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教育法应适应政体原则
第一节 教育法
我们最开始接受的法律就是教育法,在教育法的培养下,我们才成了公民,因此对所有家庭的治理,都应遵循由所有家庭构成的大家庭的模式。
若全体人民都拥有一项原则,那家庭作为人民的组成部分,同样应拥有一项原则。政体不同,教育法也应存在差别。君主政体中教育法的目标是荣誉,共和政体中教育法的目标是美德,专制政体中教育法的目标是恐惧。
第二节 君主政体的教育
君主政体中教育孩子的公共学校,并非人们主要接受教育的地方,主要教育在人们步入社会后,才会从某种程度上开始。这便是所谓的荣誉学校,荣誉是无所不能的老师,能随时随地给我们引导。
人们在那儿经常能听到以下三句话:“要品格高尚,要为人坦率,要讲究礼貌。”
那儿的人展现出来的美德,予人恩惠的内容往往超过自我完善的内容,因此这些美德更多的是要求人们超越别人,而非跟别人一样。
那儿对人们的行为判断标准是美丑,而非优劣;是是否伟大,而非是否公正;是是否超凡,而非是否合理。
只要荣誉能在那儿发现什么高尚的事物,法官便会为其提供法律依据,诡辩家便会为其做出证明。
跟感情或引诱相关的殷勤是被容许的,所以相较于共和政体,君主政体的风气要差很多。
只要权谋关系到了不起的抱负或事业,就能被荣誉接纳,比如政治方面的权谋就不会损害荣誉。
通常说来,荣誉可以容忍溜须拍马,但溜须拍马若只是因为自卑,而非为了晋升,就不能被荣誉容忍。
我已经说过,君主政体的教育应让社会风尚更加坦率。那儿的人愿意说实话,是因为他们喜欢说实话吗?根本不是。只因总是说实话的人会给人勇敢无畏、随心所欲的感觉,所以他们才喜欢说实话。表面看来,这种人确实只考虑事实,从不顾虑别人接受事实时的态度。
所以越是倡导坦率,人们越看不起平民百姓的坦率,因为平民百姓的坦率只是真实、淳朴而已。
此外,君主政体的教育还要求人们说话、做事要讲礼貌。人天生就要过群体生活,也就是说人天生就要相互讨好。不遵守礼仪的人会惹怒跟他一起生活的人,名誉尽丧,难有成就。
但礼仪的源头往往是高人一等的欲望,并不单纯。我们是出于自尊心才讲究礼仪,我们用礼仪证明自己并非鄙陋之人,自己并没有效仿历代那些被人鄙视的人,这让我们很骄傲。
君主政体中的礼仪同样适用于宫廷。一个极其了不起的人,会将其他所有人都衬托得微不足道。对所有人的尊重和礼仪就是从这里产生的。礼仪让人觉得自己正处在宫廷中,或有进入宫廷的资格,因此不管是讲究礼仪的人还是被礼貌对待的人都会感到欢喜。
宫廷的礼仪是舍弃真正的尊贵,用造作的尊贵取而代之。相较于真正的礼仪,大臣们更喜欢造作的礼仪。造作的礼仪传播极广,展现出一种曼妙的谦逊。然而,这种礼仪越是远离其源头,尊贵便越是衰落,且过程让人毫无察觉。
宫廷里什么都要讲求品位,个中原因有很多。只要能给人快乐,不管是奢侈无度的生活,种类繁多的娱乐,过度娱乐导致的懒散,还是各种混乱的奇异思想,都能被宫廷中人接纳。
这些全都是教育的内容,目的在于培养出能满足君主政体所有品质、美德需求的君子。
荣誉渗透了该政体的各类观念与思维方式,连原则都受其指引。
这种奇怪的荣誉居然以自己的意愿为依据,限定了美德,并为规定我们一定要做的所有事订立了规则。不管我们的义务是起源于宗教、政治,还是道德,荣誉都以自身喜好为依据,对这些义务做出了拓展或限定。
君主政体中的法律、宗教、荣誉,跟我们说得最多的就是服从君主的命令。然而,荣誉还说,君主要求我们做的事不能对荣誉有损,如若不然,我们就不能再效忠于君主了。
