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是带着伤长大:与内心的父母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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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与创伤体验同行》:你的痛苦,谁的错?

因为那个伤害你的人可能也是曾经的受害者,所以你才遭遇了这样不公平的对待。但这样的停留最终造成的新痛苦,其实还是得由自己来买单。所以,和解最终解放的,其实是自己。

每个人都有各种各样的痛苦,尤其是长大之后。

在咨询室里,我最常见到的面对痛苦的反应有两种。一种是“都是他们(父母)的错,要不是他们当年那样对待我,我今天一定要幸福得多”;另一种是“我这么痛苦,一定是因为我不好,要不然为什么别人都没有事,只有我应对不了这些苦恼”。

面对第一种情况,我内心最常被唤醒的情感体验是无奈和愤怒。我想,这些体验也对应了他内心的无力感和因痛苦感受而被唤起的恨意。面对第二种情况,我常常感受到的是无力与心疼,这可能又对应了他内心的被限制体验和无力摆脱痛苦的悲伤。

在我十余年被分析的过程中,我曾无数次体验过这两种对痛苦的处理方式,也深刻地体验到,这两种方式都没有办法把我从痛苦里解放出来。相反,每当我陷进这样的情感处理方式时,就会额外增加许多痛苦的感受:要么恨别人,要么恨自己,不管恨谁,恨意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炙烤着我的内心世界。

我就这样起起落落,每天生活在痛苦之中,一直到我慢慢知道,也慢慢接受:所有的痛苦,不管是已经发生的,还是即将到来的,作为独立于我之外的一种存在,根本不是我可以完全掌控得了的;我能做的,大约只有臣服于命运之手,去感受生命中所发生的一切,去试着与一切和平共处,不拒、不迎。然后,痛苦的控制之手才慢慢松开来:我渐渐可以摆脱痛苦的掌控,获得时短时长、时强时弱的自由感。

当我能安静下来,去感受生命中所发生的一切时,生命也向我呈现出一个最重要的变化:“被伤害”感慢慢消退,内心的平静多起来,感受“万物有灵且有爱”的时刻多起来。而这一切是在经过十多年的被分析,体验“穿越烽火线”般的痛苦后,逐渐到来的。而这个“穿越”的动作,还在继续,也许,终身都不可能完成。

我们每个人活着,都有对幸福的渴望,但是每个人都无法避免痛苦的袭击。

在我们生命的最早期,就发展了一种很基本的处理痛苦的方式:在内心把感受区分为好的、舒服的部分与坏的、痛苦的部分(分裂),把好的留下,把坏的扔出去(投射)。

从生命一开始,我们处理痛苦的方式是不允许好的与坏的共存,认为痛苦会吞食美好。为了避免痛苦的侵袭,保留住美好的体验,我们会动用各种各样的方式驱除痛苦的感受。可最终往往会发现:做了那么多努力,其实都是徒劳,在这个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是按照它们原本的样子存在着的,并不会因为我们的喜欢或厌恶而有任何转变。真正能帮助自己感觉好一些的,只是接受它们按原来的样子存在于世界上。

有些人,面对痛苦时会选择回避。躲开所有的人与事,避免所有冲突的可能。当他们避免了痛苦时,也失去了探索世界甚至是走上社会的机会。他们既可能成为宅在家里的“啃老族”,也可能成为每天战战兢兢生活着的焦虑者。他们并不能真的避免痛苦,只是选择了一种自己熟悉的痛苦。

有些人,面对痛苦时会选择战斗。他们让自己发展出非常强大的能力,没有人可以控制他们、伤害他们。当他们遇上困难的时候,首选的方式是让自己不断学习、强大,强大到几乎没有人可以比他们的能力更强,这样他们就可以让自己体验到安全。但这只是他们的感觉,却未必是事实。所以,不管他们多么强大,也无法除去“恐惧”这一痛苦。他们的“强大”恰是来自对恐惧的抵御,这就意味着:他们越强大,背后的恐惧就越强烈。这些恐惧,并不会帮助他们寻找到更多改善的资源,反而会让他们感到越来越孤独。

