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耿司寇告别〔1〕
新邑明睿〔2〕,唯公家二三子侄〔3〕,可以语上〔4〕。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5〕,此则不肖之罪也〔6〕。其余诸年少或聪明未启,或志向未专,所谓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则为失言,此则仆无是矣〔7〕。虽然,宁可失言,不可失人。失言犹可,失人岂可乎哉!盖人才自古为难也。夫以人才难得如此,苟幸一得焉,而又失之,岂不憾哉?
嗟夫!颜子没而未闻好学〔8〕。在夫子时,固已苦于人之难得矣,况今日乎?是以求之七十子之中而不得,乃求之于三千之众〔9〕;求之三千而不得,乃不得已焉周流四方以求之〔10〕。既而求之上下四方而卒无得也,于是动归予之叹曰〔11〕:“归欤归欤!吾党小子,亦有可裁者〔12〕。”其切切焉唯恐失人如此,以是知中行真不可以必得也〔13〕。狂者不蹈故袭,不践往迹〔14〕,见识高矣。所谓如凤凰翔于千仞之上〔15〕,谁能当之?而不信凡鸟之平常,与己均同于物类。是以见虽高而不实〔16〕,不实则不中行矣。狷者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17〕,如夷、齐之伦〔18〕,其守定矣〔19〕。所谓虎豹在山,百兽震恐〔20〕,谁敢犯之?而不信凡走之皆兽。是以守虽定而不虚〔21〕,不虚则不中行矣。是故曾点终于狂而不实〔22〕,而曾参信道之后〔23〕,遂能以中虚而不易终身之定守者〔24〕,则夫子来归而后得斯人也。不然,岂不以失此人为憾乎哉!
若夫贼德之乡愿〔25〕,则虽过门而不欲其入室〔26〕,盖拒绝之深矣,而肯遽以人类视之哉〔27〕!而今事不得已,亦且与乡愿为侣,方且尽忠告之诚,欲以纳之于道,其为所仇疾,无足怪也〔28〕,失言故耳。虽然,失言亦何害乎?所患惟恐失人耳。苟万分一有失人之悔,则终身抱痛,死且不瞑目矣。盖论好人极好相处,则乡愿为第一;论载道而承千圣绝学〔29〕,则舍狂狷将何之乎〔30〕?
公今宦游半天下矣〔31〕,两京又人物之渊〔32〕,左顾右盼,招提接引〔33〕,亦曾得斯人乎〔34〕?抑求之而未得也?抑亦未尝求之者欤?抑求而得者皆非狂狷之士,纵有狂者,终以不实见弃〔35〕;而清如伯夷,反以行之似廉洁者当之也〔36〕?审如此〔37〕,则公终不免有失人之悔矣。
夫夷、齐就养于西伯,而不忍幸生于武王〔38〕。父为西伯,则千里就食,而甘为门下之客,以其能服事殷也。子为周王,则宁饿死而不肯一食其土之薇,为其以暴易暴也〔39〕。曾元之告曾之曰〔40〕;“夫子之病亟矣〔41〕,幸而至于旦〔42〕,更易之〔43〕!”曾子曰:“君子之爱人以德,世人之爱人也以姑息〔44〕。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45〕。”元起易箦,反席未安而没〔46〕。此与伯夷饿死何异,而可遂以乡愿之廉洁当之也?故学道而非此辈,终不可以得道;传道而非此辈,终不可以语道。有狂狷而不闻道者有之,未有非狂狷而能闻道者也。
仆今将告别矣,复致意于狂狷与失人、失言之轻重者,亦谓惟此可以少答万一尔。贱眷思归,不得不遣〔47〕;仆则行游四方,效古人之求友。盖孔子求友之胜己者〔48〕,欲以传道,所谓智过于师,方堪传授是也〔49〕。吾辈求友之胜己者,欲以证道〔50〕,所谓三上洞山,九到投子是也〔51〕。
注释
