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烂尾别墅群
周五的早晨,空气里是潮湿的泥土气息,忙碌了一周的城市变得浮躁而慵懒起来,仿佛迫不及待地等待周末的到来。一辆白色的奥迪轿车疾驶在盘山公路上,里面的两男一女西装革履,他们平稳而勤奋的样子,与周围的空气显得格格不入。
“江总,这两天大家可都在传颂你的英雄事迹呢。”樊小琳坐在后座上,一脸兴奋地说道。
江源握着方向盘微微一笑:“就那点破事,有啥好传颂的。”
“当然得传颂啦,楼下的柜员小姐妹们都在传,每个人说起你都是一副花痴的样子,看来你很快就要成为万人迷啦。”樊小琳咯咯地笑着,两眼放光,眉宇间尽是赞许。
“是啊,江总,”副驾驶位置上的孙彦君也笑了,“行里的人都在说,你一个人舌战群雄,大义凛然地击退了那群人,那场面简直酷毙了。”
可是,如果你们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心里又会怎么想呢?江源这样想着,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笑。
樊小琳却不打算善罢甘休,她透过车前挡风玻璃上的后视镜看到了江源的无奈表情,还以为是他一贯的低调,于是又替他打抱不平起来:“哎,江总啊,你说你这么出头地帮行里击退了闹事者,止住了舆情风险,行里非但不奖励,还派你去冉州参与总行的风险排查行动,真是没良心。”
她悻悻地噘着嘴,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却让江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怎么会,那是我主动要求的。”
“什么?”樊小琳夸张地张大了嘴巴,孙彦君也觉得不可思议。参与总行的风险联习检查行动,去冉州对当地兴庆银行的贷款业务进行检查并对有问题的业务做出处罚处理意见,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别人都是能推则推,怎么江总反倒主动请缨呢?
樊小琳惊讶而不可思议的表情透过后视镜被江源尽收眼底,他清晰地记得几天前,在李云坤的办公室里,当那位日理万机的李副行长听到自己的这个请求时,脸上也是这副惊讶的表情。
赢州分行七楼,副行长办公室。
“李行长,您看这报告……”小微四部的客户经理华赟金试探着开口问道。从他进到这间办公室到现在,短短几分钟里,面前的李行长已经数次走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办公桌前的一个空座位出神,把前来汇报贷款进度的自己当成了空气。
“噢,这样吧,回头我找你们金总再商量一下,看看怎么落实抵押物更合适。”李云坤回过神来,略带歉意地朝华赟金笑笑,指出了报告当中抵押物的产权问题,随后简单地鼓励了几句,便将这个年轻的客户经理打发走了。
送走了华赟金,李云坤仍然一脸的狐疑,他半仰在办公转椅上,眼睛依旧盯着面前的那个座位若有所思,三天前的午后,江源正是坐在这个位置上,向他提出了那个让他困惑不已的请求。
当时,分管风险的李云坤看着面前一脸诚恳的江源,心中满是狐疑。
作为分行分管风险的副行长,那日的银行大厅闹事事件本来可以成为李云坤向上攀登的机遇和阶梯,没想到现实的窘境却差点让他栽了跟头。他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听不懂赢州当地方言更甚少与民工打交道的分行二把手,面对那群气势汹汹又夹枪带棒的闹事民工显得毫无头绪。幸而,在他就要缴械投降,搬出一把手做救兵的时刻,江源半路杀出,在关键时刻找到了带头闹事人的信息并喝退了不明真相的民工,才将这场风波安然平息。
于是,那天他特意把江源叫到了办公室里,一来是代表分行向江源的勇敢行为表示感谢;二来么,也是想彰显一下身为领导关怀下属的亲民。
他不能很直白地说,“小江啊,这次你给行里帮了大忙,想要什么只管开口”,只能委婉地向江源表达了要给予他一定奖励或者业务支持的想法,岂料江源提出的这个要求却让他惊讶得下巴差点掉了地。
“去冉州参加风险检查,你确定吗?”他再一次确认,仿佛江源的本意完全是另外一句话,被窗外刮进的风切割曲解成了现在他听到的这层意思。
“是呀。”江源的话语很诚恳。
在金融系统内部,存款是银行安身立命的根本,而贷款的质量则直接关系到该行的盈利能力和未来前景。因此,在兴庆银行内部,这种由总行组织的针对一家分支机构而采取的风险大检查活动每年都会举行,检查人员都是从各个机构抽调的专业业务人员,而检查的内容则是被抽查的所在机构辖内的各项贷款业务。去年被抽到的机构是上海分行,而今年,轮到了兴庆银行在江苏的龙头机构冉州分行。
这样的检查工作其实并不轻松。首先,放下手中的本职工作去往一个陌生的城市,每天关在会议室里检查那里的种种业务,这样的工作极为枯燥;而要在几天的时间里将过去一年甚至几年的业务进行摸排整理,其工作强度可想而知。而且,近乎稽查惩戒的工作属性,极其容易得罪兄弟分行的员工,审查人员往往被当地的员工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甚至在业内都流传着诸如“防盗防火防检查”这样的俗话。
这种既影响本职作业,工作强度又大,还容易得罪人,吃力不讨好的事,别人都是能推则推,而面前的江源,为什么这么热衷?
