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法式烤加拿大龙虾 配菠菜 Gratin de homard de Canada aux épinards
将龙虾放入高汤(用芳香气味的蔬菜和香草、白葡萄酒等制成),慢火微煮片刻,保持虾肉富有弹性。菠菜用黄油和蒜片爆炒。龙虾加蛋白上锅煎烤,烤后颜色艳丽。
美国中学生叫嚷着说我们不公正,我心里说不论从地形还是政治来说本来就不公平,还谈什么公正不公正。不久,军警坐着吉普车赶来,见到他们手里的枪,中学生都害怕了。因为来了军警,校长和老师们也从校舍里跑出来,这回祸闯得出格了。在雪球里夹石头的包括我一共有三个人,都是棒球队的队员,当然里面也有练双杀的搭档滨野。对于没有亲眼见过的人来说,枪口十分恐怖。我想起了在电影中看到的各种枪毙的场面。校长是莱特湾海战的幸存者,他经常在人们面前炫耀这事,却丝毫没有旧帝国海军的威风,于是展现在我们这些生活在美军基地的孩子们面前的,又是一幅司空见惯的情景。平常大人们总是威风凛凛不可一世,见到美国大兵却点头哈腰,那光景十分奇怪,连我们这些旁观者都觉得十分屈辱。不久,校长和军警同时盯着我们,我心里揣摩着终于要开杀戒了。军警扭转面孔,枪口朝向我们,滨野吓得尿湿了裤子,只是裤子早已被雪花浸湿,不十分显眼。校长和教导老师走了过来,突然分别打了我两三个耳光,我心想只要不被枪毙,挨几个耳光不算什么。接着又被他们扇了四五个耳光,我发现军警也走过来了,不觉心里咯噔一跳,不过军警只是来制止校长他们打人。因为美国人讲究民主,虽说犯罪该受惩罚,但见到大人这么没完没了地打小孩子,大概也看不下去了。
军警站在校长和我之间,身材十分高大,简直就像个巨人。相比之下,额头光秃、臃肿肥胖的校长看上去很寒酸。军警穿着卡其色的军服,上面飘落着一层雪花,足蹬一双锃亮的皮靴,而校长身穿粗布西装,脚踏沾满泥土的人造革皮鞋,相映之下,谁是战争的胜者,谁该是这个世界上天生的强者,对于一个十三岁少年来说也是一目了然。
不久,军警用非常简单的英语问我:“是你干的吗?”
我极力忍耐着,避免恐惧心理显露出来,略微点了一下头。
“你为什么要用石头?”
“因为我们这里地势低,那边在山坡上面。”我回答时尽量避免出现语法错误。
“这是游戏,是男孩子之间的游戏,但是打伤了对方,我想从心里道歉。”我注视着军警的双眼,忍耐着声音的颤抖和膝盖的哆嗦,表达了上述的意思。这时操场上聚集了一百多个师生,周围鸦雀无声,连咳嗽的人都没有,只有雪花无声地飘落在人们的头发和肩头上。
“明白了。”军警说道,“我会把你的话转达给受伤的孩子。”
“那时,大家都为你揪着一颗心,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老师马上手指着你。那个时候,校长也马上看着你,大兵也马上走到你那里。到底是为什么?”
话音未落,下一道菜端到青木美智子的面前。这道菜是法式烤加拿大龙虾配菠菜。
“谁也没有去告状说是你干的。”
“我呢,怎么说呢,是那种容易挨骂的类型。”我吃着龙虾说道。龙虾有一种独特的口感,当然如果火候过大,那种口感就会消失。据说青木美智子是第一次吃龙虾,我便为她讲解龙虾的形状和颜色。“其实就像大个的沼虾。”我嚼着龙虾,一瞬间忘记了那个下雪天,思考着人对他人施加影响的问题。我不仅写小说,还导演电影。我见过许多女演员,有时候会思索她们的个性。女演员实际上是一种非常特殊的职业,她们和歌剧演员以及舞蹈演员不同,始终需要某种精神上的支柱,有时候是私生活中的情侣,有时候是一起工作的导演,有时候还可能是波斯猫和宠物狗,但一旦依附这些精神支柱,她们就会丧失昔日的光彩,也就像烤得火候过大的龙虾。那样的龙虾已不再是龙虾,而是另外一种东西。
“什么是容易挨骂的类型?”
“大家都知道我无论怎么挨骂都挺得过去,精神上不会受到刺激。”
“现在想起来,你当时的确总是挨骂,我有时觉得奇怪,你好像是故意捣蛋,等着挨骂,但好像和故意出风头又不太一样。”
“是啊,其实我挨骂之后比一般人更不好受。”
“那可看不出来。”
“真的,其实我更喜欢被人表扬。”
“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为什么要故意捣蛋去找骂呢?”
