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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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焦漪园〔1〕

承谕〔2〕,《李氏藏书》〔3〕,谨抄录一通,专人呈览。年来有书三种,惟此一种系千百年是非〔4〕,人更八百〔5〕,简帙亦繁〔6〕,计不止二千叶矣〔7〕。更有一种,专与朋辈往来谈佛乘者〔8〕,名曰《李氏焚书》〔9〕,大抵多因缘语、忿激语〔10〕,不比寻常套语。恐览者或生怪憾〔11〕,故名曰《焚书》,言其当焚而弃之也。见在者百有余纸〔12〕,陆续则不可知,今姑未暇录上。又一种则因学士等不明题中大旨〔13〕,乘便写数句贻之,积久成帙,名曰《李氏说书》〔14〕,中间亦甚可观。如得数年未死,将《语》、《孟》逐节发明〔15〕,亦快人也〔16〕。惟《藏书》宜闭秘之〔17〕,而喜其论著稍可〔18〕,亦欲与知音者一谈,是以呈去也。其中人数既多,不尽妥当,则《晋书》、《唐书》、《宋史》之罪〔19〕,非余责也。

窃以魏、晋诸人标致殊甚〔20〕,一经秽笔〔21〕,反不标致。真英雄子,画作疲輭汉矣〔22〕;真风流名世者〔23〕,画作俗士;真啖名不济事客〔24〕,画作襃衣大冠〔25〕,以堂堂巍巍自负〔26〕。岂不真可笑!因知范晔尚为人杰〔27〕,《后汉》尚有可观〔28〕。今不敢谓此书诸传皆已妥当〔29〕,但以其是非堪为前人出气而已〔30〕,断断然不宜使俗士见之。望兄细阅一过,如以为无害,则题数句于前,发出编次本意可矣〔31〕,不愿他人作半句文字于其间也。何也?今世想未有知卓吾子者也〔32〕。然此亦惟兄斟酌行之。弟既处远,势难遥度〔33〕,但不至取怒于人,又不至污辱此书,即为爱我。中间差譌甚多〔34〕,须细细一番乃可。若论著则不可改易〔35〕,此吾精神心术所系〔36〕,法家传爰之书〔37〕,未易言也。

本欲与上人偕往〔38〕,面承指教,闻白下荒甚〔39〕,恐途次有警〔40〕,稍待麦熟,或可买舟来矣〔41〕。生平慕西湖佳胜,便于舟航,且去白下密迩〔42〕。又今世俗子与一切假道学,共以异端目我〔43〕,我谓不如遂为异端,免彼等以虚名加我,何如?夫我既已出家矣,特余此种种耳〔44〕,又何惜此种种而不以成此名耶!或一会兄而往,或不及会,皆不可知,第早晚有人往白下报曰〔45〕,“西湖上有一白须老而无发者”,必我也夫!必我也夫!从此未涅槃之日〔46〕,皆以阅藏为事〔47〕,不复以儒书为意也。

前书所云邓和尚者果何似〔48〕?第一机即是第二机,月泉和尚以婢为夫人也。第一机不是第二机,豁渠和尚以为真有第二月在天上也〔49〕。此二老宿〔50〕,果致虚极而守静笃者乎〔51〕?何也?盖惟其知实之为虚,是以虚不极;惟其知动之即静,是以静不笃〔52〕。此是何等境界,而可以推测拟议之哉〔53〕!故曰“亿则屡中”〔54〕,非不屡中也,而亿焉则其害深矣〔55〕。夫惟圣人不亿〔56〕,不亿故不中,不中则几焉〔57〕。何时聚首合并,共证斯事。