还是说,他有什么别的目的?
李云坤透过他的老花镜,眼珠上翻地盯着江源,眼前的小伙子谦卑、诚恳、恭恭敬敬,没有丝毫大胜过后的骄纵气息。
但不知怎的,他却感觉到江源的周围散发着一股黑夜般的力量,真实、冰冷、不可窥探。
“也没什么,只是刚来到兴庆,人生地不熟的,正好熟悉熟悉行里的业务和政策导向,顺便嘛,”江源露出一种被李云坤看出目的的心虚表情,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想借此机会认识认识总行的领导。”
有野心,有魄力,刚来行里不久就想着亲近甚至巴结上层的领导,这很好。换作别人可能会觉得江源处心积虑城府极深,但在李云坤看来却是未尝不可。
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刚刚退伍分配到地方的储蓄所里,屁股还没坐热就敢一个人冒冒失失地闯进行长的办公室里,大谈建设性的理念和自我的认知。事后想想,当时的自己实在莽撞和愣头青了些,提出的建议也都肤浅而无营养,大有卖弄之嫌,可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劲却着实打动了当时的分管领导,他也由此在那群刚刚入行的毛头小子里显得拔高了不少。
眼前的年轻人,经历了大场面后毫不居功自傲,早早地从过往的荣光中跳出来去结交新的领导,面对新的挑战,32岁的年纪能有这样的意识和远见确实难能可贵,李云坤实在找不出拒绝的理由,索性摆出了满意的表情。
给他做个顺水人情吧,他作为风险方面的分管行长,可以直接敲定去冉州进行风险检查的人员。于是,他佯装若无其事地同意了江源的请求。
目送着这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出了自己的办公室,他的心里才又犯起了嘀咕:
对于他这样的新晋一线管理者,积极地开拓业务显然是头等大事,他却放着业绩不顾,难道他有心往风险方面转型?
