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游仙也是政治
秦始皇帝泰山封禅之后,以为革命就已完成。他要将革命的成果保留下来,把它刻在永恒之石上。
上邹峄山,立石,与鲁诸儒生议,刻石颂秦德,铭曰:“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于治……远近毕理,咸承圣志。”
同年,又跑到琅琊台上去刻石,铭曰:“皇帝作始,端平法度,万物之纪……圣智仁义,显白道理……群臣相与诵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为表经。”
次年,又镌石之罘,铭曰:“大圣作治,建定法度……”
东观刻石曰:“圣法初兴……群臣嘉德,祗诵圣烈,请刻之罘。”
后来,又于会稽山刻石,曰:“秦圣临国,始定刑名……”
如此频繁刻石,实为前所未有。其刻石范围,重在齐鲁之地。此地乃儒学发源地,皇帝行于此,如入无人境,诸儒言圣化,称始皇为“大圣”,颂其能尽“圣德”,发扬“圣意”,而为“圣法”,其功“圣烈”,其政“圣治”,用尽“圣”字,而言不及孔子,不仅博士儒中无孔裔,就连以博士儒为主流的“王圣”运动,也将孔门排挤在外。有秦一代,孔门被彻底边缘化了,从此走向革命。
皇帝已受天命,圣王功已告成,革命已被终结,圣化已然完成,剩下的问题,也就是最根本的问题,就是死,他还要在生死之间,解决死的问题。
于是,他从圣化转向仙化,欲以游仙的方式,超越生死。
他本有两大愿景:一者期以圣化,而为千古一帝,由博士行之;二者期以仙化,而为万世神仙,以方士行之。圣化告成,博士休矣;仙化方兴,方士来焉。
老子之学,在秦岭一带,经由韩非解读,而被王化,其于淮河下游,则仙化。老学王化,乃韩非“君道同体”所致,故其仙化,亦以“君道同体”为根底。
而司马迁则以为,方士是学邹衍之术而趋于游仙的齐人,他们喜欢像邹衍那样不着边际地“谈天”,而与老韩之学不沾边。不过,我们还是认为,皇帝的来路,是从老韩之学出发,通过君道同体,通往游仙之途,在游仙的去处,遇到了邹衍之徒。
齐人仕于秦朝,多为邹衍之徒,其中,有道阴阳五行之术,同儒家革命论相结合,发展出五德终始的历史观与国家观的博士,也有谈天说地言神仙之术,而与道家养生炼丹相结合的方士。皇帝用博士帮他解决国家观问题,用方士解决人生观问题。
皇帝的人生观问题,不是普通的伦理问题,而是终极的生死问题。从君道同体出发,他坚信,若道不死,则君亦不死。他以死亡打天下,欲以不死求永生。
君道同体,本来就不是一个具有真理性的命题,它可以为君主赋能,但不能当真。然而,权力使人产生幻觉,最高的权力产生最高的幻觉,而使幻觉成真,还必须辅以药物,通过不断地服食药物,使幻觉得以维持和延续,一旦中断,回归现实,就会感到恐惧。若在现代,这就叫吸毒,回到古代,那就是游仙,方士用药物引导皇帝游仙。
阴阳五行之术,用于政治,虽有怪迂、苟合处,但五德终始说,自成一体,仍不失其思想的庄严,可一入方士之手,就另有一副“谈天衍”的派头,上自天文,下至地理,海阔天空,无所不谈,从皇帝小九州,谈到神仙大九州,引导皇帝新追求。