〔1〕本文于万历十五年(1587)写于麻城。 耿司寇:即耿定向。司寇,原是周代掌管司法的官,后代沿用以称呼刑部尚书、侍郎等主要官员(称尚书时常加“大”字)。据耿定向《观生记》,耿定向于万历十三年(1585)四月初五升刑部左侍郎,故称“司寇”。《观生记》又载,万历十五年十一月,耿定向升任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俗称大中丞)。本文中有“贱眷思归,不得不遣”之语,据耿定力《诰封宜人黄氏墓表》:“万历丁亥(1587)岁,宜人率其女若婿自楚归,而卓吾尚留楚。”则知此文当写于万历十五年秋李贽遣眷之后,耿定向升任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十一月之前。 此时,李贽与耿定向的论争日趋激烈,在这封信中,李贽赞扬“狂者”的“不蹈故袭,不践往迹”精神,赞扬“狷者”的“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的节操,鄙薄“乡愿”的“行似廉洁”而实为“德之贼”,都表现出对道学家的厌恶。
〔2〕新邑:指黄安(今湖北红安),是嘉靖末年新设的县。 明睿(ruì):聪明睿知。睿,通达,明智。
〔3〕二三子侄:指耿定向之子耿汝愚(字克明)、耿定理之子耿汝念(字克念)等。李贽在《答耿司寇》中曾称赞耿克明是“筋骨如铁”,不是“效颦学步从人脚跟走”的“超类绝伦”之人(见本卷)。李贽在与耿克念的通信中,曾表示“可以知我之不畏死矣,可以知我之不怕人矣,可以知我之不靠势矣”,“我可杀不可去,我头可断而我身不可辱”(见《续焚书》卷一),表示出二人之间的深厚友情。
〔4〕语上:告诉以高深的学问。语出《论语·雍也》:“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5〕“可与”二句:与下文“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则为失言”,语出《论语·卫灵公》。失人,错过人才。失言,浪费语言。
〔6〕不肖:不贤,旧时自称的谦词。
〔7〕无是:没有这种情况。
〔8〕“颜子”句:见《答刘宪长》注〔10〕。
〔9〕“是以”二句:《史记》卷四七《孔子世家》记载:“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
〔10〕周流四方:孔子曾周游卫、宋、蔡、楚、陈等国。
〔11〕归予:当作“归欤”。
〔12〕“归欤”三句:语本《论语·公冶长》:“归与(与、欤相通)!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狂简,志向高大。斐然成章,文采可观。裁,剪裁,引申为造就、指导。
〔13〕中行:语出《论语·子路》:“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指言行合乎中庸。
〔14〕“狂者”二句:意为狂者不愿抄袭陈旧的教条,不肯蹈着前人的脚印走路。
〔15〕凤凰翔于千仞之上:语出贾谊《吊屈原赋》。仞,古代长度单位,七尺为一仞(一说八尺为一仞)。
〔16〕不实:不能脚踏实地。
〔17〕狷者:指能坚持操守的人。 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语本《孟子·公孙丑上》:“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
〔18〕夷、齐:伯夷、叔齐,商末孤竹国君的儿子。详后注。 伦:类。
〔19〕守:操守。
〔20〕“所谓”二句:虎豹在山,百兽震恐,语本司马迁《报任安书》:“虎处深山,百兽震恐。”意为它的威严,使人凛然生畏。
〔21〕不虚:不够谦虚。
〔22〕“曾点”句:曾点,字晳(xī),孔子弟子。据《孟子·尽心下》:“如琴张、曾晳、牧皮者,孔子之所谓狂矣。”相传鲁国季武子死时,大夫们都往吊丧,曾点则靠在门上,唱起歌来。
〔23〕曾参:字子舆,曾点之子。孔子弟子。
〔24〕中虚:内心谦虚。 不易:不改变。 定守:操守坚定。
〔25〕贼德之乡愿:语本《论语·阳货》:“乡愿,德之贼(败坏者)也。”后来,“乡愿”成为伪君子的代称。
〔26〕“则虽”句:语本《孟子·尽心下》:“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愿)乎!’”
