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雨船头寨（上）

在雄奇而苍茫的鄂西大山中，有一座山峰地处鄂渝交界之地，悬崖峥嵘，丹霞生辉，顶平坦而两头高翘，俨然一艘巨大的游船遨游于九天云海之上。山形如船，名船山，有诗赞曰：“扁舟红冠顶，天子呼人早上船；胜景如桃源，神仙引我先登岸。”古人繁衍生息，在山顶结寨，名曰船头寨。上寨有36条小路，72座卡门，大寨门楹联是：“铁壁三层盘古寨，螺峰四面护雄关。”船头寨堪称一座“天城”。

嘉靖年间，朝政失范，将吏贪残，首辅严嵩贪赃枉法，横行乱政，“师疲于久役，财匮于供亿”。各地土司藩王纷纷反叛，据险称雄，天下大乱。为平定贵州白草王叛乱，嘉靖帝亲率三万精兵平息叛乱。

时令寒冬，粮草匮乏，士卒困顿，嘉靖帝和护驾亲征的大臣们正商议着撤兵返朝之事。

“启禀皇上，本司认为现在撤兵，为时尚早。”正在嘉靖帝眉头紧锁之时，船山土司覃正秀奉旨至大帐。

兵马大元帅大喝道：“大胆土民，你是哪个？竟如此说话？”

覃正秀忙跪下朝嘉靖帝一拜道：“臣是皇上下旨征诏前来勤王的船山土司覃正秀，吾皇万岁万万岁。”

嘉靖帝略一点头道：“王爷来得正是时候，朕与众卿商议，正欲撤兵回朝。不知王爷有何高见？”

覃正秀正色道：“臣以为我们还可一战。”

兵部尚书问：“凭什么？就凭你带来的五千土兵？”

只见一位个子不高、身材粗壮的年轻人，年方二十，身着青色短衣短裤，脚穿草鞋，头上帕子在右边缠起一个角，圆圆的脸庞黑里透红，他走上前，拱手上前一步道：“对！就凭我们这五千土兵。”

兵马大元帅见是个没穿官服的年轻人，大骂一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无官无品，胎毛未脱。”

年轻人见兵马大元帅如此傲慢，大声笑道：“我虽无官无品，但我能给天子解难。”

兵马大元帅正欲发作，土王覃正秀忙拱手道：“大人息怒，小土民没见过世面，不懂规矩，请大人海涵。不过，他确实有降兵之法。他乃我船山勇士覃二哈，莫看他年纪小，却屡获战功，可是我船山之‘战神’呐！”

嘉靖帝略微一点头，问道：“勇士，说说你有何计破敌？”

覃二哈面不改色，仍大声道：“启禀皇上，草民无官无品，不敢妄言。”

嘉靖帝哈哈大笑道：“只要可以解难，朕加封你家主帅覃正秀为船山军民宣抚使，讨贼大元帅，从五品。封你为船山军民宣抚使司，讨贼先锋官，正六品，挂中郎将，受船山军民宣抚使司节制。”

覃正秀、覃二哈立即跪拜，迭声道：“谢主隆恩，小将愿为皇上赴汤蹈火！破敌之计，三日之内定出。”

嘉靖帝心中一阵窃喜，说：“此言不虚，既然二位将军说还可以一战，朕准奏，成败在此一战，望二位将军施妙计为朕分忧，能否破敌，全凭二位了。”

从大帐出来，覃正秀又喜又忧，喜的是加官封爵，指日可待；忧的是如此情形，胜败难料，讨伐白草土寇的重任就只有靠他手上的五千土兵了。他长叹一声道：“覃二哈，覃二哈，你个哈哈，你在皇上大帐中夸下海口，可把本王害苦了，如果无法破敌，我们可是要死无葬身之地。”

覃二哈笑道：“王爷不必担心，这几日您让将士们吃好喝好，天明后，小将亲自去敌寨察勘地形和敌人的兵力布置情况，只要知己知彼，一定能定计破敌。”

覃二哈扮成叫花子，深入敌寨侦察了两天，破敌之计便成竹在胸。

三日之限已到，嘉靖帝正欲下令传覃正秀到大帐问罪，帐外将士大声来报：“报！土王覃正秀率先锋官覃二哈前来参见皇上。”

嘉靖帝马上下令道：“宣！”

随驾太监高声宣道：“宣覃正秀、覃二哈见驾！”

覃正秀、覃二哈二人先后进帐三呼万岁，行过大礼后，嘉靖帝面带愠色地问道：“两位将军，破敌之计安在？”

