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节 隋代闽中与流求的商业联系
隋炀帝派朱宽、陈稜探索东海的流求国,因而展现了福建与流求之间的海上航线。如果我们认同多数人的看法:隋代的流求即台湾,其时台湾与福建之间的商业联系也就清楚了。[12]
不过,关于古流求国是东海上的什么岛屿,学术界争议不一。
一 隋书关于流求国的记载与学者的争议
《隋书》第八十一卷有《流求国传》,记载了一个与隋朝发生关系的海外岛国。
流求国居海岛之中,当建安郡东,水行五日而至。土多山洞,其王姓欢斯氏,名渴剌兜,不知其由来有国代数也。彼土人呼之为可老羊,妻曰多拔荼。所居曰波罗檀洞,堑栅三重,环以流水,树棘为藩。王所居舍,其大一十六间,雕刻禽兽。多斗镂树,似橘而叶密,条纤如发然下垂。国有四五帅,统诸洞,洞有小王。往往有村,村有鸟了帅,并以善战者为之,自相树立,理一村之事。男女皆以白绳
发,从项后盘绕至额。其男子用鸟羽为冠,装以珠贝,饰以赤毛,形制不同。妇人以罗纹白布为帽,其形正方。织斗镂皮并杂色
及杂毛以为衣,制裁不一。缀毛垂螺为饰,杂色相间,下垂小贝,其声如佩,缀珰施钏,悬珠于颈。织藤为笠,饰以毛羽。有刀、槊、弓、箭、剑、铍之属。其处少铁,刃皆薄小,多以骨角辅助之。编
为甲,或用熊豹皮。王乘木兽,令左右舆之而行,导从不过数十人。小王乘机,镂为兽形。国人好相攻击,人皆骁健善走,难死而耐创。诸洞各为部队,不相救助。两阵相当,勇者三五人出前跳噪,交言相骂,因相击射。如其不胜,一军皆走,遣人致谢,即共和解。收取斗死者,共聚而食之,仍以髑髅将向王所。王则赐之以冠,使为队帅。无赋敛,有事则均税。用刑亦无常准,皆临事科决。犯罪皆断于鸟了帅;不伏,则上请于王。王令臣下共议定之。狱无枷锁,唯用绳缚。决死刑以铁锥,大如箸,长尺余,钻顶而杀之。轻罪用杖。俗无文字,望月亏盈以纪时节,候草药枯以为年岁。
人深目长鼻,颇类于胡,亦有小慧。无君臣上下之节、拜伏之礼。父子同床而寝。男子拔去髭鬓,身上有毛之处皆亦除去。妇人以墨黥手,为虫蛇之文。嫁娶以酒肴珠贝为聘,或男女相悦,便相匹偶。妇人产乳,必食子衣,产后以火自炙,令汗出,五日便平复。以木槽中暴海水为盐,木汁为酢,酿米麦为酒,其味甚薄。食皆用手。偶得异味,先进尊者。凡有宴会,执酒者必待呼名而后饮。上王酒者,亦呼王名。衔杯共饮,颇同突厥。歌呼蹋蹄,一人唱,众皆和,音颇哀怨。扶女子上膊,摇手而舞。其死者气将绝,举至庭,亲宾哭泣相吊。浴其尸,以布帛之,裹以苇草,亲土而殡,上不起坟。子为父者,数月不食肉。南境风俗少异,人有死者,邑里共食之。
有熊罴豺狼,尤多猪鸡,无牛羊驴马。厥田良沃,先以火烧而引水灌之。持一插,以石为刃,长尺余,阔数寸,而垦之。土宜稻、粱、沄、黍、麻豆、赤豆、胡豆、黑豆等,木有枫、栝、樟、松、楩、楠、杉、梓、竹、藤、果、药,同于江表,风土气候与岭南相类。
俗事山海之神,祭以酒肴,斗战杀人,便将所杀人祭其神。或依茂树起小屋,或悬髑髅于树上,以箭射之,或累石系幡以为神主。王之所居,壁下多聚髑髅以为佳。人间门户上,必安兽头骨角。
