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世事的悖论与倔强的灵魂
——读张炜的长篇小说《独药师》
人世一片混沌,那些天眼明慧的人试图拨开迷雾看清它的真相,发表“真知灼见”,却不料落下盲人摸象的笑柄。“按自己的能力来判断事物的正误总是愚蠢的”(蒙田),世事总是缠绕着悖论并由倔强灵魂的人编织。作家张炜谙悉其中沟壑,新作《独药师》(载《人民文学》2016年第5期)就是一部灵魂的碑林与悖论纵横的“事实”大作。《独药师》以家族的延展为架构,将革命、养生、爱情及其衍生融会一体,用精准的语言雕塑了一群倔强的灵魂。
我们先说说革命。革命可以理解为新生力量推翻陈腐旧势力的运动,是人类历史新陈代谢的周期裂变。这种裂变既饱含着黎明的希望,又伴随着临盆前的疼痛。革命是对原有次序的暴力冲击,是对原有文明成果的否定,甚至是生命之间的杀伐,其破坏性不言而喻。革命者徐竟领导的一次小型起义就丧生数千人。养生大佬邱琪芝对革命意义满腹质疑: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社会的文明程度能提升多少?民族的品质能提升多少?民众的生活质量又能提升多少?“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只不过换了个江山的名号”,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这是人类的宿命劫数?岂不是人间的大恶?革命者自有义理:对杀伐者杀伐,是解除长期遭受杀伐,是真正的仁义、是大善;而对杀伐者仁善就是对恶的纵容,与作恶无异!新教育兴办人王保鹤有着清醒的认知:人们的生活品质取决于文明程度和财富创造,“革命”是不得已而为之,它对改变社会面貌、次序、结构有着立竿见影的效果,但它很难从根本上改变人的品质,“一族之未来只在于民众的品质”,而民众品质的提升在于教化(自然需要大环境的匹配,否则也是徒劳),并非暴力能一蹴而就,暴力如中药里的“金石太过峻急了,这往往适得其反”,教化如“草木平易淡然,却会于日积月累中给以深长的滋养”。王保鹤顺应时代,像季府的主人季践搁置了养生一样搁置了新学,转而投身革命。这选择的撕裂之痛只有当事人才会真切感受。这里的革命不仅是献身、担当、道义、造福,更引人窥视到它的背面,感受它的“副作用”,其悖论引人深思。
再说“养生”的悖论。修持的机理是气息、目色、膳食、遥思,即气脉周流、人生态度、饮食搭配和大脑运动,辅之以静坐,总体是心静气血运动,属于传统文化的一脉,或者说是传统文化中具有生命力的一部分,就是这样的传统文化精华也充满悖论。年过百岁的标志性养生人物邱琪芝可谓深得养生之道,他费尽心机觊觎养生世家季府的秘籍,试图独霸养生江湖,他诱导季府的公子季昨非亲身试验危险的养生术(邱自己不敢尝试),致使季公子深陷纵欲的泥潭不能自拔,险些要了他的性命,毁了季府几百年的家业,其不可告人的用心昭然若揭。邱崇尚季家的养生之道,却鄙夷季践(季昨非的父亲)为革命消耗家产荒废养生最终因操劳过度逝世,他唯养生为重,为养生而养生。
如果说革命是摧枯拉朽的新生力量,那么养生与新生力量又是一对悖论:邱鄙视外来文化,他身受枪伤(无论多么坚韧卓绝的生命在刀铳下面都一样),因拒绝西医药物治疗而毙命,季家公子自觉接受西医治疗而获得康复,这里提醒我们对待中西文化应抱的态度。俗话不俗,常言常新,“拿来主义”“体与用”不仅不过时,且有重提的必要。再就是邱深宅里神秘的“鹦鹉嘴”,邱临终前说出的20岁之虚,与他教化弟子的教义是多么令人玩味的悖论,一个“讹”字怎能了得!张炜写养生是以养生为锐器,意在探察文化、心灵远景的模糊地带,梳理其中纵横交织的悖论,悖论是世事内在性的普遍存在。从这个层面讲,小说的意指已达到了哲理的高度。
