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德政与天命的宣传——宋太祖、宋真宗石刻研究
宋太祖以陈桥兵变,骤得周世宗之基业,但其扫平天下,实非一蹴而就。继位之初即讨李筠,平李重进,定扬州。进而于乾德元年(963)平荆湖,收高继冲、周保权之地。乾德二年(964)十二月伐蜀,虽只用六十六日即克之,但因王全斌等治军不严,激起全师雄兵变,蜀中大乱,数年始平。至开宝四年(971)三月平南汉,开宝八年(975)始收南唐。次年八月攻北汉至太原城下,终不能克。太宗继位,于太平兴国三年(978)取吴越,四年二月亲征北汉,至五月始下太原,随即北向幽蓟,欲复汉唐故疆,却大败于高梁河。雍熙三年(986)令曹彬、潘美等再次伐辽,又大败于岐沟关。其后宋辽边事未断,直至真宗澶渊之盟,始暂得安宁。宋太祖得天下能守而传之后代,其成功在于他一反五代残暴,始终推行仁政德治,而石刻则成为他开基定鼎中有力的政治宣传工具与辅政工具。
一 德政的宣传——宋太祖的石刻文字
宋太祖亲自撰写的石刻文字,比较确凿的只有四种[35],其一为《宋太祖御制天王堂碑》,其碑早已不知其处,乾隆丁丑《滑县志补遗》载有仅存的两句碑文,云“眷兹白马之津,是我潜龙之地”[36]。考其文意,该碑当为宋初所立,且为太祖成功之后,告祭于当年潜龙之地而立,实为一纪念性碑刻,因与太祖行政关系不大,其文又不传,此不赘述。
太祖另一亲自撰写的石刻文字,则是后来争议极大的所谓太庙密室《戒碑》。由于此碑载有宋太祖“不杀士大夫”的誓约,故南宋以来的许多史书如《三朝北盟会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挥麈后录》《避暑漫抄》等,都有详略不等的记载。但此石刻不见于任何金石类书籍的记录,实从曹勋口中得来。建炎元年(1127)曹勋从金国南归,传徽宗之语于高宗曰:“艺祖有誓约,藏之太庙,誓不杀大臣及言事官,违者不祥。”[37]而潘永因《宋稗类钞·君范》所记最详。[38]《全宋文》亦收录此碑[39],碑文内容与《宋稗类钞》相同。民国时张荫麟[40]曾撰文,认为该碑俱为伪造,20世纪80年代杜文玉又曾撰文再申此论。[41]杜文认为:中国封建社会对史官不存在保密问题,誓碑之事亦不例外,但日历、实录中皆无反映;且当时守汴的宗泽、杜充及奉迎神主的官吏皆无报告;誓约所言之事宋太祖及宋代其他帝王并未遵守;若真有此约,宋太祖早应公之于世,以示其仁德宽厚,来收买人心,故此碑可能为宋高宗与曹勋共同作伪。
但是杜文所证,并无一确凿之证据,皆为推理之辞。虽然宋太祖乘人之危夺取帝位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但“黄袍加身”之说正为隐晦此事,设若公布此碑,明确表示要优待柴氏子孙,岂非自动承认对不起柴氏?再者,若公布此碑并真正遵守“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的誓约,则宋太祖岂不是将权力拱手让给士大夫,设若士大夫为非作歹,则以何驭下?故此碑之立本为提醒自己与约束后代嗣君而作,并非为铁律金规,而其内容实不便公开,则立于密室,合乎情理。而宋代人则因事涉太祖,且非美事,故除曹勋受徽宗授命,其他人皆绝口不提。又考《宋史纪事本末》,谓“太祖建隆元年(960)春正月乙卯,遣使分镇诸州。是月视学,诏增葺祠宇,塑绘先圣先贤像,自为赞书于孔颜座端,令文臣分撰余赞。屡临视焉。