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侧面:《民族文学研究》三十年论文选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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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融合与中国古代白话讲史小说

李炳海

中国古代白话小说主要有“小说”和“讲史”两类,“小说”是讲唱灵怪传奇、神仙妖术、公案胭粉方面的故事;“讲史”则是以古代史书为基础加以敷衍,讲说兴废征战之事。从民族融合的角度研究中国古代白话讲史小说,会对它的起源得出全新的认识,并有助于全面把握中国古代文学发展的特殊规律。

先有白话讲史活动,后有白话历史小说,白话讲史小说源于口头讲史,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不言而喻的道理。但是,白话讲史活动是伴随民族融合而发展起来的,这一点却长期被人们所忽视,因此一直没有找到中国古代白话讲史小说的真正源头。秦汉以后,中国古代较大规模的民族融合共有四次,即十六国北朝,唐末五代,金、元时期,清王朝。这几次民族融合,有的长达几百年,短的也在百年以上。民族融合时期,北方游牧民族或入主中原,或统治全国,建立了各自的封建王朝。他们的到来,促进了讲史活动的发展,从而为中国古代白话讲史小说的产生和发展创造了必要的条件。

在民族融合过程中,进入中土的北方游牧民族都刚刚脱离原始社会,在开始阶段还没有文字,只能以口耳相传的方式交换信息,保存历史资料。建立北魏王朝的鲜卑拓跋氏居住在漠北时,“不为文字,刻木纪契而已。世事远近,人相传授,如史官之纪录焉”(《魏书》卷1)。太武帝拓跋焘神麚年间(428~431),才开始设立史官,这距他建都平城(今山西大同)已30年。在此之前,鲜卑拓跋氏的历史都是靠口头流传保存下来的。女真族是在完颜阿骨打建立金国后创立自己的文字,于天辅三年(1115)颁布实行。阿骨打时代以前借用过汉字、契丹字,在未和汉人、契丹发生大规模交往时,“无文字,赋敛科发,刻箭为号,事急者三刻之”(《大金国志》卷39)。他们是以特制的记号传达简单的信息,只有刻写标志,没有成形的文字,以往的历史只能靠口头流传。蒙古、满族的情况也大体如此,蒙古文字的颁行是元世祖至元六年(1269),满族创立文字开始于1599年,他们创立本民族文字都是进入民族融合阶段以后,并且迈入了文明社会的大门。北方游牧民族在开始阶段是以口耳相传的方式保存历史资料,由此形成了他们讲史、听史的习惯,即使在进入中土之后,这种习惯作为历史传统依然继续存在。“宗翰好访问女直老人,多得祖宗遗事。”宗翰是女真皇族,他通过寻访遗老,请他们讲述,搜集了许多本民族历史资料。金太宗天会六年(1128),“诏书求访祖宗遗事,以备国史”(《金史》卷6)。这是由朝廷颁布命令,动员组织人力通过讲史、听史了解祖宗遗事。女真族的这种做法在北方游牧民族那里具有普遍性,他们都把讲史、听史的原始遗风带到了中土。这些游牧民族以口耳相传的方式掌握本族的过去,同时,由于历史的惯性,他们也用这种方式熟悉汉民族的历史。他们了解历史主要不是靠自己阅读,而是依赖他人讲述;不是借助于书面文字,而是用口语传达。当然,他们采用这种方式熟悉汉族历史,还是由自身的文化素质决定的。民族融合初期,游牧民族的汉化程度不高,直接阅读汉文历史典籍还有困难,这就需要由别人进行讲解。总之,游牧民族口耳相传原始遗风的保留,再加上民族融合中出现的语言文字障碍,使得讲史听史成为普遍的社会风气。在游牧民族建立的各个政权中,都设有专门的讲史人员。十六国时期后赵的开国君主石勒原是羯族小帅,“勒雅好文学,虽在军旅之中,常令儒生读《春秋》《史》《汉》诸传而听之”(《太平御览》卷120)。这里所说的读,实际也包括白话讲解。石勒生于农家、长于行武,如果是照本宣科,把《左传》《史记》《汉书》等典籍原原本本地照读,那么他是无法听懂的。据文中记载,听到郦食其劝刘邦立六国的后代为君,石勒大惊,认为失策。听到张良阻止了这一计划,他又赞叹不已,感到高祖赖有此人。显然,假若儒生不是白话讲解,石勒对历史的了解便不会如此透彻清晰。五代唐明宗李嗣源出身于沙陀族平民,他曾教训儿子李从荣说:他喜欢听儒生讲经义,很能启发心思。《春秋》《左传》等历史著作在古代都被列为经典,李嗣源所说的儒生讲经义,其中就包括白话讲史。他作为将家子弟,乐意听人讲史。蒙古贵族在进入中土之后设有专门的说书秀才,由硕学宿儒充任。焦养直是位儒生,元世祖忽必烈把他从真定路儒学教授超拜典瑞少临,“入侍帷幄,陈说古先帝王政治,帝听之,每忘倦”。忽必烈原来轻视汉高祖刘邦,经焦养直从容开导,元世祖改变了自己的看法,“由是不薄高帝”(《元史》卷165)。元仁宗为皇太子时,周伯琦曾为他说书。周伯琦是位著名学者,“博学工文章,尤以篆隶真草擅名当时”(《元史》卷187)。为蒙古贵族说书的除汉族士人外,还有汉化程度很高的少数民族文人。贯云石又名小云石海涯,畏兀儿人,他文武兼备,是元代著名作家。元英宗为皇太子时,贯云石曾是他的说书秀才。在民族融合过程中,进入中土的少数民族贵族大多都要聘请儒生讲史,由此不难设想,从事白话讲史的人员在数量上一定是非常可观的。白话讲史,代代有之,但它成为中国古代文明社会风靡朝野的普遍现象,却是在民族大融合中开始出现的。