戈利永不愿暗杀吉斯公爵[64],却对亨利三世说,自己愿意跟吉斯公爵决斗。查理九世在圣巴托勒谬之夜过后,命令全体省督处决胡格诺派新教徒,驻守巴约讷的奥尔泰子爵上报:“陛下,全体居民都很善良,全体士兵都很勇敢,其中一个刽子手都没有。所以我跟他们共同请求陛下,准许我们将自己的手臂和生命投入到有用的事业中。”在这名伟大、善良的勇士看来,卑鄙之事是断然不能做的[65]。
为君主作战是荣誉对贵族的最高要求。这一职业其实是很尊贵的,因为它会带给人荣誉,无论结果是胜是负,甚至遭遇不幸,都不会改变这一点。可既然是荣誉制定了这项法则,其执行便要以荣誉为标准,一旦有人使荣誉受损,他便会在荣誉的要求或允许下退出。
荣誉认为,人们能自由地寻找或是拒绝各类职位,相较于财富,荣誉更重视这项自由。
因此荣誉具备属于自身的最高规则,教育一定要适应这些规则[66]。主要规则如下:
首先,荣誉允许我们重视财富,但绝对不允许我们重视生命。
其次,在得到尊贵的身份后,我们所做的所有事都要契合这种身份,并要求其他人也要做到这一点。
最后,荣誉禁止做一件事的强度要超过法律;荣誉要求做一件事的强度也要超过法律。
第三节 专制政体的教育
君主政体的教育以提高心智为目标,专制政体的教育以降低心智为目标。所以后者的教育一定带有奴役的性质。这点就算对身居高位者而言也是很好的,因为在那儿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想做专制君主,就得兼做奴隶。
绝对服从在表明服从者愚蠢的同时,也表明了发布命令者的愚蠢,因为其只要表达自己的意愿即可,用不着思考、质疑、推导。
专制政体中所有家庭都是一个独立的帝国。教育以教会人们怎样相处为目标,到了这种政体中却被简化得非常狭隘,变成了培养人内心的恐惧,让人掌握再简单不过的宗教原则常识。在那儿,知识与竞争都会造成威胁。而亚里士多德也不相信会有什么样的美德适合奴隶[67]。这些都导致专制政体的教育十分狭隘。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教育在专制政体中是不存在的。它首先把一切都拿走,随后再返还少许;要培养出奴隶,就要先培养卑劣的臣民。
对专制政体来说,用教育培养能分担大众之苦的良好公民,真的有必要吗?若这种良好公民是爱国的,就会尝试释放政体的弹簧,失败的结局会将他毁灭,成功的结局则会让他和君主、帝国走向共同的灭亡。
第四节 古代与现代教育成果的区别
古代大部分人生活在以美德为原则的政体中,他们在美德发展到极盛时,做出了一些现在很难再见到的事,震撼着我们卑微的内心。
相较于现代教育,古代教育还有一项优点,就是教育内容不会自相矛盾。伊巴米浓达[68]老年时和刚接受教育时的见闻言行全无半分差异。
现代人接受着来自父亲、老师、社会三种不同或截然相反的教育。父亲的教育和老师的教育,全都被社会教育否定了,因为宗教束缚迥异于社会束缚,但在古代却不是这样的。
第五节 共和政体的教育
共和政体需要教育的所有力量。专制政体的恐惧源自恫吓与惩处;君主政体的荣誉和欲望相互激励;但政治美德却总让人痛苦至极,要求人放弃自我。
可将政治美德定义为对法律和祖国的热爱。这种爱需要一直让公众利益凌驾于个人利益之上,这是所有个人美德的源头,所以个人美德就是重视公共利益多过个人利益,仅此而已。
这种爱是民主政体独有的。所有公民都要对政府负责的情况,只会出现在民主政体中。要爱惜政府,才能保留政府。在这一点上,政府跟世间万物没有区别。
国王永远不会不爱君主政体,专制君主永远不会仇视专制政体。
所以共和政体中的一切都要依靠对法律、祖国之爱的确立,刺激这种爱的产生,便是教育应关注的焦点。父亲先拥有这种爱,然后再让孩子拥有这种爱,是个稳妥的法子。
