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水镜:博尔赫斯的幻象:幻想性电影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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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影像——弥赛亚

女性主义批评家劳拉·穆尔莱曾提出“迷惑”理论:“所谓迷惑(FASCINATION),即通过奇观景象令意识全神贯注,无力从影像中自拔,全部身心不由自主趋向银幕,在奇妙世界中忘却自我,在这里,甚至死亡也成为极端的欲望。”[9]穆尔莱应该没有读过《墨水镜》的故事,否则,她会发现这是关于这段论述的活注解。

电影学者鲍德里以“囚徒”处境喻示观众的迷幻状态。他引用柏拉图的洞穴神话,电影观众好比洞穴中被铁链锁住的囚徒,他们只能在洞穴墙壁上看到洞口投射过来的影子,以为这就是真实的世界。“这是入睡者重归出生后的心理退化状态,甚至是重归子宫内生命的退化状态……观众如同梦者,他一定程度上会迷恋那些恍如真实的影像。”所以,一些电影理论研究者认为:“电影的设置类似梦的设置。”[10]

雷蒙·贝卢尔则提出了电影放映和催眠之间的关系,认为观众被催眠了,因为“在电影放映和催眠时,暗示皆来自外部;这是一个单调的,节奏匀称的过程;在两种情况中,引入的动作(催眠时的放松和钻入电影院)都有利促成超感知状态和‘入睡’状态”[11]

拉康以认同理论说明主体和象征域之间的关系:“初级认同,即主体与自己在镜中的影像的认同,是构成主体的想象域的因素。在这种初级认同模式中,视觉活动具有重要作用。”[12]《电影理论与批评辞典》对此解释道:“通过认同机制,艺术可以唤起欲望和焦虑,也可以产生迷惑力。”

无论“囚徒”“催眠”“迷惑”,都表明了一种灵魂受控的状态。

能够控制灵魂的是什么?

在《墨水镜》的故事里,博尔赫斯在描述雅库布面对死刑的场景时写道:“他被墨水镜控制住了:根本不打算抬起眼睛或者泼掉墨水……”

通常我们认为,巫师掌控他人灵魂的方式是通过咒语,但这个场景和电影理论一起告诉我们,其实是墨水镜,即影像或者图像。那么,图像何以有这样的威力?

西方15—16世纪间的宗教改革空想家雅各布·波墨对魔法作出了如下的描述:“魔法(magia)是任何既有事物的基础……但哲学也能随意使用魔法。它还是最好的神学,因为它导向根本,实际上是真正的信仰。”[13]由此产生的魔镜便是一个“奇迹之镜”,他在其中凝视万物的存在。这解释了“墨水镜”(魔镜)产生之由来。由此我们得知,魔法的神奇力量与信仰有关。

在《电影史》(2001)中,戈达尔说:“影像将在复活的时刻到来。”意大利哲学家吉奥乔·阿甘本在引述这句话时解释说:“一个人将通过图像得到拯救,并且观看一个人的图像也意味着得救。”[14]这同时也意味着,影像获得了西方宗教中的弥赛亚的权力。但“墨水镜”是惩罚,而这里认为图像是拯救,这里面有矛盾吗?其实不矛盾——“在犹太传统中,弥赛亚降临的日子既是一个人所最欲求的、也是他最害怕的”[15]。欲求是希望获得拯救,害怕是担心被惩罚。博尔赫斯在《墨水镜》里告诉我们:神的手里有两把钥匙——宽恕与惩罚。

那么,影像是怎样获得弥赛亚的权力的?吉奥乔·阿甘本指出:“通过蒙太奇。”并分析道:“蒙太奇之所以可能的条件是什么?这正是戈达尔要表明的东西。这些条件至少有两个:重复(repetition)与中止(stoppage)。”[16]

我们又该如何理解这两个概念?

首先,第一个条件——重复:“重复,就其自身而言,是对不存在之物的记忆。”由此,便引出阿甘本关于电影的定义:“对不存在之物的记忆。”不存在之物何以会有记忆?这便是图像经由蒙太奇获得的权力或权威——电影将重塑个人、民族或国家记忆。久而久之,我们便活在虚幻的影像里,以为环绕在我们周围的一切都是真的,最后,有可能像道林的画像那样,变得日渐扭曲而不自知。电影《移魂都市》(1998)里,一个被称作异族人的外星人族群控制了城市,用化学方式来调制各种记忆,对人改头换面。被输入记忆的结果是,所有经验都不是你自己的,他们中甚至有人被多次偷换记忆,记忆代替了真实的自己,到底记忆是真实的,还是身体是真实存在的?已经无法分辨清楚。

