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李见罗先生^〔1〕

昔在京师时，多承诸公接引，而承先生接引尤勤^〔2〕。发蒙启蔽，时或未省，而退实沉思^〔3〕，既久，稍通解耳。师友深恩，永矢不忘^〔4〕，非敢佞也^〔5〕。年来衰老非故矣^〔6〕，每念才弱质单，独力难就，恐遂为门下鄙弃^〔7〕，故往往极意参寻^〔8〕，多方选胜^〔9〕，冀或有以赞我者^〔10〕，而讵意学者之病又尽与某相类耶^〔11〕！但知为人，不知为己；惟务好名，不肯务实^〔12〕。夫某既如此矣，又复与此人处^〔13〕，是相随而入于陷阱也。

“无名，天地之始”，谁其能念之^〔14〕！以故闭户却扫^〔15〕，怡然独坐。或时饱后，散步凉天，箕踞行游^〔16〕，出从二三年少，听彼俚歌^〔17〕，聆此笑语^〔18〕，谑弄片时^〔19〕，亦足供醒脾之用^〔20〕，可以省却枳木丸子矣^〔21〕。及其饱闷已过，情景适可，则仍旧如前锁门独坐而读我书也。其纵迹如此^〔22〕，岂诚避人哉！若乐于避人，则山林而已矣，不城郭而居也，故土而可矣，不以他乡游也。公其以我为诚然否？然则此道也，非果有夕死之大惧，朝闻之真志^〔23〕，聪明盖世，刚健笃生^〔24〕，卓然不为千圣所摇夺者^〔25〕，未可遽以与我共学此也。盖必其人至聪至明，至刚至健，而又逼之以夕死，急之以朝闻，乃能退就实地，不惊不震，安稳而踞坐之耳。区区世名^〔26〕，且视为浼己也^〔27〕，肯耽之乎^〔28〕？

向时尚有贱累，今皆发回原籍，独身在耳^〔29〕。太和之游^〔30〕，未便卜期^〔31〕。年老力艰，非大得所不敢出门户^〔32〕。且山水以人为重，未有人而千里寻山水者也。闲适之余，著述颇有，尝自谓当藏名山，以俟后世子云^〔33〕。今者有公，则不啻玄晏先生也^〔34〕。计即呈览，未便以覆酒瓮，其如无力缮写何^〔35〕！

飘然一身，独往何难。从此东西南北，信无不可^〔36〕，但不肯入公府耳。此一点名心^〔37〕，终难脱却，然亦不须脱却也。世间人以此谓为学者不少矣^〔38〕。由此观之，求一真好名者^〔39〕，举世亦无，则某之闭户又宜矣。

注释

〔1〕本文于万历十五年（1587）写于麻城。　　李见罗：即李材（1525～1599），字孟诚，号见罗。丰城（今江西丰城）人，王阳明的再传弟子，邹守益的学生。嘉靖四十一年（1562）进士，历官云南按察使、右佥都御史。因事被劾，囚系多年，后发戍闽中，久之赦还，终于林下。好讲学，《明史》本传：“材所至，辄聚徒讲学，学者称见罗先生。系狱时，就问者不绝。至戍所，学徒益众。”著有《李见罗集》、《正学堂稿》等。《明史》卷二二七、《明儒学案》卷三一等有传。　　在此信中，李贽对当时“惟务好名，不肯务实”的士风进行了批评，申明了自己“闭户却扫，怡然独坐”，以求学向道的人生追求。

〔2〕“昔在”三句：穆宗隆庆四年（1570），李贽在北京任礼部司务，当时李材任刑部主事，两人有过交往。同时的讲学朋友还有李逢阳、徐用检等人。李贽在《阳明先生年谱后语》谈到他在北京的情况时说：“不幸年甫四十，为友人李逢阳、徐用检所诱，告我龙谿先生语，示我阳明王先生书，乃知得道真人不死，实与真佛、真仙同，虽倔强，不得不信之矣。”接引，接待引进。