“有时我忍耐不住。”我答道。
“谁都有那种时候,不是吗?我想你也一样。不过,你对于什么忍耐不住?”
“如果能够简单讲出来的话,”我说道,“我也许就不会写小说了。”
“这话有点故弄玄虚。”
青木美智子笑了,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们快吃完烤龙虾时,才发觉菠菜中散发着一种大蒜的香味,而且,不是从自己盘中的菠菜,而是从盘子的另一侧飘来了这股香味。芬芳的气味简直不可思议,淡薄的气味往往和某个记忆联系在一起。
“那天,你后来又挨打了吧?那个美国大兵走后,是不是又被老师们打了一顿?”
军警乘吉普走了,不知为什么校长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回校舍,教导员和其他几个老师围了过来,骂道:“你这个笨蛋!”“总给我们惹祸。”“如果对方眼瞎了怎么办?”不但对我推推搡搡,还扇我的耳光。我那时心里想:大家都是日本人,可这帮家伙在持枪的外国人面前不敢保护我,等人家走了还要揍我,这帮家伙,死也不能相信……
“我想起来了,那个时候,我突然发现吉村站在我身后,我转过头时,见到吉村在嬉笑。”
“嬉笑?”
“是啊。我问他你笑什么,你猜他怎么说?”
“不知道。”我回答道。我根本不知道青木美智子和吉村之间有过那种对话。
“吉村一直嬉笑着说‘青木’。对了,他总是流着鼻涕,说话时鼻音特别重,还记得吗?他当时带着鼻音说:‘阿健绝对不会服软的。’他对我这么说的。”
吉村很喜欢看电影,我们经常谈起凯瑟琳·德纳芙、克劳迪娅·卡汀娜,还有莫尼卡·维蒂。当时乡下的初中基本上禁止看电影,暑假和寒假只允许去看几部指定的“认可电影”。所有的初中都有这种规定,穿学生制服不能进电影院,我和吉村总是换上便服,只要有零花钱就去电影院。
吉村爱看的电影是世人皆知的大牌明星主演的情节悠长、耗资巨大的好莱坞大片,尤其喜欢当时流行的七十毫米宽银幕电影,他总是对我说:“喂,阿健,这个电影是宽银幕的。”
我除了日本电影以外全都喜欢,我们两人的共同爱好是当时流行的人称“黑夜”系列的色情纪录片。当时雅克佩蒂导演的《世界残酷奇谭》风行一时,后来又以《欧洲之夜》为首,出现了许多同类的纪录片。其中大多数以夜总会表演和各国的奇特风俗习惯以及变态的性风俗为主题,很多都是胡编乱造,比如在意大利阿尔卑斯山的某个地区,阉割羊的时候要由处女用牙咬断,高加索地区的某个村庄里男子成人时必须一口气生吞五十个生鸡蛋,安第斯山脉秘鲁一侧的某个小城镇结婚初夜时人要和动物杂交。这类影片制作十分粗糙,更有甚者,有时候高加索的村民和安第斯的登山向导由同一个演员扮演。
现在已经忘记了片名,记得有一部描绘性风俗的纪录片在一个小酒馆密集地区的肮脏小电影院里放映时,正好是梅雨季节的一个周末下午,我们决定一起去看。
我们总是在公共汽车站见面。佐世保仅有的一点平坦地方都被美军占领,几乎所有的人都住在半山腰,要去闹市区必须走下一段很长的山坡,回来时再喘着粗气原路爬上来。
那天没下雨,但眼前云霭雾罩,湿度很大。不过,为了去看禁片,两个初中生心情激动,哪里还在乎空气湿度大小。我对母亲撒谎说去图书馆看书,吹着口哨走出了家门。到汽车站的路都是台阶或坡道,先要走下右边邻接墓地的台阶,来到狭窄的坡道,再经过鞋店。鞋店不大,橱窗里陈列的样品很少,店主很喜欢小孩,长脸像个斑马,主要以修鞋为主。当时整个日本比现在贫穷得多,但依我所见,百货店里还是有各种新鞋出售,能以修鞋为生简直不可思议。我曾经替父亲去取修好的鞋,修理费是两百五十日元。当时我想:一天会有多少人来修鞋呢?但那个长脸店主从我们早上上学直到夜深人静,始终围着厚布围裙,在一个倒立的烙铁形状的台座上换鞋衬,或者切削皮革,我经过鞋店时总会闻到一股鞋油和皮革的气味,长脸店主热情地向孩子打招呼:“阿健,早上好!路上小心汽车。”
过了这家鞋店,直到汽车站是一条笔直的坡道,因为坡度很大,很少有汽车通过。在半路上回首一望,眼前的视野顿然开阔,直通山腰的小道尽收眼底。我总是在那里驻足片刻,等待吉村摇晃着走下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