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易学名著整理与研究丛书;杨氏易传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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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杨简易学略论

(一)易道

《周易》之“易”当作何解,易学史上有种种不同的说法。《易纬·乾凿度》及郑玄《易赞》主张:“易一名而含三义”,易(简)、变易、不易。《乾坤凿度》又据字形增补一“日月为易”说:“易名有四义,本日月相衔。”《经典释文》:“虞翻注《参同契》云:‘字从日下月。'”自汉人此一经典解释问世,后世诸家便大体不出以上四义。如《周易正义》曰:“夫易者,变化之总名,改换之殊称。”《程氏易传》曰:“易,变易也,随时变易以从道也。”南宋朱子则在高度涵化前人易学的基础上发展出全新的“交易”“变易”说:“其卦本伏羲所画,有交易、变易之义,故谓之《易》。”(《周易本义·周易上经》)

与上述诸家不同,杨简把“易”解释为“道”:“易者,天下之大道,圣人之大道。”(《慈湖遗书》卷七《泛论易》)依此观之,“易”与“道”是同义词。又云:“天地无一物一事一时之非易。”(同上)“盖天地间,惟有此道而已,三才、万化、万物、万事、万理皆不出此道,得此则吉则治,失此则凶则乱。”(《慈湖遗书》卷八《家记二》)“天下惟有此道而已,天以此覆,地以此载,日月以此明,四时以此行,人以此群居乎天地之间而不乱。是故得此道则治,失此道则乱,得此道则安,失此道则危,得此道则利,失此道则害。此万古断断不可易之理。”(《慈湖遗书》附录《慈湖先生行状》)就外延而言,“道”贯通天地人物,宇宙间的一切概莫能外;就内涵而言,“道”为宇宙之终极根基、至高原则。它既是自然的运行法则,又是人事治乱背后的规律。“道”即“易”,表明《周易》所言之理、所明之道遍及宇宙间的一切存在,易与宇宙同构。

易道贯通三才、贯通万事万物,则道的具体表现必然多种多样,如天有天道、地有地道、人有人道。然而,杨简格外强调,分殊只是道的具体表现,终极意义上的道始终是同一的:

合三易而观之,而后八卦之妙,大《易》之用,混然一贯之道,昭昭于天下矣。而诸儒言《易》,率以乾为大,坤次之,震、坎、艮、巽、离、兑又次之。噫嘻,末矣! 者,易之 也。 者,易之也。其纯 者名之曰乾,其纯 者名之曰坤,其 杂者名之曰震、坎、艮、巽、离、兑,其实皆易之异名,初无本末、精粗、大小之殊也。故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子思亦曰“天地之道”“其为物不贰”。八卦者,易道之变也,而六十四卦者,又变化中之变化也。物有大小,道无大小;德有优劣,道无优劣。(卷一《乾》)

按《说卦》父母六子说,在八经卦当中,纯阳之乾为父,纯阴之坤为母,其余六经卦皆为乾父坤母交感所生。相应地,在价值意义上,八卦乾居首,坤次之,六子又次之。对此,杨简不以为然。在他看来,阴阳也好,八卦也罢,都是对天地人物的象征符示。而贯通天地人物的易道乃是一贯的,阴阳之爻、八卦卦象虽有殊别,实为同一易道的不同展现。孔子谓“吾道一以贯之”, 《中庸》曰“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都旨在揭示“道一”之义。

以乾坤为例。杨简认为:“坤者两画之乾,乾者一画之坤也……今为浑天之说者,地在天中,则合天地一体而已矣,但因重浊故言地,因卑故言妻、言臣,有尊有卑,有清有浊,清阳浊阴。君臣夫妇,未尝不两,故坤必 。坤者两画之乾,非乾道之外复有坤道也,故曰:‘明此以南面,尧之所以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所以为臣也。'”(卷一《乾》)从卦爻象上说,阳爻 分成两画即是阴爻 ,阴爻合为一画即成阳爻。据此,纯阳之乾分为两画便是坤卦,坤卦合为一画便是乾卦。就义理而言,乾为天、为阳气、为君、为夫,坤为地、为阴气、为臣、为妻。天地一体、阴阳浑融,“地在天中,势卑而承天,因其卑而承天,故《彖》曰‘乃顺承天’,于以明乾坤之道一”(卷一《乾》)。独阴独阳不能生成,天品性刚健,必与柔顺之坤同德方能生万物;地品性柔顺,唯顺承刚健之乾方能成万物。“坤之顺即乾之健,坤之承天即乾之统天,坤之生物于春、长物于夏、成物于秋、藏物于冬,时行也,即乾之生物、之长物、之成物、之藏物之时行也。名殊形殊,阴阳之气殊,而实一也……譬犹人之目视、耳听、手执、足行、心思而一人也。苟惟不知一,不惟不知乾,亦不知坤。”(卷二《坤》)类似地,君臣相辅相成,夫妇共成一家。“乾坤之道,为臣为妻,不得此至柔动刚、至静德方之道,则为臣不尽忠,为妻不尽正。道心无体,无体可执,非至柔乎?立己私焉,则不柔矣。”(卷二《坤》)为臣、为妻者具刚健之德,方能尽其忠正。为君、为父者具柔顺之德,方能和谐融洽。分而论之,君臣、夫妇之道虽一,却不妨害其分为君道与臣道、夫道与妇道。此一体两面的关系用符号表示,即是阴阳之爻。象“一体”, 象“两面”。

杨简“乾坤一道”的思想,可能受到其师陆九渊的影响。象山曾言:“乾坤同一理也。孔子于乾曰‘大哉乾元’,于坤则曰‘至哉坤元’。”(《陆九渊集》卷十二《与赵泳道》)不过,陆九渊仅言乾坤而未及他卦,杨简则更进一步,将“乾坤一道”推及至全部卦爻蓍策:

