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 第二夜 最后一夜(村上龙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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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香煎多久肥牛排 配香草风味粗芥末 Entrec?te de Taku poêlée aux fines herbes

这道菜的特色是用佐贺县多久地区的肥牛特制的牛排。牛排经烤炉烧烤之后,添加少许法国粗芥末、嫩葱、茴芹、香芹、百里香,再上烤炉焖烤。上等牛排加香草风味,口味圆润。

吉村见到我的身影便矮身跑了过来,坡道很陡,他平时连走路都摇晃不稳,跑起来更是跌跌撞撞,让人为他揪着心。实际上他也跌倒过,来到汽车站时脸上和膝盖都流出血来。

“阿健,今天我的打扮是《西区故事》查克里斯的做派,你看怎么样?”

吉村出现在汽车站时脸色铁青,似乎会立即吐血或呕吐出五脏六腑一命呜呼一般,他张开双臂,略微弯腰,双腿交叉,打着响指,嘴里不断嘟囔着:“酷,真是酷,太酷了。”今天是梅雨季节里炎热的周末,吉村却穿着一条破旧的条绒裤,上身是一件粉色开襟衫,赤脚穿着一双快要掉底的黑皮鞋。当时不叫条绒而是叫灯芯绒,他的裤子看上去左右长度不同。那并不是裤脚的长度不同,而是吉村左右腿因为受伤和残疾弯曲不直,因此左右长度不同。

“查克里斯?”我大声叫道。

“是啊。”吉村点头说道。这种大热天,呆立不动都会满身大汗,衬衫贴在身上,但吉村却没有一丝汗水。他曾经说过:“我从来不出汗,我不记得出过汗。”我想大概他的身体没有新陈代谢功能。

“和查克里斯一样吧?”

吉村笑嘻嘻地打着响指问道。条绒裤子和肥大的皮鞋以及大概是他奶奶二战前穿的粉色开襟衫,另外还有吉村超现实的歪扭的脸庞和身形,不用说和当时的大明星没有丝毫相似之处,简直就是不同种类的生物。但吉村反复追问我是不是很像,我迫于他的追究,便随声附和表示赞同。吉村不但不像乔治·查克里斯,他和谁也不像,说他不是人,是一个机器人的话,幼儿园的孩子们也许会真的相信。

不久,公共汽车来了,车体上涂着乳白色和橘黄色。它可以把我们带到闹市区,在我们的心中象征着幸福和兴奋。

那时公共汽车上还有票务员。佐世保市经营的公共汽车的票务员穿着深蓝色的制服,脚穿平跟黑皮鞋,脖子上挎着敞开大口的塑料皮包。“下一站是松浦町,有下车的吗?”“谢谢各位乘车,下车请出示车票。”除了报站名,还要卖票,用钳子在车票上打孔。尽管工作很平凡,但当时妇女很少在外工作,因此对于吉村这种好色且崇拜制服的人来说,票务员也和护士一样属于自慰的对象。“太棒了!今天从一开始就很运气。”吉村胳膊肘捣了我一下,用下巴示意我看正在为车票打孔的票务员。吉村瘦弱尖细的下巴显示的方向那边有一个微胖的娇小女人,她肤色白嫩,嘴涂口红,留着长指甲,嘴里嚼着口香糖。“啊,心里痒得慌。”吉村说着,抓住吊环不停地扭动着腰和屁股。涂脂抹粉的票务员当时十分罕见。“没错!”吉村暗暗点了一下头。

“我听说有一个公共汽车的票务员每天晚上和中意的乘客去中央公园约会,在长椅上野合。”

这家伙究竟听谁说的?我很吃惊。吉村向走到眼前的描眉打粉的票务员搭讪。

“你好,今天天气不错呀。”吉村笑呵呵地说道。但那个女票务员没有理睬他,只是在我们的车票上打了一个小孔。对方是个成熟的女人,浑身飘散着女性的芬芳,吉村不会因为对方不理睬自己便会作罢。

“哎呀,真香呀,大姐,你用的是资生堂的香水吧?”

听到资生堂这个词,女票务员回过头。

“你知道?”

吉村点头说道:“知道,当然知道,我一闻就知道。”说着他又凑前半步。票务员背对着我,站在我眼前,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脖子上白粉和皮肤之间的界线。那不是一条直线,而是像密西西比河和亚马孙河一样蜿蜒曲折,我想大概是流汗造成的。他们两个人身高几乎相同,随着汽车在蜿蜒的坡道上不停地摇晃,面对面对视了片刻。天上阴云密布,车内十分昏暗,吉村土灰色的脸色也不太显眼,相反地,他的笑容和粉色开襟衫也许会给票务员留下清新的印象。“你还是初中生吧?”票务员问吉村。吉村回答道:“初中生怎么了?我下面那家伙的头已经露出来了,家里只有一个奶奶,晚上什么时候都可以去中央公园。”

“你为什么和吉村那么要好?”