皇帝的个性沸腾激越,不受自然规律束缚,不被思想意识牢笼。有了君道同体这把钥匙,他就打开了宇宙本体,彻底解放了自己。六国尚在,天下未定,他不妨屈己;六国已灭,其个性飞矣。他赚来的家业,比继承来的多得多,因而,他敢对传统指手画脚,他可以为所欲为,尽情挥霍和享受他的利润,他可以圣化做圣王,也可以游仙做神仙。
在他眼里,一国之君算什么?要做,就要做皇帝,做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的皇帝;皇帝的事业,是前所未有的事业,皇帝的抱负就是中央集权的大一统。
统一文字,统一货币,统一度量衡,修驰道统一六国之地……他用秦国的力量完成了兼并六国的事业,还要用天下的力量实现大一统;他不仅要做亘古未有的皇帝,还要超越生死做神仙;他不仅要用王权统一小九州,还要用神权统一大九州。
总之,他用术士兼并天下,用博士行大一统,用方士搞大九州。他的信念,来自君道同体,道超古今,无生死,与之同体者,必也如此,而这岂非神仙?两条游仙路线,一从老韩出,一从邹衍出,此二者不期而遇。
其自我之矢,飞向历史,自谓功过五帝;其超我之镝,鸣于未来,鸣向万世一系,为游仙而鸣矣。以其自我观之,当为千古一帝,然其超我,则迷失于方士。其自我也,不愧为思想者王,然其超我,却被方士牵了鼻子。自我是理性的,要有对手存在;而超我是理想的,不妨自恋。
相争时,他不失其思想,一旦自恋起来,就会停止思想而迷狂。
他有充分的理由自恋,13岁即位,22岁亲政,仅用了十年时间,就兼并了六国,再用了不到十年时间,就实现了政治文化大一统,秦王变成了皇帝。他在二十八年里的所为,没有任何一个存在了几百年的王朝可以相比,连汉唐盛世也不能比。
所谓秦皇汉武,不是说他们并驾齐驱,而是说二人一前一后。历史上,真能为秦皇“二世”者,实唯汉武而已,唐宗宋祖之流属于不同量级。
然而,皇帝自恋,因其过分爱惜和崇拜自己,往往变得怕死。一旦怕字当头,思想就钝了,面对死亡,思想者王不再思想。
皇帝的身边,除了有一个博士集团,还有一个方士集团。博士集团的重镇在齐、鲁之地,方士集团则活跃于齐、燕之地。
方士虽无官职,却朝夕往来于“天地人主”之间,备受青睐。
博士欲行大一统,但难以消除皇帝对二世、三世乃至万世之隐忧。
方士却说,用不死药,就能长生不死,做神仙可保江山万世。
博士儒要他“垂拱”做“泰皇”,对此他很警惕,怕被架空了。
而方士则声称,他可以随心所欲,去做一个自由自在的神仙。
博士儒簇拥他革命,做了圣王,可圣王只是小驿,供他稍息。
他的目标,是做神仙,求仙以祈生命永恒,以祈万世之王权。
燕人卢生,为了开脱久寻仙药未果之罪,曾以“真人”劝谏: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热,陵云气,与天地久长。
他听了,就说“吾慕真人”,从此,自称“真人”,不称“朕”。
皇帝驾驭博士集团,不乏哲人王的眼光和手腕,而他面对方士集团,态度却天真而诚恳,寻仙求药,他从来不怕投资,从未气馁过,也不曾怀疑过方士。
可他为什么就不想一想,他正被人当作小白鼠,做药物实验呢!