大业元年海师何蛮等,每春秋二时,天清风静,东望依希,似有烟雾之气,亦不知几千里。三年,炀帝令羽骑尉朱宽入海求访异俗,何蛮言之,遂与蛮俱往,因到流求国。言不相通,掠一人而返。明年,帝复令宽慰抚之,流求不从,宽取其布甲而还。时倭国使来朝,见之曰:“此夷邪久国人所用也。”帝遣武贲郎将陈稜、朝请大夫张镇州(周)率兵自义安浮海击之。至高华屿,又东行二日至鼊屿,又一日便至流求。初,稜将南方诸国人从军,有昆仑人颇解其语,遣人慰谕之,流求不从,拒逆官军。稜击走之,进至其都,频战皆败,焚其宫室,虏其男女数千人,载军实而还。自尔遂绝。
其他有关流求国的史料散见于《隋书》各处。
《隋书·炀帝纪》记载:
大业三年三月癸丑,遣羽骑尉朱宽使于流求国。
六年二月乙巳,武贲郎将陈稜、朝请大夫张镇州击流求,破之,献俘万七千口,颁赐百官。
《隋书·食货志》记载:
又使朝请大夫张镇州击流求,俘虏数万。士卒深入,蒙犯瘴疠,疾而死者十八九。
《隋书·陈稜传》记载:
炀帝即位,授骠骑将军。大业三年,拜武贲郎将。后三岁,与朝请大夫张镇周(州)发东阳兵万余人,自义安泛海,击流求国,月余而至。流求人初见船舰,以为商旅,往往诣军中贸易。稜率众登岸,遣镇周为先锋。其主欢斯渴剌兜遣兵拒战,镇周频击破之。稜进至低没檀洞,其小王欢斯老模率兵拒战,稜击败之,斩老模。其日雾雨晦暝,将士皆惧,稜刑白马以祭海神。既而开霁,分为五军,趣其都邑。渴剌兜率众数千逆拒,稜遣镇周又先锋击走之。稜乘胜逐北,至其栅,渇剌兜背栅而阵,稜尽锐击之,从辰至未,苦斗不息。渴剌兜自以军疲,引入栅。稜遂填堑,攻破其栅,斩渴剌兜,获其子岛槌,虏男女数千而归。帝大悦,进稜位右光禄大夫,武贲如故,镇周金紫光禄大夫。
自《隋书》中出现流求一名,关于它是在台湾还是在冲绳群岛,就一直存在争议。据陈侃的《使琉球录》一书,陈侃和中山国人都认为,将《隋书》记载的流求和中山国相比,其风俗相差很大。所以,中山国人不认为本国是《隋书》记载的流求国。19世纪末荷兰学者施列格(Gustave Schlegel)在其《古流求国考证》一文中提出隋代的流求即为今日的台湾。日本学者村瓒次郎于1932年发表《关于唐代以前之福建及台湾》,其观点与施列格相同。[13]而秋山谦藏主张隋代的流求即为今日的冲绳。国际学术界也有人赞同这一说法。[14]不过,在日本学者中,以村瓒次郎占据主流。他们的主要论据是:从冲绳的考古来看,冲绳群岛在10世纪以前还处在渔猎时代,没有农业,也没有冶炼金属的技术,不可能是古流求国。就陈稜的航线来看,他出发的义安郡港口在闽潮之间,所以,陈稜所到的流求国应在台湾南部。
台湾回归中国之后,台湾学者成为研究流求问题的主角。但台湾学者中也存在着争议。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梁嘉彬先生极力主张古代流求即为今日的琉球群岛,它从来不是台湾![15]梁嘉彬先生是中国著名的史学家,晚年定居台湾,他对东海岛屿史的研究成就卓著。但其人对台湾史的研究独树一帜。他从《隋书》中流求的树皮布入手,考证冲绳群岛的棕榈树即为隋代树皮布的原料,从而得出流求在冲绳群岛的结论。其后,研究琉球和台湾的学者纷纷发表自己的意见。大致而言,赞成流求在台湾的学者多一些。这是因为,早在20世纪初,日本学者鸟居龙藏就在冲绳诸岛进行发掘,战后,这项工作又得到大力支持,进行了多处考古发掘。