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细雨中的墓园

“欢迎光临！”

刚刚推开优雅的白色木门，伴着门上挂着的银色风铃发出的一阵阵悦耳脆响，吧台后这声甜甜的欢迎词就携着一阵温润的芳香跃到江源的身边。

真是甜美动听的声音啊，江源这样想着，拥有这样新鲜欲滴的声音的主人，想必也是位温文尔雅的美丽少女吧。

他好奇地盯着吧台后面的那位女孩，想要一睹拥有这甜美声音的女孩芳容，却见她一直低着头忙活着什么，随即，女孩银铃般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不好意思，我在给花修剪枝叶，您想买什么花先随便看看，我马上就好。”

于是，江源好奇地在工作室里踱步闲逛着，打量着这里的一切，被眼前这别致而文艺的气息吸引。

这是一家格调与众不同的花艺工作室，分为上下两层，LOFT结构，很是洋气。

工作间的外墙被一整片纯澈的冰雪奶白所覆盖，工作间里却是吧台酒柜、矮凳音响一应俱全的式样，搭配着那些五颜六色争奇斗艳的花朵，像一间开在花海中的休闲吧，给人一种绚烂又温馨的愉悦之感。再看看工作间的旁边，是一整间宽敞明亮的玻璃房。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房顶的缝隙照耀进来，落在地板上，显出不尽相同的形状，温馨和活泼洒满了整个房间。

低矮别致的长条桌搭配欧式复古的各类装饰品，还有墙上挂着的小小黑板，这大概是上花艺课的地方吧。这里不仅仅卖花，也可以坐着喝杯咖啡、听节花艺课什么的，从都市的喧嚣中取这样一处幽静放松之所，也确实不错。

还有这间花艺工作室的名字：ROSEMARY，仿佛命中注定似的，触动了他心底柔软的部分。

江源这样想着，那个悦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请问您要买什么花呀？”

吧台后面正弯腰忙活的女生抬起头来，在这样琳琅满目而不杂乱的工作室里，一身白裙的她宛若画中走出来的翩翩少女，有着精致的五官和甜美的笑意，纯澈，清丽，一如江源初到这条有着“花艺一条街”美名的黄花胡同里，从十几家风格不尽相同的花店里一眼相中这家名叫“ROSEMARY”的花艺工作室一样，不仅仅是因为记忆中的那个人，更是被它的素雅和清新所打动。

她抬起头时不经意间的温柔和甜美，竟让江源有些看痴了。

大概是早已习惯了被陌生男人这样盯着看，女孩的脸上并没有掠过任何娇羞不适的表情。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好奇地打量江源。即使在这样一个休闲的周末，眼前这个还算帅气的男人依然穿着黑色的西装，给人一种庄重和肃穆的感觉。

“呃，啊，你好，我想包一束白百合。”

江源回过神来，略显游离地开口。

“好啊，送给你女朋友的吗？”

女孩甜甜地笑了起来，转身去透明冰柜里拿出新鲜的白百合。她想起欧美电影里，男生为心爱的女生买花的场景，每每这个时候，那些善良的店主都会面带笑容地说一句：“Who is the lucky girl？”她会心一笑，这句带着殷切和赞许的话语用英文来表达是如此的温暖人心，但如果直译成中文，“谁是那个幸运的女孩呀？”话到嘴边都透着一股酸溜溜的怪味，让人浑身不自在。

江源却没有接话，他犹豫了片刻，试探着问道：“对了，能不能……麻烦你，在花里面，呃，放一点迷迭香？”

“迷迭香？”女孩停住了手里的动作，转身疑惑地看着江源，“是有什么寓意吗？”

她的声音颤抖，轻声细语，脸色也是微微一变。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要去看的那位朋友，”江源顿了顿，抬起头缓缓地说，“她特别喜欢迷迭香。”

“嗯？”女孩表情复杂，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过了片刻，她转过头，狐疑地看着江源，“你的女朋友，真的喜欢迷迭香？”

江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时语塞：“嗯，对，噢，不对，她不算是……”

女孩却没再理会江源的回答，她的眉毛皱在一起，目光投向了远方，瞳孔里满是深邃和空灵。

恰在此时，江源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脚边，一低头，一只棕黄色的可爱小狗在蹭自己的裤脚。一看到江源在看它，小狗兴奋地蹦了起来，差点抓住江源的裤腰带，眼神里是老友重逢的欣喜。他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子，用手抚摸着小博美毛茸茸的额头。