如果把民族融合时期的讲史活动和古代的白话讲史小说加以比较,就会看出二者之间极其明显的渊源关系,古代白话讲史小说是由讲史活动发展而来的。

讲史活动并不是泛泛地复述历史,而是根据听讲人的特点和政治上的需要决定宣讲内容,一般多讲有关国家命运的兴衰治乱大事。崔玄伯是北魏道武帝拓跋珪的重要谋士,“太祖常引问古今旧事、王者制度、治世之则。玄伯陈古人制作之体,及明君贤臣,往代废兴之由,甚合上意”(《魏书》卷24)。崔玄伯向拓跋珪讲述的不全是历史故事,但它占有很大比重。他讲过《汉书》所载娄敬劝汉高祖以鲁元公主远嫁匈奴一事,拓跋珪听过后,嗟叹良久。从此,鲜卑公主大多与周围各少数民族和亲,朝臣子弟虽各族美彦亦不得尚。元仁宗即位前曾身处逆境,出居怀庆,陈颢作为说书秀才随行,“日开陈以古圣贤居艰贞之道”(《元史》卷177)。讲史活动的内容是严肃的,所选取的题材是重大的,古代白话讲史小说也是如此,它“讲说前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耐得翁:《都城纪胜》),《三国演义》《水浒传》等白话讲史小说名著,都是内容严肃、题材重大。就此而论,伴随民族融合而兴起的讲史活动,为古代白话讲史小说在选材方面做了准备,讲史活动对史料的筛选原则,被白话讲史小说所继承。

民族融合中兴起的讲史听史不是严格意义的艺术活动,但它却产生审美效果。后赵的石勒听讲后既忧且喜,北魏拓跋珪嗟叹良久,元世祖忽必烈则忘掉了疲倦,这都是已经进入审美境界,是讲史所激起的情感体验。相威是元代蒙古贵族,“喜延士大夫听读经史,谕古今治乱。至直臣尽忠,良将制胜,必为之击节称善”(《元史》卷128)。相威是一位易动感情的人,但讲读经史能使他击节称善,说明讲读活动具有审美价值。完者都是元代西域人,定居中土之后,经常听人讲史。“听读史书,闻忠良则喜,遇奸谀则怒。”(《元史》卷131)讲史在完者都内心激起的是善恶感,同时也是审美体验,这和白话讲史小说所产生的效果是相同的。罗烨在谈到艺人讲史时写道:“说国贼怀奸从佞,遣愚夫等辈生嗔。说忠臣负屈衔冤,铁心肠也须下泪。”(《醉翁谈录》甲集)这是说艺人讲史产生了强烈的感染力,引起听众的共鸣。一者是封建士大夫讲史,一者是民间艺人说书,但它们所产生的效果却基本相同。从社会功用方面来看,讲史活动也是古代白话讲史小说的先驱,前者是后者的准备阶段,后者是前者的进一步发展。无论是士大夫讲史,还是艺人说唱历史故事,它们所引起的主要是嗟叹或赞赏,从审美角度来说,产生的是崇高感。就此而言,讲史活动又为白话讲史小说奠定了基调,它主要是表现壮美,优美则处于次要地位。另外,从审美效果可以推逆艺术表现手法,既然士大夫讲史使听讲的人击节称善、为之动容,宣讲者一定是饱含情感,绘声绘色,语言通俗,声调动听。所有这一切,又都为艺人讲史提供了艺术上可借鉴的因素。

讲史的士大夫和民间的说书艺人不是隔绝的,而是彼此影响的,有时甚至可以一身而二任。据《梦粱录》载:“又有王六大夫,元系御前供话,为幕士请给,讲诸史俱通。于咸淳年间,敷演《复华篇》及《中兴名将传》,听者纷纭,盖讲得字真不俗,记问渊源甚广耳。”这位王六大夫先是侍讲幕客,系朝廷官员,后来却成了艺苑中的讲史名家。文中讲的是南宋的事,但由此不难推想,既然民族融合时期有数量众多的官方讲史人员,他们中的一些人,尤其是社会地位较低的说书秀才,完全有可能成为白话历史小说的讲唱者,这种人才流动现象不会是个别的。所以,讲史活动又为古代白话历史小说做了人才方面的准备。

