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彩:雪莉·杰克逊短篇小说选(双语译林·壹力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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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知道我爱着谁

凯瑟琳·文森特在纽约的一套两居室的公寓里开始了她的新生活。她出生于布法罗的一个牧师家庭,这种生活的改变对于她而言,可能是个悲剧。当魔鬼提醒威廉·文森特结婚时,并没有提醒威廉要进一步搞清楚他妻子生的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或者就是凯瑟琳(是最后根据威廉母亲的名字而起的名)这样的女孩,瘦弱、胆怯,有着一双蓝汪汪的眼睛,降临人世时,发出一声尖声哭喊。

凯瑟琳二十三岁时,发现她父亲本来更想要一个儿子,如果他不得不要孩子的话。这时的她仍然瘦弱,一双湛蓝的眼睛,好像很容易受到惊吓,对于绘画有那么点儿天赋。她最终独自一人去了纽约,在那段日子里,她自力更生,几乎已经忘记了她的父亲,还有奄奄一息的母亲。

威廉·文森特是个矮胖的男人,蓄着浓密的胡子,他觉着这样会让他看上去更像一家之主。在结婚前不久,他就已经成为一名牧师了,因为他那时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想法,只有这样,他才能成为正确的、有德行的人,才能更容易地保住他的权威。他不惧内,他的妻子是一位并不富裕的杂货店店主的独生女,但他却害怕隔壁的女人,还有银行中活跃的年轻人,甚至害怕肉店送货的伙计。因为他会在讨账时扮着鬼脸,口无遮拦,但又无法受到指摘。威廉·文森特把他的女儿看作多余的负担,犹如一个陷阱,是上帝意志错误的表达。他认为他的妻子和蔼可亲,但她的身份只是个家庭主妇。实际上,他觉着唯一可以亲近的人是上帝,而上帝在厚厚的《圣经》里,在沉闷的祷告词中,在破败的教堂里和在廉价的赞美诗中。凯瑟琳很小就习惯听见她的父亲在小书桌或者笨重的餐桌的一头说:“在上帝或者我的眼中,你的所作所为是符合要求的吗?”

凯瑟琳离开家以后,甚至就在火车驶出车站的那一刻,她就把父母都忘在脑后了。只是在后来,她每周要往家里写一封信。(“我现在很好,我的感冒也终于好了。工作也不错,他们跟我说,我请三天病假没什么关系。但我想我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请假了,所以短时间内就不能回家了。”)她父亲在书桌那头的问话,母亲怯生生的笑声,在脑海中被她毅然决然地连根拔除了。在她二十三岁时,她的母亲去世了。

医生在房间里,凯瑟琳在公寓外面的门厅里等着,在她母亲弥留的最后几分钟里医生陪在她母亲的身边,“她什么话也没留下,”医生说道,“她走得很平静,文森特小姐。”

“好的。”凯瑟琳低声说道。她的母亲早就开始挣扎在死亡线上了,并在春天终于咽了气。明年她还想买一件皮毛大衣呢,这下子泡了汤。“下一步我应该做些什么安排?”她茫然若失地挥了一下手,向医生问道,“比如葬礼,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事情?”

医生看了凯瑟琳一会儿,“我会在这些事上帮助你的。”他说道。

凯瑟琳用柔和的声音对前来悼念又不太熟识的人说话,他们赞扬她的勇敢,或者轻拍她的手,宽慰她说她的母亲现在应该更幸福。“她现在和你亲爱的父亲在一起了,”公寓楼的一位保洁员阿姨对凯瑟琳说,“他们最后又可以团圆了。”

葬礼结束了,凯瑟琳送走了她的母亲。凯瑟琳又把公寓恢复成了她母亲过来跟她一起生活之前的样子。多余的床已经搬出去了,小桌子又搬回了窗户旁。她花了五美元给扶手椅配了一个新坐垫,让人把窗帘也洗干净了。她母亲唯一留下的东西是一件旧行李箱,里面充满了她母亲的记忆和希望。卖掉布法罗老家的家具等杂物所获得的少量的钱已经支付了葬礼的花销,凯瑟琳用她的工资和省下的准备买皮大衣的钱支付了医生的费用和药费,她跟大楼的负责人商量把她母亲的行李箱保存到地下室的储物间里。在行李箱被搬走的头一天傍晚,她打开了它,确保里面放了樟脑球,并拿出了她可能会用到的东西。最后,像是要恪尽儿女之道,她开始回忆起了父母生活的点滴。