有些人,面对痛苦时会责备自己不够好。他们认为“如果我像××一样擅长处理情绪、人际关系,那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糟糕”。责备自己,也许恰是他们回避痛苦的一种尝试:如果只是我的能力不足,我可以通过学习具备那些能力,就不必体验那些痛苦了。这样的感受过程,可以帮助他们获得一些可控感:我只要控制自己怎么做,就可以令痛苦不出现。可事实往往是,当他们回避体验那些痛苦时,他们很难理解到那些痛苦背后的诉求,不理解痛苦在表达什么,也就很难使那些痛苦真正得到释放。

有些人,面对痛苦时会责备他人不够好。他们认为“如果他没有那样,我就不会这么痛苦”。有时候的确是他人的一些过失,带给他们痛苦的体验。但有时候,他们内心的痛苦,真的只与他们自己感受世界的方式有关。人格中的偏执成分越多,这部分影响就会越明显。

多年前我帮助过一个人。在他第一次咨询的描述中,他的妈妈简直就是一个恶魔。以至我惊讶于他是如何长大,且拥有了相当不错的社会生活的;同时也预感到我们的咨询关系在某些时刻可能会变得非常艰难。尽管有了这样的思想准备,当这个时刻真的到来的时候,我还是被惊得目瞪口呆。

在我们咨询的某个阶段,在他的感受中,我完全成了一个迫害狂,对他充满了嘲讽、鄙夷、拒绝、伤害,就像他曾描述过的他妈妈的翻版。我们之前几年咨询中曾讨论过的一些话题,重新被他提起。可是,这一次提起,他只记得其中的某几个句子、词语,情境完全被忽略,他重新串联了那些句子和词语,重新为它们赋义。于是,曾经那些温暖和理解的时刻完全消失了,所有的句子都变成了他被伤害的佐证。我感觉自己不管做怎样的努力,都会被他愤怒地挡回来。此时他来到咨询室的任务似乎只有一个:努力证明我是错的,是伤害他的魔鬼。慢慢地,我也被他引入一种既愤怒又无助的绝望状态,我开始感觉到自己真想把他从咨询室里赶出去,让他自生自灭。而此时我进一步所传达给他的,正如他对周围人最深的愤怒。

借助于自己对他的愤怒,我深刻体验到他的内心正在经历着怎样的痛苦。可是这些痛苦,并不真的是因为我如魔鬼般地伤害他,而是由于他的内心被那个魔鬼的影子占据着。当他用那个魔鬼的影像去“考核”我的时候,他就把那个影像放到我的身上,将他在我身上看到的影像,当成了真实的我(投射、投射性认同的过程)。在他一次次比较我与那个影子的过程中,真实的我被一点点扭曲成了魔鬼的形象。如果我真的一脚把他踢开,就会在现实中证明我就是那个魔鬼,就像他成长过程中所感受过的他妈妈一样。还好,我及时理解了我们之间的这个痛苦过程,并没有踢开他,他也在不断增加的对比与思考中,逐渐稳定下来。

所以,你看到了吗?在这个世界上,你不管做怎样的努力,都不可能将痛苦从生命中消除。我们能做的,只是允许它存在,并尽量理解它存在的意义,进而减少它对我们的负面影响。

有些痛苦,来自现实。我们无论如何都挡不住衰老、死亡的脚步。这些破坏性的力量会伴随我们终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对人重重打上一拳,踢上一脚。我们也可能成为他人所无法承受的痛苦的接收者,成为无辜的被伤害者。有时我们被伤害,仅仅是因为我们所渴望的与我们所痛恨的东西是相伴而生的,我们得到满足的时候,也无法拒绝痛苦。

有些痛苦来自我们内心。我们感受世界的方式,也决定了自己被世界对待的方式。而我们感受世界的方式,来自我们成长中积累的经验,来自被养育的方式,来自我们生存的环境与文化,也来自我们自己内在世界发生的各种“化学反应”。

没有哪一个人,不管是我们的父母还是我们自己,可以为此负全责。

所以,我们永远不知道谁才是我们痛苦的完全责任人。如果一定要找到一个“责任人”的话,那只能是命运。但某种意义上来说,命运实际上是掌握在你自己手里的。那就是,你能够帮助自己发展出多少尊重生命自身过程的能力,发展出多少接受生命本来存在状态的能力,发展出多少放弃掌控自己之外世界的能力,发展出多少真实地面对自己内在情感世界的能力。以上几种能力发展出得越多,你越能坦然享受生命过程;越少与生命对抗,你就越能自由地生活,而不被痛苦所牵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