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评价与反思
历史地看,自《杨氏易传》问世以来,学界虽不无称许者,但非之者尤众。这些批评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指责杨简心学同于禅学的。《朱子语类》载:“杨敬仲有易论。林黄中有易解,春秋解专主左氏。或曰:‘林黄中文字可毁。’先生曰:‘却是杨敬仲文字可毁。'”(《朱子语类》一百二十四)“先生尝说:‘陆子静、杨敬仲自是十分好人,只似患净洁病底。又论说道理,恰似闽中贩私盐底,下面是私盐,上面以鲞鱼盖之,使人不觉。’盖谓其本是禅学,却以吾儒说话摭掩。”(同上)同属心学阵营的明儒湛若水亦有类似看法:“杨慈湖岂是圣贤之学?乃真禅也,盖学陆象山而又失之者也。闻王阳明谓慈湖远过于象山,象山过高矣,又安可更过?观慈湖言人心精神是谓之圣,是以知觉为道矣。如佛者以运水搬柴无非佛性,又蠢动含虚无非佛性,然则以佛为圣,可乎?”(《明儒学案·甘泉学案》)清四库馆臣沿袭此说:“金溪之学,以简为大宗,所为文章,大抵敷畅其师说。其讲学纯入于禅,先儒论之详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当然,也有学者认为,杨简虽受禅学的影响,但其心学毕竟与禅学有别。客观地说,借鉴佛道二教的思想资源来建立一套足以与之抗衡的、包含心性之学的全新儒学,乃是宋代理学的任务。正因乎此,理学诸子大多有过“出入佛老,返于六经”的经历。同样,杨简对本体、工夫、境界的讨论确实吸纳涵化了佛学的成分,但其落脚点始终在于仁义道德、修齐治平的儒家伦理。就此而言,杨氏心学仍属儒学范围,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对此,董平先生有一段透辟之论:“尽管杨简因此而受到人们的批评,但是从思想运动的历史事实而言,宋明理学作为儒学发展的一种新形态,原本就是包括佛学在内的不同理论视域相互融合的结果,即便在朱熹那里,我们亦能找到佛学的清晰印记。原于这一考虑,我们似乎不应该要求将佛学的因素从儒学思想的发展史中剔除出去,亦不应由于杨简一类的思想家融入了佛学便对其大加批评。思想史表明,不同思想因子的相互融会与整合,往往便是思想创新的契机。儒释两家在理论上以及在思想境界的相互贯通与兼融,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思想结果,作为体现于中国传统文化之整体的历史运动中的一种基本事实,无疑应引起足够的关注。”①吸收借鉴前人思想来建立新的学说,乃是思想史发展的常态。思想文化总不是凿空而造,必定吸收了前人的某些积极成果。所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它继承了什么,而在于它发展、创造了什么。严守儒释之防,因援引佛学而非议杨简,其实是门户意识的反映。今天,我们大可不必从儒释之辨的角度来评价杨简,而应关注其心学的思想性、逻辑性。
杨简解《易》的特点,《四库全书总目》称:“简之学出于陆九渊,故其解《易》,惟以人心为主,而象数事物皆在所略。”这一评价是确当的。值得注意的是,“略”象数不等于“废”象数。通观《杨氏易传》可见,杨简不仅频繁使用中、应、当位失位等象数体例,偶尔也会引入“卦气”之说来解释相关经文。如《临》卦注曰:“‘至乎八月有凶’,指二阴长之月也。临二阳长,遁二阴长,相反也。凡一卦之变历数七,故复曰‘七日来复’。今临曰‘八月’者,自一阳之始而计之,复、临、泰、大壮、夬、乾、姤、遁,是为八也。阴言月,阳言日,阳为君子,人心欲其速至,故特促其期曰‘七日’。阴为小人,人心恶之,故迟之曰‘八月’。人心亦《易》之道也。二阴长,小人之道长,君子于是遁,故曰‘有凶’。”(卷八《临》)此是以“十二消息”解“八月有凶”。当然,《杨氏易传》关乎象数学的内容很少,其注重的始终是心学义理的阐发。同时,杨简对训诂亦不甚看重。依他之见,义理之精微处非训诂之所能及,《杨氏易传》屡屡言此:“中者,无思无虑、无偏无倚之虚名,非训诂之所到。”(卷六《泰》)“彼章句训诂之士,往往窒泥。”(卷八《观》)
