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空棺材
顺着斑马线穿过最后一段车道的密流,站在人民路和富春路交叉口的人行道上,杨霖终于停下了急速飞奔的脚步。
他半蹲着,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任由额头的汗水顺着脸颊滴落在地面上。太久没有这样在大太阳底下全速地奔跑过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狠狠地甩在了地上,然后抬头凝望着这座高7层的办公大楼。
就在一年多前,他曾数十次地出入这幢银行办公楼的大门,试图找寻那件事情的真相,而后果却是遭遇了职业生涯最大的一次挫折,时至今日,依然重创难愈。
他被一道金光刺得眼睛生疼,下意识地用手一遮,随后发现,那不过是这幢大厦四楼墙外的几个大字在作怪。傍晚的夕阳照射在那四个镀金的大字上,折射出金灿灿的光芒,正是“兴庆银行”。
不知怎的,杨霖竟然想起了“佛光普照”这个词,随即便无奈地笑了笑,这家标榜专为中小企业解决融资需求的银行,让普通老百姓和小客户都能在这里贷到款借到钱的银行,在一定程度上确实是将它的金融服务普照给了本地的老百姓,在赢州的这几年也确实赢得了不错的口碑,如果不是因为去年的那件事,他几乎真的以为这就是一家名副其实的良心银行……
现在,这家“佛光普照”的银行却变得危机四伏起来。时间已经过了傍晚4点半,再过半个小时,银行的对外营业结束时间就要到了,厚厚的电动卷闸门将封住这座大楼的主要进出口,人们将看到一家喧闹的金融机构在一整天的开门营业后如巨兽安卧般归于沉寂,却不知道里面的员工依然会在大门关闭后紧锣密鼓地做着结算收尾的工作,从外表的平静里丝毫看不出里面的收工工作会是怎样的热火朝天。
而现在的场景却全然不是这样,透过营业大厅透明的外墙玻璃,杨霖看到兴庆银行门内门外足有百十号人,有的戴着安全帽,有的拿着钢管,看穿着应该是工地上的农民工。这样的阵势霎时吸引了很多路人的注意,他们纷纷停下脚步向里头张望,很多好事者甚至掏出手机,一边拍照录像,一边兴奋又好奇地议论起来:
“咋回事?打起来了吗?”
“不清楚啊,听说连棺材都抬进去了。”
“这么厉害,这银行真是害死人啊?”
“真的吗,真的吗,我看看,呀,真的有哎,回头我把这视频传到微博上,肯定大火!”
这是农民工在闹事吗?奇怪,怎么连棺材都用上了?难道是聚众上访?也不对啊,怎么会到银行来上访……
杨霖拨开围观的人群来到营业大厅,就看到了一副乱哄哄的景象,十几个西装革履的银行工作人员正焦头烂额地挤在一起,他们的脸上满是惊恐的表情,十几双眼睛茫然而无神地望着对面黑压压的一群人,而在他们的面前,除了满脸愤怒的百来号民工,正七嘴八舌地骂着污言秽语,还有一口扎人眼球的深色棺材。
现场的气氛已经紧张到了极点,整个大厅像一口沸腾的油锅,滚烫的热油随时都会倾泻而出。几名银行的安保人员此刻也纷纷向这里聚拢过来,他们的脸上淌着汗水,双腿不住地瑟瑟发抖,却更加有力地攥着手中的橡皮棍,仿佛下一刻就要加入这场实力悬殊的恶战之中。
“对,好,请您尽快,就这样,谢谢!”
江源挂了电话,整了整衣服上的褶皱,又推了推有些滑落的眼镜,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心里默念道:“开始了。”
杨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振动了起来,他掏出手机一看,是佟洲打来的。这个小兔崽子怎么还没来?他急忙按下接听键:
“喂,老杨,你在现场了吗?”
“我刚到,你们人呢?怎么还没来?”
“正巧赶上晚高峰,太堵了,我还要一会儿才能到,你那边什么情况?”
杨霖刚要回答,眼睛却被前方的一个人吸引住了。
只见那几名银行的工作人员纷纷让开一条道,一个身材不高,西装笔挺的男人缓缓地走了出来,他年纪30岁左右,戴着黑框的眼镜,头发梳得整洁而光亮,透着一股子沉着和自信。
杨霖呆住了,他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身材中等,相貌清秀,眼睛里透着那股熟悉的炯炯有神的人,不就是……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在这里工作吗?