坤者,乾之耦者也。震、坎、艮、巽、离、兑,乾之变错者也,无二乾也。一言之谓之乾,两言之谓之坤,八言之谓八卦,又别而言之谓之六十四卦,又谓之三百八十四爻,又谓之万有一千五百二十,又谓之无穷,皆此物也。三画之卦何以重为六?天有阴阳,地有刚柔,人有仁义,未尝不两也,皆此道之变化也。变化云为、清明有常谓之仁,其间咸得其宜谓之义,其节谓之礼,其和谓之乐,其知谓之智,言乎其健谓之乾,言乎其动谓之震,言乎其入谓之巽,言乎其陷谓之坎,言乎其丽谓之离,言乎其止谓之艮,言乎其说谓之兑,言乎其屯邅谓之屯,言乎其始生而蒙谓之蒙。其变无穷,其言亦无穷,皆此一也。(卷一《乾》)

阴为两画之阳,坤为两画之乾。依此类推,乾阳坤阴交感所生之六子,本质上仍是“道一”的具体展现。尤有进者,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一万一千五百二十策乃至元亨利贞、仁义礼智皆为同一易道的多样展现。“三才一,万理一……自其统括无外、运行无息言之故曰乾,自其势专而博厚、承天而发生言之故曰坤,推穷其本始故曰元,又言其亨通故曰亨,又言其安利故曰利,又言其正非邪故曰贞,总言变化而无穷故曰易。非乾自乾、坤自坤、元自元、亨自亨、利自利、贞自贞也,一体而殊称也,一物而殊名也。”(卷一《乾》)概言之,“非乾自有乾之道,坤自有坤之道,非六十四卦各自有其道也,一道而殊名,故六十四卦,卦卦皆妙,卦卦皆易”(卷二《坤》)。易与宇宙同构,“易道”为一,它是宇宙的普遍原理与终极根基,是贯穿于天地人物之中的共同本质,因遍及宇宙万有而具体呈现为万殊。基于此,杨简对天人分观而不知道一的观点提出了批评。《乾·彖》曰:“首出庶物,万国咸宁。”以往学者解此句,多以“首出庶物”言天道、“万国咸宁”言人道。依杨简之见,此种见解乃是割裂天人:“夫道一而已矣。是道超出乎万物之表,故曰‘首出庶物’。是道能致万国咸安宁,故曰‘万国咸宁’。‘首出庶物’似言天,‘万国咸宁’似言人,学者观之,疑不可联言。合而言之,所以明天人一致,使学者不得而两之。知天人之本一,则知乾矣。”(卷一《乾》)

不仅如此,杨简更从“易道为一”的观点出发,对《系辞》传文“易与天地准”“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提出了质疑:“汲古问:‘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随器而有,如何分上下?’先生曰:‘此非孔子之言,盖道即器。若器非道,则道有不通处。'”(《慈湖遗书》卷七《泛论易》)“天地一也,何必言‘易与天地准’?准,平也。言二者平齐,其辞意谓实二物而强齐之也。又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裂道与器,谓器在道之外邪?”(《慈湖遗书》)卷九《家记三》)道一而已,三才一,道器一。在杨简看来,以形而上下论道器,无疑有割裂道器之嫌。同理,易即天地人物之道。只有对“道”之含义不甚明了者,才会用指称两物平齐的“准”字来界定道与天地的关系。杨简据此断言,《系辞》“非孔子之言也。何者?离易与天地而二之也”(《慈湖遗书》卷七《己易》)。

杨简此说与程颢相类,或许受到了大程的影响。程颢曾言:“器亦道,道亦器,但得道在,不系今与后,己与人。”(《二程遗书》卷一)“天人本无二,不必言合。”(《二程遗书》卷六)同时, 言道一、象变化的思想,亦与程朱理学的“理一分殊”不无相近之处。具体地说,杨简和朱子对“道”或“理”的讨论既揭示了宇宙万象背后的统一性,即“道一”“理一”,又对世界的多样性,即“变化”“分殊”予以肯定。但细究起来,二人之侧重恰好相反。朱学重分析,对“分殊”更为强调,这与李侗的教导有关。李侗曾云:“吾儒之学所以异于异端者,理一而分殊也。理不患其不一,所患者分殊耳。”朱子闻此语,终身受用,“故其精察妙契,著书立言,莫不由此”(《宋元学案·北山四先生学案》)。杨简不同,其心学重综合,故相较万殊,他尤重凸显“道一”之义。其师陆九渊曾明确表示:“我不说一,杨敬仲说一。”(《陆九渊集》卷三十五《语录下》)在这一点上,慈湖确实有别于象山。

为了强调“易道为一”之理,杨简每每将其他概念范畴说成是“道之异名”。例如,“直、方、正、义,皆发明此道之异名,非有四者也”(卷二《坤》); “中与正皆道之异名也,言中亦可,言正亦可,并言中正亦可”(卷五《比》); “大与正初非二物,皆道之虚名、道之异名”(卷十二《大壮》); “元,大也,仁也,道之异名也”(卷十三《损》);“孝也,忠也,正也,皆道之异名”(卷十五《萃》); “天地之心即道,即易之道,即人,即人之心,即天地,即万物,即万事,即万理”(《慈湖遗书》卷七《泛论易》)。不难理解,当杨简说“直”“义”“孝”“忠”为“道之异名”时,并不是说这些概念与“道”完全等同,而是说“直”“义”“孝”“忠”皆是“道一”的具体表现。至于说“天地之心”“人”“人之心”“天地”“万物”“万事”“万理”即“道”,则意在指示其间的共通性。有必要指出,这些“道之异名”在杨简心学中并不居于平列地位。心学视域下的易学,势必要把讨论的焦点收摄于“心”。

(二)心

杨简在著作中反复申明“道”与“心”的同一性:“人心即易之道也。”(卷九《复》)“一物而数名,谓之心,亦谓之道,亦谓之易。”(《慈湖遗书》卷七《泛论易》)“一者,性也,亦曰道也,又曰易也,名言之不同,而其实一体也。”(《慈湖遗书》卷七《己易》)“性即心,心即道,道即圣,圣即睿。言其本谓之性,言其精神思虑谓之心,言其天下莫不共由是谓之道。”(《慈湖遗书》卷八《家记二》)

