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心翻晒

——走近李锐《无风之树》的暖玉

“这一切，组成了矮人坪的矮人们无法逃避的苦难的处境。当人被挤压到最低点的时候，当人被生存处境几乎还原成为动物的时候，对于处境和处境的体验才被最大限度地突现出来。”这是李锐在《无风之树》后记中的自述。他所说的组成矮人坪处境的“这一切”归纳起来大略有三点：一是政治异化，二是物质极度贫困，三是性饥渴。

先说异化的政治。故事发生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矮人坪由黄土峪公社主任刘长胜和烈士遗孤政治队长赵卫国罩着。刘主任是怎样一个人呢？他的言论很能说明问题：“在黄土峪公社，党就是我，我就是党；我站到哪儿，革命立场就在哪儿！”“兄弟是手足，媳妇是衣服；手足断了不能救，衣服破了可以换嘛。”“我现在只有一件事情得弄清楚，暖玉这女人到底还跟谁睡过。”刘长胜就是这样一个霸权加流氓式的人物。赵卫国是畸形政治的怪胎，他是由荒诞的政治理念组成的，他没有常人的血肉和心肝，满脑子装满了政治理念和把政治理念演变成现实愚蠢行动的意向。为了“弄出成绩”，他歇斯底里地修大寨田，丧心病狂地清理阶级队伍。他们两个弄得矮人坪乌烟瘴气、鸡犬不宁。用五叔的话说：“瘤拐就咋啦？人矮就咋啦？这天底下就是叫你们这些大个的人搅和得没有一块安生地方了。自己不好好活，也不叫别人活。”

再就是物质极度贫困。吕梁山脉里的黄土塬上生活着一群大骨节人，这就是矮人坪。由于地理的原因，这儿的人大都患一种大骨节病，俗名瘤拐，丧失了应有的劳动能力。这里地势闭塞，经济落后，干旱少雨，十年九灾，又适逢社会“浩劫”，这些都是造成矮人坪物质贫困的原因。这群矮人一年常挨半年的饥荒，只有死了人送葬那天，队里杀一头羊，送葬的人才能吃上一顿羊肉面。这面只有送葬的人才准吃，其他的人是不准吃的，因此馋得二狗对大狗（都是队长的儿子）说：“咱爸死了，咱也能吃上羊肉面了。”他们冒着被打屁股的危险，去偷食队里喂牲口的煮豆和豆饼（牲口是队里的主要劳力）。他们能把二分钱一块的糖两人轮换着舔半天。矮人坪的物质就是这样的贫困。

地处闭塞，人又瘤拐，再加上物质贫困，哪个姑娘愿意嫁到矮人坪呢？这就必然导致矮人坪的性饥渴。由于上述的原因，矮人坪最高的地方长官——队长曹天柱只能娶到在床上拉屎、尿尿的傻女人。有一半男人打光棍的矮人坪，连这样的傻女人也走俏，糊米还抽空借来生了个“口袋”（小孩名）。一次偶然的机缘，矮人坪来了一家逃荒要饭的，饿得濒临死亡的这家人，有一个十六岁的闺女，他们愿意用这十六岁的闺女换一袋玉米来救活全家的性命。贫穷的矮人坪没有一个光棍能拿出一袋玉米来换媳妇。队长曹天柱挥动手中大权，动用集体力量——用队里的一袋玉米将十六岁的女子留了下来，这女子就是暖玉。暖玉是矮人坪用玉米换的，矮人坪就有了共识：暖玉是矮人坪的。由此我们可以体会到矮人坪性饥渴的状态。

“我那些以吕梁山为苍凉背景的小说，表达了人对苦难的体验，表达了苦难对人性的千般煎熬，这煎熬既是肉体的又是精神的。当苦难把人逼近极端的角落时，生命的本相让人无言以对。”（《银城故事》访谈）这儿的“生命本相”在我的简单理解中是人在极端处境下扯去伪饰而坦露出来的丑陋或善良。而《无风之树》里的暖玉便集中体现了人性中的善良。

暖玉一家从外地要饭来到矮人坪，全家人眼看着就要饿死，父母无奈用十六岁的女儿暖玉换了矮人坪一袋玉米。暖玉为了挽救快要饿死的父母弟妹，委身于和锅台差不多高的瘤拐男人。由此我们知道暖玉这个女子心地之善良。她的父母走了，丢下暖玉背着一袋玉米走了（还留下一个吃面条撑死的儿子）；暖玉留了下来，留在矮人坪的暖玉中规中矩，且有了身孕。可暖玉总感到矮人坪的男人虎视眈眈，馋涎欲滴。

起初，暖玉不明就里，后来紧逼她的矮男人说出了真相：她属于整个矮人坪的男人，而不是专属哪一个矮男人的。这就是她在矮人坪的真实身份。她的孩子还没生下来，她的矮男人就死了，接着她出生不足百天的女儿也死了。暖玉悲伤欲绝，三天三夜神志不清。在这天高地远的黄土塬上，再也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了，也许她清醒之际也是离开矮人坪之时。就在第三天夜里，暖玉恍惚之际发现了一直暗中守候她的五叔，又从他口中得知矮人坪男人受煎熬的处境。“后来，我（暖玉）就依了天柱他们。”此时无牵无挂的暖玉，再一次留下来，留在悲凉的矮人坪。这和她第一次留在矮人坪有质的区别：第一次留下来是为了救亲人，是一种无奈的交易；而第二次留下来是为了解救矮人坪男人的性煎熬，甘心献身于有着先天性肢体残疾的矮人坪的男人们，献出的不仅是身体、青春、爱心，还有女人的尊严。如果说第一次留下来是小善的话，那第二次留下来就是大善，菩萨心肠。

暖玉最后为什么还是走了呢？这还要从暖玉第二次留下来的缘由说起。暖玉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在她最难熬的三天三夜里，五叔一直暗中守候着她，“真心疼她。”不仅是爱的无私，也是对她的一种无言的尊重。暖玉献身矮人坪看似一个淫乱的故事，内核却有着无比严肃的大善、大爱。善爱献身之举并不意味着放弃尊严！这也是人之为人之所在。五叔为了暖玉的尊严，为了做人的尊严，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自绝！暖玉感到，“五叔去了，矮人坪空了！”在矮人坪，真心疼她、能以生命维护她尊严的还有谁呢？曹天柱吗？这个矮畜生，他无胆量阻止刘长胜霸占暖玉，却因吃醋有意牵着驴来侮辱暖玉，这种弱者拔刀向更弱者的行径令人心寒。即使暖玉继续留在矮人坪，她也无法行施她的善举，因为矮人坪的男人绑在一起也抵不上刘长胜一个指头，她必将成为刘长生的私有物。这就是暖玉离开矮人坪的原因吧！李锐就是这样自小善、大善、尊严，一级级让他的人物暖玉呈现出人性的光辉。

李锐说：“当苦难把人逼近极端的角落时，生命的本相让人无言以对。”无言以对的是人性中的丑陋与美丽，丑陋得令人战栗，美丽得令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