第二个条件——“停止”——本雅明称之为“革命式中断”(revolutionary inter ruption):“诗能够停止,散文则不能。电影也把握着这种停止的权力。”[17]犹如“墨水镜巫师”,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停止,雅库布的生命终止在停止的那一刻。于是,“重复和停止在电影中形成了一个体系,它们不可分割,它们共同实现了电影的弥赛亚使命”[18]。这是影像的“革命式”使命。如果马克思的时代有电影,而他恰好又是电影大师,那么,《共产党宣言》一定是影像版的。爱森斯坦甚至打算将《资本论》拍成电影,已经完成了20页的笔记。他清楚影像的秘密。

如果仔细去看,可以发现,博尔赫斯的《墨水镜》中,还隐藏着一个时间焦虑问题,是支撑情节的核心。这个时间焦虑就是巫师的生存焦虑。他让雅库布看墨水镜奇观,真正意图到底是什么?一者是取悦于人,希望让独裁者沉迷于声色和影像中而忘记现实的问题,也就是将杀掉巫师的指令暂时搁置起来。但是,巫师的最终目的是要将自己的这个死亡问题无限期地延宕下去,即希望墨水镜能够永远困住雅库布的杀心。这样,自己的时间和生命才能延续。另一者是杀人,就是运用墨水镜的巫术,杀死独裁者,替自己的弟弟易卜拉欣报仇,因为自己的弟弟死于这个独裁者的乱剑之下。这是问题的永久性解决,而不是延宕。

那么,巫师的杀人,到底是早有图谋还是临时起意?从叙事的过程来看,似乎是临时起意,否则,展示墨水镜奇观的过程不需要如此冗长。我们看到巫师在这个过程中,不厌其烦地准备各种施法工具,又不遗余力地展示各种魔镜景观:城市街道、无穷藏宝、海洋美景、如云美女、星际景观、沙漠里的金字塔……如此拖延,无非是希望其耽于声色无法自拔。

但雅库布终于提出来,想要看一次杀人的场面,并且在看到刽子手后,突然被唤醒一度沉睡的现实指令:“下次我就是要让他来取下你的脑袋。”这样,时间焦虑不能得到解决,生存问题随之变得紧迫,证明奇观展示终有穷尽时,仅仅以影像来延宕自己的生命终不可得,于是,必须启用“墨水镜”背后隐藏的另一重功能:死亡。

由此揭示了“墨水镜”的双重功能——娱乐和死亡。两种功能合为一体,方为“墨水镜”的终极秘密。

在《墨水镜》故事的最后,博尔赫斯宣称——

“荣耀归于不朽的神,他手里握着无限宽恕和无限惩罚的两把钥匙!”


[1] 关于墨水镜故事引文均引自《博尔赫斯全集·恶棍列传·双梦记及其他》,王永年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2] [阿根廷]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口述》,黄志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49页。

[3] [意]费德里科·费里尼:《拍电影》,倪安宇译,南海出版公司2017年版,第116页。

[4] [英]斯塔斯:《批评的希腊哲学史》,庆泽彭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4页。

[5] [英]斯塔斯:《批评的希腊哲学史》,庆泽彭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5页。

[6] [德]恩斯特·布洛赫:《梦工厂或另一个透明的世界》,梦海译,[德]西奥多·阿多诺等《电影的透明性:欧洲思想家论电影》,李洋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53页。

[7] 程季华主编:《中国电影发展史》,中国电影出版社1963年版,第4页。

[8] [英]苏珊·海沃德:《电影研究关键词》,邹赞、孙柏、李玥阳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21页。

[9] [法]雅克·奥蒙、米歇尔·玛利:《电影理论与批评辞典》,崔君衍、胡玉龙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90页。

[10] [法]雅克·奥蒙、米歇尔·玛利:《电影理论与批评辞典》,崔君衍、胡玉龙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67页。

[11] [法]雅克·奥蒙、米歇尔·玛利:《电影理论与批评辞典》,崔君衍、胡玉龙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13页。

[12] [法]雅克·奥蒙、米歇尔·玛利:《电影理论与批评辞典》,崔君衍、胡玉龙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21页。

[13] [爱尔兰]杰拉德·汉拉第:《灵知派和神秘主义》,张湛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3页。

[14] [意]吉奥乔·阿甘本:《戈达尔的电影》,李洋译,[德]西奥多·阿多诺等《电影的透明性:欧洲思想家论电影》,李洋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89页。

[15] [意]吉奥乔·阿甘本:《戈达尔的电影》,李洋译,[德]西奥多·阿多诺等《电影的透明性:欧洲思想家论电影》,李洋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89页。

[16] [意]吉奥乔·阿甘本:《戈达尔的电影》,李洋译,[德]西奥多·阿多诺等《电影的透明性:欧洲思想家论电影》,李洋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89页。

[17] [意]吉奥乔·阿甘本:《戈达尔的电影》,李洋译,[德]西奥多·阿多诺等《电影的透明性:欧洲思想家论电影》,李洋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90页。

[18] [意]吉奥乔·阿甘本:《戈达尔的电影》,李洋译,[德]西奥多·阿多诺等《电影的透明性:欧洲思想家论电影》,李洋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9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