此处有必要对“心”字之义略作分疏。在日常语用中,“心”的含义之一是指人体器官,即心脏。作为人体器官的心,与眼、耳、鼻、舌一样,是身体的构成部分,且具有认识功能。“以吾之视为目,以吾之听为耳,以吾之噬为口,以吾之握为手,行为足,以吾之思虑为心。”(《慈湖遗书》)卷七《己易》)不过,作为心学范畴的“心”并不是在这种意义上使用的,而是指人生来皆有道德自足、价值完满的心。如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公孙丑上》)象山曰:“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陆九渊集》卷十一《与李宰二》)“心,只是一个心。某之心,吾友之心,上而千百载圣贤之心,下而千百载复有一圣贤,其心亦如此。心之体甚大,若能尽我之心,便与天同。”(《陆九渊集》卷三十五《语录下》)

杨简亦有类似论说:

人性自善,人心自仁,其于父自能孝,其于君自能忠,其于天下事自能是是非非善善恶恶,此之谓天下同然之心。(《慈湖遗书》卷十六《家记十》)

孔子曰“人者,天地之心”,又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孟子亦每道性善,又曰“仁,人心也”。大哉斯言,启万世人心所自有之灵。人孰不爱敬其亲?有不爱敬其亲者,非人也。人孰不知徐行后长?有不后于长者,非人也。此心,人所自有也,不学而能也,不虑而知也。心之精神是谓圣,果如吾圣人之言也,其有不然者,非其心之罪也。惟民生厚,因物有迁,感于物而昏也。心之精神,无方无体,至静而虚明。(《慈湖遗书》卷二《申义堂记》)

人生来即有内在充足的价值资源,这个充足而内在的价值资源就是“心”。人心之中先天涵具着仁义礼智等全部道德价值,故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悌,事君自然尽忠。这些道德能力并非学而后有、虑而后知,而是先天具备的。要之,心是道德的来源,一切道德行为皆是心顺畅发用的结果。尽管现实世界存在种种不善的行为,人的道德水平亦有高下之别,人之本心却是古今一揆、个个相同的。“道心,人人所自有。人之本心即道。”(卷八《临》)“万古人心如此也,人心即易之道也……夫天下惟有道而已,顺之则善,逆之则害,一日违之则有一日之害,一事违之则有一事之害,一念违之则有一念之害,是故君子反复,动必以顺行,而后出入一无疾害,虽朋类咸来,亦无咎。”(卷九《复》)“孟子曰‘仁,人心也’,其旨同。孔子又曰‘心之精神是谓圣’。某知人人本心皆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同。得圣贤之言为证。”(《慈湖遗书》卷三《学者请书》)从更高的意义上说,人心生而涵具的道德价值实为宇宙的至高原则、终极根据,即“易道”在人伦领域的展现。就此而言,“易道”亦为人心所固有,故人心即易道。在这一点上,常人与圣贤并无二致。然而,人之本心完满自足、无一例外,却并不等于每个人都能觉悟此心且使之顺畅发用,于是表现为人与人的道德水准不尽相同。“君子先觉我心之所同然,君子先觉,众人后觉尔。”(卷一《乾》)“人心一而已矣。心即道。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圣人先觉,众人不觉尔。”(卷六《同人》)需要指出的是,“觉”与“不觉”一面可以用于解释圣人与常人的区别,以及现实世界中不善的行为何以存在,同时也有意点明“不善”或“恶”应归因于心的未觉而非心的缺失。杨简相信,只要能觉悟此心并使其自然发用,人人皆可成为圣人。

值得注意的是,杨简在《慈湖遗书》和《杨氏易传》中反复肯定作为道德根源的心是完满自足的,一面又多番强调心之“虚明无体”:“人皆有是心,是心皆虚明无体,无体则无际畔,天地万物尽在吾虚明无体之中,变化万状而吾虚明无体者常一也。百姓日用此虚明无体之妙而不自知也。此虚明无体者,动如此、静如此,昼如此、夜如此,生如此、死如此。”(《慈湖遗书》卷二《永堂记》)“此心虚明无体象,广大无际量,日用云为,虚灵变化。实不曾动、不曾静,不曾生、不曾死。而人谓之动、谓之静、谓之生、谓之死,昼夜常光明。”(《慈湖遗书》卷三《日本国僧俊芿求书》)“虚明”和“无体”,不妨分而论之。所谓“虚明”,是说人在接事应物时,心顺畅发用自然成就种种道德,心体却始终如一,寂然不动,超越动静。“人心无我无体,自神自明,由中心而达,自无适而不当,寂然不动。”(卷十一《遁》)“寂然不动”,即心发出情感、意识时,内在的心体仍然保持静定平和的状态。“无体”则强调心的超越性。“心”不是形下世界万物链条中的一个,而应从超越、形上的角度去把握,万不可把“心”视作一团血气或有形之物。杨简曾以此意来解释《咸》卦。《咸》卦六爻自初至上曰“咸其拇”“咸其腓”“咸其股”“咸其脢”“咸其辅颊舌”,唯九四曰“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在杨简看来,此正意在点示虚明之心有别于拇、腓、股、脢、辅颊舌,并非一物:“初拇、二腓、三股、五脢、上辅颊舌,九四居中,正当心象,爻辞亦言心之所为而不明曰心者,何也?心非气血,非形体,惟有虚明,而亦执以为己私,若一物然。故圣人去心之名,庶乎己私之释而虚之神著矣。”(卷十一《咸》)正因为心不是物,没有体质,所以心发用才得以变化万端、无所不通。“此心无体虚明,洞照如鉴,万象毕见其中而无所藏。”(《慈湖遗书》卷二《昭融记》)“曰心曰精神,虽有其名,初无其体,故曰‘神无方’‘易无体’,非神自神,易自易,心自心也。是三名,皆有名而无体,莫究厥始,莫执厥中,莫穷厥终。”(卷一《乾》)人与万事万物相接时,心都能发挥作用,不拘执于某一事、某一物,不粘滞、不拘执,面对经验世界的纷繁事项皆能灵活发用。就此而言,心的功能、作用是无限的,这种“无际畔”“广大无际量”“天地万物尽在心中”就是“无体”。杨简曾对“心”的神妙无体即超越性、无限性予以高度肯定:“人心非气血,非形体,广大无际,变化无方。倏焉而视,又倏焉而听倏焉而言,又倏焉而动倏焉而至千里之外,又倏焉而穷九霄之上。不疾而速,不行而至,非神乎,不与天地同乎?学者当知夫举天下万古之人心皆如此也。孔子之心如此,七十子之心如此,子思、孟子之心如此,复斋之心如此,象山先生之心如此,金溪王令君之心如此,举金溪一邑之心如此。学者当自信,毋自弃,毋自疑。”(《慈湖遗书》卷二《二陆先生祠记》)