杨霖只来得及对听筒里说了句“你们到了以后在门外守着,等我消息”,便匆匆挂断了电话。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脑海中不断盘旋的只有一件事:
怎么是他?
原本喧闹的农民工阵营渐渐变得安静了,他们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年轻人从对方的阵营中信步走来,把那群已成惊弓之鸟的银行员工丢在了身后。他们面面相觑,手中举着的钢管也渐渐放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盯着江源,不知道这个年轻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江源在那口棺材前站定,朝那个光头大汉轻轻地斜了一眼,对方杀气腾腾的目光刚刚迎上来,他就又迅速地把目光移开,随即面无表情地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棺材粗糙的切面,动作非常的缓慢,甚至是,怜惜?
“你干什么!”
光头大汉显然对江源这样缓慢而挑衅的动作十分恼怒,他瞪着铜铃般的豹子眼死死盯着江源,仿佛能从眼睛里喷出火来。
“这位大哥,这棺材里面躺着的,真的是你的表弟吗?”
江源开口了。他面带诚恳的表情,语气十分的低缓,没有任何质问的口吻,甚至包含了某种悼念和怜悯的感情。
“当然啦,难道还有假的不成!”光头大汉咆哮着,态度十分的粗暴。
“是吗?”江源微微一笑,露出一个略显宽慰的笑容,绕着棺材缓缓地踱起步来,一边走,一边用手轻轻地拂过棺材的表面,甚至不时地用手指背在棺材上轻轻地敲打着。所有人都惊讶地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江源这样一边踱步一边抚摸和敲打棺材的样子。
一圈,两圈,三圈……
突然,江源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坚定地仰起头,面朝着光头大汉和他身后的一干农民工兄弟。人们惊奇地发现,刚才那个面带诚恳,笑容可掬的年轻男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那凶狠而冷酷的双眼、轻佻并蔑视的嘴角,还有每一个毛孔里都透露出的淋漓杀气。
他冷冷一笑,幽幽地开口:
“我看,这是一口空棺材。”
时间仿佛凝固了。
这句并不响亮的话语缓缓地从江源的口中流了出来,轻声慢语的,宛若微风拂过脸庞,却给对方一种刀劈斧砍般的生疼感。那个光头整个身子微微一颤,两眼睁得老大,惊恐和慌乱瞬间爬上了他的两腮,而他周边的人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这是一口空棺材!”
温声细语变成了愤怒的叫喊,江源的双眼瞪得通红,怒发冲冠的吼叫过后是他写满了凶狠和锐利的双眼。
江源,你这个疯子!
杨霖在心中暗暗地骂道,这个家伙真是疯了,在对面百来号来者不善的民工面前竟然敢叫嚣棺材是空的,这还不捅了马蜂窝?那群悲愤交加的农民工怒火中烧起来,冲突随时有可能升级成武斗,这场面可就难控制了。
此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声侮辱死者挑衅生者的叫喊并没有让对面的人恼羞成怒,他们反倒流露出一种被识破的惊慌,惊魂未定地呆在原地,相互惊恐地望着彼此,然后手足无措而又茫然地,齐刷刷望向了他们的首领。
杨霖大惊,难道,这口棺材真的是空的?
“你们好大的胆子,抬着口空棺材就到这里来撒野,你当银行是你家后院啊!”江源又开口了,他一扬胳膊,手指像尖锐的利剑,一直指到了光头大汉的脸上。
“我,我……”那个光头大汉被问蒙了,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神色慌张,张口结舌,握着安全帽的手微微地发抖,呆立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杨霖的口袋里又振动了起来,他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眼睛汇聚的焦点恋恋不舍地从江源和光头大汉移向了手机屏幕,佟洲又来电了,他赶忙接起来。
“喂,你们到哪儿了?”
“快到了,现场情况怎么样?”
“银行这边杀出个程咬金,把农民工那帮人都给镇住了。”
“是吗,这么厉害?对了老杨,有个新情况跟你说一下,有个姓江的银行工作人员给局里来电,说现场有一个农民工感觉像是个蹲班房的,还传了照片给我们,监控中心的妹子用人脸识别系统对比过了,真的是个叫张挺的黑社会,两个月前刚从监狱里放出来!”