不会,他年纪还不到35岁,转到风险这样的二线岗位显然与他的雄心大志不符,倒不如说是借此机会给直管领导留下个好印象来得更加贴切。
可是风险部门是由我自己主管的,难道他的意图是……
顺着盘山公路行驶了一个多小时,白色的奥迪在一条公路边停了下来。
清远县位于赢州市的西南角,群山环绕,交通闭塞,过去一度有些落后。直到20世纪90年代末期,高速公路通到了这里,清远县的发展才进入了快速通道,近几年俨然成了本市经济重镇。
“醒醒,到了。”
江源微笑地看着副驾驶和后座上已经陷入了梦乡的孙彦君和樊小琳。
“到了?这里就是林长鸣买的别墅?”樊小琳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了看窗外,看到了一片废墟般的工地,有些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
“是啊,”江源略发感慨,“不亲自带你们来一遭,你们都不会相信这就是他的豪宅。”
一个礼拜前,这个叫林长鸣的酒水批发商申请的200万贷款被江源大笔一挥签上了“否决”,为此,孙彦君甚至还鲁莽地顶撞了江源,好在这位新上任的直接领导并没有因此而为难他,相反,江源展现出来的大将风度着实令孙彦君叹服。
关于贷款被否的原因,他和樊小琳将客户的资料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最后疑点锁定在购房协议上,于是,他再次小心向江源求证这笔贷款被否决的缘由,江源的答案却让他有些诧异:
“我们去清远县走一遭,去看看林长鸣在那里买的别墅吧。”
停车,熄火,他们三人走下车,来到这片工地的边缘地带。
这是一片某房地产公司的开发用地,从路边墙上绘制着的规划介绍看,开发的项目是一片高档的别墅群。与别家都是热火朝天的施工景象不同,这里的工地上呈现的是一种杳无人烟的可怕迹象,四周是疯狂生长的杂乱野草,废弃的钢筋砖瓦散落得随处可见,仿佛已经荒置了许久。
与这片荒乱的地面遥相呼应的,是在这荒地之上突兀耸立着的钢筋水泥建筑群。就是那些正在修筑中的高档别墅。那些突兀耸立的别墅,有的粉刷了外墙,经过雨水的冲刷,呈现棕黑色的痕迹;有的接近封顶,可以看见别墅二楼阳台上结构精致的钟乳石栏杆;有的已经贴上了门牌号码,仿佛被赋予了鲜活的生命,等待主人的入住;还有的仅仅只是钢筋水泥的轮廓结构,可以看见裸露的钢筋和遍地的残垣断壁。
这些进度不一的半成品建筑,错落有致地林立着,仿佛经过了风霜拍打的雕像,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山脚沉默着。在一幢一幢的别墅骨架之间,是那些设计得精致而高档的设施雏形,初具形状的花坛、栩栩如生的假山、半成品的喷泉,都让人依稀可以想见它们落成后美轮美奂的模样。
然而,不知怎的,预想中富丽堂皇的高档别墅小区在某一个节点突兀地断裂,日经风吹雨打,野草遍地,变成现在这一片万籁俱寂的烂尾楼群。
“天呐,这里大概是清远全县规格最高的小区了吧,怎么就烂尾了呢?”
面对着这一片苍白冷酷的钢筋水泥,樊小琳发出了这样一声感叹,遐想中舒适惬意的花园别墅和现实反差是如此之大,让这个大学毕业不久的天真女孩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资金链断了呗。”孙彦君在一旁默默地接着话。这样的地产项目,总金额高达几十亿元,需要大量的启动和周转资金,在长达3~5年的项目开发中,需要地产商不断地为项目注入资金,而一旦出现资金短缺的情况,房地产商就可能陷入绝境。
“林长鸣花高价在这个地方买了两套别墅,肯定是想着退休之后来这里享享清福的吧,想不到竟然买到了两栋烂尾楼,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樊小琳无不惋惜地感叹着。
“汪汪汪!”
几声犬吠突然传来,伴随着金属铁链碰撞的声响,在静得可怕的烂尾楼群,显得尤为可怖。
“啊!”走在最前面的樊小琳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叫出了声,倒退了两步几乎就要摔倒,脊背却被一双大手恰到好处地扶住了,她回过头,惊魂未定又感激的目光迎向了这双大手的主人。
孙彦君倒显得很自然,他扶稳了面前的女孩:“怎么,怕狗啊?”