显然,无论是内在心境寂然不动的“虚明”,还是心之功能超越、无限的“无体”,都是就心之作用形式立论的。而“此心,人所自有也,不学而能也,不虑而知也”,则肯定了心道德内涵的自足性、完满性。概言之,“虚明无体”言其形式,“不学而能”言其内容。二者合在一起,便构成了“心”的完整意涵。有时,杨简会同时点明此二义:“人心诚实无他,本体清明,本用神明,刚健中正,纯粹精一,乾元在斯,坤元在斯,有感有应,无不通矣。”(《慈湖遗书》卷二《乐平县重修社坛记》)“诚实无他,本体清明”“刚健中正,纯粹精一,乾元在斯,坤元在斯”讲心之道德性,着眼于内容;“本用神明”“有感有应,无不通矣”讲心之无限性,着眼于形式。更多时候,杨简喜欢征引一句古语来揭示此义,即“心之精神是谓圣”。

“心之精神是谓圣”语出《孔丛子·记问》,亦见于《尚书大传·洪范五行传》。两书皆称其为孔子之语,但《论语》未载。宋代以来,学者多以《孔丛子》为伪书。如朱子曰:“《孔丛子》说话多类东汉人,其文气软弱,全不似西汉文字。兼西汉初若有此等话,何故不略见于贾谊董仲舒所述?恰限到东汉方突出来?皆不可晓。”(《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五)即便如此,杨简仍坚信“心之精神是谓圣”确为孔子之语。无论阐释经籍,还是与人论学,杨简都频繁引用该句,以至南宋陈振孙曾言:“慈湖之学,专主乎‘心之精神是谓圣’一语。”(《直斋书录解题》)“精神”二字,表明此心并非形下体质的血气之物,而是专指形上、超越的心体。“圣”字则兼有二义,一指道德完备、价值自足,如“圣人之性不可以名性”(《春秋繁露·实性》)、“人之所以为圣人者,性也”(《复性书》)、“诚者,圣人之本”(《通书》);一指范围天地、无所不通。“圣,通也。”(《说文》)“圣亦无所不通之名。”(《慈湖遗书》卷二《临安府学记》)依此推断,杨简之所以把《孔丛子》此语看得如此重要,“觉而益通,纵所思为,全体全妙”,乃是因此句颇能恰切地涵盖杨简对心的理解,且体用一如,兼及心体内容的道德性与作用形式的无限性。

心价值完足,顺循此心即有种种道德行为。心无所不通、不拘于事,则人心、易道并非高妙玄远、凌驾于现实之上,而是时时在在体现于经验世界之中;不仅体现在治国安邦、博施济众等公共事务上,也体现在切近百姓的日用常行之中。“道无大小,何处非道?当于日用中求之。衣服饮食,道也;娶妻生子,道也;动静语默,道也。但无所贪,正而不邪,则道不求而自得。”(《慈湖遗书》卷十七《纪先训》)“盖道至易、至简、至近、至平常,故曰中庸。庸,常也。人心即道,故曰道心。人心本体,自善自正,自无所不通。日用无非道者。顾人自不省、自不信尔,故夫日用庸平,人皆不知其为道。”(《慈湖诗传》卷六)“惟其不知,故人以道为远,则求道于心外,不免于有所为。道在我而求诸彼,道不俟于为而求诸为。夫是以愈求愈远……是终日怀玉而告人以贫,终日饮食而自谓其饥渴也……孔子深惜夫中庸平易之道人皆有之。”(《慈湖遗书》卷十三《家记七》)这一思想,充分体现在《杨氏易传》中。如《需·象》“君子以饮食宴乐”注曰:“人情之所需者,饮食为急,朝夕之所需,未及此,故《大象》发之。夫饮食之微,何圣人作《易》而取此?呜呼,大哉!易道何所不在?何所不通?何精何粗?何大何小?”《鼎》卦注曰:“下巽木,上离火,亨饪甚明……若曰亨饪之事粗浅不足道,疑非大易之道,则是求道于事物之外,索理于日用之外……大易之妙,不离目前,而妄疑其有他。腹耳足铉,自赜自妙,不必于腹耳足铉之外求义;以木巽火,自赜自妙,不必于以木巽火之外索理。”总之,遍及宇宙、贯通三才的易道,就体现在平常的衣食住行、接事应物中。人若能觉悟此心,并让此心在日常生活中顺畅发用,即是让吾心之易道落实、呈现于个人生活。如此一来,宇宙的至高原则便与个人的日常生活彻底接通,个人亦具备了宇宙的高度:

此心人所同有,故易之道亦人所日用。《上系》曰“百姓日用而不知”,惟其不知,故背吉趋凶。大哉易乎!天之所以高明者,此;地之所以博厚者,此;人之所以位乎两者之间,与夫万物之所以生生而不穷者,又此;三才中万变万化至于不可胜纪,无非此。(卷一《乾》)