潘雪松闻已行取〔58〕,《三经解》刻在金华〔59〕,当必有相遗〔60〕。遗者多,则分我一二部。我于《南华》已无稿矣〔61〕,当时特为要删太繁〔62〕,故于隆寒病中不四五日涂抹之。《老子解》亦以九日成〔63〕,盖为苏注未惬〔64〕,故就原本添改数行。《心经提纲》则为友人写《心经》毕〔65〕,尚余一幅,遂续墨而填之,以还其人。皆草草了事,欲以自娱,不意遂成木灾也〔66〕!若《藏书》则真实可喜。潘新安何如人乎〔67〕?既已行取,便当居言路作诤臣矣〔68〕,不肖何以受知此老也〔69〕。其信我如是,岂真心以我为可信乎,抑亦从兄口头,便相随顺信我也?若不待取给他人口头便能自着眼睛〔70〕,索我于牝牡骊黄之外〔71〕,知卓吾子之为世外人也,则当今人才,必不能逃于潘氏藻鉴之外〔72〕,可以称具眼矣〔73〕

注释

〔1〕本文于万历十六年(1588)写于麻城。  焦漪(yī)园:即焦竑,见《与焦弱侯》注〔1〕。  李贽曾被指斥为“异端”、“妖人”,说其著作“诬民惑世”,从封建统治者正统思想出发,也是言之有据的。在这封信中,李贽就明确提出,其《焚书》“大抵多因缘语、忿激语,不比寻常套语”,“当焚而弃之”;其《藏书》则是“以其是非堪为前人出气”,是“吾精神心术所系,法家传爰之书”;对于世俗子、假道学以异端相视的现实,则表示“不如遂为异端,免彼等以虚名加我。”这实是向封建统治者及传统思想的抗争。

〔2〕承谕:承蒙吩咐。谕,告,吩咐之意。旧时用于上级对下级或长辈对晚辈,这里是谦称。

〔3〕《李氏藏书》:亦称《藏书》,见《自序》注〔2〕。

〔4〕系:关系。

〔5〕更(ɡēnɡ):更迭,先后出现。  八百:《藏书》论述了从战国到元末的历史人物约八百名。

〔6〕简帙(zhì):卷册。简,古代写字用的竹片,这里泛指书写材料;帙,原指包书的布套,这里指成套、成册的书。

〔7〕叶:同页。

〔8〕佛乘(chénɡ):佛教用语,这里指成佛的道理。乘,载运的意思,比喻佛法可以把修行的人载运到佛国。

〔9〕《李氏焚书》:即《焚书》,见《自序》注〔1〕。

〔10〕因缘语:论述因缘的话语。因缘,佛教用语。佛教谓使事物生起、变化和坏灭的主要条件为因,辅助条件为缘。  忿激语:愤世嫉俗的话语。

〔11〕怪憾:责备和不满。

〔12〕见:同现。

〔13〕学士:这里指读书人。  题中大旨:指《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中各章节的主要思想。

〔14〕《李氏说书》:即《说书》,见《自序》注〔7〕。

〔15〕《语》、《孟》:即《论语》、《孟子》。  发明:揭示,阐释。

〔16〕快人:令人痛快、快意。

〔17〕闭秘:密封隐藏。

〔18〕论著:指《藏书》中对历史人物、事件的评论(如叙论、按语、批语等部分)。

〔19〕《晋书》:唐代房玄龄等编撰的晋代史,共一三〇卷。  《唐书》:一般指《旧唐书》,后晋刘昫(xù)等编撰的唐代史,共二〇〇卷。另有《新唐书》,宋代欧阳修、宋祁等编撰,共二二五卷。  《宋史》:元代脱脱等编撰的宋代史,共四九六卷。《新唐书》之外的三史,旧说认为其中舛误甚多,故李贽说它有罪责。

〔20〕魏、晋:我国历史朝代名称。魏(220~265),晋包括西晋(265~316)、东晋(317~420)。  标致殊甚:风度非常出众。标致,本指容貌、姿态美丽,这里指风度、风韵。

