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电影——移魂术
据具有幻想和神秘主义气质的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布洛赫(他认为幻想、艺术和乌托邦主义是马克思主义不可缺少的“暖流”)介绍,19世纪的时候,人们开设了一种叫“皇帝全景”的独特的视觉娱乐场所:“访客坐在按预定路线旋转的立体观测的观剧望远镜前,镜子后面展现来自五湖四海的彩色照片,一声铃响过后,这些照片一幅幅相继消逝。”[6]这便是现实世界里的“墨水镜”。现在人们把这种“皇帝全景”视作电影艺术的前驱。
但是,另一些电影学者认为电影的起源更早,中国灯影戏为电影术之先导。巧合的是,灯影戏的发明似乎也和巫师(方士)有关。宋代高承在《事物纪原》中写道:“故老相承,言影戏之源,出于汉武帝李夫人之亡,齐人少翁言能致其魂,上念夫人甚,无已,乃使致之。少翁夜为方帷,张灯烛,使帝他坐,自帷中望之,仿佛夫人像也,盖不得就视之。由是民间有影戏。”[7]李夫人之真假不论,这至少证明了灯影戏起源于招魂术。
据说默片女王玛丽·璧克馥第一次看见银幕上的自己,大哭起来。人们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影像脱离肉身在另一个空间里存在,常识被颠覆,对现实世界的观念由此发生动摇。人们不能判断那另一个我是否有自己的生命,就像晚清时期中国人第一次面对摄影术时的怀疑,认为那是自己的灵魂被摄走。人们通常认为这个世界上只能有一个自己存在,而出现另一个自己,那一定是从自己身上分裂出去的,属于自己的一部分。一个完整的生命体被分走了若干份,作为本原的“我”自然会变得衰弱,甚至走向死亡。
通常,我们认为“墨水镜”是一种幻术,“墨水镜”里的万千景观都是幻景,虽有其本体存在,却只是实体的投射,如海市蜃楼,不可触摸,不具有实质性意义。幻景只能迷人耳目,不能伤及身体。
但是,镜子里的雅库布被处极刑,现实中的雅库布随即死去,证明这有可能不是幻景。
那么,巫师是如何做到的?
通常理解,巫师运用那些巫术道具,配合咒语和符录,是要将世间万物的景观召唤到眼前来,让雅库布看到。就和现在的电影人所做的工作一样。
连雅库布自己也以为是这样,所以他对巫师这样说:“等我学会本领,不需你的帮助也能召来这些形象时,将由他(刽子手)来结束你的命运。”
但显然这想法太简单,其中是否有更多种可能性?
克里斯蒂安·麦茨认为:“因为观影者被认为与凝视等同,这也意味着他在揽镜自照。”[8]
王尔德有一部名为《道林·格雷的画像》的小说,主人公道林为风流浪子,翩翩美少年,有画家为其绘制肖像,栩栩如生。他便向画像许下心愿:自己青春永葆,所有岁月的沧桑和人生的罪恶都由画像承担。从此,道林放纵欲望,日渐堕落。虽岁月流逝,其美貌依旧,画像却日复一日变得丑陋不堪。18年后,道林回顾种种恶行,良知觉悟,举刀刺向丑陋的画像,结果自己流血死去。死亡之际,其容貌瞬间变得丑恶苍老,而画像却年轻如初。
王尔德乃唯美主义先驱,此作却为象征主义经典,主题隐晦难测。但从某种意义上解读,证明图像是有生命的,母本与仿本之间可以互为生命体验。那么,回到《墨水镜》的故事,是否可以认为,巫师的巫术,是给影像施行了所谓的移魂术,雅库布由此脱离现场,亲身进入这些景观中。最关键的证据是,雅库布在墨水镜中看到的每一个场景里,都有一个蒙面人在场,而最后的死刑证明,这个蒙面人就是雅库布本人。说明那些幻景都真实存在,“也就是说,进入了我们所说的醒”。所以,对雅库布来说,墨水镜中的幻景才是身临其境的现实,而王宫里的雅库布,只是虚幻的躯壳。巫师利用巫术,将现实和幻景调换了一个位置。
中国人关于灵魂的观念里,认为灵魂可以脱离身体自行游荡。游荡忘返或找不回身体,便是死亡。那么,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在墨水镜里的那个雅库布也是真实的雅库布——他的灵魂。面帕揭下的时候,雅库布看清了自己的灵魂,自然大为吃惊。当灵魂遭受极刑无从返回,现实的身体当然必须死去。
依赖移魂术,影像获得生命。
电影就是移魂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