覃正秀不敢怠慢，忙道：“皇上，天朝将士劳苦过度，伤者未愈，现在宜于休养，本帅统本部兵马昼夜扰敌，在敌人惶惶不可终日、精疲力竭之时，而我军将士精神旺盛、军心大振之际，我们两支军队合兵奋勇攻击，定可一战而胜。”

嘉靖帝大悦，又问覃二哈道：“小将军有何妙计？”

覃二哈说：“这几天，末将亲自去勘察了敌寨的地形和兵力布置情况，除了主寨外，还有八个大寨，如果要不分昼夜扰敌，还请皇上在我军校尉中封十八个将军，以便带兵扰敌。”

兵马大元帅大喝道：“大胆覃二哈，胆敢胁迫皇上封官拜将？”

嘉靖帝不以为意地说：“罢了，罢了。覃将军所言有理，受封将军人选由覃正秀呈报，朕下诏便是，着即日开始扰敌，万望两位将军为朕分忧，破敌之日，定当重赏。”

走出大帐后，覃正秀才认真地审视起眼前这个年轻人来。他没想到眼前这个憨厚的土家小子竟有如此能耐，几句话便为自己挣得一个皇上钦封的先锋官职位，还让十八个土兵成为皇上钦封的将军。覃正秀想到这里，拍了拍覃二哈厚实的肩，说：“哈哈，你还能让谁得到好处呢？”

覃二哈俯在覃正秀的耳边，悄声说道：“王爷，不久，白草也将会是您的领地。”

覃正秀哈哈大笑起来，说：“如果真是这样，我就封你为船山土王。”

两人说笑着回到军营，覃二哈安排扰敌之事，覃正秀点选有才能的校尉，并书写呈报奏章。

覃二哈的弓是他祖上留下来的硬弓，鲜有人能开弓，自从他祖上被土王杀害后，这把弓已经很久没有人能拉开了。覃二哈也是船山的大力士，他七岁开始给土王放牛，因为喜欢小牛娃，经常抱着小牛娃玩，赶牛出门和赶牛回家，他都是抱着小牛娃走，因此练就一身蛮力，一岁以下的小水牛，他抱在怀里仍能健步如飞。覃二哈从十一岁开始学拉这把硬弓，十六岁时才能勉强将弓拉开。船山的箭是用高粱秸秆做的箭杆，用蓓子树做箭尾，覃二哈现在射这种箭高可达二百米，远可达四百米。不仅如此，他的箭是用浸透了桐油的引皮纸包上火药装在箭头上，点燃引信后射入敌群，杀伤力非常大。

覃二哈被钦命为先锋官后，覃正秀就给他拨了一千将士，由他统领。覃二哈去敌寨侦探回来后，就命令将士们赶制火箭。

覃正秀抽调一千八百名将士，分别由皇上钦封的十八位将军统领，担负扰敌之事。白天每队出八十人进攻敌人的山寨，晚上每队出二十人扰敌，不时把火箭射到敌人的营房和哨楼。覃正秀和覃二哈又率大军突击了几次敌营，直打得白草军民吃不好，睡不好，疲乏不堪。半个月不到，大多数白草将士一个个心力交瘁。

这日，覃二哈对覃正秀说：“王爷，白草军民现在已经是精疲力竭，小将以为敌寨可以一战而破了。明日白天，担负扰敌的将士全部猛攻敌寨，子时停止，寅时大军偷袭敌寨，便可一鼓而下了。”

覃正秀说：“好！就这么办，我们先去奏请皇上。”

覃正秀和覃二哈来到大帐，嘉靖帝正在帐中烦躁地走来走去，一听覃正秀、覃二哈进见，忙说：“宣！”

覃正秀和覃二哈一进帐，嘉靖帝就黑着脸问：“两位将军可想好了破敌之计？”

覃正秀说：“启禀皇上，时机已经成熟，特来奏请明日进攻。”

嘉靖帝问：“有何妙计？”

覃正秀忙道：“可听覃二哈将军一一道来。”

覃二哈说：“启奏皇上，明日全天扰敌，子时停止，臣将于寅时率本部人马攻东边大寨，其他各位将军率部佯攻其他七大寨，朝廷军队紧跟其后助阵。我部攻破主寨之后，以火箭为号，王爷统帅大军掩杀上去，主寨和其他大寨即可破也。”

嘉靖帝一听大喜，当即准奏。

经过一夜加一天的连续猛攻，白草军民精疲力竭，饥渴难耐，夜深后不见船山军马袭扰，就全部休整一番。寅时，覃二哈亲领五十名攀岩勇士从卡门旁边的悬崖攀越而上，杀了守关卡的白草土兵，打开关卡，各路人马蜂拥而上，没有反抗之力的白草土兵很快如割草芥般被杀光了。随即，覃二哈率土兵扑向了主寨，活捉了白草土王，恭候嘉靖帝和土王覃正秀的到来。