八年了，原来你还记得我。他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小狗的名字，思绪也飘回过去……

“Kevin？”江源看着面前刚刚两个月大的小博美，有些不解，“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你最爱的凯文·加内特呀，”油菜花丛中的女孩莞尔一笑，“森林狼永远的狼王，你看它那傲娇样，这小家伙一定也会像狼王一样的。”

他也笑了：“你想得还真多，博美是幼型犬，长不大的。”

“那也好呀，永远做妈妈的小心肝，是不是呀Kevin？”女孩俏皮地捋着小狗的毛。

小博美用后爪挠着脖颈，摆出俏皮的姿势盯着面前欢声笑语的少男少女，也或许只是盯着女孩手里的狗粮……

“你怎么知道它的名字？！”思绪飘向远方的扎花女孩猛地被江源下意识的一声“Kevin”拉回神来，在心里无声地发问。片刻过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仿佛释然了一般，她的脸上雨过天晴，动作也变得舒缓而温柔起来，如同园丁呵护和修剪自己的园林一样，低头悉心而舒展地搭配捆扎起来。

只一会儿，一束捆扎精美、搭配精致的白百合就摆在了江源面前。

洁白如玉的白百合，花瓣上还闪烁着晶莹的露水，而那些碧绿清脆的迷迭香伴着活泼跳跃的紫色花蕾徜徉在白色的花丛中，为洁白的白百合镶嵌上了一层活泼的亮色。

“好啦，白百合搭配迷迭香，你的朋友真是品味独道。”女孩的声音微弱但温和，她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了一个甜美又淡然的微笑。

江源接过花，付了钱，冲着女孩微笑地道了声谢谢，又爱抚地摸了摸小狗的头，随后戴上了墨镜，转身准备离开。

手触碰到门的那一刻，身后的女孩却开口了：“等等。”

江源停住了脚步，转过身，狐疑地盯着面前欲言又止的女孩。

女孩咬着嘴唇，犹豫着。她顿了几秒，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抬起头，质询的双眼盯着江源问道：“你的那位朋友……”

她小心地措辞，顿了顿，随后说：“能带我去见见她吗？”

江源愣住了，他按在门把手上的手缩了回去，透过墨镜，他疑惑的双眼迎向了女孩热切的目光。

“为什么？”他在心里默默地发问。

他听见女孩近乎恳求般的语气：“可以吗？”

他摘下墨镜，女孩惊奇地看到他的眼角闪着晶莹的泪花，而女孩渴求的眼神映入他逐渐模糊的眼帘，那么的娇艳欲滴，叫人不忍拒绝。

“可以，只是……”他顿了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坚定地迎向了女孩温柔的目光，艰难地说出了那句话。

“我们得去墓园看她了。”

赢州的六月天，持续着江南地带一年一度的梅雨季，那些被压得低低的云层挤出来的雨滴，饱含着空气里浑浊的尘埃缓缓降临，一连几日，都是这样的阴雨绵绵，飞溅的泥水将墓碑上的黑白照片沾染得模糊不清。

墓园，碧绿的青草地和整齐划一的墓碑，镌刻着人们对逝者永无止境的思念。

江源用纸巾擦拭着那块墓碑，一遍又一遍，悉心而轻缓地，揩去墓碑上沾染的泥垢。相片开始变得黑白分明起来，女孩嘴角的上扬也逐渐清晰可辨。

那是一张白玉无瑕般纯澈而灿烂的笑脸，即使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些许风霜，却依然能看出她少女时期的绝代风貌。她的眼睛明亮而幽深，里面透露着很多的讯息，善良，乐观，天真……和祈盼，依稀还是八年前那个善良而无瑕的女孩。

远处田间的油菜花又在傲然盛开了，只是，那个曾经在油菜花丛中粲然微笑的女孩，再也回不来了。她的笑容永远凝固在了这黑白的相片中，凝固在了墓园冰冷的厚土之下，凝固在了一年前那场腥风血雨中，凝固在了江源迟到而破碎的心头。

手捧着那束精致而素雅的白百合，江源久久地凝视着墓碑上女孩的笑脸，任由雨丝拍打在他的身上，他的两眼噙着泪水，在心底默默地念叨着：

再给我一年的时间，小晗，让我为你下一场雪吧，一场洁白无瑕的六月飞雪，把你心中冤屈的泥垢永远地拭去。

而在那之前，我必须进到那家银行里。

我必须，做那些事。

“原来，她叫凌晗。”

