚离开安静中酝酿着躁动的公共办公区,李艾拿起桌面上的手机,打开大众点评搜索“然寿司”,赫然看到“人均消费781元”的字样。这帮孩子真舍得,一个月也就两三万的收入,不想着攒钱吗?这倒真应了“末世”的情绪。
李艾叉着腰站起身,左右各扭了三圈,踱步到对着西山的落地窗前,从40层的高楼上望下去,平日里拥堵不堪的建外大街上竟然一辆车也没有,想来又是交通管制。依稀可见几个深灰色的小人在维持秩序,灰秃秃的盘桥两边除了水泥堆砌的同样灰暗的楼宇,看不到一点儿生机。
一切,都像是好莱坞灾难片里劫后余生的世界。
伍迪的那条短信,她还是没想好怎么回复。有些话即使在心底里想了一万遍,真到要开口的时候,还是难。
回到北京的这几个月,李艾在努力适应生活里原本习以为常的一切,可每当彤彤不明就里地问“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时,她就明白脚下这条路比想象的还要艰难,刚被繁忙的工作磨蚀到麻木的情绪就会突然沮丧起来,真实得仿佛随时能滴下血。
所有的一切都逃避不了,面对问题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时间和实力。
两年前的那个初春,李艾尚在东莞,三月的岭南进入梅雨季节,阴雨连绵不绝,人心也泛起潮气。
和伍迪的婚姻,在最初的轰轰烈烈之后,连平平淡淡都所剩无多。李艾心里曾经硬吞下去的那半条虫,在这场三个人的爱情中,逐渐腐朽溃烂。
“彤彤妈——”婆婆在客厅用生硬的普通话喊她,“我出去买菜,你看着点儿孩子!”
女儿彤彤正躺在李艾身边的小床里酣睡,婆婆的话其实是叫她盯着保姆。李艾关了FT新闻网页,蹑手蹑脚地起身,关门,走到客厅。这是套180平方米的四居,赠送精装修、厨卫用具、铺装地板,表面光鲜亮丽,却经常反味儿漏水。基础施工的质量堪忧,像极了这个不忍细看的、粗糙的美好时代。
房子是婚前婆家付的全款,写着伍迪一人的名字。律师出身的李艾当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她依然义无反顾地掏出了自己工作五六年攒下的20多万购置了全部家具,为自己在中国南方的家、为心里那个关于爱情的梦想倾尽全力。彤彤出生后,当年极力反对这门婚事的父母提出要掏钱为小两口买辆车。这其实是种示好的姿态,但对于这个提议,李艾在电话里生硬地拒绝了。母亲以为女儿还在对他们当年的反对耿耿于怀,从来不示弱的老太太,沧桑的语气里透出几分难过。李艾的情商其实挺高,平时和谁说话都能“顺风顺水”,唯独和自己的父母,要不就言简意赅,要不就词不达意。她原本想劝慰母亲,却适得其反,母女俩差点儿在电话里戗戗起来。李艾黔驴技穷地叹了口气,下了结论:你们别往我这儿贴钱了,将来怎么回事还不好说呢。母亲是过来人,一听这话苗头不对,想再追问,李艾已经换了副天下太平的腔调,死活不再接茬。
那大约是和伍迪第一次红脸。此前关于李晓雯的摩擦不是没有,伍迪自觉理亏,李艾也不是不依不饶的人,戗两句,沉默一会儿,换个话题就过去了。那一天早晨,伍迪上班前接了个电话,支支吾吾说马上下来,然后就匆匆换了鞋夺门而出,都没顾上和女儿说再见。李艾纳闷儿,抱着彤彤走到厨房窗口张望,一辆红色Polo停在单元门口,尾灯还亮着。伍迪拉开车门时,鬼鬼祟祟地抬头看了眼二楼。李艾赶忙向后闪身,心头一紧。
李晓雯是伍迪的同事,也是他的前女友。两人交往三年,正当谈婚论嫁时,伍迪和老同学李艾在大学毕业周年纪念的同学会上重逢,电光石火、山崩地裂。那一场相逢,改变的不仅是几个人的爱情,还有命运。那时的李艾信奉一句话:一个人不能总意气用事,可一辈子连一次意气用事都没有,才是枉费了青春。就凭着这个信念,她舍弃了大好的事业前途,抛下了年逾六旬的父母双亲,告别北京,独自一人来到东莞,只为了和他在一起。