激战一天，白草叛寇尽数剿灭，杀大小土王十七人，俘获土官、将士共三万人。皇上加封覃正秀为白草军民宣尉使，讨逆兵马大元帅，从三品，领武陵诸司，留驻白草，安抚土民，赏黄金万两，布锦千匹，美女一千。加封覃二哈为船山军民宣抚使，讨逆大将军，正四品，统领巴中诸司，受白草军民宣尉使司节制，赏黄金一万两，布锦千匹，美女八百。其余有功的将士均有封赏，暂且不表。

半月之后，在领略了武陵山区大好河山之后，嘉靖帝决定班师回朝。覃二哈协助覃正秀安抚白草诸司土民，领皇命率本部一千土兵回船山，并负责护送土王覃正秀家属和留驻白草诸司任职将士的家属至白草。为了充实覃正秀在白草的统治基础，覃二哈从同姓的施南、忠路诸司调覃姓土民一千户到白草定居。

中秋佳节之时，鸣锣开道，一队仪仗抬着大轿向鱼山走去。船山新一代土王覃二哈接替覃正秀正式上任。他上任要干的第一件事便是迎娶鱼山向幺妹。向幺妹出身于书香世家，是鱼山舍把向老爷的小女儿。她模样长得标致，能歌善舞，识文断字。自从向幺妹及笄后，媒人就踏破了向家的门槛，可向幺妹一个也没看上。施南宣慰司的长公子、钦封镇南大将军的覃大胜几次登门，也都被向幺妹一一回绝。其实，向幺妹早与覃二哈情投意合，私订终身，只等着覃二哈封官进爵后来迎娶她。

鱼山上下张灯结彩，各关卡的守卡土兵齐列在关卡两边，仪仗队领头的是船头寨的总管路朝天，他最先进关卡拿出红包递给守关卡校尉。校尉一接下红包，路总管一声令下，迎亲的人将这些守关卡的将士全捆了起来。每过一道关卡，路总管都用这种方法将守关卡的人捆起来。一队人马进了六吉堂，将士见迎亲的队伍中没有王爷覃二哈，也没有守关卡的号兵引路，就大呼：“快去保护小姐，这些人不是来迎亲的。”舍把府的丫环们赶紧都站在了向幺妹的闺房门前，死死地把守着闺门。

路总管见守在新娘门前的全是女人，就不敢让将士们动手，只好上前说：“我家王爷真心喜欢你家小姐，你家小姐也真心喜欢我家王爷，只是你家老爷嫌贫爱富，要我家王爷达到三个条件才能与你家小姐成亲：一是有官职，二是要打上鱼山抢亲，三是不能用轿子抬你家小姐，而是要我家王爷将你家小姐背回船头寨。我家王爷现在有了官职，也打上了鱼山，你们还拦阻干什么呢？”

一个年长的丫环说：“怎么能证明你们是替我家姑爷来迎亲的人呢？”

路总管拿出一沓红包，说：“这就是我家王爷给你们包的红包。”

众丫环来看红包，高兴得你争我抢。此时，有一个人趁机钻进了向幺妹的闺房。

只见向幺妹头戴银坠冠饰，上身穿红色左襟大褂，下着镶边八幅罗裙，面若桃花，口含朱丹，明眸皓齿，貌若天仙。只见她手持一把剑，怒目而视，剑指来人道：“来者何人？”

来人立马解下面具，露出真面容，竟是船山新任土王覃二哈。

“我的小冤家唷！”只听向幺妹叫了一声，整个身子就软绵绵地往下掉。

覃二哈抢步上前将向幺妹抱住，一把将她背了出来。

众丫环一见，惊恐万状。

舍把向老爷本来在陪客人们喝酒，一听到有人来抢亲，急忙向女儿的绣楼奔来，只见背着女儿下楼的正是覃二哈，就跪下说：“请王爷饶恕，请王爷饶恕。”

覃二哈哈哈大笑道：“岳父大人提的三个条件：一是我要有官职，二是要我打上鱼山抢亲，三是要我一气将幺妹背回家。我已经实现了，现在您不可能从我的背上夺下您的女儿了，但我有个要求，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王爷，现在背着新娘，就不能让我的随从空着手跟在我的身后，他们要么押走我们捆了的鱼山将士，要么搬走您家的东西。您说怎么办？”

舍把向老爷笑道：“鱼山的将士留下，幺妹用过的所有东西，我们也用不着了，让你们搬走吧。”