〔21〕秽(huì)笔:指史学家污秽的记述。

〔22〕疲輭汉:软弱无能之辈。輭,软的异体字。

〔23〕风流:这里指不拘礼法的有才学之士。  名世:闻名于世。

〔24〕啖(dàn)名:谋取名声。啖,吃。  不济事:不能成事。

〔25〕襃(bāo)衣大冠:宽衣大帽。指儒者或显贵的装束。襃,褒的异体字,衣襟宽大。

〔26〕堂堂巍巍:仪表威武,形象高大。

〔27〕范晔(yè):字蔚宗(398~445),南朝宋人,《后汉书》的作者。《宋书》卷六九、《南史》卷三三、《藏书》卷四〇等有传。李贽认为《后汉书》对历史人物的评价还比较符合历史真实。

〔28〕《后汉》:即《后汉书》,是记载东汉历史的书。

〔29〕此书诸传:指《藏书》中的人物传记。

〔30〕“但以”句:意为只是对人物事件的褒贬,能为前辈历史人物伸张正义罢了。是非,指对历史人物事件的褒贬。

〔31〕发出:揭示,阐发。  编次:编列次第。李贽在《藏书》中对历史人物的次序编列都寓意着褒贬态度。

〔32〕卓吾子:李贽号卓吾,自称卓吾子。

〔33〕遥度(duó):从远处推测、忖度。

〔34〕差譌(é):差错。譌,讹的异体字,错误。

〔35〕论著:指《藏书》中的议论部分。

〔36〕心术:心意。  系:联系,系挂。

〔37〕法家:这里指司法的官吏。  传爰(yuán)之书:即传爰书,经过传换而经别的官吏核实的囚犯供词的文书。语出《史记》卷一二二《酷吏列传·张汤传》:“汤掘窟得盗鼠及余肉,劾鼠掠治,传爰书,讯鞫(jú)论报,并取鼠与肉,具狱磔(zhé)堂下。”爰,更换。

〔38〕上人:旧时对和尚的尊称。

〔39〕白下:南京的别称。

〔40〕途次:半路上,旅途中的住宿处。

〔41〕买舟:雇船。

〔42〕去:离开。  密迩(ěr):很近。

〔43〕异端:不合正统思想的学说、学派。  目我:看待我。

〔44〕种种:形容头发短而少。语出《左传·昭公三年》:“余发如此种种”。杜预注:“种种,短也。”

〔45〕第:只不过。

〔46〕涅(niè)槃(pán):梵语音译。佛教用语,是佛教修习所要达到的理想。一般指熄灭虑念、消失烦恼、超脱生死的理想境界。后亦作死亡的美称。

〔47〕藏(zànɡ):指《藏经》,汉文佛教经典的总称。

〔48〕邓和尚:即邓豁渠,见《又答石阳太守》注〔5〕。

〔49〕“第一”四句:意为说第一机就是第二机,这是月泉和尚把婢女当作了夫人;认为第一机不是第二机,这是豁渠和尚真以为天上有“第二月”了。第一机、第二机,佛教用语,机即根机,即众生信受佛法的智质、觉悟、能力,及内心萌动的念头。第一机即真心萌动的念头,第二机即妄心萌动的念头。月泉和尚,明代名僧。月泉和尚的话见黄宗羲《明儒学案》卷三二《泰州学案》。以婢为夫人,语出袁昂《古今书评》(《佩文斋书画谱》卷八引)。原文说,西晋羊欣摹仿别人的书法,“如大家婢为夫人,虽处其位,而举止羞涩,终不似真。”第二月,佛教用语。如同患翳眼症的人看到第二月,譬喻似有非有的东西。

〔50〕老宿:高僧。

〔51〕“果致”句:意为果然能达到心灵虚寂而又坚守清静无为吗?指月泉和尚和豁渠和尚难以达到这一境界。致虚极而守静笃,语出《老子》第十六章。

〔52〕“盖惟”四句:意为因为只有知道充实就是虚空,所以这虚空才不是极端的死寂;只有知道活动就是静止,所以这静止才不是绝对的无为。

〔53〕拟议:事先考虑。

〔54〕“亿则屡中(zhònɡ)”:这是孔子评论子贡的话,意思是说他做生意猜测行情往往能猜中。语见《论语·先进》:“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亿,通臆,猜测。