尝谓侍臣曰:‘朕欲尽令武臣读书,知为治之道’,于是臣庶始贵文学”[42]。《宋史·太祖本纪》载,建隆二年(961)及三年正月、二月三幸国子监,三年二月壬午“上谓侍臣曰:‘朕欲武臣尽读书以通治道,何如?’左右不知所对。”[43]周密《癸辛杂识》载,北宋太学“先圣先师各有片石,镌宋初臣所为赞,独先圣赞,太祖御制也”[44]。《全宋文》据《古今图书集成》及方志录有上述《孔子赞》及《颜子赞》。[45]参考上面诸种材料可知,宋太祖建隆初即大兴文教,多次幸国子监,亲撰孔颜二赞,并于建隆三年(962)刻石,同时还将“右文”思想披露给执政大臣,宰执竟一时语塞,无以为对。这正是因为五代时武人专断杀伐,积习太深,文人一向无甚地位,为之所轻。《宋史·太祖本纪》载,太祖“晚好读书,尝读《二典》,叹曰:‘尧、舜之罪四凶,止从投窜,何近代法网之密乎!’谓宰相曰:‘五代诸侯跋扈,有枉法杀人者,朝廷置而不问。人命至重,姑息藩镇,当若是耶?自今诸州决大辟,录案闻奏,付刑部覆视之。’遂著为令”[46]。在这种武人专制的文化环境下,太祖立此誓碑以戒后代嗣君抑武兴文,实有必要。而宋太祖常好微服私访,观其行事,立此《戒碑》亦实有可能。太祖《与赵普书》中曾很自豪地说:“朕与卿平祸乱以取天下,所创法度,子孙若能谨守,虽百世可也。”[47]太庙《戒碑》实此可传百世的制度之一。我们不能因正史没记录《戒碑》,且他人少有提及,而断然否认其真实性。
上文中我们实际上已经提到了太祖的另两种石刻文字,即《孔子赞》与《颜子赞》。这两种石刻都刻于建隆三年(962)。建隆三年太祖还令刘从义撰《重修文宣王庙碑记》,于八月二十五日刻石。这三种石刻与《戒碑》一样,主要为右文而设,且影响宋代君王十分深远。宋太宗曾敕令吕蒙正撰《兖州文宣王庙碑》[48],真宗曾亲撰《御制文宣王赞》并诏书一起刻石[49],理宗曾于“万几余闲博求载籍,推迹道统之传,自伏羲迄于孟子,凡达而在上其道行,穷而在下其教明,采其大指,各为之赞”,作有《道统赞》。[50]特别是宋高宗,亲撰先圣及七十二弟子赞,并配以李伯时所绘图像,刻石立碑,规模宏大,对于宋朝右文尚理风气的形成有重大促进作用。但是宋太祖对石刻的运用,则主要集中于崇祀前代帝王、勋臣烈士及祭祀五岳四渎的大规模兴庙修祠活动之中。
宋太祖登基之后,即开始有意识地保护并修葺前代帝王陵墓,并在开宝四年(971)平南汉之后大规模刻石立碑,此举前代未见,后世亦无,实深可参究。兹先据《宋史·太祖本纪》《宋史·礼志》《文献通考》、清毕沅《续资治通鉴》与《全宋文》等书,将相关事迹以时间为序,汇总罗叙于下。
1.建隆二年(961)四月壬寅,下诏令所属州府遣近户守视先代帝王陵寝,修葺前贤冢墓堕坏者(毕沅《续资治通鉴》之《宋纪二》,《文献通考》卷一百三,《宋史礼志八》载于元年)。
2.建隆三年(962)八月诏修武成王庙,与国学相对(毕沅《续资治通鉴》之《宋纪二》,《宋史·礼志八》)。
3.建隆四年(963)三月丁亥,幸国子监,遂幸武成王庙。六月立汉光武、唐太宗庙(《宋史·太祖本纪》)。
4.建隆四年(963)六月,幸武成王庙,以白起杀降不仁,特下《武成王庙从祀神像事诏》(毕沅《续资治通鉴》之《宋纪三》,《全宋文》)。
5.建隆四年(963)十月,诏前代帝王三年一享(《全宋文》)。
6.乾德二年(964)下诏令吴越王钱俶祭夏禹陵(《全宋文》)。
7.乾德四年(966)冬十月癸亥,诏前代帝王太昊、女娲等十六帝,各给守陵五户,蠲其他役,长吏春秋奉祀;商中宗等十帝各给三户,岁一享;秦始皇等十五陵,各给二户三年一祭;周桓王等三十八帝陵,州县常禁樵采。仍诏吴越国王钱俶修奉禹墓,三年一享(《宋史·本纪》,《文献通考》卷一百三,《全宋文》)。
