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美丽陌生人
刚开始有那种隐隐约约的陌生感是在火车站,她带着两个孩子——儿子小约翰和小女儿——来车站接自己的丈夫。他从波士顿出差回来。在家时她莫名其妙地老是担心会迟到,所以在火车到达前的半个多小时就让孩子们穿戴整齐,安顿他们坐进汽车,从家里出发了。在经过一个星期的别离之后,她似乎对见到自己的丈夫并不感到急切。当然,他们不得不在火车站耐心地等待,没完没了地等待上演一场温馨的团圆:妻子拥抱丈夫,孩子拥抱父亲。可事与愿违,实际上演成了不合时宜和蹩脚的一幕:小约翰的头发乱糟糟的,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小女儿也很焦躁,一边用力拽着自己粉色的帽子和精致的蕾丝边的裙子,一边哭喊着。火车终于到了,就在两个熊孩子闹腾的当口,火车正点进了站。玛格丽特把宝贝女儿的帽子丝带系紧,小约翰正横跨在汽车座椅的后背上。他们手脚并用地爬出了小汽车,又被火车的轰鸣吓得缩手缩脚,不知所措。
约翰·斯尼尔站在车厢门口挥舞着手,不像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他看上去为这次归来做了充分的准备,似乎已经做了精心安排确保这次相见至少不是那么纠结。事实上,他站在车厢门口热诚地挥着手,大概已经有半个小时之久了,因为他要确保让他们相信他的手一直是挥着的,但他的手并没有抬得很高,好像并非在过度强调再次见到他们时的兴高采烈。
他的妻子有种时空错乱的奇怪感觉,当她此时此刻站在月台上,怀抱着宝贝女儿,小约翰紧挨在她身边,恍惚间她搞不清楚他是出差回家,还是他们站在这儿来送他。在他离开前,他们一直在争吵,在他不在的这一周里,她决定要彻底忘记他在家时自己感觉的恐惧和所受的伤害,也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思考一下。她无时无刻不在告诫自己:在约翰离家的这段时间里,我要找回原来的自己。现在,直到最后她也没能确定这是一场迎接还是一场送别,这使她又觉得恐惧起来,一阵无法忍受的紧张感涌上了心头。不能这样,她心想,要相信自己,不能自欺欺人。当他走下车厢门口的台阶向他们走来时,她微笑着,把宝贝女儿紧紧抱在怀中,让孩子小身子的温暖传递给她,让她有勇气在微笑中带上真正的温柔。
不能这样,她心想,她的微笑变得更加真诚,在他走近她时,她大声招呼他。她感到很奇怪,当他伸出手臂拥抱着她和孩子时,她亲吻着他,可怀里的孩子一边大声哭喊,一边拼命往她怀里扎。周围走动的旅客都皱起了眉头,小孩子小脚乱踢着,尖声叫着:“不,不,不。”
“这是怎么跟爸爸打招呼呢!”玛格丽特说道,她像是逗孩子似的摇了摇她,但是心中还是暗地里感激孩子移情般的支持。约翰转向了小约翰,把他举了起来,小约翰一边乱踢乱蹬着,一边忍不住大声笑着。“爸爸,爸爸。”小约翰叫喊着,而宝贝女儿在哭喊着:“不,不。”
因为没人能哄住不停哭喊的小女儿,他们赶紧转过身,逃命似的奔向了小汽车。当小女儿被放进了车里的粉色婴儿座里,小约翰也安静了下来,在女婴的身边拿着另一支棒棒糖舔着。车上本来应该有的嘘寒问暖很快被吓人的安静所填满。在玛格丽特哄孩子的时候,约翰坐到了司机的位置上。玛格丽特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感觉有种宿怨已久所带来的丝丝凉意。“我不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她心里恨恨地想,“过去的一周除了我以外,还没人开过这车。”因为她很清楚这种想法是没道理的——约翰拥有使用车的另一半权利,毕竟——她装作饶有兴致地问他:“你的旅行怎么样?那边的天气如何?”