“这么大的狗,哪能不怕?”樊小琳拍打着胸口,还是一阵的心悸。
“那你躲在我身后吧。”孙彦君笑了。
江源顺着犬吠的声音望去,在楼群的边缘,有一排砖瓦堆砌的简易平房,一只高大的看门狼狗正在那里来回地走动和狂叫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突然到访的三人。它的脖子上套着项圈,笨重的铁链让它的行动轨迹被局限在一根木桩附近,如果不是这铁链锁着,这条看门护院的猛兽怕是要向他们直扑过来了吧。平房的门口立着几排竹竿,上面挂着棉被和几件晾晒的衣物,看来,这里还有人居住。
“有人在这里,咱们过去看看。”
樊小琳躲在孙彦君的身后,双手贴着孙彦君宽阔的脊背,缓缓地向前挪动着步子。三个人来到这片低矮的简易平房近前,江源敲了敲平房的木门,不一会儿,门“咯吱”一声开了,一个60来岁的老大爷出现在门口,他一头花白的头发,穿着简易的汗衫,脚上的解放鞋显得特别显眼。
“你们找谁啊?”老大爷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的不速之客,用本地的方言询问着。
“大爷您好,我们是银行的。”孙彦君走上前去,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了过去,老大爷接过香烟习惯性地夹在了耳朵上。
“银行?你们是来讨债的吧?这个老板早就跑路了。”
“是吗,这个工地停工多久了?”江源开口问道。
“好久啦,应该有好几年了吧,我记得是前年的一月份停的工,当时快要过春节了,很多工人辛苦了一年就等着拿到钱回家过年,但是开发商已经到处欠钱跑路了,那些民工在这里闹事,甚至开始砸房子偷材料,后来政府出面发了一部分安置费才把那些民工打发走,从那时候起这片工地就再也没有开工过。”
在清远县的一家土菜馆里,江源一行三人在一间小包房里享受着刚刚烹饪的独特野味。这家野味馆装潢十分的简陋,菜色和味道倒还是不错,具有山间丘陵的独特味道,尤其是那一道爆炒山鸡,色香味俱全,让开了半天车忙活了一上午的三人胃口大开。
“吃饱了没有?”
一番风卷残云过后,江源放下了喝汤的碗。孙彦君敏锐地意识到,江源是要对上午的工作进行总结了。
他朝樊小琳递了个眼色,两人不约而同地收住了筷子。
“说说吧,有什么想法?”
“这个,呃,江总啊,这……”樊小琳扶着碗嗯呀着,欲言又止。
“没事,就谈谈你们此行的想法,还有,有没有发现我拒贷的原因?”
“这个老林买了两套烂尾的别墅不假,可是这和他的贷款没有直接的关系吧,难道作为客户,我买到了一套烂尾楼,就不能和银行有合作了?就不能再到银行贷款了?买到烂尾楼又不是我能控制的,就这样地拒贷了,我不理解。”樊小琳直言不讳地说道。
“你怎么就能确定,这两套别墅真的就是林长鸣买下来的?”江源呷了口茶,不紧不慢地问道。
樊小琳露出了奇怪的神色:“咦,江总,你这话从何说起啊,这购房协议上是林长鸣的签名,我们又在现场核实了确有这两套房产,客户拿得出资产的证明,又能经得起实地的检验,只是房子并没有结顶,你凭什么说这两套房子不是林长鸣买的?”
“你们啊,这么关键的信息就摆在眼前,却被你们忽视了。”江源笑盈盈地看着眼前疑惑不解的二人,继续问道,“你们回想一下,今天看门的老大爷说这个工地是什么时候停工的?”
“他说停工两年多了,”樊小琳抢着回答,她的目光碰到江源坚定而充满鼓励的眼神,继续说道,“那也就是说,这片工地是在2014年左右停工的。”
“很好,这点信息很重要,那么我再问你,你还记不记得林长鸣买这两套别墅的时间?”
“呃,这我得去看购房合同了。”樊小琳下意识地伸手去拿包里的档案资料,伸到半空的手却突然停住了,她意识到,手提包被她扔在了车里。
“2015年。”孙彦君开口了,他一直保持着把客户资料拍照留档的好习惯,而每做完一笔业务,他就会将这些资料拷贝到电脑里,这样一旦出现什么问题,他不需要到档案室去调客户资料,只需要打开电脑看看文件里的照片即可。此刻他翻开手机里的照片,林长鸣的购房协议一页页地呈现在他的相册里,而最后一页上甲乙方签字的时间赫然写着“2015.4.18”。
怎么会这样?
孙彦君呆住了,按照看门老大爷的说法,项目在2014年就已经停工,购房协议的签订日期却是在2015年,难道说……
“你们想想看,狮山国际花园这个项目从2012年开始动工,2014年因为资金链问题而停工,此后便一直没有复工。”江源将杯中的大麦茶一饮而尽,继续说道,“如果你是购房者,2014年的时候这个房地产项目就已经停工了,你会在2015年,项目已经烂尾而复工还遥遥无期的时候花钱去买吗?而且是两套别墅,整整600万现金一次性付清,换作是你,你会做这个冤大头吗?”
