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江山05:走向世界历史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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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泄了六国王气

尽管皇帝气吞天下,但他经营时,还是分了主次以及轻重缓急。他把重点放在山东六国,在“东南-西北”一线,来来回回巡视。

其时,秦方以兼并取六国,六国未安,皇帝欲以六国为郡县,实施中央集权,故以规划对六国“王气”加以破坏,使之丧失独立性,仅为中央行政之地方政权。

泄“王气”说,始于秦始皇帝。据载,当年秦始皇帝派人“望气”,望者曰“东南有天子气”,故南巡至江宁,凿方山,断长垄,引秦淮河水入长江,以泄王气。

这是常见的一说,但已有人表示怀疑,殷维翰在《南京山水地质》中指出,方山秦淮河河谷,并非人工开凿,而是自然形成,在两百万年前,秦淮河就已流入长江,并留下四十米厚的泥沙沉积,南京城就建筑在这块沉积的土地上,泄王气不会在这里。

如果秦始皇帝没有在方山下手开凿秦淮河,那么他会从哪里下手呢?

史书上已有四种说法,即凿“钟阜”,堑“北山”,掘“连冈”,断“长垄”。说法虽然不一样,但所指的却是同一个对象,即从钟山到石头山这条连绵山冈。

若以钟山余脉言之,那就叫作“钟阜”;因其位于都城以北,所以称为“北山”;观其山势连绵,那便是“连冈”;山体低而长,即“长垄”;皇帝在这里出手了。

泄王气,用的不是秦淮河水,而是玄武湖之水。玄武湖水域,主要来源于钟山北麓,其泄留,有南、北两个出口,经由北出口,进入长江,由南出口,入秦淮河,再往北,亦入长江。北出口,很明显,是自然形成的,因为玄武湖本来就是古长江遗留下来的一部分。而南出口,则是由人工开凿的,很可能就是秦始皇帝为了泄金陵王气而开凿的。

皇帝不仅在这里开了口子,还开出一条河道,玄武湖水从这条河道进入秦淮河,因为有了这条河道,才有了秦淮河的名称,而此前,叫它什么?叫句容河!

句容河,是秦淮河主源,它的名称,来自那位句吴先生,因此,比秦淮河之名早了约一千年。当这条河流入南京城时,便分了两支。一支,从东水关入城,在城里,汇入钟山月牙河水和玄武湖水后,形成了内城十里的秦淮河,然后,出西水关。另一支,绕城而行,汇合了从西水关来的一支,使整条河都变成了秦淮河,再北上流入长江。

秦淮河的“秦”,与句容河的“句”一样,“句”,出自句吴,“秦”,当然就来自秦朝。句吴,是周朝在江南的发祥地,秦克周,不光要夺取周的中原王畿及其分封的山东六国,还要镇压江南王气,秦朝以水德取代了周,秦淮河自然就要代替句容河了。

可为什么要称“淮河”呢?此前,江南未有此称呼,如此称呼自秦始,汉人反秦,反掉了“秦”字,称“淮水”。须知秦岭-淮河一线,为中国南北分界线,也是中原王朝的生命线。秦据秦岭坐天下,楚人以淮河反而亡秦,故秦汉之间,淮河实为关键,两朝皆以“淮”名水,一方面,欲以中原王气压制句吴,另一方面,又欲以“淮”水遥控江南,一如秦之淮河,故“秦淮河”者,乃秦之江南淮河也,其形胜之于东南,一如淮河之于中原。

司马迁说,天下事,发起于东南,而收成于西北。他至少有两个例子,一是殷周之际那场革命,就是由太伯和仲雍发起于东南,而文、武二王收成于西北的。还有就是楚汉相争,也是由项羽发起于江东,而刘邦收成于关中的。

革命起于东南,可改朝换代在西北,这一帝王学案例,是王朝文化所独有的,在天下观里,革命初露端倪,那就是王气。“王气”说很模糊,是个综合指数,总之,跟天、地、人都有关,而其根本则是一个气字。气行于天,而有灿烂星空,行于地,而有壮丽山川,行于人民,而有文化普及,而有英雄辈出,这样的气,大概就是所谓王气了。

