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故事(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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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学数学数学

你知道我每隔两天就要对女儿说的话是什么?

你猜猜看。

……

不对。

……

不对。

你再猜猜看。

……

不对。

……

不对。

……

不对。

我告诉你,是:“这两天数学怎么样?”“有什么地方搞不懂吗?”“数学抓抓紧哦!”“数学一定要学好。”

这几句话每隔两天就要讲。有的时候天天讲!不厌其烦。好就好在梅思繁听起来也不厌其烦。

她从来没有说过:“你怎么一天到晚讲,烦是烦得来!”

她如果要这样说,我会朝她吼的。我吼起来大概是这样吼:“你懂什么,你懂个屁啊!你知道数学有多重要吗……”

她知道数学有多重要。小学的时候就知道了。到了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到了小学考中学、考取中学以后,她已经知道得不要再知道了。小学五年级,他们每个星期考,考三门,数学、语文、外语,三门课的分数加起来,排名次——排行榜,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第十名……第二十名……她数学考得好,就连续两次第一名,年级第一名;数学没考好,光语文和外语考得好,别说第一名没门,就是第五名第十名甚至第十五名二十名都没门。她有几次就没有门。这还是指一般性没考好,而不是指考砸了。

考中学的时候,他们同学里,因为数学没考好,没考取重点中学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而他们的语文和外语都不错。

数学是拉分数的。

现在连考外语学校,也主要看你数学成绩,不是看你的外语成绩。光外语好,没用,首先要数学好,要会做课本上没有的题目,要会做老师课堂上从来没有讲过的题目,要会做你们学校的老师做也不会做、但是你在外面的“班”里学会了做的题目,要会做“奥林匹克”……

所以,五年级下学期,外语学校的一个名额来了,要送人去考,就没有送梅思繁,虽然她的外语和语文在年级里可以说都是最好的,参加市里的外语竞赛还得过奖,但是她的数学不是最好的,根本排不到第一,第二第三也排不到,第四第五甚至第六可能也排不到,尽管她也常常考到一百分、九十九分,一百分和数学最好不是一回事。

就是送她也没用,她不会做“奥林匹克”。三年级时,她妈妈就要送她去上“奥林匹克”班,在少年科技站,在天钥桥路那里,乘半个钟头公共汽车,每个星期三晚上。可是我说算了算了,学校布置那么多功课,学校星期二星期五晚上还要请区里教育学院的老师上补习班,还要练钢琴,忙都忙不过来,我说:“算了,算了,忙都忙不过来,算了!”

他们学校就送了另外一个同学,结果另外一个同学数学也没考好,结果他们学校就一个也没考取。

现在重点中学,尖子班全部要招数学好的人,数学市里得奖的人,物理和化学好的人,物理和化学市里得奖的人。数学不好你就不是尖子,物理和化学不好就不是尖子,没有一个学校会把仅仅语文和外语好的人招进尖子班,没有!

仅仅语文和外语好不叫尖子!

仅仅语文和外语好,想考取好的大学的文科也很难!

——现在就是这样!

这是现在的“逻辑”。

我对她说,现在你们还没有物理和化学,等以后有物理和化学了,你也一定要学好。学好数理化,考起学校才不怕。我想了想,觉得这样不严密,就又补充说,应该是:学好数理化语外,考起学校才不怕。但是,必须把数理化放在前面,而不是把语和外放在前面——你懂吗?——嗯。

但是我知道她的兴趣仍旧是在语文和外语上,我怀疑她可能是文科脑袋。可是我从来不说出来。我不说你是文科脑袋。我怕说了会助长她认为自己是文科脑袋的思想。她要认为:我是文科脑袋,数学再学,也不会名列前茅的。所以我从来不说。尽管按理说,文科脑袋没有什么不好。世界上没有文科脑袋还有理科脑袋吗?(这句话你想想是什么意思。)世界上没有文科脑袋这个世界会变得多平淡、多枯燥,小说也没有读,电影也没有看……

我只能说,根本不存在谁的数学脑袋发达谁的数学脑袋不发达的问题,只要你想把它学好,多做题目,做得比别人多,别人不会的内容你已经会了,等到别人会了,你已经做得不要做了,你就可能全班数学最好,全年级数学最好也有可能,有什么稀奇!

我就向她讲我的故事。讲我中学时怎么从数学在班上默默无闻而变成一鸣惊人的。我上的也是一所市重点。可是我的数学的确是平平常常默默无闻。没有人会来问我说梅子涵这道题目怎么做。有几个小姑娘下课的时候专门喜欢找男生问题目,还要热烈讨论,有的时候她们就靠在我的桌旁问我旁边的男生,问我前面的男生,还热烈讨论,可是她们从来不往我脸上看一眼,就好像旁边根本没有这个家伙。我脑子里的哪根筋搭住了,决定要把数学学好,名列前茅。从这年的暑假开始,我就拼上了。这是初一结束的那年暑假,下学期开始要教平面几何。我就问人家学过平面几何的人把书借来,先学起来,做题目,因为这个三角形等于那个三角形,那个三角形等于另一个三角形,所以这个三角形等于另一个三角形。我们小时候的暑假虽然不像现在的暑假一天到晚36℃37℃38℃,38℃37℃36℃,但热肯定还是热的,汗答答滴还是要答答滴的。我一天到晚做题目。求证这个三角形等于那个三角形,那个三角形等于另一个三角形,所以这个三角形等于另一个三角形。连坐在马桶间里大便也还在做。有一次我们班里吴建衡来找我,这个小姑娘来找我是做我思想工作,让我好好努力,争取入团,我奶奶就叫:“你快点哦,同学来找你喏!”我从马桶间走出来,手里拿着几何书、笔、本子。后来班级里人都知道了:“你们知道梅子涵的几何为什么这么好吗?他上马桶间的时候也在做题目!”以后我的数学成绩就一直名列前茅。小姑娘也来问我题目了,她们说:“梅子涵,这道题目应该怎么做?”我就告诉她们应该怎么做。她们再也不站在我旁边,跟别的男生热烈讨论,眼睛从来不往我脸上看,好像旁边根本没有这个家伙了。