有那么一两分钟,对父母的回忆夹杂在了其他如潮水般涌来的记忆当中。干瘦的老师一把将画从凯瑟琳手中抓过去,大声吼道:“我早就应该想到,这种笨蛋根本完不成作业。”回忆中又浮现出一个名叫弗雷迪的小男孩,用粉笔在一个篱笆上写着什么,然后又慌乱地擦掉,待他跑开之后,能够看出他一直焦急地想擦去,空洞而暧昧的文字——“凯瑟琳爱弗雷迪。”接着,又想到她父亲问她的话,“凯瑟琳,你们学校的男孩和女孩们在一起时会谈论不好的事情吗?”再接着,又回忆起一或两个开过的派对,以及那件她母亲给她做的印花雪纺绸裙子。还有她父亲让她去邻居家要回她借给同学的一枚五分硬币。再有她母亲的话,“亲爱的,我觉得你父亲不怎么喜欢那个叫简的小女孩。如果我去跟她交涉的话,我会把话说得很婉转……”

她自己还记得,自己曾梦想有一天会衣锦还乡,成了著名的艺术家,带着一名秘书,手捧一大束栀子花,从火车上走下来时,一大堆人在等着她的亲笔签名。弗雷迪也在那儿,拼命往前挤着,凯瑟琳稍稍一侧身,说道:“我想你一定是搞错了,我对一个名叫弗雷迪的家伙一点儿也不上心。”凯瑟琳在班里个头最高,也很瘦,在课间休息的时候跟其他在班里不怎么受欢迎的女生说:“我父亲不愿意我和男孩子们约会。他们热衷的那些事儿,你是知道的。”放学以后,她和一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待在一起的时候,她问道:“你难道不喜欢玛丽·罗伯茨·莱因哈特的作品吗,亨伍德小姐?我觉得她是个特别棒的作家。”

学校里的女生把凯瑟琳叫作“凯蒂”,而老师和她的父母则叫她“凯瑟琳”,后来,办公室的女同事们把她叫作“卡迪”或者“吉蒂”。但那时艾伦称她为“凯拉”,甚至在一张他写给凯瑟琳的小纸条上,开始用“怪凯拉”来称呼她。在布法罗的时候,凯瑟琳手里攥着艾伦的纸条,晚上坐在打开的窗户旁,抬头望着满天的星星。她的父亲在楼下充满怀疑地走来走去。而在纽约,她眼睁睁看着母亲离世。

“发火的凯蒂,就像支风笛。”凯瑟琳清楚地记得校园中传诵的顺口溜,还有从一张书桌传到另一张书桌的小纸条。她把脚搭在已故母亲的行李箱上,能够感觉到椅子软垫靠背抵着她肩膀。她看着公寓窗户下面车水马龙的大街,明白自己第二天还得上班挣钱时,过去的一切在她的脑海中翻滚。“发火的凯蒂,就像支风笛。”凯瑟琳舒心地微笑着,她记得在过去曾参加过的某个派对上,大家玩过一个亲吻游戏。那是文法学校的毕业派对。人群后面的凯瑟琳,出人意料地被人推上前去亲吻一个男孩(哪个男孩来着?她现在想弄明白,难道又是弗雷迪?),而那个男孩子边向后退,边说道:“嘿,听着,别闹。”而凯瑟琳则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接着就听见有人喊道:“凯蒂的爸爸不让她亲吻男孩子。”凯瑟琳想为她父亲辩护,于是开始否认,后来她意识到如果承认了绝对会更糟糕,那个男孩子已经从她身边跑开了。事后,她跟那些在休息的时间同样不受欢迎的女生说:“我父亲不会让我参加玩那种游戏的派对了。”或者“如果我父亲抓住我正在做那些疯女孩所做的事,我就死定了!”