向幺妹的嫂子和姐妹们先前哭得花容失色，现在见抢亲的不是别人，正是向幺妹的心上人覃二哈，大家又开心地大笑起来。

覃二哈背着向幺妹正欲出寨门，却不料被向幺妹的三姐拦腰一挡道：“诶，小妹夫，你可不能就这样把我家水灵灵的幺妹带走了撒！”

覃二哈哈哈大笑道：“三姐啊，你可别为难我哒！”

向幺妹的嫂子上前一步，笑道：“小妹夫唷，这可不是为难你哟，你唱山歌，把我们的好幺妹拐跑哒，这回你也要对赢了山歌，才能让你们下山嘞！”“就是，就是撒！”站在一旁的众姐妹忙帮腔道。向幺妹伏在覃二哈的背上，也不搭话，只是捂着嘴巴偷偷地笑。

“好嘛，好嘛，等我放下幺妹，和众姐姐妹妹对一对嘛！”覃二哈笑道。

“不，”向幺妹的大姐忙抢白道，“这新娘子背上了，没有进婆家门可是不能放下来的。这回啊，你可得背着唱。谁叫你心急，不先过我们这一关，就先去抢新娘撒？！”

众姐妹哈哈大笑道：“对哒，对哒，要背着唱！”

覃二哈一点儿不谦虚地笑道：“好撒，好撒，就依众姐妹们哒！不是我讲天话，你们就是把船山所有的名流都请来，我也对得过。”

不等众人开口，向幺妹的二姐就开口道：“好！王爷说到天话，我们就以天话起头。说天话，讲天话，天上梭罗几百桠？几百桠枝锯得板？几百桠枝雕得花？”

向幺妹的二姐的歌一落韵，覃二哈就接上唱道：“说天话，讲天话，天上梭罗九百桠。一百桠枝锯得板，八百桠枝雕得花。”

覃二哈一唱完，向幺妹的嫂子就接上了：“妹夫儿，我就以天边为引吧！说天边，道天边，银河边上几丘田？几丘田里出甘草？几丘田里出黄连？”

覃二哈抖了抖背上的向幺妹，接道：“说天边，道天边，银河边上九丘田，四丘田里出甘草，五丘田里出黄连。”

向幺妹的三姐什么也不说，等覃二哈的歌声一落板，她就续唱道：“说讲盘，就讲盘，瀛洲起火哪一年？哪个角角先起火？哪个角角后冒烟？啥子烧得连天响？啥子烧得响连天？啥子烧得上梁走？啥子烧得叫连天？剩个什么没烧着？留在世上管万年。”

覃二哈在心里说，这个人心好狠，想一下把我难倒，愣了愣，想了半天也没对上来。

“对撒，对撒，对不上就把我们幺妹放下，明日再来娶！”向幺妹的嫂子笑道。

这时，向幺妹倒有些急了，附在覃二哈耳边细语了几句。覃二哈立即坦然地接过韵律唱道：“说讲盘，就讲盘，瀛洲起火寅卯年，东屋角角先起火，西屋角角后冒烟，瓦罐烧得连天响，竹子烧得响连天，老鼠烧得上梁走，鸡子烧得叫连天，剩个籍贯没烧着，留在世上管万年。”

覃二哈对上后，向幺妹才用力地按着心口，不让嘣嘣直跳的心蹦出来。这时后面又早就对上了，唱道：“梭罗树，梭上天，几个拐来几个弯？几条河来几个滩？河坝几树桃李梅？几树酸来几树甜？甜的拿给谁人吃？酸的拿给谁人餐？”

覃二哈毫不示弱，唱道：“梭罗树，梭上天，九个拐来九个弯，九条河来九个滩，河坝九树桃李梅，一树酸来八树甜，甜的拿给王母吃，酸的拿给群仙餐。”

众姐妹见没有难倒覃二哈，齐声道：“恭贺王爷，您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我们众姊妹服了啊！您与我家幺妹可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佳配，佳配呀！”说完，众人齐声恭贺。

向幺妹的嫂子说：“妹夫既然是按我家老爷的要求来娶我妹妹，又怎能证明你在路上不会将我家妹妹放下来让她自己走呢？”

覃二哈说：“嫂嫂们若不信我，可跟随我同行。”

向幺妹的嫂子咯咯笑道：“好！就这样，我们几妯娌跟在你身后，若你中途放下来了，怎么说？”

向幺妹年方十岁的小弟弟晃了晃手中的钥匙，道：“嘿嘿，他若是在中途把我姐放下了，我就不给锁匙让他开陪嫁的箱子，我阿妈给箱子里装了好多好吃的东西呢！”