“在一起”,不是言情小说里的半句情话,是青春之后半生的代价。
朋友们都说李艾疯了——确实是疯了,放着京城里前途光明的大律师不当,来东莞做全职主妇。她不敢说始终心甘情愿,激情冷却后,“在一起”更像是在履行一个承诺。夜深人静时,李艾睡不着,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身边的男人忽然陌生。承诺会不会其实是枷锁?这个念头吓了自己一跳,却已然没有回头路。平时还好,每当伍迪眼神中有闪烁、忧郁或寂寞,李艾就恨不得什么都不管,买张机票去流浪。然后孩子的哭声响起,婆婆训斥保姆的骂声响起,格调一下从法国文艺片掉落到国产肥皂剧。
眼前只有笔直的路一条,没有岔口,不是谁想放弃就可以放弃的。
还有一个没放弃的,是李晓雯。当年,伍迪第一次因为李艾跟她提分手时,李晓雯惊愕不已:平日里对自己千依百顺的男朋友,变心竟然毫无征兆。李晓雯哭过闹过,比伤心更甚的是强烈的挫败感:自己在这段关系中一直占上风,提分手也轮不着他啊。第一轮拉锯战,李晓雯到底凭着距离优势把伍迪拉了回来,两人小心翼翼修补感情裂纹,谁承想不到半年,当时还远在千里之外的李艾也不知使了什么招数,又把伍迪拉到了身边。这次伍迪越发坚决,连让李晓雯先说分手的机会都没给。26年,李晓雯的人生中没有过这种经历。伍迪和李艾结婚的那个十一假期,她独自去了拉萨,那是伍迪欠她没兑现的承诺。李晓雯咬着牙在大昭寺门口磕长头,从烈日当头,到夕阳西下,汗水湿透衣衫,直到虚脱被路人送去医院。泪水混着汗水糊了满脸,她带着笃定的神情在太阳下发誓:佛祖在上,今日我所受之苦,他日必叫你们加倍偿还!
比爱更久的,是恨。
回东莞后,李晓雯剪了头发,开了眼角,在姑妈开的美容院办了张钻石卡,上班时大大方方地找到伍迪:过去的事一笔勾销,我不想和你当仇人,怎么说过去三年你待我也算真心实意,何况还要继续做同事,别叫他人看笑话,你太太刚从北京来,人生地不熟,这张美容卡,就当我送你们的结婚礼物。伍迪羞愧难当,抬眼看她,新造型有种清新的洒脱和爽利。到底是自己对不起人家,她竟能一改往日的任性作风,如此宽厚释然,伍迪心底既感激,又感慨。
李艾坐完月子后,去过几次那家美容院,环境优雅,服务到位,她并不清楚卡的来历,伍迪只说是“开店的朋友送的”,她自然也不会多想。有次冲完澡出来,美容师一脸为难地提议:单人间都满了,你介意和别人拼双人间吗?李艾不是特别讲究的人,何况澡都洗了,现在穿衣服走人也不甘心,那么拼就拼吧。
一进屋,紫罗兰壁纸上的鹅黄色壁灯有点迷幻,房间里悠悠的音乐声和迷迭香的气味一起流淌。靠里那张床上,一个女孩正趴着做背部SPA,李艾轻轻躺下,听她用带着广东口音的普通话和美容师聊天。女孩说:刚才在路上看到个摆摊的,纸板上写着“情侣内裤,十元三条”,我问他,多的那条,是留给小三儿的吗?说完兀自大笑。美容师显然没听懂,心不在焉地敷衍两句,李艾却忍不住笑出了声。女孩于是和她攀谈起来,有一搭没一搭,翘舌音发得比一般当地人好,显然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家里条件应该也不差,有种与生俱来的自负和骄傲;年轻的声音干脆清利,对美容师也习惯性地颐指气使。好在她反应不慢,讲的话也还算有趣,对李艾这个“外来妹”似乎颇感好奇,不断挑起新话题。两小时很快过去,起身穿衣时,李艾不经意看了她两眼:胸大腰细,身材虽然娇小,比例却十分抢眼。那女孩先穿好衣服,也不离开,端坐在沙发上盯着李艾,一双丹凤眼像探照灯一样上下游移。李艾有点儿不自在,冲她咧咧嘴角。
“你生过孩子吧?”女孩突然开口问。她短发尖下巴,伶俐里透着些许寒意。
李艾看着身上尚未淡去的妊娠线和松松垮垮的小肚腩,有点儿不悦地微微点了点头,却不知该如何对一个略显锋利的陌生人摆脸色。
“生完孩子那里会松弛吧?”