“此”即心。人能事父以孝、事君以忠,乃至与高明之天、博厚之地并立为三,参赞天地之化育,是因为人同此心,心同此道。人心即易道,广大无际,无所不通。易道、宇宙、人心,一也。

杨简的上述思想,明显受到了陆九渊的影响。陆九渊曾言:“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陆九渊集》三十四《语录上》)“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陆九渊集》卷三十六《年谱》)“道理只是眼前道理,虽见到圣贤田地,亦只是眼前道理。”(《陆九渊集》三十四《语录上》)不过,与其师不同的是,杨简罕言“理”而多言“道”。象山屡言的“心即理”,在杨简处被转换为“人心即道”。事实上,杨简之“道”与陆九渊之“理”内涵差别甚微,皆有自然规律与社会理则双重涵义。就此而言,其与朱子之“天理”亦无本质区别。从学术发展的角度看,陆九渊使用与朱子相同的“天理”概念,说明处于初创阶段的心学尚不能完全摆脱朱子学的框架。而杨简之以“道”代“理”,虽然更多只是概念范畴的名称替换,或许也蕴含着一种摆脱朱学、发展陆学的自觉意识。

(三)不起意

心道德完足、无所不通,则觉悟此心并顺循之,自能从容中道,吉无不利。然而,芸芸众生大多未有觉悟,以致令此心受到蒙蔽,从而引发种种过失。“此心人皆有之,而自不知、自不信,是虽有此良心而犹失也。”(卷七《谦》)问题在于,本体层面同于易道的心为何落入经验层面往往会变得昏昧不明?对此,陆九渊指出:“愚不肖者之蔽在于物欲,贤者智者之蔽在于意见,高下污洁虽不同,其为蔽理溺心而不得其正,则一也。”(《陆九渊集》卷一《与邓文范》)杨简则认为,物欲、意见的确会遮蔽本心,但症结并不在此。人心之所以会陷溺,究其根本是缘于“起意”:“人性皆善,皆可以为尧舜,特动乎意,则恶。”(《慈湖遗书》卷一《乡记序》)“人心皆善皆正,自神自明,惟因物有迁,迁则意动,则昏。昏则乱,如云翳日,如尘积鉴。”(卷十四《益》)依此观之,世间一切的恶都根源于“意”。那么,“意”从何而来?因何而起?杨简认为,意由心起,非自外来:

心与意奚辨?是二者未始不一,蔽者自不一。一则为心,二则为意;直则为心,支则为意;通则为心,阻则为意。直心直意,不识不知;变化云为,岂支岂离?感通无穷,匪思匪为。孟子“明心”,孔子“毋意”,意毋则此心明矣!(《慈湖遗书》卷二《绝四记》)

心体至善,意起则昏,然心与意又非二物,意为心所发。不难发现,杨简的这一思路与唐人李翱的“性善情惑”说颇为相类。《复性书》曰:“人之所以为圣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皆情之所为也。情既昏,性斯匿矣。”“无性则情无所生矣,是情由性而生。情不自情,因性而情。性不自性,由情以明。”不过,李翱并未解释至善之性为何会发出邪惑之情。杨简则以“直”与“支”分判“心”“意”。本心自然发用,是谓“心”;倘若转念,或有人为计度、造作掺杂其中,便是“意”。直心则感通无穷,起意则阻滞不通。人心同于易道,广大无际,应事应物莫不妥帖恰切。起意则会阻碍心体的顺畅发用,宛如浮云蔽日、明镜蒙尘,从而导致过错的发生:“人性本善本神本明,作意则昏,立我则窒,意作我立,如云翳空,如尘积鉴……志在于善,反罹其灾,志在于得,反有所失。心在于静,得静则失动矣;心在于一,得一则失二、失三四、失十百千万矣;心在于万则得万,得万又失一;心在于同则得同,得同则失异矣;心在于异则得异,得异则失同矣;心在于实则得实,得实则失虚;心在于虚则得虚,得虚则失实;心在于中则得中,得中则失四方;心在于四方则得四方,得四方则失中。”(卷九《无妄》)

意虽然会造成心的昏蔽,但人心从未丧失,始终与易道同一。一旦断除意虑,人心之明即可彻然朗现:“意虑不作,澄然虚明,如日月之光,无思无为而万物毕照。”(《慈湖遗书》卷二《永嘉郡学永堂记》)“意蔽消则性自明,意蔽大消则性自大明,云气去尽则日月自昭。”(卷九《无妄》)“道不远人,人以私意行之,故失。去其私意,则道在我矣,何远之有?何难之有?”(卷四《讼》)“不起意”的工夫论,是杨简心学的一大特色。黄宗羲曾言:“慈湖以不起意标宗。”(《宋元学案·慈湖学案》)杨简认为,孔子所云“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论语·子罕》)之“毋意”,即是此义:

圣人历观天下,自古人心不失之不及即失之过,故为之屡言再叹而深念之也。愚不肖之不及,不足多论;贤知者之过,皆于清明无体无意中而加之意,或有动之意,或有静之意,或有难之意,或有易之意,或有多之意,或有寡之意,或有实之意,或有虚之意,或有精之意,或有粗之意,或有古之意,或有今之意,或有大之意,或有小之意,意态万状,不可胜穷,故孔子每每止绝群弟子之意,亦不一而足,他日记者欲记,则不胜其记,故总而记之曰:“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慈湖遗书》卷十三《家记七》)

由“心意之辨”可知,“必”“固”“我”在逻辑上后于“意”,实为“意”所派生,故杨简格外强调“毋意”。“毋”即止息,“毋意”即“不起意”。显然,杨简的“不起意”,建立在心的超越性、绝对性之上。心即易道,德性完备,不待修习,无所不通。顺循此心,则接人待物、日用酬酢自能合乎中道。反之,转念、造作、营谋、计度势必会掩盖人心本然的道德明觉。因此,唯有顺适自然、直心而行,方能彰显本然善性。杨简依此解释《坤》六二爻辞“直方大,不习无不利”曰:“直心而往即易之道,意起则支而入于邪矣。直心而行,虽遇万变,未尝转易,是之谓方。圆则转,方则不转。方者,特明不转之义,非于直之外又有方也。夫道一而已矣,言之不同,初无二致,是道甚大,故曰‘大’。是道非学习之所能,故曰‘不习’。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卷二《坤》)