一般而言,父亲在教授孩子知识方面是老师,在刺激他们的感情方面就更应该是老师。
若实情不是这样的,便是外界影响让父亲的家庭教育遭到了破坏。
新生代只有在成年人腐败后才会腐败,因此堕落的绝非新生代。
第六节 希腊的部分制度
古希腊人创立了一些奇怪的制度,因为他们非常清楚平民政体中的人民一定要拥有美德。阅读《莱库古传》中莱库古[69]为斯巴达人制定法律的情节,感觉就像在阅读《赛瓦兰人的历史》。克里特的法律以斯巴达的法律为源头,柏拉图的法律只是经过修正的斯巴达法律。
请大家稍微留意一下这些立法者的才华拥有何等的深度与广度,他们对形成已久的风俗习惯造成了冲击,把所有美德融合在一起,将自己的智慧在全世界面前彰显出来。莱库古让他的城市获得了安定,借助的是对偷盗和正义精神、最残暴的奴隶制度和极致的自由、最残酷的感情和极度宽容的融合。城市中所有资源,如艺术、商业、财富、城墙等好像都消失了;人们充满野心,却不再想着发家致富;人们拥有生来就有的感情,却已经无法感知自己的儿子、丈夫、父亲的身份,更有甚者,他们连羞耻观都没有了。斯巴达的强盛与荣耀,就是借助这种方法取得的,这些制度战无不胜。除非有人能强迫斯巴达放弃自己的制度[70],否则就算在战场上多次击败它,也不能对它造成半分伤害。
克里特和拉科尼亚都实行过这类法律。斯巴达是最后一个被马其顿征服的城邦,克里特[71]是罗马最后一个手下败将。萨尼特人也实行了这样的制度,罗马人为了征服他们,击败了他们二十四次[72]。
在现代的堕落与腐朽中,同样存在希腊这种制度[73]。一名刚直的立法者,能培养出一个视刚直为理所应当的民族,这就好比斯巴达人视勇猛为理所应当。裴恩先生是一名真正的莱库古一样的人物,但莱库古追求战争,他却追求和平。然而,他们又有以下相似点:都带领人民走上了一条奇异之路,在自由民众中声望极高,打败了成见,压抑了欲望。
还有一个实例是巴拉圭。在耶稣会心目中,做人最大的乐趣莫过于发布命令,这被一些人指斥为罪行。但实际上,无论在什么时候,能为治下人民带来更多快乐都是很好的[74]。
耶稣会在当地的光荣在于其最先宣传宗教,并将宗教和人道结合。为了消除西班牙人大举侵犯造成的恶果,耶稣会开始治疗截至目前人类最大规模的创伤。
对自己称为荣誉的事物,耶稣会都抱有美好的感情,极度热爱自己的宗教,无论信徒还是传教者,都因这种宗教变得更加谦逊。耶稣会在这种感情与热爱的驱使下,发展伟大的事业,并取得了成功。它带领在丛林中分散生活的人走出来,给他们安排了稳定的工作,让他们穿上了衣服。即便这些做法仅仅是让人们能更好地谋生,也已是很大的成就了。
要想建立相同的制度,就要先建立《理想国》中柏拉图描绘出的财产公有制社会,确定其要求的对神的敬仰,与其他城邦隔绝,以保留自己的风俗习惯,商业贸易交由城邦进行,个人不再参与,抛弃奢侈,保留手工艺,抛弃欲望,保留需求。
金钱同样应该废弃。因为金钱是为了让部分人越来越富裕,最终超出自然限定;还让人学会了保留累积的财产——这是毫无裨益的,放任欲望膨胀;自然只给了我们很有限的手段,用于刺激欲望,侵蚀彼此,这一缺陷却被金钱填补了。
“埃匹达穆纳人觉得,跟野蛮民族的往来,腐坏了本民族的风俗习惯,因此选拔了一名官员,代表城邦开展一切贸易。”[75]如此一来,政体便不会再被商业贸易侵蚀,政体也无法再夺走商业贸易带给社会的利益。
第七节 这些奇异的制度适用于哪些地方
由于共和政体以政治美德为原则,因此这种制度可能会适用于共和政体。可若是君主政体为激发荣誉,专制政体为制造恐惧,就不用这样费尽心机了。
再者说,这种制度只对小国适用[76]。小国能实行全民教育,像家庭教育子女一样教育全体人民。