她后来上了商科学院,因为她的父亲需要有人帮他整理有朝一日他会写下的大量布道经书或经文,在他的观念中,有一个秘书才是成功的标志。商科学院的一切她并不陌生。漂亮的女生们都上了大学,凯瑟琳和剩下的、傻乎乎的、或胖或瘦的女生在一起,她们也都很有活力,曾经迷恋过男教师。学校中的男生大多数都很认真和勤奋,他们会在大厅里停下脚步,询问凯瑟琳对打字测验怎么看,还有她是否已经记下了今天的作业。艾伦是在学期中间转学来的,他当时穿着一件黄色的运动衫,突然出现在打字课上,教室里的学生悄声坐在打字机旁,观察着他。他站在那儿,又瘦又小,但是仪态很优雅,面带微笑。

“我立刻就爱上了你,”后来凯瑟琳告诉他,“我不知道是什么打动了我。”

有一次凯瑟琳脑袋一热,几乎是脱口而出地问她母亲,“妈妈,你爱我爸爸吗?”

“凯瑟琳,”她的母亲叫道,洗碗的手一动不动了,“出什么事了,亲爱的?”

在凯瑟琳的生活中,高中阶段是最难熬的。当别的女生穿着毛衣或者鹿皮夹克,收集明星签名时,凯瑟琳穿着款式难看的羊毛外套像个丑小鸭似的坐在教室里。有一次,用父亲从他兄弟那儿借来的钱,母亲给凯瑟琳买了一件深绿色的毛衣和短裙。可那天早上,当凯瑟琳穿着这身衣服上学时,一个女生说道:“瞧你穿的什么呀,买的清仓甩卖的处理品吧?”另一个女生也添油加醋地说:“你们瞧瞧凯蒂,穿着自己织的毛衣。”多年以后的一天,凯瑟琳胳膊支在桌子上,她的香烟的烟飘进眼睛里,她对艾伦说道:“我不喜欢衣服,一点儿也不喜欢。我觉得每个人对穿衣太过大惊小怪了,我觉得人体本身就很完美。”当穿着高跟鞋、梳着鬈发的女孩子们去参加大学二年级的舞会和各种高档次舞会的时候,凯瑟琳和她的三四位朋友也在举办自己的小型女性派对,她们喝着可可饮料,吃着小点心,聊着天,“说实话,凯蒂,你一定会很迷人的。如果你能烫个发,再稍微化化妆的话。”而凯瑟琳则红着脸说道:“要是那样的话,我父亲一定会杀了我的。”“你的皮肤真好,可我的皮肤总是起痘。”“不,不是这样的,”凯瑟琳说,或者好言相慰,“你不胖,真的。说实话,我就希望自己长得跟你一样。”

上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在凯瑟琳身上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她的一位朋友被引荐参加一场演出,演出的地点在美国退伍军人协会当地的分会,剧目是《天皇》。一些协会成员的女儿要参演,她们穿着长袍,化着妆,有机会展示一下表演才能。凯瑟琳的朋友名叫埃德娜,在演出的第三和最后一个晚上,埃德娜成功地说服演出方邀请凯瑟琳来参加演出,替换一个生了病的女孩。在七点钟的时候,凯瑟琳穿着她母亲蓝色的绉绸长裙到了,衣服极不合身,白色透明的褶边紧绷绷地箍在双肩上,埃德娜在礼堂的大厅里迎着她。文森特太太是和凯瑟琳一起坐有轨电车来的,对埃德娜嘱咐道:“你一定要护送凯瑟琳安全到家,好吗?”