只要是“意”,就会对人心造成障蔽。追名逐利、诱于外物、拘执己见,固然是“意”;刻意求善、把捉此心、汲汲于心之存而勿失,虽与前者不同,但一样会妨害心的顺畅发用,因而也是一种“意”。究其实质,过度内求的做法还是因为对心缺乏自觉、自信,不信其价值完足,不知其虚明无体,不明晓心体自然发用足以妥善应对万事万物。就此而言,“不起意”包含着“内”与“外”两个向度:既要抛却向外求取名利、物欲之意,又要断弃向内求索、反观太甚之意。由此出发,杨简对儒学史上的许多经典表述提出了质疑。他认为,《大学》八条目之“正心”、《系辞》之“洗心退藏于密”绝非圣人言论。原因在于,人心即易道,自然中正清明,“洗心”“正心”则有如拔苗助长,实乃“起意”:“清心、洗心、正心之说行则揠苗;非徒无益,而又害之。”(《慈湖遗书》卷二《永嘉郡治更堂亭名》)同理,对孟子所云“存其心,养其性”“养心莫善于寡欲”,杨简亦有微词:“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有体则有所,有所则可以言存。心本无体,无体则何所存?”(《慈湖遗书》卷十四《家记八》)《中庸》曰“诚者自成”,同样有“起意”之嫌:“不曰‘诚者自诚’而曰‘自成’,是犹有成之意,是于诚实之外复起自成之意,失其诚矣。”依此推断,杨简对师说或许也有不满。象山曾云:“请尊兄即今自立,正坐拱手,收拾精神,自作主宰。万物皆备于我,有何欠阙!”(《陆九渊集》卷三十五《语录下》)照杨简的逻辑,“万物皆备于我,有何欠阙”可称确论,然“收拾精神”四字不免有向内求索之意。

当然,“不起意”并不等于停止一切活动,与外界隔绝,如死灰枯槁一般。杨简说:“不起意,非谓都不理事。凡作事只要合理,若起私意则不可。如事亲从兄,治家接物,若子哭颜渊恸,与见其过而内自讼,此是云为变化,非起意,惟觉者自知。”(《慈湖遗书》卷十三《家记七》)“非谓截然不与物应也。”(卷十七《艮》)对儒者来说,接人待物、日用酬酢的正当性是不容否认的。问题在于,“事亲从兄”“治家接物”“子哭颜渊”之类皆是心感于人物而发的行为,如何分辨哪些是正当的意识思维活动?哪些是“意”?杨简说:

直心为道,意动则差。爱亲敬亲,此心诚然而非意也;先意承志、晨省昏定、冬温夏清、出告反面,此心诚然而非意也;事君事长,此心诚然而非意也;忠信笃敬,此心诚然而非意也;应物临事,此心诚然而非意也。如水鉴中之万象,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其“积焉而不苑,并行而不缪,深而通,茂而有间”,是谓变化云为,不识不知,一以贯之。(卷十一《咸》)

此间,杨简再次申明了“直则为心,动则为意”的分判原则。心自然发用而有爱亲敬亲、事君事长、忠信笃敬、应物临事之举,故爱亲敬亲诸事与“意”无涉,正是心变化云为、无所不通的体现。朱子曾对“不起意”之说提出批评:“谓除去不好底意见则可,若好底意见,须是存留。毕竟欲除去意见,则所行之事皆不得已去做,才做便忘,所以目视霄汉,悠悠过日下梢,只成得个狂妄也。”(《宋元学案·慈湖学案》)从这一批评来看,朱子对“不起意”明显存在误读。一言以蔽之,“毋意”的“意”并不泛指一起意识、思维,而是与“直心”相反的概念。在杨简心学中,“直心而往”是指顺循本心,从而令心所涵具的道德价值自然流出,应事应物,无所不通。与此相对,“意”则专指滞塞本心自然发用的意识活动,它既包括从个体小我出发、有违道德伦理的人欲私心,也包括各种人为的营谋造作、刻意安排。

在《杨氏易传》中,杨简常以“不起意”解说卦意。如《乾》初九“潜龙勿用”注云:“人之所以不能安于下而多有进用之意者,动于意而失其本心也。人之本心至神至明,与天地为一。方阳气在下,阳气寂然安于下,未尝动也。人能如阳气之在下,寂然无进动之意,则与天地为一,不失其心矣,是之谓得易之道。不能安于潜而有欲用之意者,必获咎厉,必凶,是谓失易之道。”(卷一《乾》)此是以“不起意”释“潜龙”;又如,《无妄》初九《小象》曰:“无妄之往,得志也。”杨简注云:“无妄而往也,乃真心而往也。《象》所言无妄之往,动于意而离,是谓失其道心。道心者,人之本心也。真心,非放逸之心也,虽动而未尝离也,正吾心之本也,故曰得志也。”(卷九《无妄》)

阳明高足王畿对杨简的“不起意”之说颇为赞赏。他说:“不起意,则本心自清自明,不假思为,虚灵变化之妙用,固自若也。空洞无体,广大无际,天地万物有像有形,皆在吾无体无际之中,范围发育之妙用,固自若也。”(《王龙溪先生全集》卷五《慈湖精舍会语》)尽管王畿的“四无论”是从师友问答、个人体悟而来,未必受到杨简的影响,但不可否认的是,其“先天正心之学”确实与杨简的“毋意”“直心”之说有相近之处。王畿曰:“良知者,不学不虑,存体应用,周万物而不过其则,所谓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也。人心之体,本无不善。动于意,始有不善。一切世情见解嗜欲,皆从意生……从先天立根,则动无不善,见解嗜欲自无所容,而致知之功易……才动即觉,才觉即化,便是先天之学。”(《王龙溪先生全集》卷十六《陆五台赠言》)个中某些思想,在南宋杨简处已露端倪。