“好极了。”他说道。她再一次对他口吻中的温暖感到生气。如果她对小汽车使用权的想法是不理智的,那么对他这种沾沾自喜的高兴劲儿的反感也是没道理的。“一切都很顺利,我敢保证能得到那份工作,大家对合作都很开心,我两周后回去把事情搞定。”
她心想:他总是言简意赅,如果他想让我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便会娓娓道来的。我想不但我会为他得到合同而感到开心,大家也都会高兴的,这次回来的事我也就不想深究了。
“那么,也许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她说道,“你母亲来照顾孩子们。”
“好吧。”他说道,但是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这话,在他开口之前,她能够察觉到他在犹豫。
“我也想去,”小约翰说,“我能跟爸爸一起去吗?”
他们一起回了家,玛格丽特带着最小的女儿,而约翰一边拿着行李箱,一边开心地和小约翰争论他们俩谁拿着的行李箱更重一些。房间都已经收拾妥当了,玛格丽特设法把房间拾掇得干净和整齐。毫无疑问,作为一名独自带着年幼孩子的妻子,她很称职。小约翰随意扔得到处都是的玩具已经被捡了起来,宝贝女儿的衣服(不管怎么说,在约翰走后根本没人登门拜访)也已经收好,这些衣服本来是搭在厨房的暖气片上烘干的。尽管这样,也掩盖不了这样的事实:这房间不像是给某个特殊人物准备的,而只是给某个有教养和整洁的人,能够配得上这个干净利索房间的人准备的。玛格丽特觉得它过去本来可以称为家,一个幸福的家庭可以在此平静地过上家庭生活的地方。她把女婴放到一个有护栏的游戏区,手里拿着她的帽子和外衣,转身看着她的丈夫。他弯下身子,很严肃地听着小约翰在讲着什么。“他是谁?”她突然感到奇怪,“他的个头是不是变高了?他不是我丈夫。”
她笑了起来,他们都扭过头看着她,小约翰觉得好奇,她丈夫脸上闪过一丝明知已经露馅的神情。她心想:“这是为什么,他不是我丈夫,他已经明白我看出来了。”在此之前,她曾考虑过半分钟,这是不可思议的,但是现在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她却未感到震惊,事情明摆着了,吃惊也没有任何意义,但也不能说她感情上没有起波澜。她发现自己最初只有一些外在的表现:心跳得很厉害,双手在颤抖,手指冰凉,双腿也觉得发软,她不得不靠在椅子背上支撑着自己。匪夷所思的是,她发现自己竟然还在笑着,当感情终于平复下来以后,她明白了笑声的含义——那是一种解脱。
“我很高兴你回来了。”她说道。她走上前去,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在火车站跟你问好很难为情。”她说道。
小约翰抬头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自己走到玩具箱处玩了起来。玛格丽特此时心中暗想:“面前的这个男人不是那个喜欢看我哭的男人,我没必要害怕。”她屏住了呼吸,安静了下来。没有什么需要挑明的了。
那天剩下的时间她都很快乐。可以从恐惧和不幸的重压下解脱出来,她如释重负,喜悦之情不断涌上心头,这是一种很纯粹的喜悦,她明白不会再有任何猜忌和怨恨的残渣出现了。当她叫他“约翰”的时候,似乎很认真,而心里明白他也在默契地配合她进行这场游戏。当他客客气气地回应她的呼唤时,她都能想象出他话语背后使劲憋住的笑声。他们似乎都清醒地认识到,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可千万使不得。事实上,那样做会威胁到目前的快乐和祥和的气氛。
晚饭时,他们都很愉快。在过去,约翰是不会给她调鸡尾酒的,但当她把孩子们安顿到床上,从楼上走下来时,这位陌生人在楼梯下面迎着她,仰着脸冲她微笑着,然后拉着她的手,把她领到起居室里。在那儿,鸡尾酒的调酒器和玻璃杯已经放在了炉火前面的小矮桌上了。
“多么美妙呀。”她说道,她很高兴地忙里偷闲梳了梳头发,又抹了些口红;很高兴起居室里摆放着她以前和约翰一起挑选的咖啡桌,无数次目睹约翰生起火的壁炉,以及约翰有时会在上面睡觉的沙发,所有的这一切,看上去都很适合且雅致地迎接这位陌生人。她坐在沙发上,微笑地看着他,他递给了她一个玻璃杯。周遭弥漫着一种莫名的、暧昧的兴奋气氛,她正在“款待”一个男人。稍微有些煞风景的是,他为她调制的马丁尼酒里,既没有放橄榄,也没放洋葱。其实放了这两种东西才是她最中意的马丁尼酒,显然他不清楚这一点。然而她又自我安慰地想到,在他来之前,他自然花了些功夫来了解这些,不过没法那么周全罢了。
他微笑着向她举起酒杯。她觉得他来这儿只是为了她。
“能在这儿真是太好了。”他说道。他其实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就已经煞费苦心地让自己听上去跟约翰一个腔调了。在他明白她已经识破了他,知道他实际上不过是个陌生人以后,他就没再试图说什么像“回家”或者“回来”一类的话了。当然,她也不能表现出自己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手掌中,靠着沙发,眼睛盯着炉火。
“孤独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感觉。”她说道。
“你现在不感到孤独了?”