江源的身后响起了那道温柔的嗓音，较之前的甜美动听，此刻的声音裹挟着颤抖和娇弱，让人不由得心生怜爱。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花艺工作室拥有者，此刻凝望着墓碑上女孩的相片，在那张灿烂的黑白笑脸下，是这位已故女孩的名字，“凌晗，生于1984年6月23日，卒于2015年3月23日”。

“你刚才说到有个朋友喜欢迷迭香的时候，我就在想，会不会是她，”女孩的脸上浮现了那种既欣慰又惋惜的表情，她朝江源歉意地笑笑，“所以，我就这么冒冒失失地跟了过来，一瞧，果然是，”她眼角涌出了泪花，蹲下身轻轻地抚摸着墓碑，“原来，她竟然在这里。”

她的笑容被泛起的忧伤覆盖殆尽，眼中泪水晶莹，怜惜而深情地望着墓碑上那张灿烂的笑脸，那神情悲悯，而且忧伤。

“你觉得她是个怎样的人？”江源没有回头，他的目光盯着照片上的女孩，没有丝毫的游移。

女孩却并没有跟上江源的思路，她的目光没有离开墓碑，停顿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江源是在问自己。

她狐疑地看着江源，那眼神仿佛在问：“她不是你的……朋友吗？为什么来问我？”

江源的目光正巧也移向了面前的白衣少女，一下子，他明白了她的疑问。他的喉咙突然变得干涩，犹豫了一下，终于幽幽地从喉咙底部发出了声音：“自从我们大学毕业分手以后，我已经7年没有见过她了。”

是啊，7年，甚至没有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长长的沉默。

“我觉得她是个外冷内热的人，”良久，女孩的声音又响起了，“平时很少见到她笑，但你若走进她的内心就会发现，她的那股善良和热情似火的样子，是很多人所不具备的。”

“你是怎么认识她的？”江源好奇地看着女孩。

“她是我的客人呀，以前经常来我这买花……”

“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漫长而无声的沉默，被身后突如其来的一句男人的低音打破，那声音低沉而饱满，在六月的阴雨季里显得中气十足。江源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谁，在经历了前一个礼拜银行大厅的惊险一幕后，他早已做好了和这个人再次见面的准备。

女孩却陷在回忆里，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来了，吓得踉跄了一步。

她回过头去，盯着面前的陌生人，来人30岁出头，身高接近一米八，面容中正而匀称，一头蓬乱的头发，给人的第一感觉是颓丧而沉默的。仿佛约定好似的，他也穿着深色的西装，戴着黑色的墨镜，手里也捧着一束白色的花。

女孩认出来了，那是一束刚刚包好的白玫瑰，较江源白百合搭配迷迭香的花束而言，显得单调了许多，却依然不失庄重和纯白之美。

来人径直走到了墓碑前，冲着墓碑庄重地三鞠躬，随后俯身将那一束白玫瑰放在了墓碑前。他摘下墨镜，目光深沉而哀伤地盯着墓碑上的女孩照片，片刻过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徐徐地说了一句：“我就知道会在这里碰上你。”

“今天是小晗的生日，我当然会来。”江源没有看来人，他在对方身旁不冷不热地接茬，那声音单调、冷酷，似乎没有掺杂任何的情感，女孩一时竟分辨不出眼前这两个男人的关系。

“生日？噢，是啊，我差点忘了。”男人带着嘲讽和讪笑的口吻，“你是小晗的前男友。”

“你不也是吗？”江源的声音依旧冷冰冰的，硬生生地把对方的话怼了回去。

来人被激怒了，扭过头来死死地盯着江源，声音突然失控得近乎咆哮：“江源，你以为现在回来这事就算完了吗？七年了，她一个人的时候你在哪儿，她遇到困难的时候你在哪儿，她……”话到嘴边，他突然意识到现场还有其他人在，急促地朝女孩看了看，收住了咆哮，将那一句来不及说出口的激烈话语咽进了肚子里，替换的措辞稍显温和，“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儿？”

江源没有回答。他躲开了对方的目光，朝着墓碑上凌晗的照片深情地望了一眼，然后无言地撑起伞，擦着来人的肩头，默默地转身离去。女孩看看离去的江源，又看看刚来的男人，她朝陌生男子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快步跟上江源离去的步伐。

“江源！”男人扭过身，愤愤地盯着江源离去的背影，气愤地大声叫喊着，“你到底为什么回来？为什么还要为那家银行工作？”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从牙缝中蹦出了那几个字：“你到底，在谋划什么？”

