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老师
提到梅思繁外语不错,应该说一说袁老师。袁老师不是附中的老师,而是附小的老师。是附小教外语的老师。梅思繁外语不错正是她教出来的。她教外语在附小是很有名的。她教外语在区里都有名。区里都知道附小教外语的袁老师外语教得好。不是一点点好,而是相当好。如果你说,我在附小读书,那么知道的人就会说,哦,附小袁老师外语教得好!所以附小的外语,跟别的学校比,袁老师教的班肯定比得过,总归名列前茅。不名列前茅是不可能的。
袁老师大眼睛,短头发,中等个,端庄,穿着永远得体,不戴项链,不戴戒指,不戴项链不戴戒指但没让你感觉到她没有钱,而是让你感觉到她比很多戴项链戴戒指的有钱,只化淡妆,轻描淡写,恰到好处,不哇啦哇啦跟学生说话。哇啦哇啦跟学生说话,永远有训斥的架势,是小学老师常有的毛病,这种毛病在袁老师当小学生的时候,在梅思繁爸爸当小学生的时候已经有,现在更加厉害。
袁老师和梅思繁爸爸同属三十多年前的小学生、中学生。袁老师高中毕业了,梅思繁爸爸初中毕业了,一个正准备考大学,一个正准备考高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高中毕业生不再考大学,初中毕业生不再考高中,大家都不再背书包,拿起笔做刀枪,天天写大字报,大字报就是用毛笔在大纸头上写,写好贴到墙上,批判这个,批判那个,打倒这个,打倒那个,毛笔、纸头、墨汁、糨糊都可以领的,大量供应,如果谁胆敢不大量供应,就贴他大字报,批判他,打倒他,问他居心何在,那么保险他又立即大量供应了。
袁老师后来就没有再正规地读大学,而是自学,上业余学校,当了小学英语老师。
她教英语的名声斐然起来。小孩子还没有进学校,大人就在说,以后外语如果是袁老师教就好了。
结果梅思繁的外语就正好是袁老师教。
我可以断定,如果梅思繁以后外语非常好,那么非常主要非常主要的原因是由于小学的时候外语是袁老师教的,是因为在小学刚开始学外语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叫袁老师的教外语的老师。
但是袁老师不做家教,不到处给人补课。现在的老师不做家教的很少。现在上课上得好的老师不到自己学校之外的学校给人上补习课的很少。大概是寥寥无几,寥若晨星。袁老师是寥寥无几寥若晨星里的一个。
家教和补习学校在上海满天飞。根本不请家教不上补习学校的小学生大概也是寥寥无几寥若晨星了。中学生也快寥寥无几寥若晨星。我的一个中学生朋友叫孙斌,他说他们班他们学校,大概只有他一个人不上补习学校,别的人都是或者请家教或者上补习学校,二者必居其一。
但是到了高二结束的这年夏天,孙斌也终于憋不住要上补习学校了。这年夏天天气分外热,连续的36℃37℃38℃,38℃37℃36℃,可是他每天上午都要骑车到西南方向的一个大学办的补习学校去听课,外语听完听数学。星期一到星期五。这个大学离开他家有很长一段路,公共汽车开七站,头上无遮无挡,一棵树也没有,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骑着山地车在热浪里穿行,热浪滚滚,挥汗如雨。这是他自己打听得来的,自己跑去报名。他的妈妈知道了激动万分,油然感到孙斌有希望了。他的妈妈每当感到有希望的时候,就不叫孙斌——孙斌,而是叫孙斌——斌斌,这一天她不停地叫斌斌斌斌斌斌。
现在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人把家教和补习学校看得似乎比正规学校、正常的上课更重要。很多很多很多的大人和很多的小孩。大人比小孩多。
大人要给小孩请家教,要让他们去上补习学校。大人这样做,是因为别的大人在这样做。别的大人这样做,我不这样做,心里会紧张的,会焦虑,会认为自己的小孩要考不取好的学校了,考不取大学了……