与民族融合相伴随的讲史活动,是中国古代白话讲史小说的主要渊源,认识这一点对于揭示中国古代文学的发展规律有重要意义。白话讲史小说是一种通俗的文学样式,开始阶段主要是口头讲唱。文学发展的一般规律是由通俗到典雅,由口头到书面。白话讲史小说既然是通俗的、由口头讲唱发端的,照理来说,它的产生应该较之辞赋、骈文等更容易,出现的时间应该更早。但事实恰恰相反,中国古代白话讲史小说在汉魏六朝之前一直没有出现,只是经历了十六国北朝的民族大融合之后,它才开始萌芽、成长,滥觞于唐,兴盛于宋,成熟于民族大融合的元代。怎样理解这种奇怪的现象呢?只有从民族融合的角度观察问题,才能作出科学的判断。对于曲子词、散曲的起源问题,学术界已有定论,一致认为它们是各少数民族乐曲传入中土在文学样式上引起的变革,是民族融合的产物。对于中国古代白话讲史小说,也完全可以断言,它是民族融合中讲史活动蓬勃发展的结果,是讲史活动的派生物。民族融合为白话讲史小说的出现创造了条件,白话讲史小说的产生、发展经历与民族融合的进程是吻合的。

与民族融合相伴随的讲史活动及白话讲史小说的出现,弥补了中国主体民族的某些先天不足,对中国古代文学的发展具有重大意义。中国和希腊都是文明古国,古希腊很早就产生了不朽的荷马史诗,而中国主体民族文学却迟迟没有出现类似作品。只是当《三国演义》等白话讲史小说巨著问世后,才算真正有了民族的史诗。中国和希腊古代文学在门类上的这种差异,能够从民族文明化的进程上找到答案。荷马史诗公元前9世纪就有希腊人的口头流传,公元前6世纪才写成定本,也就是说,荷马史诗在形成文字材料之前,经历了几百年的口头流传过程,它是古希腊口头文学的结晶。一般来说,古代宏大的史诗都是口头创作的产物,产生这类作品的民族都具有口头讲唱的传统,古希腊荷马史诗是在口头流传中形成的,中国藏族的《格萨尔》史诗也是经由同样途径产生的。中国古代主体民族的早期未能产生宏伟的史诗,这与其口头文学不发达有关。中国至迟在殷商时就已形成完备的文字,这比希腊要早1000多年。由于对文字的依赖,人们便以笔录取代口传,以阅读代替听讲,这本是文明的体现,但由此便过早地抛弃了口耳相传的讲史传统,从而使口头文学无法获得像古希腊那样的发展,宏伟的史诗也就难以产生。古希腊民族是“正常的儿童”,中国古代主体民族则是“早熟的儿童”,中国汉魏以前的文明社会口头文学不够发达,正是“早熟”带来的一种“病症”。随着一次次的民族融合,进入中土的游牧民族带来了浓厚的原始遗风,重新唤起了中国主体民族在口头文学方面的创造力,导致白话讲史小说的出现,也促进了其他各类口头文学的发展。中国主体民族的古代文学,辞赋、骈文等典雅文学产生于前,而变文、白话小说等通俗文学反倒出现于后,其原因盖出于此。

学术界在探讨中国古代白话讲史小说的产生根源时,一般都把它说成城市经济发展的结果,是直接源于民间的讲史活动。中国城市经济在战国时就已比较发达,仅齐国临淄就有7万户居民,接近同时期古希腊雅典城邦的总人口(40万)。至于两汉的西都长安、东都洛阳,它们的繁荣程度更非古代西方的都市所能比拟,较之唐、宋的都会也不逊色。然而,作为俗文学的白话讲史小说没有在秦汉时期的都会产生,这说明,仅从城市经济繁荣方面来解释白话讲史小说的出现是缺乏说服力的,大量的反面证据就能推翻这个结论。只是到了民族大融合时期,繁荣的都市才成为各种通俗文学滋生的场所。另外,民间的讲史活动自古有之,并且从来没有中断过,为什么南北朝之前民间讲史没有产生白话讲史小说,而要到唐宋时期才出现这一文学样式?这也只有从民族融合中才能找到答案。如果不是民族融合所产生的巨大动力,仅是原来的民间讲史便不足以产生崭新的文学样式,至少要推迟它问世的时间。当然,民间久已存在的讲史活动是白话讲史小说的渊源之一,对它的作用必须给予足够的重视,但不能只强调“民间”的一面,而对“民族”的方面却完全忽视,二者是相辅相成,有时甚至是难解难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