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金华八咏楼凄美的茶

浙江金华八咏楼，因南朝沈约的《八咏诗》而得名。此番专程去八咏楼，却是为了李清照。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一个南宋的弱女子怎能有如此豪气干云，真是咄咄怪事。

一直觉得李清照的词高远磅礴，气势如虹，即使堂堂七尺男儿也常常会自愧不如。

其实，李清照的一生却是“凄美”两字相伴大半。

曾经的李清照是青涩的。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却把青梅嗅”的豆蔻少女，那羞涩与怀春，同普天之下情窦初开的所有少女无异，散着淡淡的清香，如枝头上躲在叶后半遮半露的青果。

曾经的李清照是洒脱的。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宋代，竟有“沉醉不知归路”的女子，这该是何等的大逆不道！又是何等的惊世骇俗！就算身处今日也实在不敢想象。想必那时的李清照必定洒脱得惊若天人。

曾经的李清照是温婉的。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面对着红花落尽，仅留绿叶的残景，好一个“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却又问得人不禁心生阵阵涟漪。

曾几何时，李清照有了淡淡的哀愁。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这句“人比黄花瘦”让人“销魂”，勾起无限怜惜。

曾几何时，李清照陷入了深深的相思之愁。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哪里是什么“闲愁”？这怎么可能有计“消除”，这是愁入愁肠愁更愁。

夫亡，李清照已彻底被愁苦所吞噬。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即使到了“欲语泪先流”的地步，仍不能奈何“物是人非事事休”的境地。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即使“凄凄惨惨戚戚”，也已无人、无语以对，或许那时的李清照只能与“旧时相识”的大雁相对倾诉。

国破，李清照也心冷至冰。

“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

虽还残存几分对国家复兴的期待，但“冷”与“寒”却已道出了对未来的失望与无奈。

流落至金华，李清照也只能凄苦无助地倚坐在八咏楼下的一叶苍凉的小舟之上，闭目凝眉，默默无语。

人的一生总要去相信一些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因为心存“相信”才能带来对光明的期待，才能活下去。正如三毛所言：“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在流浪。”

李清照相信爱情，是对？是错？

李清照没有靠追忆来终此余生，又出嫁了，但遇人不淑，受尽屈辱。关于这一点，是否应该如此？是否只能如此？后人无法客观评说，相信她自有她的难言苦楚。反正我觉得，我懂。

如果一个人能真正懂得另一个人的苦，说明这个人一定是饱尝了相似的苦。“饱尝”这两个字对我而言或许是言重了，我实在是受不起，但我的确懂。

李清照的结局是在无限的悲愁之中凄苦而终，这是个让人不忍面对的结局，也是个必然的结局。

李清照是一个追求极致的女人、一个真性情的女人。她已把自己的心完全揉入了文字，还揉进了泪，揉进了血。

“知否，知否。”“人比黄花瘦。”“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凄凄惨惨戚戚……”哪一句不是情凄意切，悲不自胜？

柔时，柔到绸缪入骨；悲时，悲到哀怨断肠；痛时，痛到痛彻心扉；恨时，恨到雨恨云愁。这就是李清照。

李清照同样爱茶。

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中有这样一段：“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这段文字对已卒赵明诚的思念与茶缘跃然纸上，每读、每忆李清照那悲苦的茶的故事必潸然泪下。

泉涸，但无人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好凄，好冷。

为什么爱茶之人都易与凄美的爱情结下难解之缘？

与李清照同一时代的诗人陆游也发出“叹息老来交旧尽，睡来谁共午瓯茶”的蹉跎之音。

陆游与唐婉纠葛一生的爱情同样凄美，催人泪下。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尝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看来，茶自古就已与多情之人纠结在了一起，共同上演着一幕幕阴晴圆缺的晓风残月与生死相依的悲欢离合。

两首《钗头凤》之悲之怆，之凄之美，令人不忍卒读。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一段或长或短的灰色经历，整个世界被笼罩成灰蒙蒙的一片。我不敢说茶能拯救谁的生命，但是，茶，或许能让灰色的世界透进些许光亮。我一直庆幸，生命中有茶，当风起时，能帮我抵挡风沙，帮我抵御彷徨与悲伤。

不知流落金华的李清照是否品过金华名茶——武阳春雨。如果品了，不知能否为她那布满阴霾的天空带来一丝色彩。

“春天的雨”，好清新的茶名，不仅名字清新，外形也如嫩绿的松针细雨同样清新，其滋味鲜爽如兰，依然清新。

武阳春雨那兰花般的清澈高远之香，正如李清照之文品。但在这八咏楼品武阳春雨，却似乎渗着几丝凄苦之味。

举头望天，湿冷晦暗的天空也不知不觉轻轻落下了凄苦的细雨。

“肠断人琴感未消，此心久已寄云峤。年来更识荒寒味，写到湖山总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