“我爸妈会开车把她送回家的。”埃德娜保证道。文森特太太和凯瑟琳吻别后,用怀疑的目光扫视了一下礼堂,然后出了大厅,搭上有轨电车回家了。“我看上去怎么样?”埃德娜问道,“看看我的样子。”她用双手拉着裙摆,而凯瑟琳素面朝天,头发直直的,才惊恐地意识到埃德娜的打扮比自己要可爱得多。“我梳了个波浪卷,”埃德娜说道,“而且还抹了口红。”直到那时凯瑟琳才认识到,在女孩子的一生中,至少有一次或者两次,在某个夜晚,她应该看上去要美丽动人。她还不能习惯于被人看作丑女,所以愿意等待,直到一两个小时以后,她的美丽能真正绽放。“你看上去棒极了,”凯瑟琳虚弱地说道,“我看上去怎么样?”她把外套敞开,埃德娜说道:“你看上去也很漂亮,听着,演出完成后,我们一起去参加庆祝派对。”

演出之后,凯瑟琳又待了很长时间观察埃德娜,看着她波浪般的鬈发舒展开来,看着她拖着宽大的裙摆走来走去,看着她在一位壮实的中年男子怀中梦幻般地翩翩起舞;这位男子是合唱队的成员,他在埃德娜耳畔轻声低语时,发出了咯咯的坏笑,而埃德娜翻着白眼,轻轻地扇了他一耳光。当时她的父母就坐在房间的一边,显得既疲倦又有些自豪,热情地和熟人们打着招呼。

凯瑟琳是自己走回家的,她一路上双手向上提着蓝色的泡泡纱长裙,不怕别人注意的目光。“这是我见过的最难看的衣服。”她自言自语地说,“爸爸会气得要死。”可在离家还不到一个街区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个魅力四射的美女,正走在一个花园里,她的长裙轻盈而优雅地滑过地面,身边围满了索要她签名的人。“拜托,”她一边摇着羽扇,一边柔声说道,“拜托,不要赞扬我的美貌了……你知道,我真的谈不上漂亮。”一阵叽叽喳喳的抗议声淹没了她的声音,她不再坚持,悄悄地开口笑了。

她的父亲不许她再跟埃德娜说话了,而且还给埃德娜的父亲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件,但没有得到任何回音。她的母亲让人把蓝色的长裙洗了,因为褶边处都弄脏了。

“我认为普罗大众在看到美时,是无法认识到美的,”凯瑟琳后来跟艾伦说道,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认为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是在践踏美,因为美对你们来说是高不可攀的。”

“你总是不知道感恩,真是被我惯坏了。”她母亲一边费劲地在床上挪动着身子,一边唠叨着。

“你现在全靠我养着,不是吗?”凯瑟琳冷冰冰地回敬道,“你吃我的,喝我的,不是吗?医生一周两次来给你看病,难道不是吗?”

“你身上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母亲说道。

“我身上有让我照顾你、供你吃喝的感情。”凯瑟琳反驳道。

她的母亲拽了拽毯子,她的手瘦削而无力。“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孽生出你这样的女儿。”

“一定是你违背了上帝的意愿。”凯瑟琳说道。她斜靠在小厨房的门边,正准备去给她母亲煮燕麦粥。她在办公室度过了冗长而又郁闷的一天。已经快到冬天了(如果她母亲没有来的话,她本来可以买一件稍微便宜点儿的皮毛大衣过冬),可她母亲没有一点儿好转或病情恶化的迹象。她已经二十三岁了,可还整天浑浑噩噩的,没有谈恋爱,事业也无起色,生活如一潭死水。

“要是你可怜的父亲听到你说这样的话……”

“我可怜的父亲什么也听不到了,”凯瑟琳说道,“而且我也很开心能这样。”

她母亲想尽力在床上坐起来,同时用眼中的泪水软化凯瑟琳的态度。“你父亲一直对你很好,凯瑟琳。你不应该说出那样恶毒的话来。”

凯瑟琳笑出了声,走进了厨房。

凯瑟琳十二岁时,她母亲想给她办一个派对。她在十元店买了一些小邀请卡,还有一堆纸帽子,盛糖果的小篮子等。她还买了冰激凌,订了一个蛋糕,买了玩给驴子贴尾巴游戏的道具。“准备这些东西花费不多,也就三美元左右的样子,”她告诉凯瑟琳的父亲,“钱是我从这周的生活费里出的。”

“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给凯瑟琳这么铺张浪费,”她的父亲皱着眉头说道,“作为牧师的女儿,在她的生活中就不该有这种世俗的、愚蠢的玩意儿。”