樊小琳惊讶地看着江源,显然,江源提出的这种想法是她之前从未考虑过的,当初看到林长鸣出具的购房协议,她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按照合同将价格录入了调查报告,即便是后来和孙彦君再三复查,也从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出问题。思索了片刻,她试探地问道:“江总,您的意思是,林长鸣并没有买那两套别墅,那两份协议,是他伪造的?”
江源没有立即回答樊小琳的问题,他的目光投向了孙彦君:“小孙,谈谈你的想法吧。”
“这倒不一定,协议应该是真的,但我觉得更有可能的情况是,林长鸣投资了这家房地产公司的别墅项目。”孙彦君开口了。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视线与江源两相交汇,后者向他投来了赞许和鼓励的目光,他听到江源用压抑住的兴奋神情缓缓地说了一句“说下去”,于是定了定神继续说:
“我的想法是,林长鸣可能很早就将自己的一大部分资金投到了这个项目里入了小股,想要分一杯羹,但可惜后来项目资金周转不灵陷入瘫痪了,他的钱也就打了水漂,经过一段时间的追讨发现收回钱的希望确实渺茫,所以就按照当时的投入价格与项目开发的房地产公司签订了这两份购房协议,一来是日后政府接盘时作为资金投入的佐证,至少能有两套资产握在手里,避免损失太多,二来么,可能也是想做高自己的资产金额,方便日后在银行里贷到款吧。”
“不错,这种可能性极高。”江源满意地点点头,眼前的这个愣头青从上个礼拜的莽撞无脑到今天一经点拨就茅塞顿开,显然是个可塑之才,做业务,要点之一就是要学会反思,学会举一反三。
“噢,这样我就明白了。”后知后觉的樊小琳也明白了过来,虽然林长鸣手里握有购房协议,但在烂尾楼迟迟没有下家落实的情况下,这两份协议不过就是两张废纸。而剔除了这两套房产,林长鸣账面的资产就缩水了不少。
“我来说说我的想法。”江源从包里拿出了一叠资料,发给孙彦君和樊小琳,二人接过匆匆扫了一遍,发现这是一份客户资产的资料清单,上面标注了林长鸣提供的所有资产资料,房产、车辆、存货、应收款,当然,也包括这两套烂尾的别墅。
“这两套别墅地处清远县,这里经济发展缓慢,增值的空间并不大,他在咱们市区还有两套房产,一套做了抵押贷款用于生意上的经营,一套还有按揭。你们想想看,市区的房价这两年增长快速,他一个生意场上风里来雨里去这么多年的老板,有钱不去投资本市的房产,甚至还做了按揭,却在偏远的县城山区全款一次性付了两套别墅的钱,你们觉得合理吗?”
江源看到了孙彦君和樊小琳下意识的摇头动作,满意地继续说道:“我正是因为这一点产生了怀疑,所以上网查了查这个别墅群的开工和销售情况,一查,果然有问题,这个房地产开发项目,早在2014年就已经停工了。”
江源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2014年就已经停工的房地产,2015年却有买家大笔出手花600万买了两套房产,这显然有问题,小孙说得没错,这个林长鸣,大概率是个投了钱做了这个项目的小股东,后来发现要不回钱了才想到这个办法止损,当然,仅凭这样,还无法让我做出拒贷的判断。”
“是啊。”孙彦君也在心里暗暗叫道,虽然刚才江源的引导分析非常精彩,他也对这样的分析和定论很认同,可这也只能证明林长鸣投资失败,或者说过去有投资失败的经历,对现在的经营状况和借款需求,似乎并没有直接的影响啊。
“还有一点,你们都没有发现。”江源继续从包里拿出一叠资料,孙彦君和樊小琳接过一看,发现是林长鸣提供的近六个月的银行流水对账单。
银行流水单,是做生意的客户申请贷款时必须提供的资料之一,从这份资金进出的对账单上,能够分析出客户真实的经营状况,在很多的信贷调查过程中,信贷员往往通过对客户银行流水的分析,发现客户存在的经营问题。
“你们看下我用红笔标记出来的地方,看出问题没有?”过了好一会儿,江源问道。
江源用红笔标出的地方几乎每页都有,孙彦君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个林长鸣每个月的14号都会往一个账户里汇钱,金额都是22500元。
“每个月他都在给一个人打钱,金额还都是一样的。”樊小琳脱口而出。
“没错,对于林长鸣这样低买高卖的批发商来说,每天收款汇款本来就很正常,这样每个月给同一个人打金额相同的钱很容易被忽略在这么多笔流水中,但是你们想一想,每个月给同一个人汇金额相同的钱,钱的数目还不是一万两万这样的整数,最有可能是什么原因?”