小弟的话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覃二哈现是朝廷四品大员，按朝廷规定，他的仪仗队有两个士兵鸣锣开道，四个吹手奏乐，两个中军官，十八个护卫。这支队伍来时空着手，回去时则抬的抬，背的背，扛的扛，吹吹打打，好不热闹。这也就是土家族特有的抢婚习俗了。

碧绿的河水倒映着船头寨的雄姿，四面青山衬着城郭，使这座冷峻的石头城平添了许多灵秀和温婉。自从覃二哈接任船山土王后，他便携老扶幼住进了船山顶层雕梁画栋、描龙绘凤的船头寨，在夫人向幺妹的辅助下开始治理船山内外一应事务。船山地区也自此风调雨顺，物阜民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这段时间，土王覃正秀任职白草，因有覃二哈拨去的一千户覃姓土民和留驻的四千船山土兵，很快就稳定了统治地位。一日，覃正秀正在房中闲坐，忽一位门吏来报：“龙潭安抚司副安抚使黄俊求见。”

覃正秀说：“让他在偏厅等候。”

龙潭安抚司隶属白草司，安抚使领正五品，副使最多不过从五品，这次征讨白草，大小土司和土官全部坐罪被斩。新任司职土官，全由覃正秀亲报朝廷诏命，何来一个叫黄俊的副使呢？

疑惑间，覃正秀走进偏厅，只见殿中跪着一男一女，男子年约五十，女子年方二八。覃正秀坐到殿上大位，问：“下面跪着何人？”

黄俊答道：“罪人黄俊携小女前来请罪，望王爷只定老夫之罪，保全一家老小性命，如若不然，也求王爷留小女一命。”

覃正秀问：“你何罪之有？”

黄俊答：“罪人是龙潭安抚司副使，白草宣尉使叛国，命罪人出师，罪人不从，怕惨遭杀身之祸，携全家投奔奉节友人李仲实，方才保得全家性命。罪人深知罪孽深重，特来请罪，愿将小女黄莺送给大人为妾，以图留得性命。”

覃正秀说：“你说你是副安抚使，有何凭据？”

黄俊从怀中取出一卷文书，递与身旁的黄莺。

黄莺慢慢起身，抖抖白纱袖，款步走向覃正秀，将那文书轻盈盈地交给了覃正秀。

覃正秀一边接过文书，一边被黄莺的美貌迷得三魂丢了二魂。但见黄莺，面如桃花，唇似樱桃，蜂腰纤腿，体态婀娜多姿，行如风摆杨柳，坐如处子之静，容带七分醉，眼藏九分媚，望着覃正秀，眼似深潭，秋波暗送。

黄俊轻咳一声，门外便进来两位大汉，抬两大木箱鱼贯而入，打开木箱，顿时金光闪闪——黄金万两，煞是刺目。

“王爷，为表微臣投诚之心，此微薄小礼及小女黄莺请您收下！”黄俊拱手作揖道。

“哈哈。”覃正秀还没从黄莺的美貌中缓过神来，就已被眼前的一片金光所眩晕，顿了顿神，呵呵一笑道：“当今白草千里之地，唯我为大，不管你是真是假，既然是来归顺本王，就保留你的副使之职，日后我定禀明皇上，为你封官进爵。你就听候任用吧。”

黄俊父女喜不自禁，忙齐声跪拜道：“多谢王爷！”

覃正秀略一点头，轻声问道：“黄副使一家现有何人？”

黄俊答：“除小女外，还有六个不成器的儿子。”

“既然都来到了本王境内，就请诸位来白草，听候任用吧。”覃正秀关切地说。

黄俊一听，喜不自禁道：“多谢王爷！我这就去招他们来为您效力。”说完便起身，向黄莺递了一个眼色，退出门外。

黄俊何许人也？其祖落草为寇，烧杀抢掠，敛资聚财，富甲一方。子侄繁多，结寨山头，聚族而居。他虽饱读诗书，以乡儒行于乡里，背地里却与川东大盗李仲实沆瀣一气，为害一方。黄俊有六子，长子黄中，其后依次是黄金、黄河、黄甲、黄榜、黄屋，个个相貌奇异，身材伟岸，性格乖戾。白草土王谋反，黄俊率子侄赶来白草，欲助白草土王谭英打出天下，谋得一官半职，坐享万世富贵。不料，未及到达白草土寨时，叛乱已平，谭英被腰斩，黄俊只好携众投奔奉节李仲实。后李仲实及其长子黄中献计，趁白草大小土司土官被杀，死无对证，冒充龙潭安抚副使，伪造任职文书，投奔覃正秀，再以美色诱骗之，谋得一方土王之职。

