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略显空泛的戏剧批评
对旧戏和文明戏的批评——对“问题剧”和“国剧运动”的批评——向培良的《中国戏剧概评》
中国传统戏剧是歌舞剧,统称为“戏曲”。20世纪初期,中国开始引进西洋现代戏剧,这种只有对白的戏剧刚开始被中国人称为“新剧”“文明戏”,到了1920年代后期定称为“话剧”。本书的戏剧批评部分将以话剧批评为主。而在话剧批评中,不涉及对导演、表演、舞美等的批评,焦点在对文学剧本的批评。
中国现代戏剧批评是从批判旧“戏曲”,提倡新“话剧”开始的。1918年10月出版的《新青年》杂志5卷4号为“戏剧改良专号”,发表一系列文章批判中国的戏曲。其中,胡适的《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65]指出中国旧有戏剧文学有两大弊端,一是缺乏悲剧观念,二是最不讲究经济方法。胡适认为,“现在的中国文学已到了暮气攻心,奄奄断气的时候”,救治方法是“赶紧灌下西方的少年血性汤”。
在批评旧“戏曲”的同时,还有针对“文明戏”的反思。文明戏的发生、发展直至堕落,为中国话剧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深刻的教训。
郑振铎将文明戏称为“假新戏”,认为文明戏虽然在形式上改革了中国旧戏,“然而精神则犹是也”,其内容“仍旧是诲淫,仍旧是诲盗,仍旧是提倡迷信”,还批评文明戏“商业戏剧一切为金钱,而绝不注重于戏剧艺术的使命”。[66]陈大悲感叹文明戏的现状:“十余年鼓起革命精神扑进剧场的剧界伟人,如今死的死了,降的降了!堕落的堕落了!脱逃的脱逃了。台上演的戏,名目愈新奇,质素愈卑劣。从前靠着瞪眼睛,跺脚板,骂政府,讥讽时事卖钱;如今却凭着丢眼风,唱淫词,讲流氓切口,做却泼林姿势卖钱了!秽声劣迹传遍南北;文明戏底现状又如此!”陈大悲认为,文明戏堕落的主要原因在于它的商业化与职业化,而要走上现代戏剧的道路,只有依靠“爱美的戏剧”。[67]
批评家在批评“文明戏”之时,还反思“文明戏”的幕表制,主张先要把剧本写好。在剧本批评方面,批评界很快形成了提倡“问题剧”的共识。“问题剧”的创作很快繁荣了起来,不过,与理论的提倡相比,具体的批评还不是很发达,如胡适的《终身大事》是第一出有了剧本的问题剧,但并没有针对它的批评文章。
1921年,半梅在评论陈大悲的剧本创作时,把当时的剧本分为五种:“第一种是翻译的剧本。虽然译的都是名著,他原本的性质上,译本的文句上,能不能立刻就在中国舞台上实行,只好说还是个问题。第二种是改造的剧本。选外国剧本中适合中国情形的,把他译得完全改成中国情节。这一种没有第一种那样的问题,自然立刻可以演,可惜这种剧本不多。第三种叫做纸上剧本,是文人弄笔墨。不问舞台上可用不可用,他笔下写成一篇锦簇花团的文章就完事,那自然是下不得锅子的金鱼了。第四种叫做空想剧本,学校中所演的大半是这一种。就着演剧的人和演剧的宗旨,便编成一本戏,戏的究竟能否成一出戏他都不管的。第五种就要推到大悲所编的,那种基准对着戏剧原理,舞台实际,在各方面看来都能认它为有价值的剧本。”[68]半梅对陈大悲的剧本创作评价最高。在早期话剧阶段,陈大悲在剧本创作上确实是比较努力的。茅盾在《春季创作坛漫评》[69]中,就曾称赞陈大悲的剧本《幽兰女士》:“这篇《幽兰女士》讨论的中心似乎是私产的罪恶,他对于私产制的攻击用自然主义表现出来,不说一句‘宣传’式的话,实是不容易企及的手段。篇中写丁葆元的思想,丁幽兰的思想都恰到好处,各人的身段口吻也都很称。”陈大悲的问题剧《良心》上演后,出现了几篇批评文章。这出剧讲的是白湘玉靠卖假药发财,坑害百姓,他的朋友出于良心打死了他。《晨报》副刊1922年1月27日的《〈良心〉说明书》说:“舞台上演到白湘玉被杀时,台下总觉得一时人心大快,但是白湘玉当真死了吗?中国只有一个白湘玉吗?造成白湘玉的是什么?