“利息?”孙彦君脱口而出,从刚才的一系列表述,他已经明白了江源的意思。
“没错,就是利息!”江源兴奋地一拍大腿,眼前的小伙子真没有让他看错,短短的几分钟时间,他已经跟上了自己的思维和节奏。
“利息?什么利息?”樊小琳还是一副疑惑的表情。
“我判断,这很有可能是林长鸣问私人借了一笔钱,然后每个月给那个人打的借款利息钱,如果真有那么回事,按照咱们当地私人借贷普遍一分半,也就是年息18%的民间借款利率计算,老林每个月给那个人打的利息是22500元,那么他从那个人手里借了多少钱?”江源一口气说完,笑吟吟地看着面前的二人。
“150万?”过了好几秒钟,樊小琳才犹犹豫豫地说出了答案,突然,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林长鸣这次跟银行申请的贷款是200万,这么说来……
“老林到我们这里申请贷款不是要购货经营,而是为了还那个人钱?”
江源满意地笑了,在自己的循循善诱下,两个弟子终于将此行的全部意义理顺。“为了证实我的猜想,我去市场里侧面打听了一下,结果,不出我所料。这个老林跟市场里隔壁摊位的一个老板娘借了一大笔钱,现在这个老板娘想买店面投资,天天催着老林还钱,已经催了他好几个礼拜了。”
“所以,这个林长鸣当初投到房地产里的600万里,有至少150万是跟人借的,现在他贷款,摆明了是手头上拿不出钱而拆东墙补西墙的。”
“天呐,江总,你真是神人啊。”樊小琳两眼放光,做出了崇拜的表情。孙彦君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个新到任的老总,眉宇间有着不同于其他管理者眉毛胡子一把抓的混乱模式,一个在他看来几乎无懈可击的客户,一笔近乎可以自动批准的贷款,江源竟能通过一个房产购买的时间错位,和一笔笔金额相同的转账记录而露出的细微裂缝,抽丝剥茧层层推演,最后竟然推导出如此令人不可思议的结果。
“所以我说,答案就在你们的资料中,只是你们没有发现。”
如果当初真的贸然行动,将林长鸣的贷款申请审批成功,后果还不知道怎样呢。想到这儿,孙彦君的脸红了。
江源笑了笑:“别沮丧,你们入行时间不长,被这样的老江湖蒙蔽双眼是正常的,今天带你们来就是让你们亲眼见识一下,也好在日后的贷款调查中引起重视。”
孙彦君听罢大为感动,面前的江源明明可以否决贷款后就作罢,却在今天一大早上花了一个多小时长途奔袭,就为了带他们实地调查,并现身说法分享他自己是如何分析的全过程,这对自己和樊小琳在信贷调查方面的帮助实在是太大了。
又是一个多小时的疾驶,白色奥迪在银行门口停了下来。
“那么江总,下个月的风险检查一路顺利哦,但愿老张头的霉运不会传染给你。”拉开车门的樊小琳咯咯地笑着,调皮地冲着江源开着玩笑。
“老张头?哪个老张头?”江源疑惑地看着樊小琳。
“风险部的副总张志超呀,在你主动请缨前,他是咱们分行唯一的人选。”
“噢,是他?”江源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那张哀怨的脸,如坑洼的月球表面般的面皮、无神而茫然的双眼、斯斯文文的金丝边眼镜,以及刚过40岁就花白了的两鬓。江源笑了:“他有啥霉运可以传染给我的?”
“你还不知道啊,”樊小琳摆出一副夸张的惊讶表情,随即便滔滔不绝起来,“整个行里都传遍了,他最近正在遭遇人生中的大坎坷,他老婆被一个臭有钱的小老板拐跑了,听说他老婆连孩子都不要就直接净身出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