三日之后，黄俊便招齐家小，抵至白草，朝见土王。白草处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锣鼓喧天，万人塞道，迎接黄俊家小。接着王府上下笑语欢歌，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再说那船山土王覃二哈没有亲自前往，而是让管家带了些土产去道贺。他与夫人向幺妹正为嘉靖帝的一纸调令忙不迭。

嘉靖帝派来的钦差大臣和覃正秀的使者覃正齐来到。钦差大臣一进正殿就高声宣道：“船山军民宣抚使覃二哈接旨！”

覃二哈夫妻立即下殿跪下，三呼“万岁”。

钦差大臣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时东南沿海倭寇为祸，钦命覃二哈为抗倭二路元帅，永食朝廷俸禄，即日携家眷，率土兵一万前往江浙抗击倭寇，为君分忧，建功立业，永为朝廷效力。钦此！”

明朝时期，朝廷对边境土民历来实行“因俗而治”“以夷制夷”的政策，“南倭北寇”，饥民揭竿，朝廷常有征战，不能取胜，便调战斗力旺盛的土兵助战——平叛、戡乱、抗倭、援朝，功成之后，便对这些有功之人诏封土地、官爵。

覃二哈夫妇三呼“万岁”，跪拜接旨。

随后，覃正齐便将覃正秀封黄俊为船山军民宣抚使、上司支罗峒峒主的文书交给了覃二哈。

覃二哈接过文书，眉头一皱。君命不可违，皇上是君，覃正秀也是君，他立即传令梯玛，命其定下出师吉日，命联络官到所属各司，下令各司点兵，择日出征江浙。

这日，天蓝地阔，艳阳高照。覃二哈手拿诏令，在金陵集结了所有出征的各司土兵。通过一路元帅戚继光选派将士通报倭寇活动的特点，来教授同倭寇作战的技巧。按朝廷原定计划，应召土兵需训练三个月，方可出战，但近日以来，倭寇活动猖獗，一日三警。覃二哈便把部队以各司为单位设立大营，以前的哨改为营，每营设把总一人，副将两个，每个副将统领五十四个将士、两个号手。分拨已定，覃二哈让梯玛禀告神灵，决定出战。

覃二哈站在点将台上，大声宣告：“众将士听令，为将倭寇早日消灭，大军今日出战，望诸位奋勇当先，建功立业，各大营的监军、纪功要认真记录将士们的战绩、过失，待凯旋，呈报皇上，以行赏罚。”

众将士齐声欢呼，战鼓擂动。

“行进时，以各大营为一路，各营成队，依序而进，驻扎时以营为单位，营与营相距不能超过一里，各大营之间不得超过五里，成‘品’字形设营，以便倭寇来犯时相互呼应，相互救援。各司大营要顾大局，不能只救援本司的人马，只要听到求援的号角声就要奋力前去，否则，斩！”覃二哈严令道。

倭寇虽不是军队建制，但也有头人，二三百人成一伙，最多的也不足五百人。倭寇抢到的东西给头人抽成后，就是自己的了，谁抢得多，谁就分得多。因此，倭寇们穷凶极恶，见人就杀，见物就抢，他们群居一处，并设有岗哨，采取的战术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朝廷多次调集人马清剿，谁知竟越剿越多。

这一战，覃二哈就采取了集中人马围攻的战术，围一处战一处，做到将其全歼。每包围一处倭寇巢穴，弓箭手们便将火箭射进匪巢，倭寇不明利器，惊慌失措，在烟雾中抱头乱窜。

统军大将一声：“杀！”众将士们就冲进去挥刀乱砍，如割草芥……

五日之后，覃二哈统五路兵马横扫江南倭寇。在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中，几千土兵像一股狂浪滚滚而来，势如破竹。少数倭寇逃回岛国，向日本天皇哭诉。天皇下令本国军队，化装成倭寇进入中国，结集数千人为一路，向覃二哈的军队发起反攻。

这天，覃二哈正在给朝廷写报捷奏折，就听见一声高叫：“报！”

“快救建南长官司的人马。”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扑进大帐，留下一句就晕死了过去。

建南长官司司主覃文虎年方二十，长得五大三粗，从小就喜欢舞枪弄棒，研习兵书。这次抗倭，他的部队虽是混合而成，但因他指挥有方，人员伤亡最少，战绩最佳。收复监安后，覃二哈就命他长驻监安，等候朝廷下诏撤兵。谁知奏折还未上达，建南长官司却被倭寇包围。

