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股份制改革中的重大争论
从1989年开始,广东在股份制改革上做了大胆的实验。为了推动这项改革,省体改委在理论上做了准备,我主编了《广东股份制构想》一书,包括股份制是怎么运作的,如何建立证券交易所,书中都涉及了。实际上,这本书成为广东企业干部和地方干部了解股份制的教科书。
1990年5、6月份,我给选平省长写了广东深化金融改革的6点建议,包括对银行的改革、在广州建立证券交易所等。不知道选平是因为在这方面比较稳重,还是其他的原因,他做了个不疼不痒的批示:“请振球同志找志同道合的同志研究如何实施。”当时,广州市对建立证券交易所也很积极,但省政府的态度不明朗,结果让深圳抓住了机会。李灏他们抢先进行了筹建工作,证券交易所就建在深圳了。说起来,就当时的信贷资金量和资金流动性来讲,全国除了上海,广州比深圳要合适得多。这期间,围绕股份制改革,中央有关部门开了几个会。
1990年7月,张彦宁在北京主持召开了企业改革思路的座谈会,地点在总政招待所,中央财经领导小组的张劲夫出席了会议。在这个会上,企业股份制改革成了讨论的热点,争论最大的是企业职工股问题。以蒋一苇老先生为代表,坚持企业本位论,极力主张把企业资产划一部分给内部职工,搞成内部职工股,我和吴晓灵同志坚决反对。我们的观点是,职工股会导致企业产权不明晰,投资者投下去的资本,一部分变成职工的了,没有人愿意投资这样的企业。在会上,我谈到,职工的劳动报酬是工资,投资者的资本收益是利润,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不能混为一谈。因此,绝对不能搞企业职工股,特别是不能将企业的税后利润分一块给内部职工。另外,还有一个比较大的争论:搞不搞两种股?即将企业股份分成两块,一部分流通,一部分不流通。我坚决主张一视同仁,同股同权。只要设立股份公司,就不能搞成一部分流通,一部分不流通。搞股份制的目的,是让资本要素自由流动,股东随时可以增加、减少或转移投资,不然就失去了股份制的意义。结果,我们的意见没有被采纳。当时,体改委企业司的孙树义参加了这个会议,他也赞成我们的意见。后来,孙树义参加起草《公司法》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讨论,他采纳了我的不少意见。
1991年春天,大概是三四月份,由刘鸿儒主持,在广东中山温泉宾馆开了一次会议,讨论正在起草中的证券交易所管理条例和股份公司发行工作条例。会议邀请了香港证交所主席郑维健及查史美伦参加了会议。人民银行是让夏斌参加的,他是非银司的副司长;谢平是研究局的,他也参加了。国家体改委的朱利,还有法律方面的专家陈大刚也参加了会议。在这个会上,我提的第一个意见是,只要成立股份公司,就要按照股份公司的本来面目来做。我极力主张取消流通股和非流通股,所有的股票都可以流通。当然,对于大股东要有限制,大股东的增持和减持要公告披露,不能搞成政府审批。刘鸿儒知道朱镕基不赞成取消流通股和非流通股,所以,我的意见没有被采纳。朱镕基总是担心国有资产流失,所以,他主张搞两类股。结果,这种东西一搞就是10多年。
1992年4月27日到30日,中国体改研究会在苏州召开年会。4月27日,我有事,我是29日才去的。安老非要我讲讲话,我上台第一句话是:“李贵鲜应该下台!全国搞成这样的通货膨胀,整个信贷管理乱套了!央行老是想控制下面分行的资产,结果导致下面投放更多的资金,包括央行自己也去投资房地产。”我一发言,全场愕然,这么指名道姓地批评领导同志,他们还没听过。
大概是五六月份,国务院在北京召开有关证券市场的会议,好像是朱镕基主持的。在会上,我又和李贵鲜发生了直接冲突。他老跟朱镕基报告,说体改委到处乱搞股份制,导致人民银行的存款减少了。在小组讨论会上,我说:“作为央行的行长,完全是个外行。发展股份制,其实是让老百姓去投资公司。怎么可能减少银行存款呢?最多是存款的性质改变了,把储蓄存款变成企业存款了。有哪个公司把集资来的几个亿、几千万,放在保险柜而不存到银行呢?”在会上就吵起来了。没过多久,他就下台啦!我之前在苏州年会上的讲话不幸言中了。