〔3〕退实沉思：回去后切实认真地深入思考。

〔4〕矢：通“誓”。

〔5〕佞（nìnɡ）：花言巧语奉承人。

〔6〕故：从前的样子。

〔7〕门下：谓在某人的门庭之下。这里指李见罗本人，不直称其名，以示尊敬。

〔8〕参寻：参拜，寻求。

〔9〕选胜：选择胜景，这里比喻选访有学问的人。

〔10〕赞：帮助。

〔11〕讵意：岂料。

〔12〕“但知”四句：意为只知道哗众取宠，不知道充实提高自己；只顾博取名声，不肯增长实际才干。“为人”、“为己”，语出《论语·宪问》：“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13〕此人：指上文所说的“学者”。

〔14〕“无名”三句：引文见《老子》第一章，意谓“无名”是天地的原始。这是老子宣扬的“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第十四章）的唯心主义观点。“谁其能念之”，谁还去考虑这话的道理！这里李贽借用老子的话，批评那些毫无真才实学，却又要沽名钓誉之徒。

〔15〕闭门却扫：关起门来，不再洒扫庭院，迎接客人。却，除，去掉。

〔16〕箕（jī）踞（jù）：坐时伸开两腿，形同簸箕。这是一种不拘礼节的坐法。

〔17〕俚歌：民间通俗歌谣。

〔18〕聆（línɡ）：听。

〔19〕谑（xuè）弄：戏谑，开玩笑。

〔20〕醒脾：健脾消食，这里是消遣解闷之意。

〔21〕枳（zhǐ）木丸子：丸药名。枳木，枳树，果实称枳实，果壳称枳壳，都可入药。

〔22〕纵迹：放纵行迹，不受拘束。

〔23〕“非果”两句：“夕死”、“朝闻”，语出《论语·里仁》：“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李贽借此表示勇于追求真理的志向与精神。

〔24〕笃（dǔ）生：资质优异。

〔25〕卓然：高超，突出。　　千圣：指许多自称做“圣人”的人。　　摇夺：动摇，改变。

〔26〕世名：世俗名誉。

〔27〕浼（měi）：污染。

〔28〕耽（dān）：沉溺。

〔29〕“向时”三句：万历十五年（1587），李贽将家眷送回原籍福建泉州，自己仍寓居麻城（今湖北麻城）维摩庵。贱累，指妻女。

〔30〕太和：指太和山，即武当山，在今湖北均县境内。

〔31〕卜：预料。

〔32〕大得所：指非常合适的地方。

〔33〕“尝自”两句：意为著作暂不发表，以待后世有见识的人给予正确评价。当藏名山，语本《史记》卷一三〇《太史公自序》，司马迁说他写的《史记》要“藏之名山（指手稿），副（副本）在京师；俟（sì）后世圣人君子。”子云，西汉文学家扬雄的字。扬雄曾称赞司马迁有“良史之材”，对《史记》评价较高。（见《汉书》卷六二《司马迁传》）

〔34〕不啻（chì）：不止，不异于。　　玄晏先生：魏晋间学者皇甫谧（mì）的号，他十分赞赏左思用十年工夫写的《三都赋》，并为之作序，使《三都赋》风行一时。这里，李贽把李见罗比为皇甫谧，意为他会像皇甫谧赏识左思的《三都赋》那样看待自己的著作。

〔35〕“计即”三句：意为打算把自己的著作即刻送您一阅，这些著作虽然不只配盖酒坛子，只是我又无力气来抄写它们。覆酒瓮，极言著作无价值。语出《晋书》卷九二《左思传》：“（陆机）与弟云书曰：‘此间有伧父，欲作《三都赋》，须其成，当以覆酒瓮耳。”此词是由“覆酱瓿（bù）”演化而来。《汉书》卷八七《扬雄传》：“钜鹿侯芭常从雄居，受其《太玄》、《法言》焉。刘歆亦尝观之，谓雄曰：‘空自苦！今学者有禄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雄笑而不答。”后来又用以比喻无人理解，不被重视，又转为自谦之词。

〔36〕信无不可：确实没什么地方不可去。

〔37〕名心：好名之心。这里指“不肯入公府”之事，李贽不愿和官僚权贵来往，实是一种反世俗的自尊心，和那些“惟为好名，不肯务实”之徒的行径截然不同。

〔38〕此：即上文所说的“名心”。

〔39〕真好名者：指上文提到的“有夕死之大惧，朝闻之真志，聪明盖世，刚健笃生，卓然不为千圣所摇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