“哪儿?”李艾一愣,不知她什么意思,眼前这陌生女孩怎么一改刚才的态度,变得如此莽撞没礼貌?
“阴道啊。”她一字一句地答,像是稀松平常的一句话。
李艾着实被惊到了,她也算见过些风浪的人,眼下却有点儿摸不清状况。过去两个小时里,她们虽称不上相谈甚欢,相处得却也很愉快,此刻这女孩是突然带了恶意,还是漫不经心没教养,她拿不准,更不知该如何应对。没等她反应过来,女孩已经挂着一抹邪恶的笑容起身走到门口,边走边说:“听说有种手术可以缩阴,我建议你去试试,不然老公该嫌弃了。”
有病吧!李艾满脸不悦地穿好衣服到前台签字,发现短发女孩并未离开,正站在美容院大门外抽烟。她隔着窗向李艾挥手,嘴角的笑意有些瘆人,随即上了辆红色的Polo。李艾留心记下了车牌。几个月后的那天早晨,伍迪上的正是这辆车。
晚上伍迪下班回家后,李艾在厨房似是不经意地问:“上午来接你的人是谁?”伍迪拿着碗筷向餐厅走去,仿佛没听到。等他再进来,李艾又追问:“跟你说话呢,上午开红色Polo来接你的是谁啊?”
伍迪躲不过去,轻描淡写地答:“同事。”
厨房里只有炖锅咕嘟的声音,李艾一边剥手里的蒜,一边背着身自言自语:“是李晓雯吧。”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当年他们隔着半个中国打电话谈恋爱时,伍迪常提起李晓雯,反倒是她嫁到东莞后,这三个字像是凭空消失在了伍迪的字典中一般,成了家中某种隐秘的禁忌。
伍迪显然僵住了,厨房里陷入沉寂,只听得到他拿汤勺机械搅动瓦罐里煲汤的声音。到底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伍迪沉默着,想装作没听见转身去客厅,却被李艾一步堵住去路。眼看躲不过去,他皱起眉头满脸厌烦地支吾了一声,算是承认了。
“那你为什么骗我?”李艾压着心头的怒火,直盯着丈夫的双眼。
“没骗你啊!上午出去办事,说好了她开车,早上顺路先来接我嘛。”
“你干吗非要坐她的车!”李艾压低的声音有点儿发抖。
“不坐她的车就是我开车,一样要去接她啊!我们是同事,这种事不可避免,你别无理取闹好不好!”伍迪本来还有些心虚,说了几句,觉得确实也就是这么回事,越发理直气壮,反倒为自己的窘境责怪起李艾来。
李艾蒙了,没想到“无理取闹”这样的指责竟会从丈夫曾经说过无数甜言蜜语的嘴巴里吐出。一万句反驳的话在脑海里闪过,但一想到正在客厅看电视的公婆,她就有种不在主场、施展不开的压迫感,何况隔壁书房里正传出小女儿和保姆嬉闹的笑声。李艾深深吸气,在心底劝自己不要冲动,咬着牙忍下来。
“你俩是同事没错,但不仅是同事,这点大家都清楚。这种单独接触的事,能避免就避免,这是对咱们家负责,也是对她负责。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应该早有共识。更何况,不管你现在是怎么想的,李晓雯对过去都明摆着没有释然,这你应该比我清楚。希望你不要给她错误的信号,这也是耽误她。”李艾的话还没说完,婆婆就拉开嗓门在饭厅喊:菜凉了,快出来吃饭。
伍迪被李艾教训得面红耳赤,但妻子的话有理有据,也不是一般女人吵架的姿态,他实在找不出什么破绽,反倒越发恼羞成怒。老妈的救场非常及时,伍迪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撂下句话夺门而出:“最受不了你这种语气,以为自己还是律师跟人辩论呢吧?可笑至极!”