其结论是,冲绳的古文化属于东海绳文文化的延伸,现发现的古陶器,主要来自日本的九州。10世纪以前,冲绳诸岛尚处于渔猎时代,没有农业和冶金业,所以,隋军所到的流求不可能是冲绳群岛。自方豪先生以来,台湾多数学者认为“流求”即为“台湾”的古称,这一主张长期在台湾学术界占据主导地位。乃至台湾学者说:“流求是否为台湾尚有不同意见,不过‘大体台湾论者占优势,似已成定论’。”[16]其实,台湾学术界还是存在反对意见的。近年以来,随着形势的变化,台湾学者似乎更倾向于流求在冲绳群岛。[17]也有人认为,隋军所到的流求群岛,其实包括台湾和冲绳群岛。例如,刘惠孙先生认为,隋代朱宽所到的东海岛屿是冲绳群岛的琉球,而陈稜将军所到的岛屿则是台湾。[18]
以下就梁嘉彬的观点谈一些笔者的认识。应当说,梁嘉彬研究东海岛屿史有不少发现,例如,梁先生指出,台湾南部住民的文化主要是渔猎文化,农业是很迟以后才发展起来的,更没有冶金技术,因此,《隋书》中的流求国不可能在台湾南部。这一观点十分重要。但是,梁嘉彬的时代,人们对台北的十三行文化没有深刻的认识。其实在十三行文化传播的地区,本地居民很早就有了农业和冶金术。没有认真对待十三行文化的发现,这是梁嘉彬先生的遗憾。此外,梁嘉彬先生以为流求是在冲绳群岛,一直受到质疑。笔者细读梁嘉彬先生的论文,发现他的主要论据有问题,因此,“流求即冲绳说”是不成立的。[19]
二 关于“闽川”一词的含义和朱宽出使流求的出发点
朱宽是隋朝派往流求的使者,他多次往来于流求及中国之间。朱宽是隋炀帝身边的羽骑尉,这是一个从九品的低级武官。因隋朝的海师(引航员)何蛮报告海外有岛国,隋炀帝于大业三年(607年)派朱宽及何蛮一起去探险。朱宽因语言不通,便在流求掠一个人归来。次年,隋炀帝又命朱宽第二次赴流求,将此人送回,并要求流求进贡。结果流求拒绝进贡,其后才有了陈稜等人讨伐流求一事。那么,朱宽是从什么港口到流求去?这里要使用排除法。隋代去流求的隋朝人,除了朱宽外,还有陈稜。一般认为,陈稜的舰队是从义安郡港口出发的,当时的义安郡隶属于岭南。所以,《隋书》记载流求国的方位:“流求国居海岛之中,当建安郡东,水行五日而至”,这句话应是指朱宽的行程。不过,《通典》《太平御览》《太平寰宇记》诸书引述《隋书》记载流求国方位的文字后,都加了一个小注:“闽川之东也”。梁嘉彬先生认为,此文中的“闽川”即是指闽江,而《隋书》中的流求国位于建安郡东这句话,应当解释为:位于闽江之东。这证明朱宽出使流求,是从建安郡治闽县(今福州)出发的。基于这个认识,梁嘉彬先生提出,从福州港出发,水行五日至流求,恰与明清出使琉球的使者大致水行五日到冲绳相当,因而《隋书·流求国传》中的流求,即为后日的冲绳群岛。由此可见,将“闽川”解释为闽江,是梁嘉彬先生立论的主要根据之一。