容白湘玉的又是谁?良心不死的刘医生究竟在哪里?”这种评介实际上就是在回应作者提出的问题,引发人们的思考。半梅分析了《良心》一剧的人物。他认为,《良心》一剧,描写刘约翰夫妇、白湘玉、汪占鳌,及白湘玉的一班党羽,个人的口气不同,即使将上面的人名排错了,人家也看得出来。[70]另外,陈大悲的《英雄与美人》剧,也引起了批评界的关注。《晨报副刊》1921年先后发表了谢明宵的《一封讨论〈英雄与美人〉剧本的信》[71]、独见的《看了〈英雄与美人〉之后》[72]和涵庐的《看过〈英雄与美人〉新剧的感想》[73],但评价不是太高。半梅也指出,《英雄与美人》一剧,似乎不如《良心》,重要角色太少,所以不容易紧凑。[74]
南开新剧团曾引起注意。高一涵指出,南开剧团的戏就是“写实主义中的问题主义的戏”。[75]1919年,胡适在《新青年》上发表文章,肯定南开新剧团的成绩:“天津的南开学校有一个很好的新剧团”“新编的一本《新村正》,颇有新剧的意味。……以我个人所知,这个新剧团要算中国顶好的了”。[76]
早期的问题剧创作还比较幼稚。如石评梅的剧作《这是谁的罪?》发表后,有评论指出“太简单浅近了,罪在其父,罪在社会习惯,一目了然,无待思索”。[77]郑伯奇曾说:“自易卜生的社会剧输入中国以来,中国也有了社会剧的脚本,可惜作者富有独创性的不多,作品的内容大半是千篇一律。”[78]当时能够引起批评家关注的成功的话剧不多。茅盾在《春季创作坛漫评》[79]中评论过田汉的剧本《灵光》:“我读了一过之后,只觉得伶俐有趣,而不起深刻的感觉;即对于篇中描写灾民等况的一段,也没有深刻的悲哀的印象。从这些地方看来,似乎田君于想象方面尽管力丰思足,但观察现实方面尚欠功夫呵!”
1920年代较有特色的话剧,当属郭沫若的历史剧。给予郭剧高度评价的,是王以仁的《沫若的戏剧》[80]。此文联系剧坛实际,并在与其他剧作的的对比分析中论述了郭沫若历史剧的独到之处,他认为:“沫若的戏剧,决不是西洋的剧本,也不是日本的剧本,确乎是我们中国的剧本;不是中国古代的剧本,确乎是现代的剧本。沫若的戏剧,确乎是这更生时代的惟一产物。”
话剧的问题和出路何在?当时有批评家指出,问题派剧本不适合中国观众的水平和需要,主张发展佳构(well-made)剧[81],也就是要提高剧作的艺术水平。正好这时候冒出来一个丁西林,在戏剧技术上非常讲究,一时间成为批评家关注的中心。
1925年,张友鸾在《现代剧的途径》[82]中指出:“许多戏剧作者要求文字有用处,所以都失败了;唯有西林先生不求有用处,所以西林先生是胜利者。”孙师毅在《演〈一只马蜂〉后》[83]一文为批评界对丁西林的冷遇而感叹:“年来我感觉国内文坛对于戏剧作品的供给实在太缺乏了,虽然粗制滥造的作品却正在那里一册一册的出版。同时偶尔有成功的作品出来,反抛弃在那里不被人认识。这是艺术家的悲哀,这是创作界的厄运。西林君的《一只马蜂》发表已年余,而竟寂然毫无反应,麻木的社会呵!荒凉的艺圃呵!”孙师毅高度评价丁西林的这篇剧作,认为:“此剧通篇的剧词,皆极美化之能事。漂亮,流利,生动的句子,几举不胜举。我很奇怪,一些庸俗的字眼,平常的语句,从作者的笔底一过,就都染上了一些新鲜美丽的色彩。”
到了1926年,批评界出现了全盘否定“问题剧”的意见,其代表人物是闻一多、余上沅等人。
闻一多在《戏剧的歧途》一文中尖锐地批评了“问题剧”的创作。闻一多说:“近代戏剧是碰巧走到中国来的,他们介绍了一位社会改造家——易卜生。碰巧易卜生曾经用写剧本的方法宣传过思想,于是要易卜生来,就不能不请他的问题戏——《傀儡之家》、《群鬼》、《社会的柱石》等等。第一次认识戏剧既是从思想方面认识的,而第一次的印象又永远是有权威的,所以这先入为主的‘思想’便在我们脑里,成了戏剧的灵魂。”闻一多觉得:“近代戏剧在中国,是一位不速之客;戏剧是沾了思想的光,侥幸混进中国来的。”闻一多认为:“现在我们许觉悟了。现在我们许知道便是易卜生的戏剧,除了改造社会,也还有一种更纯洁的——艺术的价值。