“这个张挺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
“本地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这群农民工大都是外来务工者,本地的极少,如果张挺是本地人,那么他们口中那个死去的农民工兄弟……杨霖好像明白了什么。
“好的,我会注意,”杨霖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抓紧听筒继续问道,“等会儿,你说刚才给你报信的那个银行的工作人员姓什么?”
“姓江啊,他说他叫江源。”
江源,又是你!
杨霖大为震惊,姓江的,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他看了看人群中的江源,并不高大的身躯在此刻显得那样的鹤立鸡群,兄弟,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吧。
杨霖略加思索,对电话里说道:“小佟,接下去你这么办……”
“就算这棺材是空的,那……那又怎样,我家兄弟确实是在工地上死的,千真万确,跟……跟你们银行脱不了干系。”那个光头大汉变得结巴起来,黄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粗糙的脸颊缓缓下落。
江源的口袋里传来了两记轻微的振动,他凭着振动频率判断,这是手机接收到了短信。奇怪,自己刚来这里不久,谁会给他发短信呢?他缩回了指着光头大汉的手,从西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泰然自若地划开屏幕,读取短信,只看了一眼,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抬眼扫了一眼面前装腔作势的大汉,嘴角浮现了一丝不可察觉的笑意。
“是吗,”江源开口了,语气带着冰冷和嘲讽,“你说你的这位表弟,他是哪里人?”
光头大汉愣了一下,脱口而出:“四川人,怎么……”但他随即明白过来,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四川人,很好。”
江源缓缓地挪动着脚步,背剪着双手,在大汉面前踱起步来,步履缓慢而沉重,皮鞋底每一下落地都仿佛落在光头大汉的心坎里,一步,两步,三步……光头大汉被他的踱步弄得惊慌失措,双腿瑟缩着,疑惑地看着面前来来回回的江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张挺!”江源突然高声叫了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光头大汉,眼神锐利而凶狠。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大汉显然没有意料到面前这个看似瘦削的银行工作人员竟能够直接喊出自己的名字,他后退了两步,惊恐地盯着江源。
江源掏出手机伸到大汉面前:“这是赢州市公安局刚刚传给我的人脸识别结果,你明明就是赢州本地的地痞混混,之前因为打架斗殴进了局子,上个月刚刚从拘留所放出来,你从小就在本市生活,从来没离开过,哪来什么四川的表弟!”
大汉这下可彻底蒙了,他的眼睛张得老大,求助似的看着身边的同伴们,半天说不出话来。
而那群农民工也是面面相觑,表情写满了不解和怀疑。的确,那名意外死亡的工友阿贵生前性格孤僻,很少与人来往,怎么死了以后突然就冒出一个光头表哥来?这“表哥”四处纠集工友们,跟大伙说是银行断了开发商的财路才导致资金链断裂工资发不出的,得找银行讨个说法去。这群辛辛苦苦大半年而颗粒无收的苦命工人被冲昏了头脑,就这样冒冒失失地跟着光头大汉和他的几个同伙一起前来闹事,现在想想,真的是被愤怒吞噬了理智,有些饥不择食了。
江源又朝着后面的人群大喊道:“各位工友兄弟们,这个人压根不是你们当中的一员,意外死掉的那个工友跟他也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就是那个黑心开发商的走狗,煽动你们过来闹事的,大家千万别上了他和开发商的当,被他们当成枪使啊。”
话音未落,一声警笛的长嘶由远而近,众人向门口望去,一辆警用的黑色别克七座商务车拉着警报向银行的方向驶来。
“哥几个别闹了,警察都来了,咱们快走吧。”
人群中有人大喊一声,这声分贝极高的保命式呼喊,连同那恰到好处响起的刺耳警笛声,一举击溃了农民工们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他们看了看义正词严的江源,又看了看原形毕露已经手足无措的光头大汉,又望了望已经到达仍警笛长鸣的警车,很多人开始不安地涌向门口,自动大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最后面的几个人鱼贯而出,庞大的闹事队伍瞬间溃如蚁穴,百来号人四散逃开,作鸟兽散。
那个光头大汉和他身边的几个同伙看着四散而去的农民工,还有从车上跳下来不断接近的警务人员,心里越发起急。他怨恨地瞪了江源一眼,大喊一声:“走!”随即撤离了银行大厅,现场留下了好几条壮胆的不锈钢管,连那口来不及抬走的棺材一起,见证着这半个多小时里惊心动魄的一幕幕。
银行的职员们此刻纷纷长舒了一口气,这场开发商、黑社会掺杂着农民工的聚众闹剧,总算有惊无险地收场了。
江源却有些疑惑,刚才那声保命式的疾呼,那声音为什么如此熟悉?