本来,王气遍地是大好事,可一代王朝对此却如临大敌,居然不惜耗尽其人力、地力、财力,以泄其自由活泼、蓬蓬勃勃之王气,而唯欲聚之于京师,独占之。

秦始皇帝之于金陵,以战后凋敝之地、疲敝之民,凿山引水,折腾东南半壁,一如秦筑长城万里,无非欲耗尽其地力、人力,攻其民以制王气,摧毁立国根基。

“攻民”说,出自秦法家。按秦法家理论,民不欲其富而强,故常攻之,使之贫而弱。民贫则易治,民弱则易使,这就是秦法家专制主义。秦法家还有一理论,那就是中央集权。中央集权首先就要消灭方国文化,尤其是那些冒出王气苗头的方国,更要逮哪灭哪,攻其民以灭之。皇帝命蒙恬率秦军三十万北击匈奴,取阴山下黄河以南之河套地区,然后,沿着阴山和燕山山脊修筑长城,名曰拒胡,实则欲以长城围灭燕赵之地的王气。

燕赵之地,本多慷慨悲歌之士,这在中央王朝看来,就是方国王气。

长城筑在山脊上,本没有什么战略意义,却有着帝王风水学意义。以长城跨越燕赵山地,从风水学上来说,就等于切断了山体龙脉,围堵了燕赵王气,如同监狱一般,监管着燕赵之地,使之萎靡,不再出现像赵武灵王那样雄伟的人物,也没有了像荆轲那样风萧萧兮舍命一击的勇士,被那大一统灭了燕赵文化的生机。

战国之时,赵以一国之地战匈奴,犹绰绰有余,秦统一天下后,却以举国之兵力暴师于外十余年以击之,以举国之民力筑万里长城以拒之,何其反不如赵也?

秦为方国时,其势尚且足以胜赵,统一后,当更胜之,然其筑万里长城于阴山者,非如其公开所言,欲以之拒胡也,其实,是以长城围燕赵之地,欲攻王气也。筑长城,看似对外出击,实为对内镇压,长城居高临下,俯瞰并威慑燕赵大地,如同一监狱。

《史记·蒙恬列传》说,蒙恬死时,自问“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仔细一想,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自言道:“恬罪故当死矣!”何以言之?他是这样说的:“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堑万余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

人将死,方道出秦筑长城而绝燕赵地脉的用意,但他又怕长城逶迤,绵延数万里,一个闪失,不知在哪里就挫伤了秦朝地气,人道天机不可泄也,王气岂能泄乎?

所谓“王气”,便是国家形成的地理条件,建立中央集权,就必须实施郡县制,以郡县制的行政规划,重新划分山东六国,改变其国之所以为国的地理条件,分割其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的完整性,使之丧失作为独立国家的可能,从而依附于中央政权。所以,一代王朝,不仅要在制度安排上一竿子到底,彻底取消分封制,还要改变方国赖以形成的地理格局,疏导山川运势,使之朝着有利于中央集权,有助于方国瓦解的方向运行。

如果说秦朝的“王气”形成于秦岭造山运动,那么山东六国的“王气”则是由燕山运动带来的,前者造就了秦统一和汉唐盛世,后者则以宋元明清,起而代之。

从地质学上来看,高耸的燕山和沉降的玄武湖,都是以“燕山”命名的中生代地质运动的产物。在燕山运动中,燕山隆起,拉动江南宁镇山地,造就天然湖盆。湖盆中,有钟山水和长江水汇入,就在钟山北麓,形成了“北湖”。山北为阴,山南为阳,阴为后,阳为前,所以北湖又称“后湖”。

“玄武湖”之名晚起,大约出现在公元5世纪,秦称“龙藏浦”。据说,龙藏浦里有潜龙,秦以水德立国,其色尚黑,故称黑龙。《后湖志》说,后湖之南,黑龙出现。现代人据常识之合理性解释,说是扬子鳄。这话若对秦始皇帝说,他会相信吗?常识里的世界,未必能合于帝王的胸怀。如果他相信常识,认为黑龙就是扬子鳄,那他还会在燕山上筑长城、来龙藏浦泄王气吗?

