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毁灭之路

《墨水镜》故事之表层语意，自然有劝诫的意味：告诫掌权者不可滥杀。但它所涉及的关于幻象与现实之间的关系问题，却有电影学方面的思考价值。

作为光影的艺术，电影的根本问题，是要解决幻象与现实的关系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电影的真实便不成立，根基便不牢固。

《墨水镜》的故事里有一个疑惑：现实中的雅库布本是个在观看墨水镜景观的观众，却何以会跑到墨水镜里去？镜子里的雅库布遭极刑而亡，雅库布的真身为何也会死去？哪一个才是真实的雅库布？

萨姆·门德斯曾拍摄黑帮电影《毁灭之路》（2002），让发福的汤姆·汉克斯扮演杀手，使他甚感吃力。倒是他的对手裘德洛扮演的变态杀手更令人难忘。这个杀手随身带着相机和三脚架，杀人时有一个嗜好——必须和他的战果，即被杀的死人合影。不料就因为这个文艺范的爱好，最后送了命，拍照时被没有完全断气的“死人”汤姆·汉克斯一枪击中，两人同时毙命。这算是对“墨水镜”故事的一个旁证——过度迷恋影像可能送命。

影片本身相当好看，其中有一个细节值得一讲：小迈克尔从小好奇父亲迈克尔·苏利文（汤姆·汉克斯扮演）的职业，一次跟踪父亲，发现是去跟人谈生意，但是是拿枪和人谈生意——原来父亲是杀手！这次生意没谈成。生意不成人即亡！小迈克尔趴在墙洞里亲眼看见父亲杀人，慈父形象在子弹横飞中灰飞烟灭。第二天，小迈克尔放学晚归，未进家门，便听到家中传来枪声，母亲和弟弟倒卧血泊。小迈克尔躲在门后，与杀手狭路相逢。两人隔门相望，赫然发现，此人正是父亲的搭档，因为发现小迈克尔的跟踪，奉老大之命前来杀人灭口。双方就这样隔着玻璃门相望几秒，然后，杀手伸出右手——按常理，此时，手里应该握着一把枪，斩草除根。可是，杀手居然空手，拿手去抚弄自己的头发。原来，他把玻璃当镜子，伸手整理起自己杀人时弄乱的发型（这又是一个过度迷恋影像而最终自我毁灭的人）。小迈克尔得以藏身门后，与死神擦肩而过。

相隔一扇玻璃门，小迈克尔看见死神，杀手看见自己的脸；小迈克尔看见的是真相，杀手看见的也是真相。但其中必有一个为幻象。《毁灭之路》的这个场景，足显导演场景构思之用心。但笔者以为，这个场景更体现了电影对这个世界譬喻之精妙：我们以为看见的是真实世界，其实可能是某种镜像，又或者现实世界是镜像，影像才是真相。

大导演费德里科·费里尼一度和异能人士来往频繁，他在自己的回忆录里提到，他认识一位叫古斯塔夫·阿道夫·罗尔的人，是意大利著名通灵人——“据传有照片可证实他曾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两个地方”[3]。这岂不就是博尔赫斯所描述的“墨水镜”现象吗？

假如这样的分身术是真的话，那么，我们要解决的问题便是：何为实体？何为幻象？

古希腊哲学家巴门尼德认为：“感觉的世界不是真实的，是虚伪的，只不过是一种幻象，并不存在。”[4]我们身处一个“虚影幻象的世界”。希腊哲学史家斯塔斯认为这一理论“实为一切理想主义（唯心主义）的根本思想”[5]。

如果说，现实的世界是不真实的，是被我们感觉出来的，或者说，一切都是幻想的产物。那么，真实的世界在哪里呢？影像是真实的吗？在《墨水镜》的故事里，雅库布之死似乎表明：影像更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