他朝四下望了望,突然在进门的角落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也在静静地盯着他,高大的身材、健硕的体格、直直挺立的身姿,还有手上提着的警用手提包,脸上那个意味深长的凝重表情。
冥冥中,总有人在暗处与你相遇,在你需要的时候,默默地助你一臂之力。
杨霖,原来是你。
可惜,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已不同往日了。
“哎呀,佟警官,这次真是太感谢你们了,要不是你们及时赶到,这帮人还不知道要闹成啥样呢!”
率先出头又无功而返的李云坤此刻充当了清扫战场的胜利者,他指挥着在场的员工将先前杂乱不堪的大厅收拾干净,自己则热情地招呼着佟洲,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他朝杨霖斜了一眼,尴尬和嫌恶的神色浮现于面上,但只维持了不到一秒,就又被热情洋溢的笑容所覆盖。
“哪儿的话,李行长您这就见外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佟洲倒是一点都不贪功,“您要谢,就谢谢你们单位那位姓江的工作人员吧,多亏他把领头那人的照片发给了我们同事,这才在第一时间知晓了带头闹事者的身份。”
他顿了顿,继续滔滔不绝:“我们查了下,那片工地确实死了个外地人,但与你们银行无关,那批农民工去向开发商讨说法,开发商就趁机把祸水往你们这边引,一来是想赖掉赔偿款和工人的工资;二来嘛,应该是想把事情搞大,造成银行断贷间接导致工人死亡的假象,给你们施加舆论压力,迫使你们续贷。”
他用手指了指江源:“多亏了这位江同志,那批工人都是被开发商的那帮狗腿子忽悠过来砸场子的,根本啥事都没整明白,而江同志面对这么多号人临危不惧,大义凛然地这么一说,就把他们都震慑住了,真是有惊无险啊。”
李云坤则笑吟吟地看着江源介绍道:“佟警官有所不知啊,这位江总是我们刚刚从上海引进的人才,才32岁,已经是业务部门负责人啦。”
“是吗,青年俊才啊,失敬失敬。”佟洲赶忙过来握住江源的手,赞美之词不绝于耳。
寒暄几句之后,佟洲看了看手表:“哟,时候不早了,李行长,江总,不耽误你们下班了。”
“好好,这次事情突然,还有很多后续事情要料理,恕我怠慢了。”李云坤笑吟吟地将佟洲一行人送出大门,江源跟在他的身后,与几位警察一一握手挥别。
他的手伸向杨霖:“这位警官,谢谢。”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杨霖的眼神则变得深沉而凝重,他迟疑了一会儿,握住了江源伸过来的手:“江总,后会有期。”
黑色的别克车扬长而去,这辆没拉着警报的七座商务车很快汇入了晚高峰的车流中,一点看不出警车的样子。
江源望着警车远去的方向,心中暗暗感慨:我幻想过无数次场景,无数次欢愉、卑鄙、愤怒和释怀的场面,但是,兄弟,我们竟然是这样重逢的。
杨霖也在感慨,刚才在大厅里,在警笛声刺入农民工们心头的那一瞬间,正是他在人群的末尾高喊的那一句“哥几个别闹了,警察都来了,咱们快走吧”,给了军心溃散的农民工阵营最后一击。他知道江源的那一声“谢谢”所蕴含的意义,对方显然明白他的这声疾呼是在见缝插针地助自己一臂之力。而现在,他把头靠在副驾驶的靠背上,凝视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心中是止不住的疑惑:
江源,你究竟为什么回来?
你为什么偏偏进到这家银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