覃二哈立即下令吹号集结军队，火速驰援。忽一将士来报：“中峒土王谭文觉部也被围，请求救援。”

彼时，覃二哈手上只有两千人马，势单力薄，救东不能救西。他略一沉吟，决定分开驰援，发五百骑兵驰援监安，命将士们先使用火箭射击倭寇，再冲入敌阵，城内见有援兵，一定会冲出来杀敌，再围困之，以解危局。再命一百骑兵、四百步兵驰援较近的谭文觉，还是用火箭射击敌人，随后冲入敌阵杀敌，留下一千将士听用，以防另外两路人马被围。

果然不出所料，前两队人马刚出校兵场，覃大光求救的将士就到了。覃二哈命五百骑兵驻守，随后亲自带着另外五百将士赶往覃大光驻地。

时围攻覃大光的倭寇还没展开，就被赶来的覃二哈命火箭手一阵乱射，死伤无数，抱头鼠窜。城内将士一见，冲出城来乱杀一气，两面合击，倭寇死伤大半，活着的哭爹喊娘，死尸遍野，不少人做了俘虏。

覃二哈对大将覃大光说：“你们马上打扫好四周，把倭寇的衣服脱来穿上，把你们的衣服穿在死了的倭寇身上。如有倭寇进攻，你们就放他们进来，把门关上后用火箭进攻，然后砍杀，保证一个不留地全部消灭。我带五十人赶往谭文觉处救援。”

谭大光刚刚按覃二哈的吩咐做完准备工作，在覃文虎处被打散了的一股倭寇就来了，他们一见守城门的人是自己人，就哇哇叫着往里走，谁知进去后，门就被关上了，紧接着就是火箭像蜂群一样扑来，再接下来就是穿着跟自己一样衣服的同胞扑上来将他们一刀一个，砍得一个不留。

倭寇这次全歼覃二哈土兵的计划虽然没有得逞，但他们还有近万人集结在一起，占据金华，打算长期对抗。同时零星倭寇又陆续增援，为害民众。此时的覃二哈感觉到人手不够用了，他多次找到当地各府衙，要求招募乡勇，却被各府衙拒绝。

覃二哈回到后帷，眉头紧锁地想如何用眼前的这点兵力打败倭寇。覃二哈虽然有夫人加小妾共十三个妻子，但这次随他出征的，只有向幺妹一人。她见覃二哈终日愁眉苦脸，便关切地问：“王爷！又碰上什么难解之事了？”

覃二哈闷闷不乐道：“这些日子征战，虽打过几场胜战，但将士们亦死伤无数。如今倭寇人多势众，可恨那地方官又不配合我军招募地方兵勇，何时才能剿灭倭寇，实难测啊！”

向幺妹一听，原来是为征兵之事烦恼，便笑道：“王爷，大可不必如此忧心。你放心，明日我就能帮你找一些想吃兵粮的外地人。”

覃二哈一听，欣喜若狂，忙问：“夫人此话当真？”

向幺妹笑道：“什么真假，明日就给王爷带来便是。”

原来，向幺妹去街上买东西时，碰到一个黄州人，名叫殷仕元，世代在长江上跑商船，前些日子行船至崇明，碰上倭寇洗劫一空，船也被抢了，现今领着几十个人流落在这里以打短工为生，正想找个能吃饱饭的行当。

再说这殷仕元早就想投奔覃二哈，一来可以向倭寇报仇雪恨，二来期盼建功立业，但一直苦于求靠无门而懊恼不已。一听大元帅夫人亲自来招，殷仕元二话没说，跟随向幺妹来到军中大营。他一见到覃二哈就下跪道：“我要投到将军麾下，请将军带领我们报仇。”

覃二哈将殷仕元等人编入军籍，吃住在军营，安排他日出去招募与倭寇有仇的流浪者。几个月下来，在倭寇入侵的东南沿海居然招募了数千人。覃二哈将所招人员，就近编入各路部队参加训练。

有了人，覃二哈就有了决胜的把握，他用一万人围困金华，其他人马扫荡零散倭寇。把零散倭寇扫清后，金华的倭寇也已经是弹尽粮绝，不攻自破。

覃二哈吸取先前的教训，将军队以两营为一路，驻守沿海各地，与沿海渔民实行联防，以海螺为号，营与营相距不能超过五里，发现倭寇登陆，渔民就吹响海螺，附近的驻军就迅猛出击。