一个有信仰的人是幸福的(或许是痛苦的),不管怎么说他(她)是有土壤、有根基的人,不是一个游荡鬼,因此才有执着、坚守,灵魂里葳蕤着坚韧与倔强。徐竟是一位顽强壮烈的革命党人,他笃信革命是除弊焕新的大善之举,血不会白流,牺牲将造福于人,再艰苦卓绝他也不以为苦,枪林弹雨也不以为险,笑傲敌手走向刑场,他为革命献出一切,并为之自豪。邱琪芝是一位有坚守的人,乱世中众生群舞,只有他静如磐石不改修持初心,他确信动荡的时事下,唯有养生是根本,其余都是末节,这源于他对民族文化的自信,正因为有这种自信,才有他永不动摇的修炼,才有他宁死不接受西医治疗伤病,他的举动令人钦佩又荒唐可笑。
徐和邱二人身上流淌着堂吉诃德的血液,你可以说他们不够明智,但他们身上张扬的那种精神如天空中的旗帜,迎风烈烈,轰然鸣响!季昨非是一个执着的人,对爱情的执着甚至达到迷恋的地步,其表现为赤诚与持久的追求。季昨非去麒麟医院医治牙病邂逅陶文贝而一见钟情,回家就给陶写信表述自己过往的不堪和见到陶文贝的爱慕之情;受伤的革命党人藏匿季府,暗请麒麟医院的医生疗伤,却意外成为季昨非走近陶的理由与台阶,他不失时机地努力走进陶的心灵,可始终得不到明朗的答案。伤员的行踪被当局发觉并派侦探进入医院,恶探见到陶文贝后顿起淫心,革命党要员的保镖打死恶探随即逃离,季昨非挺身承担罪责,季由当局押解监禁并判死刑(监外的陶文贝也主动承担罪责未果),这一突发事件使得季的爱情追求有了实质性的进展,陶文贝在季行刑前探监,并应允给他孜孜以求的答案。峰回路转,因当局者追索养生秘籍,季得以获释,季的爱情终于被陶确认,他们演绎了一场生死之恋。
朱兰,是季府里的一位仆人,也是一位虔诚的“居士”,发誓看护青梅竹马的主人一辈子,眼看着主人一步步沉沦于烟花柳巷的沼泽,她毅然决然用自己的身躯阻挡住他的脚步,与主人有了外人看来不耻的鱼水之欢。她背负罪孽之名,真的落入主仆烂俗的暧昧关系?还是忠诚、承担、道义?她趁机果断地收住脚步规劝主人,一次次斩钉截铁地拒绝主人娶她的要求!她坚持“下人”有“下人”的本分:服侍主人一辈子,看不起那些通过以身相许摆脱“下人”地位的女人。从朱兰身上可以确认什么是“身份下贱,灵魂高贵”,而这又昭证了身份高低与灵魂贵贱没有半毛钱关系。上述四位都有自己的根基与信守,是一群有着倔强灵魂的人。
《独药师》依然承续作家流贯的气韵与盎然的诗意,语言精炼润贴。小说以季府家族延展为结构框架,分为两支:季家义子革命党人徐竟策动起义为一脉,季家唯一传人季昨非的养生和情感历程为另一脉,两条文脉各自衍生又相互交织,浑然一体。小说巧妙地截取历史的转折点,在这时代更迭之际,各种势力、各种流派、各色人等亮相交锋,原本深藏的隐秘部位暴露无遗,显示出他们的真面目与真性情。虚实相生的叙事、纪实的叙事却有着象征的品质:麒麟的院长伊普特自觉接受中医调理,而邱琪芝因拒绝西医治疗而毙命,这看似平常的纪实却隐喻对待异族文化的不同态度造成截然相反的结果。这部小说的可读性是作家张炜的新亮点,徐竟举义形势的瞬息万变、险象环生,季昨非爱情的跌宕起伏,时而山重水复,时而柳暗花明,故事引人入胜,令人爱不释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