我要调查真相。

我要复仇。

而你如果不能成为我最好的拍档，就不要成为我的累赘……

和我最大的敌人。

江源停住脚步，微微地低下了头，内心的挣扎如大海一样翻涌。片刻过后，他抬头朝身边的女孩看看。目光碰到那一双纯澈和善良的大眼睛，他欣慰地抿了抿嘴，向女孩抛来一个歉意的笑容：“去车里等我一下，好吗？”

他顿了顿，声色温润：“我会很快。”

他从西裤的口袋里掏出了车钥匙递到女孩手里，目送女孩离开。他微微扬起了脑袋，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睁开双眼，转身，向着面前的男人和那座墓碑走去。

雨一直下到了深夜，明天醒来我会在哪里；

沉默是公馆的街，成长就是去体会异乡的感觉。

城市熄灭了火焰，风是流沙海鸟是时间，

沦陷在，徘徊在，我会在天黑之前，

安静地站在对面。

车里的音响循环地播放着这首悠扬的旋律，陌生，却很好听，女孩不知道这首歌是谁唱的，但那声音仿佛很熟悉，似乎是……

她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车窗外那两个男人，方才站在墓碑前的他俩，像两尊沉默而彼此疏远的雕像，明明只有咫尺之遥，却仿佛有一道厚厚的墙一样隔在两人中间。

现在，这两人又一次站在墓前，激烈争辩取代了之前的可怕沉寂。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和那个叫凌晗的女孩又有什么联系？还有那个女孩，到底是怎么死的？一连串的疑问在她的脑海中盘旋不止。

突然，她看见那个陌生男子愤愤地将雨伞摔在了地上，不顾纷然而降的大雨，虎着脸扭头就走。

他一边走，一边愤愤地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和香烟，颤抖的双手泄愤般地将打火机对准嘴里的香烟头，一下，两下，狠命地想要点燃却未能奏效。他愤怒地将打火机也摔在了地上，那件灌着汽油的塑料装置接触到冰冷的青砖，发出沉闷的爆裂声。

他扭过头去，扬手指着还呆立在墓前的江源大吼一声：“江源！你这是在找死！不要拉我和你陪葬！”

说完这些，他转身便走，一脸怒火地跳上吉普车扬长而去，随着车轮滚滚而溅起的泥点子一路飞扬，在女孩坐的这辆奥迪车的白色车身上留下难看的污渍。

女孩并没有因此而懊恼，她沉静地揩去后视镜上的泥点子，无意间却从后视镜里看到，在路的尽头出现了一辆黑色的轿车。距离太远，她看不清型号，却隐隐地感觉到，这团沉默的黑色像一头伺机而动的猎豹，在阴雨中默默开启了它追踪的脚步，而它追随的目标，似乎就是刚才扬长而去的那辆吉普。

她向江源的方向望去，看到后者望着吉普远去的方向出神，她确信，他也看到了那个追踪者。

“刚才那个人，是你的……朋友？”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拍打着透明的车窗，女孩把头靠在椅背上，小心地问着江源。

“他叫杨霖，是我的发小，我不在的这几年里，一直是他在照顾小晗。”沉默了许久，江源握着方向盘，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在女孩看来却有些惨淡。

“可是你们的关系好像……”女孩小心地措辞着，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很奇怪，对吧……”江源自嘲地笑了笑，他朝女孩看了一眼，随即伤感涌上脸颊，“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的关系就变成了这样。”

他的目光重新对准了面前的公路，半晌，喃喃地说了一句：“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弄清楚一些事情。”

车在ROSEMARY工作室前停了下来，女孩解下了安全带，却没有立刻下车的意思，她犹豫了半晌，突然认真地看着江源：“对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江源？”

“嗯？”

“我叫林雨霏。”没等江源反应过来，女孩已经甜甜地笑着做起了自我介绍。

林雨霏？真是个美妙的名字，像她的声音一样如此美妙动听。

“欢迎你常来我的工作室坐坐，毕竟，你的那位小晗姐姐，生前很喜欢这里。”女孩的音量小了起来，生怕触碰到了江源的伤心往事，不等江源回答，她便红着脸说了句“我走了，你注意安全”，拉开车门跳下了车。

没走几步，江源却从后面叫住了他。“等等，”他摇下副驾驶的车窗，微笑地看着女孩，“你知道，小晗为什么喜欢ROSEMARY吗？”

女孩的红唇微微上翘，一脸茫然地摇摇头。

江源笑了：“你去看一部电影吧，叫《小曼哈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