“这孩子以前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派对。”她的母亲态度很坚决地说道。

“我不想开派对。”凯瑟琳自言自语地说,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躺到了床上。“我不想让别的孩子来我们家。”她的母亲发出了小邀请卡(凯瑟琳·文森特,周四,8月24号,2点—5点),几乎所有受到邀请的十二岁的孩子都来了。

派对办得很惨淡。凯瑟琳穿着旧裙子,只是在领口和袖口新镶了边,她的母亲穿着她去教堂时才穿的衣服在门口迎接着客人,把他们迎进客厅并安排大家坐下。客厅的桌子上放着很多盛着糖果的小篮子,小客人们一次拿一块糖吃,玩着贴驴尾巴的游戏,只是因为文森特太太希望他们玩,然后就安静地坐在那里,直到其中一个孩子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她现在应该回家了。“可是你还没吃冰激凌呢,”凯瑟琳的母亲开心地喊道,“吃了冰激凌再走。”凯瑟琳后来对这次派对的记忆都是关于她母亲的:母亲风风火火地忙活,从一处走到另一处时,大声笑着,还时不时哼着小曲。凯瑟琳的旧衣服在一群穿着盛装的孩子中间,显得很扎眼。她的母亲一直在说个不停,“哦,你看上去很漂亮!”还有“你一定是凯瑟琳班上最聪明的小姑娘。”

后来,有一次在吃晚饭时,她母亲不无得意地问道:“亲爱的,你觉得派对怎么样,喜欢吗?”

“我跟你说他们都是在做样子,”凯瑟琳冷冷地回答道,“他们都不喜欢我。”

“如果凯瑟琳的朋友们不知道如何对她的妈妈有礼貌的话,她就无权想办什么派对。”文森特先生边说,边埋头消灭一大盘烤肝和培根。“你累个臭死,又花了那么多钱买东西,可她并不买账。”

“还记得你给我办的那个派对吗?”凯瑟琳对正躺在床上的母亲说道,“你还记得你死乞白赖要办的那个糟糕的派对吗?”

“你真是个忘恩负义的闺女,”她的母亲说道,她在毯子底下挪了挪身子,“你一直是个冷血的、没良心的孩子。”

在凯瑟琳大概十四岁的时候,有一天她的母亲走进她的卧室,当时凯瑟琳正在清理衣柜。母亲坐在床边,对着凯瑟琳的后背说:“你父亲想让我跟你谈谈,凯瑟琳。”

凯瑟琳愣了一下,然后继续叠着手帕和围巾。“他想让你跟我谈什么?”

“他觉得是时候让我找你谈谈了。”母亲严肃地说道。

母亲一直在说着,一会儿道歉,一会儿又没话找话,凯瑟琳坐在地板上,把一条围巾一会儿叠上,一会儿又打开。“学校的女生们一直在谈这种事吗?”母亲问道。

“一直在谈。”凯瑟琳答道。

“你一定不要听,”母亲急切地说道,“我和你父亲准备跟你普及一下这方面的知识,学校的女生们什么都不懂。凯瑟琳,我想让你答应我,除了你父母不要跟任何人谈论这些事情。”

“如果我有问题,我会去问父亲的。”凯瑟琳应道。

“也别笑话你的父母亲啊。”她母亲说道。

凯瑟琳转过身,看着母亲。“你说完了吗?”她母亲点了点头。“那么,这个话题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谈了。”凯瑟琳说,“我不想再谈它了,永远。”

“我也永远不会再谈了,”母亲生气地说道,“很难跟你沟通了,年轻的小姐,我再也不会跟你谈敏感的话题了。”

“告诉我爸,你已经和我谈了。”凯瑟琳在母亲走出房门时,冲着她的背影喊道。

“你爱我的父亲吗?”凯瑟琳向卧床的母亲发问道,“你爱过我的父亲吗,妈妈?”

“你从来没爱过他,”母亲在枕头上转了一下头,“你是个忘恩负义的孩子。”

“你嫁给他时,觉得自己会幸福吗?”