〔27〕遽(jù):竟,就。
〔28〕“而今”六句:均系针对耿定向而言。仇疾,仇恨,憎恨。
〔29〕载道:担负传道任务。 承:继承。 绝学:谓造诣独到之学。
〔30〕何之:何往,哪儿找。
〔31〕宦游:在外做官。
〔32〕两京:指北京和南京。 人物之渊:人物聚集的地方。
〔33〕“左顾”二句:意为四方浏览,交游接待(人才)。
〔34〕斯人:指狂狷之士。
〔35〕见弃:被抛弃。
〔36〕“而清”二句:意为把清高的伯夷,竟当作貌似廉洁的乡愿来对待。清如伯夷,语本《孟子·万章下》:“伯夷,圣之清者也。”
〔37〕审:确实,果真。
〔38〕“夫夷”二句:意为伯夷、叔齐愿意接受西伯(周文王)的供养,但不肯在西伯儿子——武王的统治下苟活。据《史记》卷六一《伯夷列传》,伯夷、叔齐为孤竹国君的长子与三子。孤竹君要传位给叔齐,孤竹君死后,叔齐要让位于伯夷。伯夷以为不应违背父命而逃走,叔齐也不肯就位而出走。后二人听说周文王贤,同奔周。周文王死后,武王发兵讨伐商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武王灭商后,二人逃避到首阳山(今山西永济南),不食周粟而死。西伯,指周文王,殷商之时,商纣王命他为西方诸侯之长,故称。后以用称周武王。幸生,侥幸偷生。
〔39〕“则宁”二句:《史记·伯夷列传》载:“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遂饿死于首阳山。以暴易暴,用残暴者代替残暴者。
〔40〕曾元之告曾子曰:从这句开始,到下文“反席未安而没”,其典故出自《礼记·檀弓》。大意是:鲁大夫季孙赠给曾参一条竹席,曾参病危之际,感到躺在那条竹席上是一种“违礼”的行为,要把它换下来。他的儿子曾元看他病情危急,提出等天亮时再换。曾参坚持立即换席,以“得正而毙”。结果,还来不及安放在另换的席子上,曾参就断气了。曾元,曾参之子。曾子,指曾参。
〔41〕夫子:曾元对其父的敬称。 病亟(jǐ):病情危急。
〔42〕幸而至于旦:侥幸能够挨到天亮的话。
〔43〕更易之:指换“箦(zé)”(一种作为床垫的竹席)。
〔44〕世人:《礼记·檀弓》原作“细人”,即“小人”。 姑息:无原则的宽容。
〔45〕“吾得”二句:意为我能够得正道正名定分而死,那就算了。
〔46〕反席未安而没:还没来得及安放在另换的席子上就断气了。
〔47〕“贱眷”二句:李贽于万历十五年(1587)将妻女和女婿遣送回福建泉州。
〔48〕孔子求友之胜己者:语本《论语·学而》:“无(不)友(结交)不如己者。”
〔49〕“所谓”二句:意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语本明人瞿汝稷《指月录·怀海禅师章》。怀海曾对黄檗和尚说:“见与师齐,减师半德(比师父要差一半);见过于师,方堪传授。”
〔50〕证道:佛教用语。指互相参证学道的心得。
〔51〕“所谓”二句:意为不辞艰辛,虚心访师求友,反复请求教益。三上、九到,形容多次前往的零指用法。事见《指月录·宗杲(ɡǎo)语要》:“昔雪峰真觉禅师为此事(指如何破当时士大夫以‘有所得心’求‘无所得法’的做法)之切,三度到投子,九度上洞山。”洞山,即洞山寺,在江西宜丰县。这里指代禅宗曹洞派的开山祖良价禅师(807~869)。投子,即投子山,在安徽潜山县。这里指代大同禅师(?~911),他曾在山上结茅而居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