8.开宝三年(976)九月,下诏重葬并致祭周文王等二十七陵。十月复下诏,令前代勋臣烈士置守坟户(《文献通考》卷一百三,《全宋文》)。
9.广南平,遣司农少卿李继芳祭南海。开宝五年(972)六月,下《五岳四渎庙长史每月点检,令兼庙令尉兼庙丞诏》。各以本县令兼庙令,尉兼庙丞,专管祀事。十一月庚辰,诏翰林学士李昉及宗正丞洛阳赵孚、卢多逊、王佑、扈蒙等分撰岳渎祀及历代帝王碑,遣翰林待诏孙崇望等,分诣诸庙书而刻石,凡五十二首(《宋史·礼志五十四》,《续资治通鉴长编》,《全宋文》)。
10.开宝九年(976)秋七月丁亥,命修先代帝王及五岳、四渎祠庙(《宋史·太祖本纪》)。
从上面的记载,足见太祖对前代帝王奉祭之勤谨,特别是宋太祖于开宝五年(972),命李昉、卢多逊等分撰岳渎祀及历代帝王碑,遣孙崇望等分诣诸庙书而刻石。这批石刻在明赵涵《石墨镌华》,清王昶《金石萃编》、陆增详《八琼室金石补正》等金石著作中皆有部分著录,今汇总诸书及《全宋文》中有关篇目,制为下表,计16种。而据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载开宝五年(972)十一月庚辰,“诏翰林学士李昉及宗正丞洛阳赵孚等,分撰岳渎并历代帝王新庙碑,遣使刻石庙中,凡五十二首”[51],则当时刻石之规模实相当宏大。
表3 宋太祖开宝五年下诏刻石篇目
表3 宋太祖开宝五年下诏刻石篇目续表
如此大规模地立石刻碑,目的何在呢?我们不妨先取几例,看看这些碑文的内容。李昉《黄帝庙碑序》云:
天下暴乱,圣人用干戈而靖之;天下宁静,圣人用道德而化之。昔有蚩尤肆残毒,孰能去焉?涿鹿有氛祲,孰能平焉?黄帝所以镇神威而大定也。云官纪符瑞,孰能享焉?土德成运数,孰能兴焉?黄帝所以神明德而致太平也。披史册览五帝之旧记,阅经籍稽百王之大典,以治世之法为师范,以严祀之礼立教化。大宋阐统之十有三祀,开宝纪号之五载,彝伦攸叙,万国咸宁。……惟我皇帝陛下握乾符,受天命,为亿兆之主,居九重之尊。静则端拱凝旒,来八方之琛赆。动则灵旗萃辂,荡六合之妖孽。圜丘展礼,天地享其至诚;万物效灵,人神协其佳瑞。所谓登三皇而迈五帝也。一日御便殿,顾谓辅臣曰:“前代帝王有功德昭著,泽及生民者,宜加崇奉,岂可庙貎堕而享祀寂寞乎?当命有司遍加兴葺。”辅臣承命,拜称万岁,即日颁旨,洋洋德音,无翼而飞腾域中矣。……臣昉谨摭旧史而飏言曰:昔者炎帝道衰,诸侯未制。惟力是恃,伊民何依。黄帝于是,神聪明之德,振威武之气。雕虎一啸,猛暴不觉震惊;神龙未起,陆梁先知悚惧。始以兵法治其乱,次以帝道柔其心。寰海尘飞,一朝尽息。修德振旅,劝农务穑。……为司牧者,能以皇帝修身理国之道以御今之世,而生灵不登仁寿之域者,未之有也。[52]
裴丽泽《大宋新修女娲庙碑铭并序》云:
闻羲帝之先,大朴未散。太古已降,淳风尚扇。玄黄之极虽设,高卑之义孰分。及乎大道丧而庶类生,圣人作而万物睹。指龟文而画卦,以龙图而纪官。乃服衣裳,始有文字。由是君臣之道渐著,仁义之风聿兴……今我应天广运圣文神武明道至德仁孝皇帝抚天下也,功业冠乎邃古,睿圣通于神明。祥瑞荐臻,向应交感。……皇帝尚或日慎一日,虽休勿休,以为受命上玄,庇民下土。弗矜弗伐,惟将百姓为心;无怠无荒,故使九功惟叙。尝谓侍臣曰:“朕以道莅四海,恩临万邦。非先王之德教不敢行,非先王之谟训不敢道。念风雨之咸若,而灾害之不生。……因思前代帝王,尝牧黎庶,居万人之上,为一代之君,盛德神功,民到于今受其赐者,岂可千载之下寂寥无闻?……乃诏诸郡县,应境内有先代帝王陵寝之处,俾建祠庙。……我后事天明,事地察。神道设教,孝治天下。布无为之化,施不测之功。行前王不行之恩,成近代难成之事。化孚区外,泽渗地中。与夫汉武帝起通天之台,惟求羽化;陈后主造迎春之阁,止事荒游。商榷圣宫,何啻九牛毛之远矣!”[53]