“你打算走吗?”
“不走,除非你也走。”看到他对约翰拙劣的模仿,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大笑了起来。
他们吃晚餐时是紧挨着坐在一起的。而以前她和约翰通常是很正式地坐在桌子的两端,彼此礼貌地让对方递一下盐瓶和黄油。
“我打算在那边放一套小架子,”他一边说,一边点头示意要把东西放在餐厅的角落,“那儿看上去很空,需要放些东西,有象征意义的东西。”
“比如说?”她喜欢端详他。她觉得他的头发比约翰的更黑一些,他的双手也更大一些。这个男人能够构建起他想要的一切。
“我们需要把一些东西放在一起,我们俩都喜欢的东西,一些精致、漂亮的东西。比如一些象牙制品。”
如果是以前和约翰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她肯定会马上说他们买不起这种精致、漂亮的东西,给他的想法泼冷水,但是和这个陌生人一起,她说道:“那我们得好好挑挑,不是每件东西都合适。”
“我有一次见过一个小东西,”他说道,“像一个特别小的人,只是颜色就只有紫色、蓝色和金色几种。”
她忘不了这次对话,它蕴含着的意义就像一件放在夜里的珠宝。又过了很久,她告诉自己这事是真的,要是约翰的话,他是不会说这些事情的。
她很幸福,神采飞扬,丝毫没有负罪感。他在第二天上午乖乖地去了他的办公室,在家门口道别时,微笑中带着懊悔,似乎在嘲弄目前这套约翰过去一直在完成的规定动作。当她看着他在门口的路上走远时,禁不住思索这样的日子肯定不会长久,但她又无法忍受每天跟他分别这么长时间,她和约翰分别时从未感受过这种思念。然而,如果他不断地做每天约翰所做的事情,那么不知不觉地他可能就会越来越像约翰。“我们只需一走了之。”她心想。一想到这儿,她又变得开心起来,目送他钻进了汽车。她会很高兴和他分享一切——不折不扣地给他全部——约翰所拥有的一切,只要他作为陌生人跟她待在一起。
当她做家务和给小女儿穿衣时,会忍不住开口笑出声。她很满意地打开了他的行李箱。他已经把行李箱扔到了卧室的角落里,忘到了脑后,虽然他可能也做好了重新拿上它离开的准备,只要她不是他想象的样子,或者不想让他留下来。她从行李箱中拿出了他的衣物,令人释然,很像约翰的行头,她在衣橱前迟疑了一下,把他和约翰的东西放在一起他是否会介意?随后,她又告诉自己,不会的,他不会胡思乱想的,只要他能开始适应和约翰的妻子在一起。想到这儿,她又笑了。
宝贝女儿还是整天吵吵闹闹,而小约翰从幼儿园一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急切地四处寻找,“爸爸去哪儿了?”