(四)己易

以心学思想为基础,杨简对《周易》一书和有关易学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在《周易》作者的问题上,杨简继承了传统的伏羲画卦说。不过,关于伏羲画卦之根据,杨简的看法既不同于宋易弘扬的“河图洛书”,亦不同于《系辞》所讲的“仰观俯察”。他说:

包牺氏欲形容易是己而不可得,画而为 。于戏!是可以形容吾体之似矣。又谓是虽足以形容吾体,而吾体之中又有变化之殊焉,又无以形容之,画而为 者,吾之 也; 者,吾之 也,可画而不可言也,可以默识而不可加知也。 者,吾之全也, 者吾之分也。全即分也,分即全也。(《慈湖遗书》卷七《己易》)

基于“人心即易道”的思想,杨简为卦象的来源作出了极具心学特色的解释。依他之见,伏羲自觉其心,悟得心体广大,与天地通而为一,故画一阳爻 以示之。此 即人、即人心、即易、即易道。人心、易道发而为用,则变化云为、无所不通,故伏羲又画一阴爻 ,以示 之变化、分殊。归根结底,伏羲画阴阳之爻,始于自觉其心。阳爻符示心体之全,阴爻符示变化之用。在此基础上,杨简进一步解释了八经卦的来源:“乾何以三 也?天,此物也,人,此物也,地,此物也,无二 也,无二己也,皆我之为也。坤何以三 也?天有阴阳、日月、明晦也,地有刚柔、高下、流止也,人有君臣、夫妇、贵贱、善恶也。 ,天下固有如此者也,圣人系之辞曰震。明乎如此者,阳为主,自下而动且起也,此我之变态也。 ,天下固有如此者也,圣人系之辞曰巽,明乎如此者,阴为主,阴入于下,柔随之类也,此又我之变态也。 ,天下又有如此者也,圣人系之辞曰坎,言阳陷乎两阴之中,内阳而外阴,水之类也,此我之坎也。 ,天下又有如此者也,圣人系之辞曰离,言阴柔不能以自立,丽乎两刚,又有阳而中虚,为火之类也,此我之离也。天下又有 者,阳刚止截乎其上,故系之辞曰艮,艮,止也,明乎我之止也。天下又有 者,阴柔散乎其外,故系之辞曰兑,兑,说也,明乎我之说也。举天地、万物、万化、万理皆一而已矣,举天地、万物、万化、万理皆乾而已矣。举天地万物万化万理,皆一而已矣。举天地万物万化万理,皆乾而已矣。坤者,乾之两,非乾之外复有坤也。震巽坎离艮兑,又乾之交错散殊,非乾之外,复有此六物也,皆吾之变化也。”(同上)心贯通天地人三才,故以三阳之乾示之;三才各有种种殊相,故以三阴之坤示之。乾坤交错而为震巽坎离艮兑六子,无非吾心变化之象征。阴阳,吾心之形容;八卦,吾心之形容;推而广之,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亦吾心之形容。“吾之变而化之、错而通之者为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同上)

关于《周易》古经的性质,杨简认为:“《易》本占筮之书。古神圣之设教,知空言难以告人,因民生之所利用,因致其教,因以发神明之德,因以通万物之情。”(卷二《坤》)其论点与朱子并无不同,或许受了朱子影响。朱子曰:“一部《易》,只是作卜筮之书。”(《朱子语类》卷六十六)“古人淳朴,不似后世机智,事事理会得,于事既不能无疑,即须来占方知吉凶,圣人就上为之戒,便是‘开物成务’之道。若不以卜筮言之,则开物成务何所措?‘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 ‘极数知来之谓占’,此即是《易》之用。使人占决于《易》,便是圣人家至户到以教之也。”(《朱文公易说》卷二十一)不过,二人注解《周易》古经的思路却截然不同。依朱子之见,“《易》自是别是一个道理,不是教人底书”(《朱子语类》卷六十七),注解经文只需疏通文意,指明象辞、占辞即可。“《易》不须说得深,只是轻轻地说过。”(同上)杨简不然。在他看来,伏羲画卦根于吾心,《易》以卜筮所设之教,即教人明悟此心并彰显之:“卜筮者民之利用,圣人系之辞,因明人之道心,是谓正德。人心即道,故舜曰‘道心’。孔子曰:‘夫易所以崇德广业也。知崇礼卑,崇效天,卑法地,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明三才皆易之道,崇广效法,盖以人心未能皆悟本一之妙,姑因情立言曰‘效法’,而进至于果与天地相似无间,则自信其本一矣。”(卷一《乾》)由此出发,《杨氏易传》注解六十四卦时,常常点明卦爻辞的教人之意。如《坎》六三“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窞,勿用”注云:“六三阴险不中,失道所致。然小人既以陷于此,岂无改过之道?圣人于是亦教之曰‘勿用’。但一切勿有所用,则所谓失道之心熄,庶乎免矣。”(卷十《坎》)《艮》六四“艮其身,无咎”注云:“《象》曰‘止诸躬也’,亦初无义理可言,申言之而已。正而已,无可复言者。圣人之教人,何其直而无隠,何其直而无尽。”(卷十七《艮》)依此观之,《周易》古经的卦爻辞无不围绕着教人发明本心这一根本宗旨而作。