就“闽川”二字而言,望文生义,可以解释为闽江。《通典》《太平御览》《太平寰宇记》这三本书初版于唐宋之际,其时闽川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应当多看当时的文献。只有综合当时文献的说法,才能准确判断唐宋“闽川”的意思。要综合唐宋文献所有的“闽川”记载做出研究,这在电子版文献问世之前是不可能做到的,但在今日却是轻而易举之事。就四库全书电子版的搜索而言,其中涉及“闽川”最著名的书籍是唐末福建名士黄璞所作的《闽川名士传》一书,此书今已散佚,但该传所涉及的50名闽川名士,大都保留于福建各方志中,其中主要人物是唐代的闽籍进士,以及具有进士实力,但一直未能考中进士的那些人。笔者写《福建通史》的时候,统计唐代福建共有61名进士,他们的籍贯大多是沿海各县,其中闽县21人,侯官6人,莆田6人,晋江5人,长乐、福清各为3人,长溪、仙游、同安等县都是2人,只有1名进士的县有:龙溪、漳浦、建安、建阳、南安、永春、宁化、连江。以上各县,除了闽县、侯官、长乐、建安、建阳、宁化、连江可以说是闽江流域外,莆田、仙游、晋江、永春、南安、同安、龙溪、漳浦都在闽江流域之外。可见,黄璞的《闽川名士传》不是专收闽江流域的福建名士,而是兼收福建各地的名士,其中著名人物如晋江的欧阳詹是韩愈的好友,莆田的林藻、林蕴是唐史记载的人物,他们都是黄璞《闽川名士传》绝对不会遗留的闽中名士。显然,《闽川名士传》书名中的“闽川”一词应是福建的代称,相当于闽中。在《闽川名士传》一书中,黄璞曾说:“在京师,闽川举子醵酒食会诸先达。”[20]这句话中的“闽川”,明显是指福建。宋代陈思《书小史》一书的第十卷写到唐代书法家:“林杰,字智周,闽川人。精琴棋善草隶,俱自天然,不因师授。”其中的“闽川人”,应当就是福建人的雅称。又如《太平御览》引《北户录》:“贡送白虾肉薄而白莹如水精,广人偏食之,盖美而毒。询于闽川、吴中,悉无此类。”[21]此处的“闽川”与“吴中”并列;再如南宋李元实送胡梦昱的诗中有“东西两浙及闽川,皆见鸳行有直言”[22]。其中的“闽川”与“浙东”及“浙西”并列,都是宋代的省级单位。又如《太平寰宇记》的记载:“永丰县,故路通闽川,越客担荷麏至。”[23]其中的闽川,也是作为福建的代称。
明白唐宋时期人们用“闽川”一词的习惯,就可知道,在唐宋之际,“闽川”一词基本上就是福建的代称;梁嘉彬先生以为闽川可作为闽江的代称,实际上,闽江在福建,很长时间没有统称。各地民众对境内的闽江支流,各有叫法,如南台江、乌龙江、建溪、沙溪之类,很少有统称的时候。即使偶尔出现统称,也是用“建江”一词,极少用闽江一词。闽江一词,直到民国以后才开始流行。本体尚不清楚,自然不会有代称。所以,唐代的闽人,不太可能以“闽川”代称“闽江”。
明白闽川在唐宋之际真实的意思,就可知道,梁嘉彬对闽川一词的分析之后,将隋代朱宽出使的港口定在福州是有问题的。那么,究竟朱宽在什么港口出发?笔者认为应到福建相关方志中找线索。隋朝对流求的认识,应当通过某种形式流传下来,若能找到相关记载,便可破译朱宽出使的始发点港口。《隋书》记载朱宽及陈稜等人到流求共有三次,首先是朱宽及“海师何蛮”共同探险流求,发现流求后回到大陆,向隋炀帝报告。而后隋炀帝命朱宽正式出使,要求流求国进贡。流求国不肯,隋炀帝便派出陈稜、张镇州的大军讨伐流求。陈张讨伐流求的航程《隋书》有记载:“帝遣武贲郎将陈稜、朝请大夫张镇州率兵自义安浮海击之。至高华屿,又东行二日至鼊屿,又一日便至流求。”可见,他的出发港口是义安郡的某地。就此而论,《隋书》记载建安郡至流求的航程,就是朱宽的航程,而不是陈稜的。可惜的是,《隋书》仅记载这一港口在建安郡,不知其具体地点。搜索涉及这一事件的史志,《新唐书·地理志》云:“自(泉)州正东海行二日至高华屿,又二日至