〔55〕“非不”两句:意为不是(子贡)不能每每猜中,而是这种猜测害处很大。

〔56〕圣人:指孔子。

〔57〕几:庶几,接近,差不多。

〔58〕潘雪松:即潘士藻(1537~1600),字去华,号雪松,徽州婺源(今江西婺源)人。婺源又称新安,故有时称潘士藻为潘新安。万历十一年(1583)进士,历官监察御史、尚宝司卿等。著有《闇然堂类纂》,用因果报应的观点,编撰“苦言”,企图给“眩迷”的“当局”作“鉴戒”,其中也暴露了道学官僚的贪婪、虚伪和残忍,得到李贽的赞赏,并为之作《引》(见本书卷五)。《国朝献征录》卷七七、《珂雪斋前集》卷一六、《明史》卷二三四、《明史稿》卷二一四、《明儒学案》卷三五等有传。  行取:旧指地方官有政绩者,经保举、考选,由上级行文提取为京官。潘雪松于万历十六年(1588)被征召为御史。

〔59〕《三经解》:不详,疑指李贽所著《庄子解》(《南华经解》)、《老子解》(《道德经解》)及《心经提纲》三种。  金华:府名,治所在今浙江省金华。

〔60〕遗(wèi):赠与。

〔61〕《南华》:即《南华经》,《庄子》的别名。唐玄宗于天宝元年(742)诏号庄子为“南华真人”,称其所著书为“真经”(见《旧唐书》卷九)。  稿:疑指李贽所著《庄子解》,大约写于万历十年(1582)。

〔62〕要删:撮要删定。

〔63〕《老子解》:李贽著,写于万历二年(1574)。今存《卓吾先生李氏丛书》。见本书第十三册。在此书中,李贽发挥了《老子》的一些辩证思想,对儒家的观点有所非议。

〔64〕苏注:指苏辙的《道德经解》。  未惬(qiè):不能令人满意。本书卷三有《子由解老序》一文,对苏辙的注解有较高评价。这时李贽对苏辙的注有所不满,特著《老子解》。这在《与焦弱侯》(见本卷)一文中有明确的说明。

〔65〕《心经提纲》:李贽为《心经》所写的提要,见本书卷三。《心经》,佛教经典之一,全称《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心,喻为核心、纲要、精华,是佛教般若学说的核心。“般若波罗蜜多”,是梵语的音译。般若,或译为“波若”,意译为智慧。波罗蜜多,意为由此岸(生死岸)度人到彼岸(涅槃、寂灭而成佛)。《心经》的要旨是“五蕴皆空”,说明以般若(智慧)观察宇宙万事万物自性本空的道理,而证悟无所得的境界。《心经》仅有二百余字,便于持诵,故在佛教中极为流行。有多种译本,而以玄奘译本传播最广。

〔66〕木灾:谓浪费木材以雕版印书,这里有自谦之意。

〔67〕潘新安:即潘士藻。潘氏籍婺源,旧名新安,故称。

〔68〕言路:指谏官之职。  诤(zhènɡ)臣:谏诤之臣。

〔69〕“不肖”句:意为不贤的我不知为何受到这位老先生的知遇。不肖,不贤,无能。

〔70〕自着眼睛:意谓凭自己的判断。

〔71〕“索我”句:意为从表面现象之外(即从实质)来看我。牝(pìn)牡(mǔ),雌性的和雄性的。骊(lí),纯黑色的马。牝牡骊黄,比喻非反映事物本质的表面现象。《列子·说符》说:古代善相马的伯乐年老,推荐九方皋为秦穆公访求骏马。三月后于沙丘得之。“穆公曰:‘何马也?’对曰:‘牡而黄。’使人往取之,牝而骊。”于是穆公责备伯乐。伯乐解释说,九方皋是“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即看到了马的实质而忽视了其外表。此典又见《淮南子·道应训》、《吕氏春秋·观表》,九方皋分别作九方堙、九方歅(yīn)。

〔72〕藻鉴:审察、鉴别。

〔73〕具眼:具有独到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