殷仕元随军围剿零散倭寇的部队。他英勇过人，用长枪挑杀的速度如闪电般，一枪一个，那些倭寇也都猝不及防，便都倒下。他屡立战功，被提拔做了一个营的把总。

扫清零散倭寇后，覃二哈收回部分人员投入到围攻金华的战役。此时，金华城内已经断粮多日，倭寇们饿得浑身无力，覃二哈用火药炸开城墙后，船山土兵蜂拥而入，几千倭寇无一生还……

船山军民宣抚使司的辖区由鱼山峒、上支罗峒和下支罗峒三大区域组成，上支罗峒的田赋用来向朝廷进贡，鱼山峒的田赋用来养土兵，下支罗峒的田赋是土王的食禄。鱼山峒辖鱼山周边和百丈沟两边峒寨，上支罗峒辖船山周边峒寨，下支罗峒辖都亭山周边和磁洞沟两边峒寨。出产最好的是下支罗峒，这一地区四季分明，高山还是白雪皑皑，磁洞沟峡谷已是春意盎然了。其次是鱼山峒。最差的地方是上支罗峒，但也称得上物产丰富，特别是支罗米，闻名川鄂湘边。每年谷黄之时，川鄂湘边的客商们云集船山，都来抢购支罗米。支罗米也是皇上钦定的船山土司进贡之物。

自覃二哈率领众将士出征，黄俊就迫不及待地来到船山走马上任，但见船山寨的地形是“螺峰四面护，雄峰独自立”，便想：若将天下财宝汇聚于此山之上，谁还能夺去呢？

不日，黄俊便与长子黄中从船山出发，从各地匪营，将那些亡命之徒全部召集到船山落籍上户，编入军籍。于是，一个滔天的计划在他心里酝酿着。但这些被收罗来的匪众，虽落籍为民，但都不会务农，将黄俊分给他们的田地租给土民后，日嫖夜赌，强占民女，强夺民财，对反抗者轻则鞭打、关押，重则杀头。黄俊父子看在眼中，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正在黄俊父子不知如何是好时，忽有仆人来报，奉节李仲实求见。黄俊、黄中将李仲实迎入中堂，命人置备好酒席，隆重款待。

酒足饭饱之后，黄俊向李仲实诉说了他的苦恼。

李仲实闻言道：“哈哈，这个问题，小弟马上就能帮你解决。”

黄俊大悦，忙问：“贤弟有何妙计？”

“前次来船山，老兄不是带我游遍了船山么？船山螺峰四面，独寨高悬，一夫守关，万夫莫开，你就是把天下抢来，谁也不能夺了去。”李仲实坦陈道。

黄俊心中暗喜，但口中却说：“唉，李兄不知我目前的处境啊，现在一个上支罗峒就安定不了，何谈夺大明的天下？”

李仲实说：“眼前的问题好解决，对不听话的土蛮用赶、关、杀三招就行了，赶就是赶走，关就是关进土牢，杀就是砍头。用这三招治服不了谁？”

“对付土民好办，就是那些招安的土匪不好安抚。”

“哈哈，兄长，实不相瞒，我这次来船山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件事。这些受招的匪徒到船山后一直无所事事，肯定会惹是生非，加上船山奇险无比，凭险可守，小弟欲与兄长大干一场，将那富庶的万州县洗劫一番，不仅可以解决弟兄们的生存问题，还可以让我们永享富贵，你意下如何？”

黄俊喜形于色，正欲答应，黄中抢白道：“李叔，这事您不用与我们父子商量，叫上他们去干就是了，现如今我们父子已是朝廷官员，不便参与，但我们决不会坏您的大事，抢来的东西放在船山绝对安全。”

李仲实道：“万州的情形，我早已让人打探清楚了。如果你们父子不参与，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干呀！”

黄俊哈哈大笑道：“参与，谁说不参与了？船山我为大，我说了算。”

黄中略一思忖，对李仲实道：“李叔，既然阿爸已答应，我也就不多言语了，您缺人手时，尽管来船山调用，但有一条请您遵从，我阿爸如今是一方土王，这事若让朝廷知道了，是要灭九族的，所以绝对不能打我们父子的旗号。如若怕我们反水，待得手之后，钱财、美女等分些我们，我们也好用来打点各司和卫所官员。如若事发，也好有个照应。”

李仲实连连称诺道：“贤侄所言极是，就依贤侄的。”

万州是个水港码头，又是府衙所在地，比奉节大得许多。早先，黄氏父子去拉拢石柱土王谭显龙，谭显龙显得很傲慢，对黄俊、黄中不屑一顾。后来黄俊又把亲侄女送给谭显龙做小妾，谭显龙嫌她不漂亮就送回来了。黄俊一气之下便暗地里叫作坊做了两千多套石柱司的兵服，以备后用，没想到才几个月就有了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