这两篇碑文,结构极为相似,先叙天下大乱,必有圣人应天而生,继而颂太祖功业与仁德,实乃应天受命之真龙天子,所谓“惟我皇帝陛下握乾符,受天命,为亿兆之主,居九重之尊”是也。再叙太祖命崇祀前代帝王,诏立庙刻碑之事,颂扬太祖实超越前代,实亘古未有之君王也。正如卢多逊所云:“乃建祠庙,用崇祀典。先王不能有其制,前代未能行其事,出自我应天广运圣文神武明道至德仁孝皇帝冠绝古今之圣德也。”[54]李莹《新修成汤庙碑铭并序》亦是同一手法,开篇即云:“天不以大宝钟于汤,则愆亢之灾孰为恤?汤不以至仁救其弊,则盛明之道孰为彰?旱者天之数也,仁者汤之行也。数既有时,虽大圣而不可挽。行有于已,虽上天而不可违。则知旱不作,无以施汤之仁;仁不施,无以救时之旱。华夷万国,嗷嗷咸迫于焦劳;寒暑七年,扰扰终逃于殄绝者,则汤大有造于天下也。”[55]此文明显为赵姓天下张本,言天命属汤,乃是授汤以命来拯救百姓于亢旱之中。而汤以仁救弊,遂使天之道大张,进入盛明之世。此无非是说太祖代周实用天之命,而太祖又以仁孝治天下,合乎天道,故太祖大有造于天下也。现存的其他碑文,虽然所祭的帝王各不相同,但结构与主旨皆十分相近,这些碑文的目的不外三个方面:一是证明太祖为应天广运之真命天子;二是讴歌太祖之功绩与仁德,实为圣文神武、明道至德之英主与圣王;三是宣传太祖“推诚心以待天下”、“弗矜弗伐,惟将百姓为心”的仁孝治国方略。这样的文章实在很有说服力,以至于连我们也几乎分不清是太祖乘人之危,夺了孤儿寡母的天下;还是老天可怜这孤儿寡母,把太祖送来拯救他们与周之子民。
不过太祖既得天下之后,“推诚心以待天下”、“弗矜弗伐,惟将百姓为心”的政治宣传实在是深得民心,而且这种宣传的效果也一定相当好。理由有三。
其一,碑刻的数量很多,分布很广。乾德四年(966)的诏书中所提及的首批春秋两祀的十六帝为:太昊、女娲、炎帝、黄帝、颛顼、高辛、唐尧、虞舜、夏禹、成汤、周文王、周武王、汉高祖、后汉世祖、唐高祖、唐太宗,而所涉及的葬地则有陈州宛丘、晋州赵城、潭州长沙、坊州桥山、澶州临河县与濮阳县、郓州阳榖林、永州九疑山、越州会稽,河中府汾阴县、京兆府咸阳县与醴泉县、河南洛阳县、耀州三原县等地。[56]
其二,太祖假神道设教,不是空造出神符瑞宝,而是利用了国人重祭祀的传统和老百姓祀以求福的心理与信仰,因其欲而行教化。国之大事在祭与戎,《祭法》云:“夫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57]朱子谓:“问‘祭先贤先圣如何?’曰:‘有功德在人,人自当报之。古人祀五帝,只是如此。后世有个新生底神道,缘众人心向它,它便盛。'”[58]宋京云“民有休戚利病达于君而求伸,明则诉之于吏,幽则祷之于神。吏有贤否且数易,故民之望之也轻。神聪明正直,依人而行,其居不迁,其享无□,故民之望之也重。”[59]正是如此,宋太祖虽然声称自己只是“以人民受赐而推谢于神贶,为人民祈福而严奉于神府”[60],但是却正如卢多逊所言:“古者圣人体乾坤,树道德,功济天下,法施生民,历代咸欲称其名,美其事,或乐章以歌之,或画像以赞之,亦以为宣扬前烈,敦厚王化。”[61]这实际是顺应了民心,故其影响力很大。