鼊屿,又一日至流求国。”所记与《隋书》同,而将隋军在福建的出发点定为泉州。大致相同的史料又见于宋代的《舆地纪胜》:“海道,唐志云:自泉州正东海行二日,至高华屿,又二日至
鼊屿,又一日至流求国。”[24]相关内容还见于明代的福建方志。明代弘治《八闽通志》一书,在论述泉州海口时,也有类似的一句话:“岱屿,在府城南永宁里二十二都,突起海中。介于石湖、北镇两山之间。自州东海行二日至高华屿,又二日至
鼊屿,又一日至琉球国。”[25]如上所记,岱屿是泉州海口的一座小岛,也是泉州对外里程的始发点。这一点,在南宋时期已经出现于史籍。如《梦粱录》记载:“若有出洋,即从泉州港口至岱屿门,便可放洋过海,泛往外国也。”[26]以上综录了隋、唐、宋、明有关史料,大致可以证明,《隋书·流求国传》所载建安郡至流求的航线,是从泉州岱屿门开始计算的。梁嘉彬将朱宽出使港口定为福州不能成立。
隋朝的时候泉州仅设南安县,晋江出海口的晋江县,要到唐代才设立。不过,南安县很早就成为南方沿海的重要港口。南朝陈时期,印度名僧拘那罗陀曾到南安县的建造寺等候去印度的船只,想搭船回国。天嘉三年(562年),拘那罗陀在此乘船入海,因风向不顺,漂回广州,终老于岭南。这些记载表明,早在南朝时期,南安县的沿海区域已经有远航印度的船只。当地民众擅长航海是有名的,所以才会让拘那罗陀来此地等船。其时,福州的对外联系也很发达,但福州的港口有个缺点:它是一个江港,而在闽江的出海口有许多礁石,著名的五虎礁让人谈虎色变,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船只毁于这一带的礁石。受港口条件的限制,福州的对外航运一向不如泉州所辖的港口。宋元以前不如泉州港,明清时期不如厦门港,至今仍然如此。郑麟趾的《高丽史》记载了北宋从福建来到朝鲜半岛的商人,其中泉州客商明显多于福州商人,可见,自古以来,泉州的对外贸易就胜于福州,朱宽出使流求,由泉州的港口出发,是可以理解的。
三 关于流求“树皮布”与金荆木
《隋书·流求国传》记载流求国的纺织业:“织斗镂皮并杂色纻及杂毛以为衣”,可见,其特色为以苎麻及树皮混纺。《朝野佥载》对这种布的记载更为详细:“留仇国。炀帝令朱宽征留仇(即后流虬)国,还,获男女口千余人,并杂物产,与中国多不同。缉木皮为布,甚细白,幅阔三尺二三寸。亦有细斑布,幅阔一尺许。”[27]如其所载,这类布的特点是以某种树木的皮和苎麻混纺而成,相当细白,是一种不错的布料。梁嘉彬先生考证这种辟镂树即为冲绳常见的棕榈科“蒲葵”,因而,《隋书》中的流求国即为今日冲绳群岛。可见,辟镂树即为“蒲葵”,这是梁嘉彬先生立论的主要根据之一。梁先生是这么说的:
《隋书·流求传》云:“男女皆以白纻绳缠发……妇人以罗纹白布为帽,其形正方,织辟镂皮并杂色纻及杂毛以为衣,制裁不一。……编纻为甲,或用熊豹皮。”明刘仲达《刘氏鸿书》卷八夷俗云:“大琉球之衣以辟镂。”此辟镂树(biro)为琉球之名产,亦名蒲葵,《隋书》传写误为“斗镂树”,宋《太平御览》东夷流求传谓其“似橘而叶密,条纤如发,纷然下垂”者也。琉球辟镂树(biro蒲葵)之叶甚大,叶条有裂片,条纤下垂确与橘类相似也。亦唯蒲葵皮,乃可以织衣耳。清汪楫《使琉球录》谓:“家织蕉布,非此则无以为衣也。”皆指此辟镂树而言。此棕榈科植物(综纻)纤维织出之布,中国人或韩国人多称之苎布、纻布或麻布。《辞海》释“纻”字云:“麻属,所以缉布也。见玉篇。《文选·魏都赋》:油,油麻属。韩注:纻似麻,可以为布。”清季李鼎元《使琉球记》云:“取似昨所购布,一米色,曰蕉布,乃沤芭蕉抽其丝织成,轻密如罗;一白而细者,曰苎布,可敌棉布;一白而绵软者,曰丝布,乃苎经而丝纬,品之最上者;一米色而粗者,曰麻布,品最下矣。国人善印花,花样不一。”可知道自隋至清,琉球人皆织辟镂皮以为布矣。《隋书·流求》又云:“妇人以罗纹白布为帽,其形正方。”而日本小叶田淳辑《李朝实录·中世琉球史料》,朝鲜明宗大王实录卷三述琉球国事云:“有草如芭蕉(案:即辟镂),大者如栋柱,刈去外皮,取内皮为三等布,以皮之内外而布之粗细异焉。其最内者极为细润,色洁如雪,妍密无比,女服之好者以此为最云。”此色洁如雪妍密无比之蕉布即《隋书》所谓罗纹白布,李鼎元《使琉球记》所谓丝布也。[28]
梁嘉彬这段话自以为论证了《隋书·流求国传》的“辟镂树”即是后日琉球的蒲葵树,琉球人一直以蒲葵树皮为原料,织就各色布匹。实际上,在纺织史专家看来,他将蕉布、苎布、棕须全部混在一起,全都弄错了。蕉布曾是中国南方常见物品,在明以前的地方志中是常见之物。它的原料不是蒲葵而是芭蕉茎,或是香蕉茎。蕉布在中国闽粤各地都有生产,见载于各地明代的方志,并不稀罕。苎布的原料则是苎麻,织成的苎布,又称夏布,它的特点是通风,穿着凉快,它是南方常见的布类。至于棕榈科的“蒲葵”,也是南方常见的树种,现成为南方许多树园的景观树,大家都很熟悉。它的树叶像手掌,很大。过去人们用蒲葵叶制造“葵扇”,或称“芭蕉扇”,是一种很普通的日用品。成年的蒲葵树会长出很多棕毛,农家用以制成蓑衣,所以,在南方民间,许多人称“蓑衣”为“棕衣”。蒲葵树的毛是棕色的,绝对不会有“细白”这一特点。实际上,中国人的所谓“棕色”,本来就起源于蒲葵树的棕毛。从棕色这一词的起源,就可知中国人对蒲葵是十分了解的。南朝梁顾野王所著《玉篇》一书中,即有关于棕榈的记载。顾野王曾在建安郡居住很久,福建出产棕榈,所以,他会将棕榈写入《玉篇》这种著作。唐宋人为其作注,明确指出棕榈就是“蒲葵”。其次,晋代王羲之很喜欢南方的蒲扇,而蒲扇是以蒲葵的叶制成,这也说明早在晋代,中国人就知道了蒲葵,根本不会将其当作一大发现。况且,棕榈树之“皮”,只能做棕衣,棕毛太粗,完全不适宜做衣料。梁嘉彬出身于广东十三行梁氏世家,自然不会穿着棕衣这类下人的雨具,加上他不懂纺织业,所以会闹这类笑话,将只能作棕衣的蒲葵皮当作布料。