窗口的灯光染亮了黄昏里淅沥不止的小雨,李艾僵住了,下意识地攥着压蒜器呆立在厨房,耳边不时传来那对母子用她听不太懂的广东话低声细语的交谈,土黄色的瓦罐还在火眼上咝咝响,溢出乌鸡汤独特的香气。她有点儿恍惚,那个曾经让朋友尊敬、让自己自豪的职业身份,那个她为了成全爱情而忍痛割舍的职业梦想,竟在这样阴霾的日子里变成了他人口中的笑柄,而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在这座陌生城市里唯一的亲人、爱人、朋友、同学,是她头破血流放弃全世界,才换得的那颗红豆。
千里之外那个灯火璀璨的CBD,正是衣着光鲜的金领们下楼约会聚餐的时刻,那里依然还会有金湖茶餐厅的喧嚷,空气里还飘着比利时巧克力的香甜。可我呢?她转头看着厨房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许久没有打理的长发胡乱盘在脑后,消瘦的身体有些微驼,因为哺乳而变得松垮的胸部罩在同样松垮肥大的家居服中,那件混杂着油烟、奶渍,还有彤彤口水的灰蓝色家居服。窗上的雨水洗过那个身影,冲刷着它,瓦解着它,扭曲着它,就像是无情的岁月在反复磨蚀着她眼中的光、心头的骄傲。那是我吗?被抛弃了吗?被家人、爱人、朋友、时代,被所有的梦想抛弃了吗?
整个夏天,李艾与伍迪没少磕碰,大半是因为李晓雯。李晓雯的反攻战斗全面展开,经常大半夜给伍迪打电话,以谈工作为名,东拉西扯就是不挂。李艾说不清伍迪是天性温和,磨不开面子,还是已经与李晓雯暗度陈仓,总之,态度暧昧是显而易见的。开始,李艾还碍着面子等伍迪挂了电话再跟他吵,几次三番,她也不再忍让,李晓雯的电话铃声就是他俩开战的号角。李艾活了30年,从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这样一面,可以咬牙切齿地骂脏话,也可以摔摔打打甚至动手撕扯。卧室的花盆,被伍迪踹翻过;厨房的瓷碗,被李艾摔碎过;客厅通往阳台的玻璃拉门上有一道裂痕,是那次李艾和伍迪争抢手机,要看他一天跟李晓雯打了多少次电话时,手机从伍迪手中飞出,画了道完美的弧线,悠然砸在门上的战果。寒来暑往,那条扭曲的黑线从角落里一点点向上蔓延,就像是长在两个人心里的裂痕,越来越长,越来越深。
吵架已经足够令人沮丧,比吵架更噬心的,是孤独。
每次闹矛盾,婆婆都会拉偏架,之后的几天,公婆两人更是时不时地拖着伍迪在他们房间开小会,有时静悄悄的,有时传出几声争辩,有时还有隐隐的说笑声。窗外的天光暗下去,他们不出来,小保姆也不敢张罗做饭。李艾坐在客厅,不知自己算这家的客人还是用人。时间静默着,在光影间流过。和爸妈开完小会,伍迪走出卧室,看也不看李艾,穿衣出门,婆婆在身后拍着他的肩,叮嘱儿子少喝酒,气氛其乐融融。尔后,砰的一声门响,伍迪决绝地把李艾在这方天地里和世界唯一的联系斩断了。
孤独不是一个人的静默,是别人的寻常里,你的无所适从。
伍迪是本地人,随便一个电话,从幼儿园同学到单位同事,呼之即来。周一到周五,他回家吃饭的频率越来越低,公婆的普通话本来就不好,随着小两口吵架升级,也越发没有了和儿媳沟通的欲望。李艾像透明人一样在180平方米的世界里行走,除了和牙牙学语的女儿逗逗闷子,有时一整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实在憋屈的时候,她就给那帮老朋友打电话,可她们不是在帝都CBD,就是在魔都陆家嘴,不是在开会,就是在机场,即便有谁难得能挤出时间和李艾煲电话粥,世界太不相同,她们也并不能真的懂李艾压在生活底色下的那份孤寂。
她越来越沉默,推着彤彤出门遛弯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一次,李艾不知道自己在小区附近的体育公园坐了多久,天空落下的细雨滴在脸上,她才意识到女儿已经不知何时坐在小推车里睡着了,长长的睫毛温柔地卷曲着,阴影映在白皙的脸上,竟有些忧郁的神色。彤彤有着同龄孩子少见的乖巧,爸妈吵架时,她总是很紧张,可即便他们互相咒骂摔东西,她也会努力忍着不哭。和妈妈出门散步,是她每天最快乐的时光。李艾能感觉到女儿和自己一样不想回家,所以她总是很配合、很听话,就连妈妈发呆的时候,她也尽量不去打扰妈妈的沉默。雨水落在她的小脸上,彤彤睁开眼,微蹙的眉头舒展开,立刻给了妈妈一个笑容,那种小心翼翼讨好的神情让人心酸。吵了多少次架也没掉过眼泪的李艾,眼眶瞬间就红了。