其三,太祖不仅仅因传统而成事,而且辅之以政令。乾德四年(966)诏前代帝王分等祭祀有差,或春秋两祀,或一年一祀,或三年一祀。开宝五年(972)六月又下诏,令“各以本县令兼庙令,尉兼庙丞,专管祀事”。这样就使祭祀之事历官有常,成为仁孝之政的一种象征仪式,而“仪式作为象征性的行为与活动,不仅是表达性的,而且是建构性的;它不仅可以展示观念的、心智的内在逻辑,也可以是展现和建构权威的权力技术”[62]。我们不难设想,在那个信息交流不发达的时代,一年又一年,地方官吏的祭祀活动将会成为当地百姓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而且所崇祀的前代帝王,实多有功德于民者,故而这种祭祀无形中就是对仁德的一种加强与召唤,其影响人心、移风化俗的力量实为不小。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批石刻实际参与了宋初政治和文化奠基工程,宣传了太祖“惟将百姓为心”的仁孝治国理想,必深切人心。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言,正是从这一文化土壤中孕育出来的。
这批石刻除了上述三大主要目的,还有没有其他的目的与作用呢?扈蒙的《新修唐高祖庙碑记》透露出了一些信息。该文先盛赞唐高祖开疆拓宇的丰功伟绩,后颂宋太祖之德,谓:“我宋后仪天立极,稽古临人。苍璧黄琮,屡瑾圜丘之祀;金泥玉检,将行岱岳之封。”[63]该文旨在为太祖颂德,却透露出太祖行将封禅泰山的信息,由此可见这次大规模的刻石运动,实为封禅做准备,有着明确的政治目的。此碑撰刻于开宝六年(973)七月二十一日,此时潘美早已克南汉,南唐与吴越俱在太祖掌握之中,此时为封禅做准备,可谓一举多得。一方面通过大量立庙刊石,为自己树立了师法三代的圣明天子形象,尤其是将天命属赵的观念深深植于百姓心中,利用民间信仰来塑造自己的形象,以新修庙宇、重树丰碑的方式进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政治宣传;另一方面又借机发诏吴越,令其祭夏禹而树立大宋朝的威信;最主要的是当时南唐、吴越都在掌握之中,而大量立庙刊石树碑,实起到政治宣传的作用,此不战而屈人之兵也,对于开宝八年(975)的曹彬下江南与吴越归地当有相当的促进作用。
历史上借名禅让而实则篡位者,实不乏人,如王莽、曹丕、司马炎等,但是逼宫篡位而能保其社稷传之后世且名声不坠者,实不多见,宋太祖当为第一人。他的成功在于他胸怀广阔,推诚心以待天下,得到百姓拥护。王夫之《宋论》云:“宋祖受非常之命,而终以一统天下,底于大定,垂及百年,世称盛治者,何也?唯其惧也。……凡所降德于民以靖祸乱,一在既有天下之后。”[64]而立庙刻石实为太祖“降德于民以靖祸乱”的一种重要手段,也是对石刻政治宣传功能与辅政治民功能的成功运用。
但是宋太祖终没等到天下鼎定之日,明赵崡跋《修唐宪宗庙碑》云:“宋祖以谈笑得天下,而于古帝王陵庙,尽加崇饰,忠厚开国,规模宏远矣。其事在开宝六年(973),未几鼎成。使得竟其志,幽燕何足烦一举也。惜也!”[65]此论可发千古同慨。
二 封禅的“道具”——宋真宗的石刻文字
(一)宋真宗石刻概述