米诺斯、莱库古、柏拉图的法律,要求全体人民彼此间进行特殊关照。大国人民无法做到这点,因为其国内事务繁杂,不可避免会存在疏忽。
前面已经提过,要将金钱排斥在这些制度以外。但大型社会却要有一种统一的衡量尺度,因为其内部事务繁杂,十分重要,又难以解决,购物便捷,交换滞后。要让这一衡量尺度在各个地区都树立权威,这样它才能在各个地区获得认可与拥护。
第八节 对古人一个与风俗有关的矛盾观点的论述
明智的波利比阿[77]曾告诉我们,阿卡迪亚人居住的地区气候寒冷,为了使风俗更加温和,他们要借助音乐的力量;希内特人则对音乐毫不看重,他们因此成了希腊人中最残暴的,在所有城市中犯罪率最高。柏拉图抛开一切顾虑,表示要改变国家的音乐,必须先改变国家的政体。亚里士多德好像是为了驳斥柏拉图才写了《政治学》,但是他却同意柏拉图在音乐影响风俗习惯这个问题中的观点。提奥弗拉斯特、普鲁塔克[78]、斯特拉波[79]等全体古代人都持有相同的观点。这种观点是他们其中一项政治原则[80],事先已经过深思熟虑。他们以此为依据制定法律,作为执政者管理城邦的依据。
我认为我可以解释该观点。要明确一点,所有能赚到钱的工作和职业,在希腊的城市,特别是以战争为主要目的的城市中,都被当成是自由民不应做的。色诺芬曾经表示:“大部分工艺都迫使劳动者坐在阴暗的地方,或是靠着火的地方,这会对他们的身体造成伤害;并且让他们没有时间顾及朋友或是国家。”这些手工业者只有在民主政体腐坏的国家才能变成公民。亚里士多德跟我们说的就是这些[81]。他执意相信,好的共和国不会将公民权赐予这些手工业者[82]。
彼时,农业是种带有奴役性质的职业,往往是被征服的民众才会从事这种职业,比如遭到斯巴达人奴役的希洛人,遭到克里特人奴役的培里希亚人,遭到塞萨利人奴役的培纳斯特人,还有遭到其他共和国[83]奴役的奴隶。
由于从事商业贸易的公民不可避免要服务于奴隶、租客、外邦人,这是对希腊人自由精神的背弃,因此所有低等的商业在希腊人眼中都是卑贱的[84]。于是在《法律篇》[85]中,柏拉图建议惩处从事商业贸易的公民。
这导致希腊各共和国的公民左右为难。从事商业、农业、手工业都是不被允许的,但什么也不做同样不被允许[86]。他们只能到体育、军事的相关行业中找工作[87]。制度决定了他们找不到别的工作。因此应将希腊视为运动员与士兵组成的社会。人们在这些训练中变得强硬、粗鲁[88],要使其变得温和,就要辅以别的训练。有种很好的选择,就是通过感官使心灵受到触动的音乐。体育锻炼能让人更粗鲁,思辨科学能让人更冷漠,音乐的影响则介于二者中间。我们不会相信音乐能刺激产生美德,但音乐能减少制度造就的粗鲁,在教育中保留良知。这些是只有音乐才能做到的。
若有一帮人什么事都不做,一门心思狩猎,这必然会导致他们变得粗鲁。可他们若对音乐萌生了兴趣,用不了多久,他们的言谈就会跟以前不一样了。简而言之,希腊人的训练只能刺激产生如粗鲁、愤慨、残暴等情感,音乐却能刺激产生各种情感,让温和、同情、仁慈、温柔进入人的内心。现在伦理道德作家强烈反对戏剧,正好能让人充分感知音乐对内心的影响。
相较于擂鼓吹号的音乐,温和柔美的音乐不是更难让这帮人达成这一目标吗?因此,古代人在一些场合中会对音乐种类做出选择,以教化百姓,这是种正确的做法。不过将音乐作为第一选择,是出于什么原因?因为其他任何一种感官享受都比音乐更能侵蚀人的内心。我们从普鲁塔克的作品[89]中了解到,为了使青年们做事更加柔和,底比斯人在法律中规定了一种在其他各国都被禁止的爱情。这让我们感到很羞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