杨简注《易》不重训诂、象数而重阐发义理,是典型的义理派。其所讲之义理,又与王弼、程颐迥然有异。概言之,杨简以“人心即易道”“《易》开吾心之明”为基点,打通心学与易学,一则以其心学注解《周易》,一则用《周易》阐论心学,从而令二者互诠互显。其《杨氏易传》在易学史上独树一帜,具有重要的开创意义:其一,该书首度以心学思想全面解释《周易》经传,为后世之以心解《易》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范本,同时也为阐发心学提供了重要的经典依据;其二,相对象山点到为止的易学言论,杨简对其师提出且有待进一步论证的易学问题进行了更深入的探讨,做了更细微的论证;其三,杨简易学的建立是以判摄融通佛教思想为背景的,这既对三教对话互动的大环境作出了回应,同时也为易学建构提供了更宽阔的视野;其四,杨简提出的概念、论题为心学易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重要的资源。以阳明弟子王畿为例。王畿曰:“易,心易也。以易为书则泥,是皆未明于大易之过也。善学者,能于一念入微求之,得其所谓虚明寂照一体之机。易不在书而在于我,可以外见羲皇,神游周孔之大庭,大丈夫尚友之志也。”(《王龙溪先生全集》卷八《易与天地准一章大旨》)显见,“易为心易”“易不在书而在于我”等表述与杨简《己易》所言颇有共通之处。
从宋代的陆九渊、杨简到明代的王阳明、王畿、罗汝芳,“以心解易”都是心学家言《易》的共同思路。其主要任务,即在于建立《周易》与心学之间的沟通、连接,从而达到二者互诠互显的目的。从易学发展史的角度视之,心学易完成自身的建构,是在对以往的象数易和理学易进行反思、批判的基础上实现的。象数派历来重视卦爻符号,他们相信,圣人“观象系辞”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注经的全部任务即是基于象辞相应的信念,逐字逐句地指示《易》辞背后的象数根据。与此不同,理学易并不过分探求卦爻象数,而是侧重以“天理”为终极根据来解释世界之所以然,探索《易》理与天理的共通处,从而通过注解《周易》建立一个充满丰富观念的形上之域。然而,在心学家看来,以往的象数易和义理易都没有对人的内心世界予以关注。有鉴于此,心学易的任务即在于探索《易》与心性主体、甚至心理感受之间的联系,并以人的心性主体、心理活动重新诠释《周易》。
然而,心学易将《周易》与主体心性相关联的尝试,虽然在理论上高扬了人的主体性,事实上却未能真正贯彻人的能动性。因为人的心理活动是千姿百态、纷繁多彩的,而心学易所能做到的,只是预设一个先定的“心”或“良知”。并且,这个“心”或“良知”已然剥离了一切心性活动及感受的多样性和个体性,只是一种抽象、先验的统一性。就此而言,心学易在《周易》与心性主体、心理感受之间建立联系的任务并未达成。在预设一个先验前提这一点上,心学与理学并无本质区别。①不仅如此,从解经技术来看,心学易总是不厌其烦地采取同一个策略:把易学命题收摄在“心”“己”“我”等心学范畴上,进而将易学问题转化为心学论述,这就使得心学易粗疏、单一的弊病暴露无遗。尤其是心学概念与易学范畴的连接,往往具有强烈的附会或独断色彩。比如,杨简对《系辞》“仰观俯察”章的否定并未出具任何文献、考证上的论据,仅凭其与自家心学识见不符,便认定《系辞》非圣人之言。正如明儒罗钦顺所言:“慈湖上自五经,旁及诸子,皆有论说。但与其所见合者,则以为是;与其所见不合者,虽明出于孔子,辄以为非孔子之言。”(《困知记》续卷下)这种做法,未免太过主观、独断。
众所周知,以北宋五子为代表的理学家都是以《周易》为根基生发出各自的理学体系,故其“即理学即易学”的理学易自由来处就有稳固的根基和生命力。心学易不然。心学并不由《周易》直接生发,也大多不具备严整的易学体系。毋宁说,心学易乃是心学建立之后的副产品。唯有在阐释心学的意义上,心学易才有存在的价值。因其易学论述着眼于阐发心学精蕴,是以虽言卦,却不以明象训辞为的;虽论《易》,然不以解《易》为归。一言以蔽之,以心解《易》虽有“心学易”之名,实则“心”有余而“易”不足。
①陈来. 宋明理学[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168
①董平. 浙江思想学术史——从王充到王国维[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5:185
①傅荣贤. 陆九渊易学的心学建构[J].周易研究,19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