但是等到我们觉悟的时候,从先的错误已经长了根,要移动它,已经有些吃力了。从先没有专诚敦请过戏剧,现在得到了两种教训。第一,这几年来我们在戏本上所得的收成,差不多都是些稗子,缺少动作,缺少结构,缺少戏剧性,充其量不过是些能读不能演的closet drama 罢了。第二,因为把思想当作剧本,又把剧本当作戏剧,所以纵然有了能演的剧本,也不知道怎样在舞台上表现了。”闻一多还说:“你们的戏剧家提起笔来,一不小心,就有许多不相干的成分粘在他笔尖上了——什么道德问题、哲学问题、社会问题……都要粘上来。问题粘得愈多,纯形的艺术愈少。”闻一多指出:“我们该反对的不是戏里含着什么问题,若是因为有一个问题,便可以随便写戏,那就把戏看得太不值钱了。我们要的是戏,不拘是那一种戏。若是仅仅把屈原、聂政、卓文君、许多的古人拉起来,叫他们讲了一大堆社会主义、德谟克拉西或是妇女解放问题,就可以叫作戏,甚至于叫作诗剧,老实说,这种戏,我们宁可不要。”[84]
余上沅也反对戏剧和人生问题太接近。他认为,“五四”以来的中国话剧运动是失败的,其原因在于:“政治问题,家庭问题,职业问题,烟酒问题,各种问题,做了戏剧的目标;演说家,雄辩家,传教士,一个个跳上台去,读他们的词章,听他们的道德。艺术人生,因果倒置。……问题不存在了,戏剧也随之而不存在,通性既失,这些戏剧便不成其为艺术。”余上沅认为这是犯了目的错误,而“目的错误,这是近年来中国戏剧运动之失败的第一个理由”。[85]他认为,艺术最高的目的,是达到纯形的境地。
由对“问题剧”的批评,又引出了“国剧运动”。余上沅这样界定“国剧”:“中国人对于戏剧,根本上就要由中国人用中国材料去演给中国人看的中国戏。这样的戏剧,我们名之曰‘国剧’。”[86]与“五四”以来彻底否定传统戏曲不同,余上沅肯定旧戏“写意的”特点,提出:“我们建设国剧要在‘写意的’和‘写实的’两峰间,架起一座桥梁。”[87]但国剧运动,并未曾创作出代表性剧本,因此,只有理论的提倡,并无具体的批评。
1926年,向培良在《狂飙》杂志上分五次发表《中国戏剧概评》,后又结集出版。[88]这是这一时期研究中国话剧史的一部著作。《中国戏剧概评》一文的章节安排如下。
Ⅰ中国戏剧概评
Ⅱ从陈大悲到丁西林
1.陈大悲的成功及其失败
2.胡适之之类
3.趣味的创造者
Ⅲ教训与感伤
1.咖啡店之一夜
2.所谓历史剧
3.感伤者
4.其他的作家
Ⅳ我们的舞台
Ⅴ论国剧运动
Ⅵ结论
从章节看,其内容比较丰富,可以说是这一时期的“话剧史论”。
在第一章,向培良回顾了中国现代戏剧(实际上是话剧)的发生史,指出外国戏剧传入后,曾经产生许多剧本,但那只是“幕表制”而没有成形的剧本。这些剧的共同特色是“改良社会和唤醒民众”。后来《新青年》时代才正式大量介绍西洋剧本,如胡适、熊佛西等,“他们大体上都可以说是社会问题剧作家,但是只知道社会问题,却忘记了剧。他们又大都是浅薄的观察者,艺术极薄弱,只成就了一些未成熟的仿制品”。同时指出,郭沫若、田汉、郁达夫等是代表“教训与感伤”的一类,而丁西林的剧作也只能引起卑下的趣味。向培良是以艺术审美的眼光来看戏剧创作的,因此,他得出了悲观的结论:“翻开我们很短很贫乏的戏剧史一看,则始终是黑漆漆的。一方面没有脱出文明戏的轭,一方面又要进一步负起旧戏的枷来了。”
在第二章,向培良首先肯定了陈大悲在戏剧史上的地位,他认为,因为陈大悲与他的同伴的奋斗,戏剧才脱离旧戏,脱离文明戏,才有了公认为艺术的地位。也因为他们对于艺术没有透彻的了解,所以这个艺术实际上还未被人重视,需要后来的人努力。向培良也指出了陈大悲的缺点:“不很彻底的社会思想,含有宣传意味的教训,官感的刺激,趣味的创造。他们是,不曾表现人生,传达真正的情绪,而只是诉之于感觉,感情的。”关于胡适和熊佛西,向培良认为,他们受易卜生社会问题剧的影响,但是“把易卜生的精神忘记了,所承袭的只是一些易卜生主义,或易卜生口号,并且勉强把这些主义和口号装到他们所作的未成熟的剧本里面去”。