这就叫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笨鸟先飞,龟兔赛跑;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整个初二初三,星期天的时候,我都会常常一个人去跑旧书店,到很远的地方的旧书店去买数学书、几何书,很远的地方,南京西路,南京西路再往西的愚园路,一直到中山公园,横穿上海了。从我们家住的双阳路到海宁路这一段是乘车的,其他都是走,走得屁股都痛。

我对梅思繁说,数学要学好,学到名列前茅,真的是不难的!

我对梅思繁说,数学要学好,你一定要培养兴趣,就像我小时候一直到旧书店去买书一样,而不要没有兴趣……有一次,电视里放一个专门研究数学的博士后的采访,也是个女的,我激动得大叫起来:“快来看快来看梅思繁!”

博士后说:“我喜欢数学,因为数学是不需要争论的,它证明给你看,是怎样就是怎样,非常客观。”

我说:“你看,这个博士后讲得多好!数学多好!”

梅思繁写了一篇作文,不是老师布置写的,是她自己要写的。作文的题目叫《嘟嘟的故事》。我们先来看看这篇作文。

他叫嘟嘟,是爸爸朋友的儿子。嘟嘟脑袋大大的,圆滚滚的,话特别多,你说一句他要说十句,还一个劲地说:“还没说完,还没说完!”

他知道我特别喜欢猫,就给我讲他外婆养猫的故事。他说,这只猫不停地生小猫,生了一群又一群,外婆家弄堂里的猫全是它生的。猫越生越多,越来越吵,外婆就给这只猫吃“避孕药”,以后这只猫就再也不生小猫了。

嘟嘟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妈妈就笑弯了腰,我也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我对他说:“你能叫外婆再让老猫生只小猫送给我吗?”他说:“如果这只猫一次只生一只小猫,那我就对外婆说,可是这只猫一生就是六七只,一只送给你,剩下的怎么办呢?”

我家对面有一个垃圾桶,一到夏天,苍蝇成群,我们家当然也有苍蝇。嘟嘟看到苍蝇就像吃了兴奋剂似的,拿着苍蝇拍手舞足蹈,又唱又跳,东拍一下,西打一下,苍蝇没打着,倒把爸爸的花盆打碎了,弄得爸爸哭笑不得。

嘟嘟的故事很多,他说他家天花板上曾经爬满了米虫,他说他家房间里有飞来飞去的金龟子,他说他爸爸骂起他来地动山摇,整幢房子都听得见……这些故事那样可笑,那样有趣,让我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吧。

嘟嘟的爸爸看到了,说,写得好!就把它寄到编辑部去,发表出来。梅思繁激动起来,积极性大大提高,说:“我再写一篇好吧!”

我说:“以后再讲!不要一直写,数学抓抓紧!”

我怕她一直写,脑子里全是作文、语文,数学被放到角落里,弄到后来又认为是文科脑袋,语文脑袋作文脑袋,甚至小小年纪就想我将来要当作家,数学不拼命学,数理化不拼命学,数理化不好,数理化不出类拔萃,考不取学校,考不取好大学……

我不希望她这样

我希望她首先要面对考试

我希望她首先要考取好学校初中考取好学校高中考取好学校大学考取好学校硕士研究生考取好学校博士研究生考取好学校

我这种想法也许是不对的

我这种想法究竟对不对呢

数学数学数学

数理化数理化数理化

我没有办法

我们没有办法

怎么办呢

现在就是这样的

《嘟嘟的故事》梅思繁写于五年级下学期。拿到二十元稿费。

问题是,我管我说,她管她写。过了些日子,她说,她又写好一篇文章——请注意,她口气已经大起来,不说又写好一篇作文,而是说又写好一篇文章。写她在夜校上《新概念英语》老师让她上去当老师的故事。老师坐在她的座位上。她要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了,就问坐在她座位上的老师:“请问同学,我可以用一下您的粉笔吗?”大家就哄堂大笑。老师说:“可以,梅老师,请您用吧。”她讲着讲着,“灵感”更加大发了,说“pass”这个词可以和时间连用,比如:half pass eight(八点半)……下面议论纷纷起来,有人大叫:“你错了,应该是half past eight!”她一惊:哎呀,错了,应该是“past”可以和时间连用,我怎么会说成“pass”了呢?就连忙说sorry sorry sorry sorry……最后,坐在她座位上的真老师让她对大家说说当老师的体会,她就说,当老师单单有水平还不行,还要发挥好,我今天就没有发挥好。大家又哄堂大笑。她说,不过,没有发挥好,也说明我没有水平。那个真的老师从她的座位上站起来说:“Very good!”

她这篇文章又发表了。是她自己寄到编辑部去的。也是二十元稿费。

我说:“好了,别再写了,抓抓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