“他是一个好丈夫,”母亲说道,“他也尽了最大努力去做一个好父亲,可你只想惹麻烦,你这一辈子都是这样。”

凯瑟琳十九岁了,她坐在座位的边上,双手并排放在卡座的桌子上,书搁在旁边,眼睛紧盯着雅间的房门。如果有人进来了,就这一次,豁出去了,她思忖着。要是某个女孩看见了我,也就这一次了。

“你看上去太严肃了,”艾伦说道,“喝咖啡?”

“好的,请便。”凯瑟琳说道。

“你瞧,”艾伦说道,“我请你出来和我一起喝咖啡,是因为我觉得你会有兴趣跟我聊聊天,你不能只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呀。”凯瑟琳抬起了头,看见他正在微笑。“说点儿有趣的事儿吧。”他说道。

在侍者过来,艾伦点咖啡的时候,她思索了好一会儿,可当侍者走开,艾伦有礼貌地转过脸面向她时,她只是摇了摇头,微笑着。

“那么还是让我来开个头吧,”艾伦说道,“昨天你拿了本什么书?”

“你看见我了?”凯瑟琳未加思索地问道。

“我当然看见你了,”艾伦说道,“我每天都注意你。有时你会穿一件绿色的毛衣。”

凯瑟琳觉得这时她得快点儿、抓紧时间开口了,因为脑子里现成的话会稍纵即逝。“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衣服,”她说,“我觉得每个人对穿衣这件事都搞得大惊小怪的,我认为人体本身是完美的。”

艾伦有点儿瞠目结舌了,“什么!”他说道。

凯瑟琳回想了一下刚才自己所说的话,有点儿脸红了。“我没打算把话说得那么粗俗。”她解释道。

另一次,凯瑟琳已经明白如何稍微轻松地回答问题了。艾伦问她:“为什么我们不到十元店去给你买个口红呀?”

“那样的话,我父亲会杀了我的。”凯瑟琳答道。

“你只需上学的时候抹口红,”艾伦说道,“我想让我的姑娘看上去更漂亮。”

从那以后,凯瑟琳脑子里反复琢磨着“我的姑娘”的含义。她买了口红、香粉、胭脂还有指甲油,每天上午上课前,她都会在女厕所里很不熟练地化妆,而每天下午和艾伦分手以后,又会把妆卸掉。她的父亲一直被蒙在鼓里,她把这些化妆品偷偷放在手提包中的一个小盒子里,而且以防万一被发现,她还编好了故事(“杰瑞的家长也不喜欢她化妆,但是她偏偏喜欢,所以她求我帮她保管这些东西——”)。

艾伦喜欢坐着的时候嘴里斜叼着烟卷,说话的时候眯缝着眼睛,让烟雾从眼角上方飘过。他咧嘴坏笑的次数比凯瑟琳知道的任何人的次数都多,她一度曾想他看上去很是邪恶,并把这种想法告诉了他。他冲她坏笑着,浓雾弥漫了他的眼。

“魔鬼是唯一真正的神灵。”他说道。

还有一次,凯瑟琳的父亲在吃晚饭的餐桌上突然说了一番话,把凯瑟琳吓得不轻。“你不是整天在跟着一个小伙子瞎跑吧,凯瑟琳?”

“凯瑟琳?”她的母亲也追问道。

“今天下午我正跟布莱克先生谈一件正事,”父亲干巴巴地说道,“他提到,他看见过你在商校外和一个年轻人走在一起,但是他不认识这个小伙子。”

“可能是我们的一个老师,”凯瑟琳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也许在问他作业的事。”

“我可不想让我的女儿和一个她自己都羞于引见给父母的年轻人交往。”父亲说道。

“妈妈和爸爸对你可是充分信任的哟。”母亲说道。

“说的可能是哈雷先生,我们的打字课老师,”凯瑟琳说道,“我问他关于作业的事来着。我们在大厅里遇见,边走边谈,就走出了校门。我把作业做错了,就咨询一下他怎么弥补一下。”