宋太祖以兴庙修祠、刻石立碑的方式辅助政教,宣扬了天命属赵的观念,树立了圣明天子的形象,移风化俗,扭转了五代民不知教的陋习,对于宋初社会文化的建构实有重要的作用。只是宋太祖未能实现平北汉、收幽蓟的理想,更没有机会行封禅大典。封禅大典实乃宋初帝王的共同理想,但是正如《史记·封禅书》所云:“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盖有无其应而用事者矣,未有睹符瑞见而不臻乎泰山者也。虽受命而功不至,至梁父矣而德不洽,洽矣而日有不暇给,是以即事用希。”[66]宋太宗本欲功至德洽,再行大典,故于太平兴国四年(979)平北汉之后,改行宫为平晋寺,作《平晋记》及诗、赋,刻石寺中。然后不顾军老师疲、将士希赏怨战的现实,挥师北取幽蓟,以期有为,终大败于高梁河。但太宗封禅之心并未因此而灭,这从太宗崇祀上清太平宫一事可见。《玉海》云:“国初有神降于盩厔民张守真家,守真为道士,即所居创北帝宫。太宗嗣位,真君降言,有‘忠孝加福,爱民治国’之语。诏于终南山下筑宫,凡二年宫成,宫中有通明殿,题曰上清太平宫。”[67]太平兴国五年(980),因太原已平,遂令徐铉撰《上清太平宫碑》刻石宫中。徐铉在碑文中颂美二圣功业云:“今皇帝千年应运,二圣继明。恢大业而惟新,浸深仁而累洽。如周王之翼翼,若夏后之孜孜。”又云:“元后之德,与天地合;真人之应,将富寿并。亦何必定郏鄏以卜年,禅岱宗而探策者也?”[68]实际正说明太宗因伐幽蓟不成功,而不能行封禅之典。次年太宗封其神为“翊圣将军”,到真宗大中祥符七年(1014)复加号“翊圣保德真君”,益加崇祀。真宗大造天书符瑞,太宗实启之于前,故赵崡云:“有神降于凤翔,本无稽之言。而侈大之,其天书之前茅乎?”[69]
宋太宗太平兴国七年(980)六月,“泰山父老及瑕丘等七县民诣阙请封禅,不许,厚赐遣之”[70]。次年四月,泰山父老千余人复诣阙请封禅,宋琪也代表群臣连上三表,请行封禅之典。四月甲午“诏以今年十一月有事于泰山”,又“诏扈蒙、贾黄中、徐铉等同详定封禅仪”,且因宋琪等所议之仪太过,诏“惟告庙及自泰山下用仪仗,所过亦不须陈设”。[71]但天不作美,五月丁丑乾元、文明两殿火,乃诏停封禅。实乃仍放不下幽蓟,故端拱三年(990)再次伐辽,而曹彬等大败于岐沟关。终太宗之世,不复议封禅也。
真宗景德元年(1004)十二月,澶渊之盟成,封禅之事渐渐又被提上了日程。泰山封禅乃是有大功大德的天子向上天告其成功的一种仪式,既含有“敬天保民”、“为民祈福”的思想,又带有“顺受天命”、“威服四夷”的功用,还包含着当时各阶层人士建立丰功伟业的愿望与激情。
宋真宗时大宋江山早已鼎定,且真宗本无乃父恢复燕云的理想,其封禅目的主要在于期望以此来证明自己天命神受以威服四夷。《宋史纪事本末》云:“澶渊既盟,封禅事作。祥瑞沓臻,天书屡降。导迎奠安,一国君臣如病狂然,吁可怪也!他日修《辽史》,见契丹故俗,而后推求《宋史》之微言焉。宋自太祖幽州之败,恶言兵矣。契丹其主称天,其后称地,一岁祭天不知其几。猎而手接飞雁,鸨自投地,皆称为天赐,祭告而夸耀之。意者宋之诸臣,因知契丹之习,又见其君有厌兵之意,遂进神道设教之言,欲假是以动敌人之听闻,庶几足以潜消其窥觎之志欤?然不思修本以制敌,又效尤焉,计亦末矣。”[72]王钦若诱真宗亦云:“唯有封禅泰山,可以镇服四海,夸示外国。然自古封禅,当得天瑞希世绝伦之事,然后可尔。”又云:“天瑞安可必得,前代盖有以人力为之者,惟人主深信而崇之,以明示天下,则与天瑞无异也。”[73]由此可见真宗封禅目的主要在夸示外国。
真宗实无大功大德以行封禅大典,只能谎言神人托梦,伪造天书,广求符瑞,而且“深信”不疑,奉若神明,大加崇祀,唱完自编自演的这出戏。而石刻文字则成为这出戏中不可少的道具,比起宋太祖的石刻运动以及唐玄宗的封禅石刻,其政治影响力微不足道,其实是一场并不成功的政治宣传。兹先综述史实并参稽《宋史·真宗本纪》《续资治通鉴》《石墨镌华》及《宋代石刻文献全编》,述其相关石刻如下:
真宗景德三年(1006)二月,寇准被排挤罢平章事出知陕州。次年正月,天书现于左承天门,真宗自言头年十一月即梦有神人将降天书《大中祥符》三篇,今果应其梦,遂焚香望拜,受书以还,改元大中祥符。大中祥符元年(1008)三月,兖州父老两次诣阙请封禅,其后宰相王旦等率文武百官、诸军将校官吏、藩夷、僧道、耆寿,二万四千三百余人,凡五上表,请帝封禅。四月天书又降大内之功德阁,诏十月有事于泰山。六月天书又见于泰山,其文云“汝崇孝奉,育民广福。锡尔嘉瑞,黎庶咸知。秘守斯言,善解吾意。国祚延永,寿历遐岁”[74],作玉清昭应宫以安奉天书。冬十月辛卯发京师,至泰山,斋戒三日,登山封于泰顶,次日禅于社首,大赦天下。十一月过曲阜,谒孔子庙,加谥孔子为至圣文宣王,亲制赞,令近臣分赞七十二弟子。当时刻于泰山的石刻,有御制御书《登泰山谢天书述二圣功德铭》《广生帝君赞》《加青帝懿号诏》《御祝文》。刻于曲阜的有《至圣文宣王赞并加号诏》。次年又追刻王旦奉敕撰《大宋封祀坛颂》、王钦若《禅社首坛颂并序》、陈尧叟《大宋封禅朝觐坛颂并序》、杨亿《大宋天贶殿碑并序》于泰山。又刻李维奉敕撰《承天观碑》于宁州真宁县。三年又有御制《祥符观龙歌》刻石江苏句容,言真龙现身的神异之事。上面刻于泰山的铭及颂碑,皆为骈体,词华语富,洋洋大观,多至五千言,少者也近两千言,与宋初两代帝王碑刻风格迥异。而其内容或述二圣功德而及于其身,或述天书与封泰山、禅社首之盛事,多宣扬老子之道。
太平兴国三年(978)诏次年春祀汾阴,四年春奉天书发京师,二月壬子车驾出潼关,渡渭河,遣近臣祀西岳,至宝鼎县祀后土于汾阴,其时有御制《老子度关铭》《汾阴二圣配飨铭》刻石,随后回车驾入洛阳,作《龙门铭》刻石,亦多宣扬老子之道,回汴京后又作《大中祥符颂》刻石左承天祥符门。
太平兴国五年(980)八月作会灵观,奉祀五岳。七年(982)春正月,帝如亳州谒老子于太清宫。八年春正月谒玉清昭应宫,奉安天书于宝符阁,帝制誓文刻石,置于宝符阁下,至此天书封禅告一段落。在此期间石刻有御制《先天太后赞》(七年)、《中岳醮告文》(八年),还有《东岳天齐仁圣帝庙碑铭》(六年晁迥撰)、《中岳中天崇圣帝庙碑》(七年王曾奉敕撰)、《北岳安天圣帝碑》(八年陈彭年奉敕撰)等。当时群臣所撰并刻石者当不只此数。《宋史·王嗣宗传》云:“奉祀之岁,近臣皆为颂记,宰相以嗣宗所撰,不足发挥盛德,虑为后所诮,乃不许刻石。”[75]又《宋史·陈尧叟传》:“礼成,进户部尚书。时诏王钦若为《朝觐坛颂》,表让尧叟,不许。别命尧叟撰《亲谒太宁庙颂》,加特进,赐功臣。又以尧叟善草隶,诏写途中御制歌诗刻石。”[76]可知当时还有许多御制歌诗石刻。除上述这些石刻外,宋真宗所撰石刻还有《崇儒术论》《为君难为臣不易论》[77]《御制七条》[78]等。
(二)宋真宗石刻文分析
通观宋真宗的石刻文字,主要围绕三个方面。