不是没想过放弃。怀孕的时候李艾就逐渐意识到,她和伍迪之间的共同话题其实很有限。他们之间唯一的话题,就是大学时期的那些回忆,可残损的回忆支撑不了年复一年的日子。李艾关心时政喜爱潮流,在伍迪看来那是虚荣和不切实际;婚前的李艾很习惯出国旅游,而伍迪的职业让他们连香港都去不了;伍迪不太理解李艾为什么爱看美剧,那些煞有介事的台词和生活相差十万八千里,李艾倒是在伍迪身上发现了一条和美剧情节相同的特质,那就是全世界的警察都讨厌律师。
一开始,两人还尝试着走进彼此的生活,随着矛盾加深,所有曾经徒劳的努力都越发像是笑话。
现在的李艾,有大把的时间来审视自己过去的人生,仿佛只有看清来路,才能在眼下的桎梏里找到出路。不可避免地会想到历任男友,她在记忆深处,努力寻找他们被告知分手时的眼睛。她惊讶地发现,那些黯然神伤的眼睛中,有悲伤,有愤怒,有懊悔,甚至有恐惧,而自己,竟然是在事隔这么多年后,才第一次看清了那些失去光彩的眼睛。
所以这是报应吧,李艾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她无数次地看向天空,想问未知的命运:如果这是一条偿还之路,何时才是终点?其实分手这件事,对她而言一直不算太难,即便是升级成了离婚,也并不会吓着自己。实际上,每当两人吵架或者冷战时,她只有拼命地去想离婚后生活的可能性,才多少能抚慰自己内心的痛苦,可彤彤的梦呓突然从卧室的小床上传来,她鼓足的气焰,像是凭空赶上一场冷雨,瞬间被扑灭。孩子,让一切变得不同。怎么能忍心让这样无辜善良的小生命,来承担我们这些有罪之人的错误?让她这么小就背负原生家庭的罪孽?一想到女儿,所有的计划和幻想就都变成无解。血脉是永远割不断的。看来这一生,无论以何种方式,都注定要和这座南方小城剪不断理还乱了。
生活像是沼泽,越挣扎便陷得越深。李艾找不到出口,只能继续忍耐退让,期待着岁月能让伍迪改变,或是突然绷断了自己最后的那根弦。
终于,退到无路可退。
转眼又是春节,伍家一众亲友照例约在酒店吃饭庆祝。这种时候,从北方远嫁而来的孙媳妇自然是配角,是大家庭“幸福生活”的装饰品。去程路过加油站,伍迪给车子加油,赶时间,让李艾先去缴费。李艾刚排到收银台,就收到伍迪一条短信:“再帮我买张500的油卡。”她没多想,匆匆忙忙交了钱,三两步跑出来。伍迪已经把车开离了加油站,李艾踩着高跟鞋,走了几百米才到路边,远远便瞧见伍迪正开着车窗抽烟。
“你怎么也不等等我。”她没好气地说。
伍迪愣了愣,干巴巴地回答:“没看见那么多车排队加油吗?给人家腾个地方啊,人要有公德。”
“借口,还不就是你想抽烟吗?说多少次了,孩子在车里,别抽烟!”那曾经令李艾心动的落寞侧影此时此刻却引起了她的反感。
伍迪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深灰的眼眸里是藏不住的嫌恶。自此,一路无语。
饭店人潮熙攘,欢腾的丝竹音乐声此起彼伏。李艾抱着女儿随伍迪穿过人群,一众亲友已落座包厢。推开门,呱呱的广东话扑面而来,她不自觉地蹙眉,当年彼此间的新奇热情,早被岁月磨蚀殆尽,只剩下习俗不同带来的龃龉。席间热闹无比,推杯换盏,偶尔有人转头用蹩脚生硬的普通话与李艾客套:带孩子辛苦哇,女人就不要出去做工啦,隔年生个男仔才好啊!李艾尽量客气地应付着,她明白自己在伍家人眼里也早不像当年婚礼上那样热情可爱。好歹保持得体吧。面子,是幸福的假象,也是生活的最后一道屏障。
热菜还未上齐,伍迪的手机已响了两三回。李艾忍不住斜睨,果然又是李晓雯。短信内容还没从手机屏幕上消失:“油卡你帮我买了吗?”李艾一愣,没来得及细想,李晓雯的电话就追了进来。伍迪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侧过身子压低声音接电话,声筒里传出明亮欢快的笑声。已经浑身不适的李艾打了个冷战,她只觉得大脑充血,转头狠狠盯着伍迪。他刚挂电话,脸上开怀的笑容还未收紧,故意回避李艾的目光,喝了口茶,又要举杯。
“她找你又有什么事!”李艾用最后一丝理智压低声音。
“过节嘛,问候一下而已,能有什么事?”他比她还要不耐烦。
“我问你,刚才你让我买油卡,是不是买给她的?”