深圳交易所成立前后,试点发行了一些公司的股票。结果,股市暴涨,秩序很乱。1992年7月3日,我写了一封信,大概3000字左右,由吴敬琏老师转交给朱镕基,他当时是副总理,分管金融方面的工作。在信中,我分析了上海、深圳股市混乱的原因。当时,深圳、上海发固定数量的认购券,拿到认购券就是钱。金融部门、政府部门内部先拿这些任购券,结果导致腐败丛生。我提出,必须增加供给,改变发行方法。必须加快优质公司上市的步伐,无限量发放认购券。然后,抽签决定谁有权利购买。在信中,我还提到,如果股市继续这么搞下去,很可能要出事。7月6日,朱镕基在国务院常务会议上批评我,说:“现在股市这么乱,广东有个叫易振球的,还主张我们多搞上市公司,增加发行。”这是吴老师告诉我的,说:“朱镕基在会上发了脾气,批评你。”结果,时隔不久,8月10日,深圳就出事了。
第二天,即8月11日,国务院在北京紧急召开证券工作会议,各省都有人参会,我也参加了。在会上,我说:“深圳的事情,责任不在深圳,而在于国务院制定的发行方针不对。现在的股市,是需求严重大于供给,不增加发行好的公司股票,泡沫就会越来越大,股市怎么会不乱呢?必须尽快增加一批好公司上市。”在这次会上,我又和周正庆干起来了。周正庆也是那一套,认为股份制把全国搞乱了,存款减少,等等。那时候,央行和体改委有些矛盾。我说:“周瞎扯,欺骗国家领导!存款哪有减少?企业存款不会减少,最多是居民储蓄有点减少。况且,有些老百姓的钱是从家里抽屉、箱子里拿出来的,又不是从银行拿出来的。”尽管我的意见被整理成简报送上去了,但还是没有被采纳。最后,会议决定,新股发行暂停一年,由此导致中国股市一路扭曲了十几年。这次会议,还决定成立国家证券监督管理委员会和证监会办公室。朱镕基自己当央行行长,掌握权力,证监会办公室主任是周道炯。虽然朱镕基没有参加这个会,但会议讨论的思想都是他的,我在会上对此提出了批评,等于是又和他干了一仗。因为“8·10”事件,把深圳市长郑良玉撤了,他后来去了江西当副省长。
1994年的春天,全国证券市场的平均市盈率已经降到了十一二倍。4月份,我给《南方日报》写了一篇文章,主张赶快取消双轨制(即流通股与非流通股),使股市合理化。同时,我还谈道,此时是股民进入股市的最好时间,有投资价值。结果呢,中央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在7月30日宣布了三条决定:年内暂停新股发行和上市,严格控制上市公司配股规模,采取措施扩大入市资金范围,即所谓的“7.30”政策。当天晚上,我就给刘主席(刘鸿儒)打电话。一上来,我第一句话就是:“坏了,你们上了深圳、上海地方政府的当了!他们老报股民要闹事,吓得你们采取这个措施,把泡沫又弄上去了。”我说:“你们这个决策完全是背道而驰的。本来,是放开股市最好的时机,现在这么一搞,至少把并轨推迟了10年。你们是保护了老股民,欺骗了新股民。”结果,从第二天开始,一个礼拜,股市长了1倍,泡沫一下子又上去了。事实证明,我这个判断没错。真的是在10年后才搞了补偿方案,搞了“大小非”,恢复了股票全流通的制度安排。本来,不应该有这些事情,如果早把股市放开,早就正常了。后来,证监会内部反思的时候,承认“7.30”政策真的错了。
1995年,国家恢复了股份公司上市发行股票,但实行了严格的额度管理制度。国家给每个省下达一定的发行计划,每个省的上市公司只能按计划额度发行股票。在这种不按市场规律办事的计划经济手段下,致使我们省许多优秀企业无法正常上市。对此,我和省证监会的同志想了个办法,依据股份公司可以将股票合并和拆分的国际惯例,让拟上市公司按法律程序召开股东大会,通过股票并股的决议,使有限的额度放大了好几倍。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广东的美的、TCL、格力等14家公司实现了发行和上市。后来,这些企业都成为所处行业的引领者。
1997年,周正庆当证监会主席的时候,给朱镕基出了一个主意:上市公司必须带一个亏损企业,搞捆绑上市。这完全是胡闹,是在骗老百姓的钱!从公司内部搞不搞流通股和非流通股,到股票发行方法的争论,我和朱镕基有过三次比较大的交锋。吴敬琏老师叫我写个回忆录,写一写我和朱镕基在证券市场上的几次交锋。我没有写,争论是正常的,非要证明我对他错,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