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于幻想

幻想是一种心理现象。《卫生学大辞典》的定义是：“幻想是受愿望支配并指向未来，不与目前行动直接结合的想象。”[4]幻想作为一种精神现象，《神经精神病学辞典》的解释是：“幻想也是一种思维，是对原有观念或表象的改造与加工，其内容超过了客观现实可能的范围。”[5]

幻想并不建立在现实可能性之上，它往往是对现实的逃避，把在现实中不能实现的愿望或不可解释之现象寄托在想象性场景中。在精神分析学中，幻想便是指一个想象性场景。

精神卫生学往往将幻想作为一种病理现象来研究：“以幻想的方式来满足现实中不可能得到满足的愿望，医学上认为是一种病态。”[6]“正常人总能把自己的想象与幻觉和现实区别开来，假如把幻想与现实相混淆，或者沉湎于幻想中不能自拔，那就是一种精神疾病的表现。”[7]

医学上的这种冷酷描述，让人对这一人类神秘的精神现象抱有警惕之心。作为一种病症，它必须被纳入精神病学范畴。

所有的精神疾病都是无法正确识别现实和幻想之间的关系而形成的。梅洛—庞蒂在《直觉现象学》中对精神病患者的描述：“我曾经是一个人，有灵魂和肉体，但现在不再是……我听，我看，但什么都无法感知……现在我居于永恒之中……树杈在树间摇摆，人们来来去去，而于我，时间再无流逝。”[8]就像希区柯克在他的电影《申冤记》（1956）中所描述的那样，真正的凶手投案自首，案情破获了，主人公宣告无罪，但他美丽的妻子却得了精神病，心理医生说，她现在和我们不在同一个世界——她在月亮的黑暗面。

此时，病人被自己的心灵所禁锢，对现实的时间无所感知，其后果是可能将幻想之物当作现实来应对，比如幻听，听到不存在的声音；幻视，看见不存在之物；幻觉，感受到不存在之场景……比如，堂·吉诃德挥矛冲向不存在的巨人，与之作战。这是非常危险的行为。

但幻想作为一种思维特征和心理现象，在正常人身上普遍存在，不应该被认为是病态。只有形成幻想型人格，或幻想型病症，才可以被判定为精神疾病。因为，这个时候，幻想与现实的界限被打破。

笔者认为，从正常的状态出发，所谓幻想，是借助形象和潜意识，超越现实逻辑秩序，建构表象与表象之间内在关系的思维形式。它往往表现为无序性、主观性和非理性的特点，体现出形象思维和无语言思维的特征。

法国社会学年鉴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人类学家列维-布留尔第一次提出了“原始思维”的概念。他给原始思维规定了两项基本特征：集体表象和互渗律。列维-布留尔认为，按照互渗律，集体表象在认识上可以是A，同时又可以是非A；就内容而言，既可以是现实的，又可以是超现实的、神秘的。列维-布留尔把遵守互渗律的思维称作“原逻辑（prelogique）的思维”，并解释道：“它不是反逻辑的，也不是非逻辑的。我说它是原逻辑的，只是想说它不像我们的思维那样必须避免矛盾。”[9]显然，幻想思维与原始思维状态有着更多的相似性与相关性。

有论者指出：“幻想思维形式发端于旧石器技术，成熟于图腾的出现，它是人和人类社会形成过程中的产物。”[10]

此观点揭示了幻想思维与图像有着更为紧密的关系。

幻想性思维在艺术创作领域则是普遍的。所有艺术家都是以幻想谋生的人。真正惊世骇俗的艺术创作，总呈现出丰富的幻想性特质，乃至某种病态。凡·高的绘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斯特林堡的戏剧和希区柯克的电影等，都突出地体现了这一点。从艺术的角度，幻想一词如此解释：“一是指用以表达梦或下意识思想的不严密的习惯称法；二是指用来制造变形或者荒谬联想的手法。在文艺学中主要是在第二种意义上使用此术语。”[11]

但在文艺创作中，更多的是使用“想象”这个词。如何分辨“幻想”和“想象”的区别？据说，在19世纪以前，幻想与想象是未加区分的两个同义词。英国诗人华兹华斯在《抒情歌谣集》1815年版“序言”中将想象和幻想并列为写诗所需要的能力之一——“也就是改变、创造和联想的能力。”他认为二者并无高下和优劣之分，而是互争短长。“幻想，这种活跃的能力，根据它自身的规律和它自己的精神，也是一种创造的能力。”其区别在于幻想“激发和诱导我们天性的暂时部分”，想象“激发和支持我们天性的永久部分”。柯勒律治则将二者严格区分，他认为“幻想和想象乃是两种截然分立、大不相同的性能”。幻想“是一种不受时间和空间顺序束缚的记忆形式”，而想象则是一种生动的有机的创造能力。[12]

《月球》（2009）中，思乡心切的山姆在接开水时，恍惚间看到妻子坐在沙发上，分神之际被开水烫伤。他骗机器人是看电视时分神了，但机器人明确说：“你一定是出现幻觉了。”幻觉是有一定真实感知的，和单纯的想象不一样。

但在拉康那里，想象和幻想有着内在的一致性：“‘想象’一词亦指……主体与现实的关系，这种关系的特征就是幻象性。”[13]

幻想是人类的盲肠，它的存在可能是人的隐忧。但幻想也是人类的精神梦乡。没有幻想，生活失去光彩；没有幻想，便没有创造；幻想是逃离，是绝望的救生筏。古希腊代达罗斯发明飞行器是为了脱离令他生厌的克里特岛，到了梅里爱的时代，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污浊环境令人窒息，于是，逃往月球的幻想通过影像得以实现。

幻想和梦境有着某种相似性。梦境是一个非常特别的视觉景观：它只能被每个人自己看到，却不能作为现实景观被别人看见。梦境的看和现实的看有着根本性区别：前者是向内看，后者是向外看。这种表现为“向内看”的视觉景观，就是幻觉的特征。但幻想和梦境仍然是有区别的。幻想尚保持着某种程度的清醒，保持着与现实的藕断丝连。它打通了现实和梦境的通道，因而幻想是一种白日梦。而梦境则是无法自主的。

一个时代病态的人越多，幻想越盛行。大多数人的幻想病不治而愈（现实是一剂猛药），少部分人永难痊愈。这些永难痊愈的人，有的被高墙和白色的病房禁锢，被各种药物控制，但他们的幻想仍然会从药物的间隙里疯长，在每一个白天和黑夜飞行；有的成为受人尊崇的艺术家，用他们的癫狂和想入非非给人麻醉和催眠；还有的成为职业的幻想家、业余的科学家，一次次进行无法成功的疯狂实验。

历史上有许多被称为幻想家的人，他们的想法大多不为同时代人所理解，但有时候历史证明了他们想法的合理性。因此，所谓幻想，也可以认为是某种想法的不合时宜性，或者是超越时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