帝王的命运,多半就是如此,自以为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结果,反而成了白痴,因为他再也听不到异议,也无需异议,他需要的是绝对的言论统一。
他若想不死,你就不能说人皆有死,若这样说了,你就必死无疑,你只能顺着他的想法因势利导,说做人是小意思,做神仙才是大道理,于是,求仙问药去。
那些方士,并非有意要骗他,先是为了迎合他,才不得不骗他,后来,则是害怕骗局破了,总有图穷一日,为了自保,而想方设法地骗他,骗得他失魂落魄。
公元前219年,皇帝泰山封禅之后,并未回返,而是一行浩荡,前往渤海。抵达海边,皇帝登芝罘岛刻石,纵览海天,只见云海之间,有山川人物若隐若现。
于是,齐人徐福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曰蓬莱、方丈、瀛洲,山上有仙人居住,可以去求仙问药。皇帝依了徐福所言,就赐重金,命徐福率童男童女入海寻求。
皇帝本人留在海边,等候徐福归来。徐福果然归来,声称遇到海神,但海神嫌礼轻,故未得仙药而还。皇帝闻言,增派童男童女三千以及百工技艺之士,总之,他让徐福带着一个文明的体系重新出海,而他继续留在海边等待。可徐福却没回来。
据说,徐福渡海到了日本,催生了日本的弥生时代。在对弥生文化遗址的考察中,有人发现,东京弥生町出土的文物,有许多铜器,如铜剑、铜钺、铜铎、铜镜等,其样式、原料、技术均来自中国,就如同当年青铜时代进入中国,不光是青铜进来,更是以青铜为标志的文明体系的到来。除了百工技艺之士的事,还有文字和稻种,以及国家观念等。
近人黄遵宪说,日本传国重器有三,曰剑,曰镜,曰玺,皆秦制也。显然,这些都是徐福带去的,它们是可以代表国家文明样式的器物。
不过,这些器物都是有形的,虽然重要,但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应当是无形的国家观念以及据此观念而形成的国家制度。在这里,我们不妨猜想一下,徐福给文明之初的日本带去了怎样的国家观念,这观念的种子在国家制度里究竟发了什么芽。
都说徐福是鬼谷子的学生,有可能。我们看他能弄皇帝于唇舌之间,就知他的纵横之术应不输于苏秦、张仪之流。但鬼谷子的学生都是吃国际饭的,在国与国之间纵横捭阖是他们的本事,可国家统一了,中央集权,一竿子到底,取消了分封制,国际也就不存在了,他们吃什么?没得吃了,必须转,或转化为博士,或转化为方士。徐福就是转化为方士的一类,所以,他与别的方士有所不同,是个有着国家理念和国家理想的方士。
他怎样说服皇帝,太史公语焉不详,只说了“求仙问药”这样一个理由。我们认为,光这一个理由,是不足以说服皇帝派三千童男童女和百工技艺之士一同随去的,皇帝之所以同意,应当还有另外一个理由,那就是开发大九州。凡日月所照之地,天地所覆之处,皇帝都要统一,更何况像三神山那样的仙境,更应该纳入皇帝大九州的版图。
以此看来,徐福东渡,很可能是一场以求仙问药为名发起的国家规模的殖民运动。对此,太史公只说了一句:徐福“得平原广泽,止王不来”。此见于《史记·淮南衡山列传》。徐福为何不归?按照太史公的说法是,徐福自己立国当王了,还回来做甚?
可他当个什么王?还记得秦博士议帝号时提出的那个“泰皇”吧?当时,皇帝去“泰”,取“皇”,用“帝”,自称“皇帝”,那个在秦朝没用了的“泰皇”,就被他拿来用,他把“泰皇”里寄托的文化中国的理想带到日本了。可以说,这“泰皇”就是后来日本的天皇。从泰皇到天皇,有两点一脉相承,一是无为而治,二是万世一系,因此,有人直截了当就称徐福是日本第一位天皇。
这样的说法,在我们看来,有点为时过早,因为,一粒国家观念的种子,从落地、生根,到发芽、长大,再到开花、结果——结出国家制度的果,需要很长的时间,正如王朝中国在中国的发展,从夏就开始运行,直到殷才得以完成。从“泰皇”的国家观念到“天皇”的国家制度也是如此,经历了从徐福到圣德太子那样一个漫长的历史阶段。
不管怎么说,“泰皇”并非一个空想的国家观念,它被徐福带到日本做了实践,太史公说徐福“止王不来”,他已做了比皇帝还要高贵的泰皇,还回来做甚?