其一,“天书”封禅与祀汾阴的石刻,这一类数量是真宗石刻中最多的,但是这类石刻仿佛封禅大典中的小小道具,其文虽词华理富,内容则一味歌功颂德,丝毫没有宋太祖“受命上玄,庇民下土。弗矜弗伐,惟将百姓为心;无怠无荒,故使九功惟叙”的政治理想,唯叙其清静守成,以期和平长久之意。如《汾阴二圣配飨铭》云:“今予冲人,踵兹盛则可以追美于二代,交欢于三神。唯当竭寅畏之心,增乾巩之志。事明祗而如在,视黔首而如伤。居安思危,无忘于斋栗。守成如始,常冀于和平。一以继庆灵,一以达眷佑,至若刊乐石,镂信辞,亦期昭锡类之仁,传乎不朽;奉持盈之训,保乎益恭。”[79]赵崡跋《登泰山谢天书碑》云:“帝既侈言天书之妄,复为泰山之封,而作此铭,述太祖太宗以及其身。语多浮夸,文亦拖沓。正书仅能方正,无少钩磔。想帝亦不能办此,或王旦辈为之润色,而尹煕古之流握管耳。碑方广几埒开元帝《泰山铭》,字减小不能强半,而文笔手腕,则不啻泰山之于邹峄矣。”[80]赵跋虽就一碑而言,但可以作为真宗封禅石刻的总体评价。真宗封禅石刻的政治宣传显然不太成功,文化导向作用也远不及太祖所立碑刻,但却明确显示了清静无为的政治取向。
其二,以推尊儒学、辅助时政为主的政策宣传类石刻。如《文宣王赞》《崇儒术论》《为君难为臣不易论》《御制七条》等均为此类。特别是《文宣王赞》和与君臣共作的七十二弟子赞以及《御制七条》,都曾广泛镌刻于学校和官厅,实上继宋太宗的《戒石铭》,下启宋高宗《先圣及七十二弟子赞》,宋理宗《道统赞》《牧民训》《字民训》一类石刻。其《御制七条》实为文武各七条,是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述大中清净为治之道,申诫百官”所作,其文如下:
文条赐京朝官任转运使、提点刑狱、知州府军监通判、知县者。一曰清心,谓平心待物,不为喜怒爱憎之所迁,则庶事自正。二曰奉公,谓公直洁己,则民自畏服。三曰修德,谓以德化人,不必专尚威猛。四曰责实,勿竞虚誉。五曰明察,谓勤察民情,勿使赋役不均,刑罚不中。六曰劝课,谓劝谕下民,勤于孝悌之行农桑之务。七曰革弊,谓求民疾苦,而厘革之。武条赐牧伯洎诸司使而下,任部署钤辖知州军县都监、监押、驻泊巡检者。一曰修身,谓修饬其身,使士卒有所法则。二曰守职,谓不越其职,侵挠州县民政。三曰公平,谓均抚士卒,无有偏党。四曰训习,谓训教士卒,勤习武艺。五曰简阅,谓察视士卒,识其勤惰勇怯。六曰存恤,谓安抚士卒,甘苦皆同,当使齐心无令失所。七曰威严,谓制驭士卒,无使越禁。仍许所在刊石,或书厅壁奉以为法。[81]
大中祥符八年(1015),又“令诸州以御制七条刻石,从夔州路转运使陕人臧奎之请也”[82]。到徽宗宣和年间仍有官吏将其中的文七条刻石。[83]高宗绍兴十六年(1146),“知道州李佾,言真宗御制七条,仁宗庆历中常再举行,乞下诸路于守令厅揭示。己酉,诏从之”[84]。宋真宗这类以辅政治民、推行政令为目的的石刻,影响较封禅石刻更加深远。而观其主旨,实以清静养民为要,与宋真宗在位后期清静无为的政治大方向相合。
其三,宣扬道教的石刻文字,如《老子度关铭》《龙门铭》《先天太后赞》《承天观碑》等,皆宣传清静无为之治。其实真宗最早所受天书《大中祥符》三篇,“词类《尚书·洪范》《老子道德经》,始言帝能以至孝至道绍世,次谕以清净简俭,终述世祚延永之意”。[85]而大中祥符元年(1008)所制《御制七条》也极言清净为治之道。总之,宋真宗石刻文字实以道家无为之治为其内核,以声势浩大的天书封禅刻石为其主体。封禅石刻虽只是天书封禅运动的道具,但对于封禅大礼却必不可少。宋真宗的天书封禅石刻,虽然在证明赵宋王朝的“天命”方面没有多少说服力,但却与真宗的另两类石刻一起,有意识地宣传了道家清静无为的思想。宋太祖重振唐末五代兵戎毁堕的社会秩序和道德规范,倡导师法三代以仁孝德政治国的方略,但到宋真宗时则渐渐变为道家清静无为之治。可见真宗的天书封禅刻石运动,是赵宋王朝初期政治文化趋向转变的重要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