“你当时应该告诉他见他的鬼去。”后来凯瑟琳告诉艾伦这件事时,他恶狠狠地说。

“有朝一日我会的。”凯瑟琳轻声说道。

“是的,亲爱的老爸,”艾伦用高音说道,“我正在和一个小伙子交往,而且我绝对羞于引见给你,因为他是个小偷和杀人犯,他还强奸了一个年轻的姑娘,甚至我妈妈和他在一起都不会安全的。”

凯瑟琳无助地摇着头,“他会死的,”她喃喃地说道,“他会气死的。”

当艾伦和文森特夫妇见面的时候,他表现得倒是彬彬有礼,凯瑟琳有一阵子甚至觉得事情似乎会平安无事地过去。有一天,艾伦一如既往地陪着她放学回家,她也很适宜地邀请他到家里坐坐。她的父母正坐在客厅里,看着艾伦和凯瑟琳走了进来。凯瑟琳说道:“爸爸、妈妈,这位是艾伦,我在学校里的一个朋友。”她的父亲走上前来,握住艾伦的手。“很高兴见到你,小伙子。”他说道。

“您好!”艾伦站在凯瑟琳的身边,身着黄色毛衣,很休闲。

“艾伦也在上学。”凯瑟琳对母亲说道。

“你觉得你们学校怎么样?”凯瑟琳的母亲问道。

聊天进行得很顺畅,没有什么冷场的时候。他们坐下来,凯瑟琳的目光和艾伦的目光碰到了一起,艾伦微笑着,她也冲他微微一笑,随后才意识到她的父母还安静地坐在那里。艾伦侃侃而谈,“您看凯拉的双手,文森特太太。它们就像白色岸边的白色浪花,它们抚摸自己的脸,就像白色蝴蝶拂面。”

当天晚上,凯瑟琳在吃晚饭的时候和父亲照了面,父亲的脸上挂着一种既不满意又有点无可奈何的表情,倒是在她的意料之中。他见了凯瑟琳马上说道:“我不太了解那个年轻人。”他又沉思了好一会儿,“你妈妈和我一直在谈论他。”

“作为你的朋友,在某种程度上似乎应该更好一点儿,”她的母亲急切地补充道,“就你的背景来看。”

“在我看来,他似乎不是太合适,”她的父亲说道,“不是很合适。”

“我们再想法攒点儿钱,”她的母亲说道,“看看是否能再给你买身衣服,既知性,又足够漂亮,能穿着去参加各种派对。”

凯瑟琳坐在窗户边,地板上她母亲的行李箱还大敞着,她手里拿着已经发黄的成绩单(“英语B-,历史D,地理D”)。好像是为了向母亲泄愤,凯瑟琳又想起了艾伦。后来威廉·文森特和他妻子本身就不怎么敏锐的眼睛不再盯着她了,也许是因为至少她对他们的问题(“凯瑟琳,你是不是一直在看——”)不再感到紧张了,她一把前门打开,他们就会变得突然安静起来。凯瑟琳走到小松木盒子旁边,她在盒子里珍藏着最为秘密的宝藏,每一次她都会拿起艾伦写给她的唯一一封信。盒子里还有一条颜色鲜亮的棉布手帕,一条失去光泽的银质吊饰手链。在她搬到纽约的多年里,她从一家夜总会收集了一个火柴纸夹,一张打印的信件,上面写着:“我们感谢您的投稿,但很遗憾我们无法采用。”随信附着凯瑟琳寄给一家杂志社的印象派风格的水彩画。她之所以还保留着它是因为那个字眼“遗憾”,信封上有她的名字,信是杂志社的某个编辑写给她的。这位编辑可能是个才华横溢的人物,对某些作家都直呼其名,坐在铬金属作栏杆的办公室内,上下班走在与凯瑟琳所走的不同的街道上,而凯瑟琳要每天从她位于西十二街的公寓去华尔街的公司做打字员的工作。可能艾伦此时也正坐在铬金属作栏杆的办公室里,他每天快步走过橱窗明亮的商场,也可能坐在出租车上路过,对着某个人微笑,突然觉得好玩似的张口说道:“那是凯瑟琳吗?我从前爱过的一个女孩,名叫凯瑟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