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三种政体的原则
第一节 政体的性质与原则的区分
前文讨论了跟各种政体的性质相关的法律,现在再来讨论跟政体的原则相关的法律。
政体的性质与原则的区分在于,性质决定了政体,原则推进了政体[40]。性质是政体的特殊构造,原则是对政体发挥促进作用的人类情感。
法律当然要跟各种政体的性质建立关联,跟各种政体的原则也要建立关联。因此对原则加以研究是很有必要的,这一章要说的就是这个问题。
第二节 各种政体的原则
前面已经说过,共和政体的性质是最高权力掌控在全体人民或部分家庭手中,君主政体的性质是最高权力掌控在君主手中,不过行使权力时要以确定的法律为依据;专制政体的性质是由一个人管理国家,他想怎么管理就怎么管理。三种原则就这样完全展现出来了,用不着我再费心,它们顺理成章便派生出了各自的政体。接下来我先要说的是共和政体,而且是民主政体。
第三节 民主政体的原则
君主政体与专制政体要维系或支撑下去,不需要太多的道义。君主政体的法律和专制政体的君主大权,已足以掌控所有,而平民政体另外还需要美德的动力。
我说的这一切,已经被所有历史证实,跟事物的性质也相当契合。因为显而易见,君主政体中那个发布法律执行命令的人,觉得自己的地位远高过法律,所以平民政体中需要的美德,在他这里就变得没有必要了。平民政体中发布法律执行命令的人,明白自己不光要遵守法律,还要为此承担责任。
同样显而易见的是,如果君主因接纳错误提议或个人错误导致法律执行中断,那他只要换掉枢密院或改正错误,就能很容易地纠正过失。然而,平民政体中的法律执行中断,只会有一个原因,就是共和政体的腐朽,因此国家在出现这种状况后就无法再维系下去了。
上个世纪,英国人极力想建立民主政体,却没能成功,蔚为奇观。那些政务参与者品德败坏,那个最大胆的人[41]刺激他们变得野心勃勃,宗派思想彼此倾轧,导致政府不断更迭,人民十分惊骇,想要追求民主但未果,最后被迫在那个已被废弃的政体中停下了脚步。
苏拉将自由返还给罗马时,罗马已不能再接受。罗马只剩了一点点美德,且与日俱减。罗马人在经历了恺撒、提比略、卡利古拉、克劳狄、尼禄、图密善[42]后,非但未能醒觉,还在奴役的深渊中越陷越深。暴君制度没有遭到半点冲击,所有冲击都只是针对暴君而已。
美德是仅有的支撑平民政体的力量,这一点身处平民政体中的希腊政治家都心知肚明。但当今的希腊人却只跟我们讨论制造业、贸易、财政、财富与奢靡。
失去美德后,野心就入侵了接受者的内心,贪婪却入侵了全体人的内心。欲望使目标改变,以前喜欢,现在却不喜欢了。以前因遵守法律得到了自由,现在却借助自由跟法律对抗。全体公民都像是奴隶从奴隶主那里逃了出来。将以前的准则当成戒条,规定当成约束,慎重当成怯懦。占有欲不再被当作贪婪,节约反而成了贪婪。以前私人财产聚集成了公共金库,现在公共金库却成为了一些人的私人财产。共和政体成了被掠夺的对象,从这时开始,其力量便仅是部分公民的权力和全体公民的特权。
不管是称霸一方,声名显耀之际,还是遭受奴役,受尽凌辱之际,雅典的军事力量都没有改变。其跟波斯对抗、保卫希腊时,跟斯巴达抢夺帝国时,攻打西西里时,公民数都是两万而已[43]。当德弥特留斯核计雅典人口,就像在市场上盘点奴隶的数目时,雅典的公民数是两万[44]。腓力决定掌控希腊,大军开赴雅典之际[45],雅典也只是丧失了时机。从德摩斯梯尼的作品中能了解到,雅典人极难被唤醒;他们对腓力的畏惧,源自他让他们无法享乐,而非让他们丧失了自由[46]。这座城经历了好几次失败,又从废墟中重新建立起来,最后在喀罗尼亚战争中遭遇惨败,之后再也没能振作。腓力遣返了所有俘虏,可这些人都不是真正的战士,回来了也没有用。雅典军队这么容易被击败,一如雅典人的品德这么难以被战胜。
迦太基将如何支撑?汉尼拔[47]在成为行省总督后,想阻止官员抢掠这个共和国,结果不是被那些官员到罗马人那里告了一状吗?这帮可怜的家伙不想要城市,却想成为公民,还妄图让毁灭他们的人保护他们的财产!罗马很快就要求他们送上三百个重要的公民作为人质,并将武器、船都交出来,随后就宣布跟他们开战。失去武装后,迦太基进行了绝望的反抗[48],从中能很容易地推导出,迦太基人若能保留军事实力,再加上美德,必然不会落得这种下场。
第四节 贵族政体的原则