“爸爸已经上班去了。”她又笑出了声,就在这一刻,她脑子里快速闪过一幅看起来自己很狡黠的画面,这未尝不是对约翰的羞辱。
在白天的时间里,她有六七次上楼,去看他的行李箱,而且轻轻地抚摩行李箱的皮子。当她经过餐厅时,眼睛不停地看着那个打算有朝一日放小架子的角落,告诉自己他们会找到人偶做摆设的。小人偶通体是紫色、蓝色和金色的,它站立在架子上,保护家人免遭侵扰。
孩子们从午睡中醒来,她带着他们出门散步。可是一出了门,就好像又猛地回到了从前那种孤独的模式(和孩子们散步,无意义地谈论爸爸,渴望有个人可以在夜晚来临之前交流,拖延着不匆匆赶回家:他可能会打电话),她又开始感觉到害怕了。是她弄错了吗?她不太可能会弄错,要是今天晚上约翰回家了,对他来说是一种无以言表的残忍。
随后,她听到了停车声,打开房门,向外望去,心中暗想:“不对,那不是我丈夫,我丈夫回家时不会带着这种高兴劲儿。”从他的微笑中,她知道他已经察觉到了她的怀疑。然而,毫无疑问他是一个陌生人,一看到就能明白,她没有必要说出来。
相反,在那天晚上,她只是问了他一些差不多是毫无意义的问题,而他的回答则很重要,只是因为她要把这些回答储藏在记忆中,在他不在的时候能够让自己宽心。她问他,上大学时,教他们莎士比亚课程的教授叫什么名字?在他遇见自己前,喜欢的女孩是谁?他微笑着说他不知道,甚至连她告诉了他答案,他都不会想起那些名字。听到这样的回答的时候,她反而很高兴。这就说明,他并没有不厌其烦地掌握过去所有的细节;他已经了解了足够多的信息(孩子们的名字,家的住址,她喜欢喝鸡尾酒)来接近她,至于后面的事,也就不重要了,因为要么她想让他留下来,要么把约翰叫回来,把他打发走。
“你最喜欢吃的食物是什么?”她问他,“你喜欢钓鱼吗?你曾经养过狗吗?”
“今天有人告诉我,”他又一次提到,“他听说我从波士顿回来了,但我确定他实际上是想说,听说我死在波士顿了。”
他也是孤独的,她伤心地想道:“这也许就是他来这儿的原因,带来了某种宿命。现在我会每天晚上都看到他从门口进来,还会想到这不是我丈夫,在等他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想,我正在等一个陌生人。”
不管怎样,她说道:“你在波士顿没有死,也没有别的什么要紧事发生。”
早上,她看着他离开家,带着一种温暖和骄傲,她也开始做家务,给宝贝穿衣服。小约翰从幼儿园回到家,他什么也没问,只是迅速地用眼睛四下打量一圈,然后叹了口气。当孩子们睡午觉的时候,她想今天下午她可能会带他们去公园,然后又想起了另一个类似的下午,还有另一个除了孩子们没人陪伴的下午,以及另一个她做了寡妇的下午,现实无法让她继续设想下去。她心想:“我已经做得够多的了,受够了。今天除了面对孩子们以外,我必须再看些别的东西,没人能够忍受这样的孤独。”
她很快行动了起来,自己穿着打扮好,把房间也收拾妥当。她给一个高中女生打电话,问她是否可以替她带孩子们去公园。没有任何的负疚感,她忘记了无数次要给宝贝订制合适外套的事,也忘记了他们从公园回来,小约翰要吃的爆米花还有没有。她从家里逃了出来,边走边想:“我必须要找个人。”
她打了一辆出租车到城里去,因为在她看来,唯一可能的事就是去给他买个礼物,她给他的第一份礼物。她想到也许她会送他一件小摆设,一个通身紫色、蓝色和金色的小人。
她在城里各式各样奇怪的商店里逛着,挑选一些可以摆在架子上的可爱的小东西。她用挑剔的眼光长时间地看着各种象牙制品,各种雕像,各种色彩鲜艳而又毫无意义的昂贵玩具,挑选适合作为礼物送给一个陌生人的东西。
当她带着大包小包开始踏上回家的路时,天都快黑了。她从出租车的车窗向外注视着黑暗的街道,开心地想到,那个陌生人可能在她前面已经到家了,正从窗户那儿看着她匆匆忙忙地往家赶。当他看到她回来时,可能也会想:“她是一个陌生人,我正在等待一个陌生人。”“到了,”她边轻敲着玻璃,边说道,“师傅,就是这儿了。”她从出租车里走下来,付了车费,当出租车开走了以后,她面带着微笑。“我看上去一定不错,”她心想,“因为那位出租车司机都冲着我微笑。”
她转过身,开始向家里走去,随后又犹豫了起来。“我该不会下车晚了吧?这不可能呀,”她心想,“不会吧,但我们家的房屋应该是白色的呀?”
夜色变得越来越暗了,她只能看到房屋是成排的,还有更多的房屋在这排房屋的远处,远处还有更多的房屋,这些房屋中肯定有一栋是她的家,家里有一个美丽的陌生人,可她在外面迷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