读中日文化交流史,我们总感觉到,不管日本人怎样派遣唐使来学习中国文化,他们对于国体的自信,总有一分难以企及的贵气,有可能根源就在徐福那里。
作为鬼谷子的学生,徐福的成就,不仅超过了《战国策》里的苏秦、张仪,甚至,堪与作为“千古一帝”的秦始皇帝分庭抗礼,因为,他从秦朝带走了泰皇,那是文化中国的重器。历史上,日本人常以“中国”自居,盖因其骨子里早就有了泰皇的底气。
几年后,皇帝再度莅临渤海,登碣石,那徐福还是没有回来,刚好,卢生派的人从海外归来,奏录图书,曰“亡秦者胡也”,皇帝听了,就发兵三十万北击匈奴。
奇怪的是,皇帝居然会接受“亡秦”一说,他是那么自信,既要万世一系,还要长生不死,这“亡秦”二字,本已犯了他的逆鳞,当数罪该万死,可他偏偏就接受了这么不吉利的进言,这说明卢生摸着了他的软肋,触及了他的隐忧,看出了他的意图。
开发大九州,那三神山,还是有点虚无,最现实的就是胡,皇帝视野所及,溥天之下,只有胡人胡地尚未纳入他的帝国版图,这早已成了眼中钉,他必欲拔除。
皇帝用博士议帝号、封禅仪,关键时刻,都是自己拿主意,可他用方士,则完全放弃了自己,只一句“亡秦者胡也”的谶语,就发兵三十万,北击匈奴,还修缮原秦、赵、燕三国北长城,西起临洮,沿黄河北至河套,由阴山向东,经燕山至辽,依山而筑,龙盘万里,堪称大一统的标志。为防胡人南下,他竟然用了如此经天纬地的大手笔!在整个地球上,其规模之大,无与伦比;其历时之长,亦世罕其匹。据说,它是在月球上也能看到的人间奇迹,可从历史上看,其实用价值,远逊于文化意义。
卢生诱其深入,对他说,求药不得,求仙不遇,是因为皇帝治天下,未能恬淡,他请皇帝淡于政事,隐居起来,然后不死之药可得。听此言,他果然神出鬼没,服食仙药。可方士总要有交代,自知难逃一劫,遂罗列其罪状,称“未可为求仙药”,逃了。
至此,他才如梦初醒。皇帝被方士如此捉弄,其震怒,可想而知。于是,不由分说“使御史悉案问诸生”,“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阳”。此与“焚书”仅隔一年。其本意,原要惩戒方士,可从坑杀的四百六十余人来看,其中,有不少是儒生。方士跑了,就拿儒生来问罪,此真可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儒生被方士连坐了!
可皇帝还是痴心不改,又命博士为仙真人诗,令乐人弦歌之。
泰山刻石残石,残高115厘米,宽53厘米,山东省泰安市博物馆藏
秦刻石
秦刻石应该是中国最古老的碑文。秦统一后,秦始皇出巡六次,五次东游,或威吓或怀柔山东六国。公元前220年,秦始皇第一次出巡陇西、北地,前219年第二次东游出巡,登泰山封禅,顺便视察他设立的郡县制,并在泰山刻石颂德,将他的丰功伟绩铭刻于泰山石上,以昭示后代,有“峄山刻石”“泰山刻石”“琅琊刻石”。前218年第三次东游求仙,在蓬莱留下“之罘刻石”“东观刻石”,归,至博浪沙,有30公斤重铁球击中副车,传张良主谋。前215年第四次出巡东游,留“碣石刻石”。前214年第五次出游。前210年第六次东游远至江南会稽,留“会稽刻石”,归,病死在邢台沙丘宫。皇帝在游仙中死去,出巡六次,刻石七座,又称“秦七刻石”“秦七碑”,大多残损无存,仅存“泰山刻石”“琅琊刻石”。
琅琊刻石,高129厘米,宽67.5厘米,原在山东诸城琅琊台,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
在中国大一统的历史上,李斯留下的笔墨尤为浓重。秦始皇巡幸天下,所到之处,皆用“小篆”刻石颂德。据说“泰山刻石”“琅琊刻石”“峄山刻石”“会稽刻石”等,均由李斯书写。历来对李斯小篆评价颇高,鲁迅谓之为“汉晋碑铭”的祖师。如今这些刻石似乎也深深篆刻着早已冷却的热情。李斯的热情,还是历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