贵族政体跟平民政体一样需要美德。但对贵族政体而言,美德并非不可或缺。平民跟贵族的关系,相当于臣民跟君主的关系,他们被法律约束,所以相较于民主政体中的平民,他们对美德并没有那么强烈的需求。可是要怎样才能束缚贵族呢?有些人想借助法律的执行束缚自己的同僚,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意识到这实际是束缚了自己。因此政治体制的性质决定了贵族团体对美德有需求。
贵族政体有种力量,是民主政体没有的。贵族政体中的贵族组成了一个团体,他们借助自身特权与特殊利益压制平民。而要做到这点,只需借助法律即可。
然而,贵族团体能轻易压制别人,却极难压抑自己[49]。该政体的性质就是,好像要将所有人都放在法律的权威中,又好像要让所有人都摆脱法律的权威。
这种团体要压抑自身,只能借助两种方法。第一是利用无与伦比的品德,从某种程度上让贵族和平民实现平等,从而构成一个庞大的共和政体;第二是利用层次稍低的品德,借助一定的克制,让贵族内部实现平等,从而保存他们自身。
据此可知,这种政体的灵魂是克制。这种克制不是以胆怯或懒惰为源头的克制,而是建立在品德基础上的克制。
第五节 美德绝对不是君主政体的原则
君主政体中的人在政策驱使下,尽量不利用美德处理重要事务,这就跟在一台好机器中尽可能减少动作,减少对发条、齿轮的应用一样。
热爱国家、追求荣誉、割舍自我、牺牲自己的最大利益,以及我们只是听说过的古人拥有的所有美德,全都不是国家得以维持的决定力量。
君主政体中所有美德都被法律取而代之,人们根本不需要美德,国家也不要求人们再拥有美德。在那里静悄悄地做一件事,不会被人追究责任。
所有罪行从性质上来说,都属于公共犯罪。但真正意义上的公共犯罪,还是跟私罪区分开了,私罪得名于其对个人的侵害超过了对全社会的侵害。
共和政体中的私罪带有更多的公共犯罪的性质,即相较于对个人的侵害,私罪对国家政体的侵害更甚。君主政体中的公共犯罪带有更多的私罪性质,即相较于对国家政体的侵害,公共犯罪对个人利益的侵害更甚。
我这样说,是站在所有历史基础上的,请大家不要介怀。我知道有很多君主都具备美德,可我想说,君主政体中的平民难以具备美德[50]。
可以阅读一下各时代的历史学家的宫廷记录,回想一下各国民众对奸臣卑鄙性格的议论。这些都是他们亲身经历过的痛苦,而非推断或是猜测。
好逸恶劳又充满野心,骄傲自大又卑劣鄙陋,渴望财富又不想劳动,厌恶真理,奉承讨好,忘恩负义,无耻下流,不守诺言,轻视公民义务,盼望君主无能,害怕遇到德行高尚的君主,最糟糕的是无时无刻不在嘲讽美德。在我看来,不管是哪个地区、哪个时代,大部分朝臣都集以上性格于一身。若一个国家的重要人物都是坏人、骗子,那很难要求底层民众都是好人,自愿上他们的当。
若平民中真有个不幸的老实人[51],那要如何是好?在自己的《政治遗嘱》中,枢机主教黎塞留婉转地劝导君主别对这类人加以任用[52]。美德并非君主政体的动力,说得太对了!尽管君主政体的确没将美德排斥在外,但是它也并不以美德为动力。
第六节 君主政体中美德被什么取而代之
我得加快进度,大步向前了。如若不然,会有人觉得我是在讽刺君主政体。不是这样的,君主政体没有这种动力,却有荣誉这另外一种动力。这是所有个人和阶层固有的观点。它代替了我口中的政治美德,且无时无刻不在作为美德的代表。它能刺激产生最高贵的行为,要是再加上法律的力量,它就能达成政体目标,跟美德所能达成的一样。
所以治理尚佳的君主国中随处可见好公民,却极少见到好人,因为要先有成为好人[53]的想法,才能成为好人[54],还要爱祖国超过爱自己。
第七节 君主政体的原则
君主政体就表示要有很高的地位、背景,甚至出身,这点前文已经提过了。荣誉能在君主政体中立足,是因为其性质要求要有好的待遇与恩赐。
在共和政体中,野心会带来害处,但到了君主政体中,野心却能造就很好的结果,让君主政体变得生机勃勃。野心会不停地被压抑,因此不会带来威胁,这也是其在君主政体中的重要优势。
可能你会说,这里既有离心力,不断让各类物体远离中心,又有重力,将各类物体拉回中心,跟宇宙系统没有区别。荣誉推动着政治团体各个部分的运动,借助自身作用,连接起各个部分。这导致各个部分都觉得自己是在追逐自己的利益,但其实却是在追逐公共利益。
从哲学上说,是一种虚幻的荣誉在支配着国家的各部分,但就像真实的荣誉能为得到荣誉的人带来好处一样,这种虚幻的荣誉同样能造福大众。
迫使人们无偿做各种费劲难做的事,以荣誉作为唯一的回报,不是太强人所难了吗?