伍迪愣了愣,随即颇不以为然地回答:“举手之劳,至于这么计较吗?前两天你要我下班带回家的那个什么奶茶,我忙不过来,还是人家雯雯帮你买的。她都没计较这些,你还真小气。”
一口气顶在李艾胸口,她瞬间觉得天旋地转。“雯雯”!如此亲切的称呼,在她听来却格外刺耳。这简直是种侮辱,侮辱着自己所有的付出和尊严。她不甘心,一把拽住伍迪的手肘,声音也不自觉地大起来:“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她不计较?她是你老婆吗!你觉得是我没事找事吗!”
还好周围亲戚们的欢声笑语分贝也不低,李艾的质问,除了让紧挨他俩的堂兄堂嫂频频侧目,并未引起太多人关注。
伍迪紧张地环顾四周,脸色也越发不好。他压低声音说:“‘没事找事’可是你自己说的啊。说到底,当年要不是你插进来,我也不至于到现在都对人家有负罪感,你以为我想这样啊!”
话毕,伍迪甩脱被李艾拽紧的手肘,起身去给伯父敬酒,没走出两步,只听身后噼里啪啦一阵脆响,方才还喧嚷的包厢瞬间安静下来。两桌人都定睛看向李艾,看她因为愤怒而充血的双眼、手中还攥着的半截高脚杯,还有血一样顺着桌沿往地上淌的红酒……
“你疯了吗!”最后一丝颜面扫地,伍迪消瘦的肩膀在震怒下不自觉地颤抖。
“你刚才说什么,有种你再说一遍!”李艾一踹椅子站起来,已经顾不上考虑后果和周围人的反应。
“说就说,怎么了!”伍迪借着酒力,也把酒杯摔在地上,吓得周围的亲戚们一个激灵,“要不是你第三者插足,现在日子至于过成这样吗?这都是报应,报应!”
胸中的怒火和委屈烧得李艾脸都红了,她扑过去想要抽他的嘴巴,颤抖的双手却扑了个空,反倒被伍迪一把攥住纤细的手腕,就势将她推倒在地。周围吓蒙了的一众亲戚这才回过神,呼啦啦围上来,拉的拉,劝的劝。李艾半个屁股摔得生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咬紧嘴唇屏住呼吸,她不能哭,这里不是她的家,没有真正关心她爱护她的人,她不要让陌生人看到自己的软弱和笑话。突然,从嘈杂的人声背后,隐隐传出细微柔弱的抽泣声,李艾循声望去,是坐在儿童椅里的彤彤。孩子小脸憋得通红,乖乖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瘪着嘴使劲忍着,不敢哭出声来,只能吭吭地吸气。她努力想做个乖孩子,以为这样爸爸妈妈就可以不吵架,这个世界就不会让她害怕。
李艾被愤怒灼烧着的心,瞬间碎了,她甩开那些搀扶的手,忍痛站起来,推开人群,一把抱起女儿。彤彤小小的身体也像是得救了一般,紧紧搂住妈妈的脖子,母女俩的眼泪同时决堤般喷涌而出。
一个月后,李艾左手抱着女儿,右手拖着只不小的行李箱,站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T3航站楼的到达出口。一切似乎都没变,那些欢颜、泪水、告别和重逢,和四年前离开的夏天没什么分别,淡淡的咖啡香气弥漫在巨大的玻璃穹顶之下,熙熙攘攘的人声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广播通知。然而一切似乎又都不一样了。那些麻木的、疲倦的、匆忙的身影,其实都是不完整的。三十出头的李艾,第一次看到了繁华背后的悲凉。阔别家乡四年,她的心和世界塌了大半,怀里却多出了个白生生软绵绵的小肉蛋儿。
“妈妈,这是哪里啊?”
“宝贝,我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