南方可用树皮制造纺织品的植物其实很多,最有名的是树皮布。它的制法特殊。海南的黎族至今还保存着树皮布的制法,并且申请世界文化遗产成功。制作树皮布的原理很简单,将纤维素较多的树皮泡入水中浸烂,然后用石头捣烂,再浸泡。经过反复加工,就有了树皮布。在台湾的圆山文化遗址中,也曾发现过捣树皮的石块,这表明圆山文化的主人也曾制作树皮布。至于树皮布的原料则有多种,据说,海南黎族以箭毒树的皮为主要原料。但这些物种与《隋书》中辟镂树的特点:“似橘而叶密,条纤如发,然下垂”,都有一定距离,目前还无法断定《隋书·流求国传》中的辟镂树究竟是后日什么树种。但辟镂树肯定不是蒲葵。蒲葵的长相最不像橘树。其他可用于织布的树皮,则有芭蕉、葛、苎麻等多种,在明以前的方志中,常见蕉布、葛布、纻布之类的记载,都是南方常见的纺织品。连横的《台湾通史》记载,晚清台湾的番族有一种布,“以苧杂树皮为之,长不满丈,台人购以为袒,善收汗。而水沙连番妇以苧麻杂犬毛为纱,染以茜草,错杂成文,谓之达戈纹。”[29]清代台湾这两种“番布”的风格,倒有些像隋代流求的混纺布。
纵观梁先生的论文,将辟镂树考证为蒲葵,是其流求为冲绳之说的主要依据。否定这一点之后,其实否认了梁先生的主要依据。
关于朱宽在流求得到的金荆木。
唐代《朝野佥载》一书还记载朱宽在流求得到金荆木:“留仇国。炀帝令朱宽征留仇国(即后流虬)还,又得金荆榴数十斤,木色如真金,密致而文彩盘蹙,有如美锦,甚香极精,可以为枕及案面,虽沉檀不能及。”按,清代的《广群芳谱》第七十九卷在引用《朝野佥载》这段话时,将“金荆榴”改为“金荆瘤”,这一字之改,让我们明白所谓“金荆瘤”应是金荆这种植物结出来的“瘤”。
关于金荆木是什么树种?学者中有争议。有人以为是樟木,梁嘉彬先生对此极力反对。他的意向是指金荆木为辟镂树。
按,台湾与冲绳在地质年代的上古时期都曾与中国大陆相连,在物产上有许多相似之处,尤其是植物。今人所谓金荆,是一种南方灌木,它的高度有限,不可能长成大树,也很难有什么“金荆瘤”产生。但据《植物志》之类的书,中国南方还有一种野生的金荆树,可长数丈高,但十分稀有,很难见到。南朝时期,著名文士江淹的《闽中草木颂》曾提到此树:“江南之山,连障连天。既抱紫霞,亦潄绛烟。金荆嘉树,涵云宅仙。”[30]周硕勋的乾隆《潮州府志》曾解释江淹所说的金荆树:“江文通赋:‘金荆佳树。’金荆木坚有文彩,潮人呼为黄柞。”[31]如果周硕勋的解释可靠,所谓金荆木,就是后人的“黄柞”。从文字上看,其木质细致而有纹理,似乎接近今人的“黄杨木”,但这个问题要留给植物学家考证。古人很看重这一树种。杜实的《大业拾遗录》记载,隋朝在南方设立林邑郡(今越南南部),“其地东西一千余里,南北三百余里,海水四绝。北去大岸三百余里。或云马援铜柱尚存。地暑热,多大林木,高者数百尺。有金荆生于高山峻阜,大者十围,盘屈瘤蹙,文如美锦,色艳于真金。中夏时有于海际得之,工人取用,甚精妙,贵于沉檀。”[32]可见,金荆木既产于福建,也生长于越南,只是大树难得。因南北朝时期的上层人物过于重视金荆木之瘤,导致福建等地的大金荆树都被砍伐,所以,隋代的上层人物要找金荆木,就得到海外的流求及林邑了。朱宽得到金荆瘤,应是大功一件。
这样看来,金荆榴也不会是辟镂树。
总的来说,梁嘉彬先生是流求为冲绳论的主要主张者,但细观其文,其主要观点并不成立。因此,笔者倾向于隋代的流求即为台湾这一观点。[33]不过,对这类文字的分析,倒使我们知道了隋代大陆民众对流求的什么商品感兴趣,例如细白的苎布、蕉布,金荆木的木块,在中原市场上都会有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