支撑他思维的不是常识,而是玄学的君道同体和神秘的天人合一以及超越古今生死的游仙意识,他用了掀天揭地大手笔,筑长城,以抑制燕山隆起,凿钟山,以泄金陵王气,这天南地北的两手,于冥冥之中,他居然都触及了“燕山运动”的天机。

天机不可泄,可他泄了,所以,秦二世而亡。这样的说法,本来只是一种价值偏好,没有必然性可资依据,然而大家都这么说,说着说着就成了民意。

秦始皇帝,显然不知道燕山运动是怎么回事,但他有方士为他望气,看出了燕山运动留下的生机勃勃的地气。他虽然不知燕山运动决定了中国大地构造及其地势地貌,但他对万世一系的执着及对一统江山的关注,使他从中看出了某种趋势——王气。

我们不能不佩服他的眼力,他想得深,看得远,汉唐以后,王朝中国的演变,就走出了东西向的南北分界线——秦岭-淮河一线,转折为南北向的“南京-北京”一线,燕山王气和金陵王气在地表上被一条贯通南北的运河相连。宋元明清四代王朝就在这条线上演变,挡不住的王气奔腾,它与秦岭-淮河一线相交,形成王朝中国的命运十字架,皇帝想阻挡它,可能吗?在决定中国大地构造的燕山运动面前,即使是千古一帝,又算得了什么呢?历史的尺度,至多不过千年,把它放在动辄千万年的地质年代里,它只是一缕沙痕。

所谓“万世一系”,就是要终结历史,把人类历史变成“石头记”。

然而,即使在地质运动中,也会有“王朝”更替,有新的造山运动,总会造出新的山系来君临大地,正如翁文灏在《中国东部中生代以来之地壳运动及火山活动》中指出的那样,中国东部造山运动,古生代末为秦岭期,中生代为燕山期……这与中国古代史有点相似,上古史为秦岭期,中古史为燕山期……人类栖居的大地,是个历史化的空间,但那只是表面,还有更深层的地质运动尚未进入历史的渊源。因此,在史学的地盘里,要保留想象的领域,有时要让实证稍息,或暂时退出,以诗意来栖居,想象一下历史和大地。

泗水升鼎,山东嘉祥县武氏祠左石室第三石

泗水升鼎

据《史记·秦本纪》载,秦灭东周时,“九鼎入秦”。《史记·秦本纪》云:“宝器也。禹贡金九牧,铸鼎于荆山下,各象九州之物,故言九鼎。”秦始皇曾祖秦昭王攻陷东都洛邑,俘获周王朝最后一王周赧王。灭东周、取九鼎,其中一只飞入泗水中,余八只尽入秦国。“九鼎”象征天下之重器,有八鼎在握,可“问鼎中原”,为秦统一买下胜利的筹码,不出三十年,秦始皇统一中国。

《史记·秦始皇本纪》也有记载,秦始皇第六次东游巡视,是要彻底清除他内心的恐惧,通过凿山换水泄掉东南的王气。回返,过彭城(徐州)时,他惦记那只“飞”走的鼎,要找回才会彻底安心。于是,沐浴斋戒祝祷,准备打捞沉于泗水近百年的周鼎。“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

泗水升鼎,江苏铜山县大庙村出土

泗水捞鼎(局部),河南南阳出土大型空心画像砖

如今“泗水”已成历史,地图上早已没有这一水系了。彼时的泗水源于山东泗水县蒙山南麓,有四个源头,称之为“泗水”,为淮河下游第一大支流。金后自徐州一段为黄河所夺,元后成为大运河的一部分,明万历年间泗水的泗源皆被引入新运河,清咸丰年间黄河北迁,泗水消失。

汉人得天下,凡秦人事即市井谈资,附会“泗水升鼎”的各色版本也不少,还上了汉画像砖,尤以河南南阳大型空心砖的画面意喻丰富,以桥为中心,两拨人分头拉鼎,桥中间击鼓庆贺,还有官车督战,骏马仰首嘶鸣,浑不知桥下蛟龙跃出水面,回首咬断绳索,鼎倾欲沉,极富艺术感染力。“飞鼎”找到了,又没入渊底。汉人当然要这么说,天下苦秦久矣,暴秦不是真命天子,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所以大汉必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