胡适的《终身大事》无论是对话,动作还是人物的描写,都非常笨拙而且可笑。熊佛西在技术上比胡适稍好,善于捕捉一些离奇动人的故事做题材,用一些趣味吸引观众,但塑造的人物没有个性和灵魂,如以孟姜女故事为题材的剧本《长城之神》“完全不知道怎么表现出剧中主人的情绪来”“剧中情节,几乎没有一处不可笑的”,该剧的人物没有明确的个性,甚至连朦胧的个性都没有。这一章最后,向培良批评了丁西林的剧作,肯定其“技术的纯熟与手段的狡猾,是没旁的剧作家可以赶得上他的”,但把丁西林看作“趣味的创造者”,认为“他的题材,便采取了日常含有趣味的琐事,而且,利用男女间尚未彻底了解之前相互间隐存的神秘,同相互间隐存的轻视,他便拿拥抱,依偎接吻,同一些男女间不意的奇特的关系,以引起卑劣的趣味同卑劣的鉴赏,蒙昧地暗示一些迷惑的东西。看过他的剧本,你一定会觉得有趣”,向培良严厉地批评丁西林剧本的目的在于“供给人们赏玩,满足人们虚伪的和卑劣的欲望”“他的剧本内容是完全空虚的”“像人生,忠实的情绪,现实的再现,在他的剧本里面是,无论如何,也看不见一点痕迹的”。还说,丁西林的剧作“只充满了一些漂亮的对话”“实际上,这些话都可以完全不说的,因为既不能表现某人的个性,又不能显示真实的情绪,而且与剧中的情节或情调毫无关系,——什么意义也没有”。
在第三章,向培良主要评述了创造社的剧作家。关于田汉,向培良认为:“他不像陈大悲或丁西林似的专创造一些感觉的或感情的趣味,也不像郭沫若似的专把戏剧放在教训底重轭之下;虽然他同时有着郭沫若同郁达夫所有的缺点,但已经比他们轻淡一些了。在他的作品里,戏剧是没有强健美好的生命的,但究竟有一点生命了;虽然很衰弱而且不久就窒息死了罢,但究竟有了。”向培良点评了田汉的几部剧作,认为《咖啡店之一夜》“不失为很少数的剧本里面稍微可看的一篇”,《午饭之前》是一篇“装进了许多笨拙教训的笨拙作品”,《乡愁》“缺乏戏剧的情节底冲突和进展”,《获虎之夜》“完全是浅薄底趣味的产品”。对郭沫若,向培良的批评相当严厉。他认为,郭沫若根本不了解戏剧艺术。他的历史剧“杜撰历史环境”,在“历史”方面是失败了,郭沫若所创造的人物,无论是聂嫈、卓文君、红萧、王昭君、毛淑姬或者是孤竹君之二子,都是没有个性没有生命的东西,都是作家思想观念的机械的传声筒,而且还像旧戏一样脸谱化。在“戏剧”的一方面,郭沫若也同样失败了。向培良认为,田汉和郭沫若的剧作过于注重教训,郁达夫和白薇的剧作则过于感伤。向培良还指出,我们还有一位国家主义历史剧作者顾一樵,但他的失败是比郭沫若来得更凶,因为在他的剧本里,连那样可怜那样无聊的教训还找不到呢。他的两篇剧作《荆轲》和《项羽》,里面只有许多使人非常生厌的爱国论,和实际上得到了相反效力的历史荣光的尊崇,以及一些枯燥零乱的人物的杂乱记录而已。
在第四章,向培良对舞台演出情况提出了批评,认为“我们的舞台是一直到现在还没有超过这文明戏的水平线之上的”。在第五章,向培良对“国剧运动”提出了批评,认为“国剧运动”是与旧戏异名同实的东西。向培良认为,应该全部抛弃旧的东西重新创立我们的戏剧。
总之,对当时的话剧剧本及舞台演出,向培良都表示了不满。他认为剧作家思想沉堕,观察狭浅、技术拙劣,剧本也超不出趣味、教训或感伤的范围。他说:“我们的戏剧,结构是可笑的,人物是没有生命的,对话是死的。一切都不会生活起来,卑劣的趣味,浅薄的感伤,无聊的教训,以及窄狭的短视的观察,一切的一切,都承袭着旧的幽灵。”这些批评相当尖锐,有的也切中时弊,但态度过于偏激,对于当时还显幼稚的话剧创作缺乏同情的理解,也低估了话剧创作发展的后劲。
概而言之,在1917~1927年间具体的批评还不多,戏剧研究略显空泛。这与当时创作欠丰是有密切关系的,没有好的创作,何来好的批评?不过,戏剧研究依然接触到了一些重要问题,如对旧戏曲的评价、文明戏的历史评价、问题剧的评价,话剧的中国化等等,对这些问题发表的初步的意见为后来的研究开辟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