第八节 荣誉绝对不是专制政体国家的原则
荣誉绝非专制政体国家的原则,在这种国家中,没有人会觉得自己比别人的地位更高,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所有人都是奴隶,不管是什么人,不管在什么方面都是平等的。
并且荣誉有其法则与规律,从来不会迎合别人,只会迎合自己,绝不屈从。因此荣誉只存在于有固定政体和可靠法律的国家。
荣誉怎会被专制君主容忍?荣誉的荣耀在于对生命的轻视,而专制君主刚好是因为强权能杀人才掌控着强权。专制君主怎会被荣誉容忍?荣誉有规矩和连续的意愿,专制君主却没有半点规矩,只凭多变的情绪就能将他人的意愿全部毁灭。
专制政体国家不仅不知道荣誉是什么,连恰当地阐述其概念都做不到[55]。荣誉在君主政体中,将生命赐予一切政治团体、法律与美德。
第九节 专制政体的原则
共和政体要有美德,君主政体要有荣誉,专制政体要有恐惧。专制政体完全不需要美德,荣誉也会带来危险。
在专制政体中,君主的权力全都转移到了他的委托者手中。一定要用恐惧杀死所有勇气和野心,因为其中的自命不凡者可能会造反。
宽容的政体可以松动弹簧,避免危险,只要它愿意这么做。但专制政体的君主若不能在放下高举的权力后,马上制服位高权重者[56],那一切便都无可救药了。因为恐惧消失了,也就是政体的动力消失了,人民也就失去了保护。
有些土耳其法官持有这样的观点:若自己的权威被苏丹的诺言或誓言束缚了[57],那自己便没有半点义务再去信守诺言或履行约定。
平民百姓应该受到法律的审判,达官贵人应该受到君主一时兴起的惩处,底层百姓可能不会被斩首,帕夏[58]却随时可能被斩首。所有人在提到这些可怕的政体时都胆战心惊。最近被米利维伊斯废黜的波斯国王因为流的血不够多,所以其政府在被征服前已经解体了[59]。
我们从历史中得知,图密善在位时极端可怕的行为让帕夏深陷恐慌,平民百姓因此得到了少许休养的时机[60],这就像洪水冲毁了一侧的河岸,另外一侧的河岸却幸运地保留下来,极远处还有一些草场隐约可见。
第十节 宽容政体和专制政体中服从的差异
专制政体的性质要求绝对服从,君主发出命令后,要马上看到执行效果,一如一个球被另外一个球打中。
人们仅仅是种生物,服从发布命令的另一个生物,完全不存在调和、纠正、妥协、通融、平等、商议、进谏,也完全无法提出同等或更好的提议。
人们无法表示对将来的担忧,或将命运难测当成自己不幸的原因。人们只有本能、服从、惩处,跟畜生没有区别。
人只需要服从,讨论孝顺父亲、疼爱妻儿、荣誉法则、健康状况之类的自然感情,全都一点帮助都没有。
一旦波斯国王给一个人判了刑,任何人都不能再跟国王提这个人,更不用说为其求情,国王的命令一定要执行,就算彼时国王喝醉了酒或不清醒也是一样[61]。如若不然,国王便前后矛盾了,但法律前后矛盾是不被允许的。这种观念从很久以前就存在于当地了,亚哈随鲁[62]曾经发布命令,将犹太人全部消灭,命令无法收回,因此只能允许犹太人自卫。
但某些情况下,可用宗教来反抗君主的命令[63]。若国王下令抛弃甚至杀害自己的父亲,人们会照做;但国王若要求或命令一个人喝酒,对方却不会喝。作为更高层次的戒条,宗教对百姓和君主同样适用。但自然法却是另外一种状况,君主要跟普通人区分开来。
在实行君主政体的宽容国家,政体的动力,也就是荣誉约束着权力,荣誉宛如君王,支配着人民和国王。人们断然不会在国王面前提及宗教法规,大臣们明白这是种非常滑稽的做法。人们不停地在国王面前提及荣誉的法规,导致服从产生了一些必然的改动。荣誉生来被荒诞思想约束,服从便紧紧追随着这些荒诞思想。
在这两种政体中,服从虽有着不同的方式,却有着相同的权力。君主将一直被服从,他偏向于哪边,天平就朝哪边倾斜。两种政体的所有差异在于:君主政体中的君主更加英明,大臣也远比专制政体中的大臣灵活、干练。
第十一节 综上所述
三种政体的原则就是这样。不过这并不表明共和政体中所有人都具备美德,只是应该具备美德。也并不表明君主政体中所有人都享有荣誉,或专制政体中所有人都怀有恐惧,只是完善的政体应该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