《易传》亦然。在杨简看来,《彖》《象》《文言》与孔子之意深为契合,或为孔子所作,或是对孔子之说的如实记载。此三传皆以易道、人心为宗旨,并无粗疏谫陋之处。《系辞》《说卦》《序卦》《杂卦》不然,其中文句颇可指摘,绝非圣人之语。“《易大传》曰:‘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某尝谓《大传》非圣人作,于是乎益验。此一章乃不知道者推测圣人意,其如此甚矣!夫道之不明也久矣,未有一人知《大传》之非者,惟‘子曰’下乃圣人之言,余则非。何以明此章之非?舜曰‘道心’,明此心之即道,动乎意则失天性而为人心。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禹曰‘安汝止’,正明人心本寂然不动。动静云为,乃此心之神用,如明鉴照物,大小远近,参错毕见,而非为也,非动也。天象地法,鸟兽之文地之宜,与凡在身及在物,皆在乎此心光明之中,非如此一章辞气之劳也。此可与知道者语,未知道者必不信。”(卷二十《总论》)由是可见,杨简否定《系辞》为孔子所作,固然有宋代疑经之风的影响,但主要是以其心学识见为标尺加以判定的结果。按照杨简的逻辑,人心本与易道、天地、万事万物通而为一,何待“仰观俯察”而作八卦?观象于天、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正是不觉吾心而求索于外的表现,断非圣人之语。有鉴于此,《杨氏易传》只取《彖》《象》《文言》三传分附经文之后并予以注解,而不及《系辞》《说卦》《序卦》《杂卦》。

既然《周易》经传旨在教人觉悟、彰显本心,则学《易》研《易》理应以契会己心为要义,不可把经传所云视为与己无关的外事外物。“通乎一,万事毕。差之毫厘,缪以千里。不远复,此心复也。频复频放而频反也,亦危矣。然已复如常矣,无咎也。得此则吉,失此则凶,无虞他日之吉凶,但观一念虑之得失。当乾之初而不肯潜,此心放也。当五而不能飞,此心固也。当三而不惕,此心慢也。当四而不疑,此心止也。循吾本心以往,则能飞、能潜、能疑、能惕,能用天下之九,亦能用天下之六,能尽通天下之故,仕止久速,一合其宜,周旋曲折,各当其可,非勤劳而为之也,吾心中自有如是十百千万散殊之正义也。礼仪三百,威仪三千,非吾心外物也。”(《慈湖遗书》卷七《己易》)借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明悟己心并使之畅然发用,进而自然、真实、妥当地面对自我、面对他人,才是读《易》、学《易》之法。例如,读《乾》卦辞“元亨利贞”,学者参之己心,便可觉悟到:“元亨利贞,吾之四德也。吾本无此四者之殊,人之言之者自殊尔。人推吾之始,名之曰元,又曰仁。言吾之通,名之曰亨,又曰礼。言吾之利,名之曰利,又曰义。言吾之正,名之曰贞,又曰固。”(同上)读《大象》“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学者参之己心,便可觉悟自强不息并非君子效法天之刚健,实为本心自然发用。人心即易道,若自然发用,便是“自强不息”,便是“天行健”:“君子所以自强不息者,即天行之健也,非天行之健在彼,而君子仿之于此也。天人未始不一也。”(卷一《乾》)读爻辞“潜龙勿用”“见龙在田”“终日乾乾”“或跃在渊”“飞龙在天”“亢龙有悔”,学者参之己心,便可觉悟顺循本心、无所不通,该潜时自然潜,该飞时自然飞,该进退自然进退,是以吉;若起意,则当潜不潜,当飞不飞,当进退不进退,是以凶。吉凶之辨,即在于能否顺循本心自然。直心则吉,起意则凶。总之,“善学《易》者求诸己,不求诸书。古圣作《易》,凡以开吾心之明而已,不求诸己而求诸书,其不明古圣之旨也甚矣!是古圣指东,学者求西,读书者满天下,省己者千无一,万无一”(《慈湖遗书》卷七《己易》)。

圣人作《易》旨在教人自明其心,则《易》与心的优先性即可一目了然。质言之,《周易》之所以被尊为儒家经典,是因为它是觉悟本心的媒介。居于权威地位的只有“心”, 《易》的意义则是工具性的。按照心学的理解,人要成就道德人格乃至成为圣贤,既不需要向外东寻西觅,在事事物物上穷究天理,也不必终日默坐书斋,寻行数墨,穷思力索。唯有觉悟此心、顺循此心,才是为学为道之正途。基于此,杨简提出了著名的“己易”说:

易者,己也,非有他也。以易为书,不以易为己,不可也。以易为天地之变化,不以易为己之变化,不可也。天地,我之天地。变化,我之变化,非他物也。私者裂之,私者自小也……自生民以来,未有能识吾之全者。惟睹夫苍苍而清明而在上,始能言者,名之曰天,又睹夫隤然而博厚而在下,又名之曰地。清明者,吾之清明。博厚者,吾之博厚,而人不自知也。人不自知,而相与指名曰彼天也、彼地也。如不自知其为我之手足,而曰彼手也、彼足也。如不自知其为己之耳目鼻口,而曰彼耳目也、彼鼻口也。夫所以为我者,毋曰血气形貌而已也,吾性澄然清明而非物,吾性洞然无际而非量。天者,吾性中之象;地者,吾性中之形。故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皆我之所为也。混融无内外,贯通无异殊。观一画,其指昭昭矣。(《慈湖遗书》卷七《己易》)

显然,此间所谓的“己”“我”,并非血肉之躯或私我、小我,而是指吾之本心。心即易、即道,广大无际,变化无方,与三才、万物通而为一。在此意义上,我与宇宙乃是同一的。天地为吾心所涵摄,故天之清明、地之博厚即我之清明、博厚,天地之变化即我之变化。陈来先生指出:“杨简这种把个体的心视为与宇宙同其广大无际的大我(或大己或大心)说,更多的是表达了一种体验与境界,表示一个站在很高精神境界上的人对宇宙、自我的一种看法,一种态度,而不是一种理性的本体思维。这种学说所注重的并不在于宇宙的本质是否为精神,而在于有了这种大我之境对于人生所体验到的意义。”①从理学史的角度看,杨简此说明显是对大程“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陆九渊“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陆九渊集》卷三十六《年谱》)的继承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