梅思繁的爸爸曾经这样过。梅思繁的爸爸曾经不是这样的,他说,这样干吗?干吗要这样?只要把学校的书读好了,还怕考不取好学校吗!但是他后来不这样说了,不这样问干吗干吗了。而是也送梅思繁去补习学校。去少年科技站的补习学校,去教育学院的补习学校。梅思繁在教室听,他就在外面兜,东兜兜,西兜兜,腿兜酸了就在教室旁边的台阶上坐下来。在台阶上坐下来的大人很多。有的看报纸,有的抽香烟,有的一边看报纸,一边抽香烟,有的既不看报纸,也不抽香烟,而是相互讲话。梅思繁爸爸则是既不看报纸,也不抽香烟,也不跟人相互讲话,而是看着看报纸的抽香烟的一边看报纸一边抽香烟的和相互讲话的,因为他是个作家。他是个经常要写写小说的人。在小说里经常要写到别人怎样看报纸怎样抽香烟怎样相互讲话,等等等等,所以他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观察观察,体验生活。
孙斌的妈妈也曾经不是这样的。她说,这样干吗?干吗要这样?老吓人的!我们小时候什么家教、补习学校听都没听说过,不照样考取重点吗……她考取的是市二女中,她半辈子都在为她读过的这所中学自豪,一说起来就精神抖擞,眉飞色舞,喋喋不休,乃至于稍不注意,就肯定唾沫四溅了。而且看样子,她还会继续这样精神抖擞,眉飞色舞,喋喋不休……唾沫四溅半辈子。半辈子加半辈子等于一辈子。但是她现在不这样说了,不这样问干吗干吗了,不说老吓人的了。结果正好当她开始紧张、焦虑,认为孙斌要考不取大学了,考不取好的大学了,应该请家教,到哪里去补习补习的时候,孙斌主动报名了。真是不谋而合,天衣无缝!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这一天,孙斌妈妈就又买了几盒龟鳖丸几盒多灵多鱼脑精。孙斌同志现在是早上吃龟鳖丸,晚上服多灵多鱼脑精。他原来是只吃龟鳖丸的,但是他们班级别的同学吃起来是直线上升,最多的已经达到五种了:太阳神,龟鳖丸,昂立一号,生命口服液,多灵多鱼脑精。——不夸张的!——不骗人的!是指一天吃五种哦。所以孙斌想,我只吃一种肯定不够,我会考不过别人的。孙斌的妈妈当机立断:再吃一种!就增加了多灵多鱼脑精。早上龟鳖丸,晚上鱼脑精。孙斌说:“感觉的确不一样!”但是过了一段日子,他发现,好像是心理作用。他妈妈说:“心理作用也要吃!”梅思繁考中学的那段日子,她爸爸也买过生命口服液给她吃。吃了两天,梅思繁就说:“我精力充沛了!”她爸爸说:“这么快,又不是老鼠药!”
所以如果袁老师要上家教,要到补习学校去上课——只要她愿意这样干,那么到处都会请她,她会天天晚上在外面,一年到头忙不过来。这里上,那里上,出了东家进西家,出了南家到北家,穿街走巷,穿马路走弄堂。一个月挣三千块钱,四千块钱,五千块钱,但是她不挣这些钱。一门心思在自己的学校里上课。在自己的班级和教室里上课。认真备课,认真上课,认真批作业。
我们是不是要向袁老师致敬呢?
因为如果她不是这样,那么她教的班的外语还会名列前茅吗?
现在家教太多了。现在补习学校太多了。现在穿街走巷,穿马路走弄堂,一年到头忙不过来的老师太多了。现在原本应该在自己学校课上得很好,因为穿街走巷……结果在自己学校课没有上得很好的老师太多了——他们有的干脆不批作业,让家长批,批好签个名。家长如果没有批,他们要教育你:现在都只有一个小人,你们要对他负责哦!——她(他)让你负责。她(他)让你批作业。你又不敢问她(他):到底是你在当老师,还是我们在当老师?——忍气吞声,荒谬绝伦。
这样的莫名其妙荒谬绝伦的老师小学有,中学有,大学有。
向袁老师致敬。
袁老师住在衡山路。衡山路是上海最好的马路。两边有法国梧桐和一幢幢洋房与公寓。安静、整洁,有深深的贵族气,但一切的流露却又含蓄和淡雅。袁老师就住在这里的一幢房子里。从一条弄堂进去,左手拐弯。梅思繁毕业以后已经到这里做过两次客了。她总说要去看袁老师。她就和考取了另一所重点中学也说要去看袁老师的徐凌霄相约而去。她们合买一枝玫瑰花送给袁老师。另一次是合买了一个小挂件。小挂件是竹篾做的,上面画了两个小姑娘。徐凌霄对袁老师说,我和梅思繁来看你,所以我们买了两个小姑娘。袁老师说,一个小姑娘是你,一个小姑娘是梅思繁,是不是!
袁老师请她们吃冷饮和绿豆汤,送给她们英语参考书和精美的本子。
梅思繁和徐凌霄商量,下一次什么时候去看袁老师。徐凌霄说:“过新年。”梅思繁说:“是元旦的新年,还是春节的新年?”徐凌霄说:“随便。”梅思繁说:“还是春节的新年,元旦寄卡。”徐凌霄说:“好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