青木美智子问道。她的话打断了我对往事的回忆。当时那个身材丰满的女票务员听到中央公园就脸色突变,瞪了吉村一眼,从我们身边走开了。那个时代还没有情人旅馆,夜幕降临之后,公园和海边以及山里便是男女野合的地方,但那个女票务员是不是那个每晚在公园和人约会的人则值得怀疑。

“你们俩总是凑在一起玩。”

“那倒是没错。”我含糊应了一声,思考着自己和吉村之间到底有什么交情。

“当时你已经加入了棒球队,应该还有很多其他朋友吧?”

听青木美智子这么说,我点了一下头。吉村没有什么朋友。有一个老师召集五六个学习跟不上班的学生,组织他们修剪校园里的花草树木,吉村也是其中一员,他经常向我抱怨说那些活动很无聊,想脱离那个小组。“阿健,那不是好人应该干的。你看,人不是也把不生蛋的鸡凑在一起吗?这和那个一样。”

“不知为什么,我和吉村在一起的时候有一种安心感。”我刚对青木美智子讲完,正餐端上来了。这道菜是香煎佐贺县多久地区出产的肥牛排,配香草风味的粗芥末。

“真好吃。”

青木美智子将盘子里的一片牛排切成两半,放进口中,就像忘却以往的所有一切一般,低声说道。她并不是自言自语,也不是对我说的,“真好吃”这句话似乎和呼吸一样自然吐露出来。嚼了一口多久牛的肉排,我也哑口无言了。我本想谈起一些吉村的故事,但话还没到喉咙便消失得无踪无迹。

直到咽下最后一片牛排,我和青木美智子始终沉默无语,连感叹声都没有。我抿了两口法国勃艮第特产的红葡萄酒,思考了品味美食时忘记交谈的原因。牛排上配有粗芥末的辛辣和香草的芬芳,放入口中咀嚼的瞬间却只有牛肉本来的味道,其他都消踪匿迹了。当时,我脑海中浮现出有关吉村的本质性的问题,想告诉青木美智子。主要的意思是和吉村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最有信心,但是口中和喉咙里扩散开来的牛排的美味,十分清晰地甚至可以说十分灼烈地产生出一种快感,割断了我的思考和语言能力。我们听音乐时偶尔也有这种体验,当然这种场合的音乐必须有一种哀伤的优美旋律。

“这种牛排,我第一次尝到。”青木美智子终于开口说道。

“我也是。”我们不约而同朗声大笑。

“怎么说呢?”青木美智子接着说道,“怎么说呢?我觉得这不仅仅是一块牛排,而是一条生命,或者可以说我们正在吃活生生的、十分珍贵的东西。”

“我呢,”我一口喝下红酒说道,“我呢,我吃牛排的时候正在想一些怪事,那就像芥末和香草能衬托出牛肉原有的美味,我觉得我们见各种人时会表现出不同的人格,其实并不是变得奇怪或者不奇怪。比如我和你聊天的时候,就和自己的儿子聊天的时候不同,这是不是不好理解?”

“有点模模糊糊,但是我能明白。”青木美智子说道,“我也一样,我和你见面的时候,就和同家里人在一起的时候不一样,这和这个餐厅非常豪华或者你是名人没有关系。”

“这是因为我们只有通过别人对自己的印象来判断自己。我吃这块牛排的时候突然想到这一点。不过,这个味道实在太完美了,所以思考这个行为本身都显得很愚蠢……”我突然感到很紧张,品酒师为我添了红酒,我一口喝下一半。主菜已经上完,红酒也使我们有几分醉意,我和青木美智子之间的空气也顿感温馨许多。我感到和这个初恋的女子时隔二十多年再次重逢,只要能注视着对方就心满意足了,其他都不必介意。我吸着香烟,在云雾缭绕之中盯视着青木美智子的面容,熟悉的大眼睛、嘴角以及下巴的轮廓等往昔的记忆还留在她的脸上。这时,喉咙深处的粗芥末的辛辣突然勃发,随之,脑海中牛排的美味通贯全身,顿时,自己沉浸在不可名状的伤感之中。我感到似乎一种生命的余韵变为伤感逆发出来。初中时代的青木美智子的面容、声音甚至动作的鲜明记忆伴随着声音掠过眼前。那是十四岁时的青木美智子,她双臂抱着笔记本和教科书,从教室门口探出上身,略微低着头,用试探性的眼光看着我。“矢崎,圣诞节女生准备聚会,你能不能借给我披头士或者隐士合唱团的唱片?”十四岁的青木美智子说道。那个图像久久没有消失,让我有一种强烈的伤感。我深切地感到失去的光阴永远不会再来。

“你怎么了?”青木美智子略微皱着眉头注视着我。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你初中时代的样子,让人特别怀念。”听我这么说,青木美智子面庞浮现出两个酒窝,然后低声说出“伤感”二字。

“你有时也会伤感,出人意料。”

“哪里,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爱伤感的人。”我这么说,“所以我拼命做事让自己来不及伤感。”

“想一下吉村不就行了吗?”青木美智子始终微笑着说道。

是的,吉村是个不可思议的朋友,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心情很轻松,就连我这个初中生都觉得自己很有自信。在那个闷热的梅雨季节的周末,我们在百货店前面走下公共汽车,穿过商业街,来到酒吧和小酒馆聚集地带的一个角落里的小电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