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皓云凌霄记·国破山河在(卷一)(中)
颜杲卿道:“你认得我?”
男孩道:“我爹爹常提起你,他说我们和常山太守是同一个老祖宗咧。”
颜杲卿惊讶道:“你爹爹是谁?”
男孩道:“他叫颜舜华,住在离这八十多里的颜家村。”
颜杲卿祖籍琅玡临沂,乃是南北朝大儒颜之推的五世孙,他早听说常山附近有个颜家村,正是颜之推后裔的一支迁徙到此,这男孩既是颜家村人,确与自己同宗共祖。
他又惊又喜,问道:“那你爹爹现在何处?”
男孩道:“爹爹他……他已……”眼中蓦地涌出泪来,边哭边用手拭泪,“我不哭,爹爹不许我哭,我若哭了,便要罚背家训。”
他仰着脖子,哽咽着背诵道:“吾……见世间无教而……而有爱,每不……不能然,饮食运为,恣其……其所欲,宜诫翻奖,应呵反笑,至有识知,谓法当……”虽强抑着,泪水仍不住地自脸颊上滑落。旁人见状,心头都不免生出恻隐。
颜杲卿听这男孩背诵的正是《颜氏家训》中的“教子篇”。《颜氏家训》是颜之推所著,颜氏后人无不奉为金科,背诵如流,颜杲卿不禁触动心弦,问道:“孩子,你叫什么?”
男孩道:“我……我叫苍恒,苍天的苍,恒……恒久的恒。”
颜杲卿抱着他道:“苍恒,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你爹爹说得没错,男儿宁流血不流泪。”
颜苍恒点点头,却道:“是我害了爹爹,是我害了娘亲。”颜杲卿吃惊不小。
袁履谦道:“小兄弟,究竟发生了何事,不妨从头说起。”颜苍恒垂头不语。
颜杲卿道:“罢了,还是不必揭开伤疤了。”
颜苍恒却摇摇头,用袖子去擦眼泪,卢逖忙掏出自己的手帕递去。
颜苍恒擦干泪水,垂首蹙眉,似在回忆,脸上现出哀伤、愤慨、悔恨等种种神情,许久后才慢慢说道:“一个月前传来消息,说北边有人造反,叛军正往这边过来,颜家村即将遭殃,不少乡亲都逃难去了。可我娘亲久病在床,莫说长途迁移,便是下榻行走也极是困难。爹爹说我们都是平头老百姓,那反贼再可恶,总不会滥杀无辜吧,我们一家便没离开,只是白天不敢出去,到了夜里,爹爹才去弄水和吃的回来。”
“如此平安无事,过了二十来天,那日……那日恰是我十三岁的生辰,爹爹说可不能随便过,一大早便出去了,却迟迟不回,我和娘亲都焦急得很,过了午时,爹爹终于回来,不知从哪儿弄回了十几个韭菜肉馅饺子。我吃了几个,把剩下的端去给爹娘,却从门缝里瞧见爹爹皱着眉头和娘亲说着什么,娘亲还抹了抹眼泪。我好是奇怪,推开门走进去。爹和娘见到我便有了笑容。”
“娘把我叫到床边,抱着我,似乎很不舍。爹爹突然道:‘恒儿,我来考较考较你的移唇术好不好?’”
卢逖好奇地问:“何谓移唇术?”
袁履谦道:“移唇之术,顾名思义,便好似把他人的唇移到自己唇上,能分毫不差地仿效他人的话语,孩子,我猜得对吗?”
颜苍恒点点头:“这位伯伯猜得不错,这是我家祖传的绝技,不仅能仿人声,鸟虫野兽、风雨雷电,听到什么就能仿什么,自我六岁时爹爹便教我这门功夫,他也时常与我玩些移唇术的游戏。我听他说要考较,当即答应。”
“爹爹便让我藏进地窖里。这个小地窖是爹爹用来存放红薯的,刚好容得我一个人的身子。我钻进去后,爹爹还用干草盖住窖顶,这下我可丝毫瞧不见外面的景象了。”
“过了一会儿,只听爹爹悄悄对娘说:‘夫人,其实方才我在外头见到一只小白犬,见它白润可爱,便捡了回来,给恒儿做个伴儿。’继而听见汪汪的狗叫声。”
颜苍恒边叙述边以移唇术模仿他父亲说话和犬吠,众人听他竟将一个中年男子的低沉之音和一只幼犬的狺狺犬吠学得惟妙惟肖,都不禁啧啧称奇,方才明白这移唇术确是名副其实。
又听颜苍恒道:“我听了暗自偷笑,心想这点花招便想骗我出去,太小瞧人了,便道:‘哈哈,莫说小狗,小鸭、小鸡、小猪、小牛、小羊我都有啦。’说完将这些牲畜的叫声都学了一遍。”
“爹爹道:‘算你聪明,不过越到后头,越动真格,你可要仔细听了。另外,不可再发出任何声响,否则也算你输。’我翘了翘嘴,不敢再说话了。”
“爹爹接着学卖糖人的鸣锣声,又学伎人跳百兽舞唱五禽戏,还学有人迎亲,又是锣鼓又是唢呐,能说会道的喜娘,还有唱催妆诗的新郎官……若是寻常,我或许真会上当,可现在兵荒马乱的,怎还会如此热闹?”
“见我始终不上当,爹爹似乎无计可施,好久没发声。过了一会儿,听得‘咚咚’的敲门声,继而是开门声,有个人一跳一跳地走了进来。爹爹道:‘宝儿,你怎么也没走啊?’一个小孩儿道:‘舍不得家里那头老黄牛啊。’却是我的同村玩伴黄宝儿。黄宝儿又问:‘苍恒去哪儿了?’爹爹道:‘去远方叔叔家了。’黄宝儿道:‘真不巧,我用刚编了只竹蚂蚱,正想给他瞧呢。’我再也忍不住,大声道:‘我在这儿呢。’爬出地窖,可眼前哪来的黄宝儿,只有爹娘对着我发笑,才知上了大当。”
“我赖皮不认输,说要再来过,重躲入地窖。这回我暗下决心,无论听到什么也不上当。爹爹又试了几回,我只在心中反复说:‘假的,假的,假的……’果然都没中计。又过了好些时候,突听屋外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动,踏步声、马嘶声、兵器撞击声……好像有大批人马到了我家门口。我心中好笑,也不知这次爹爹要弄什么大阵仗将骗我出去。”
“只听得砰地一下,门被撞开了,有个人踩着靴子走进了我家,厉声问道:‘你就是颜舜华?’那声音浑似夜枭,可怕极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爹爹回道:‘正是在下,不知大人有何贵干?’那夜枭道:‘你把酒藏在哪儿了。’我爹爹道:‘在下从不饮酒,家中何来的酒?’”
“铮的一声,似乎利刃出鞘,夜枭怒道:‘快将酒拿来,否则要你的命!’这声音如此可怖,不像是爹爹学出来的,我开始忧心起来,莫不是真的?却听爹爹笑道:‘酒是真没有,韭菜饺子倒还有几个,将军可要尝尝?’口气十分轻松好笑。我心中大喊侥幸,他这会儿还笑得出声,那必然不是真的了,便静默不动。”
“只听那夜枭吼叫一声:‘吃了雄心豹子胆,敢作弄老子!’噗的一声,爹爹张口呀呀了两声,再没出声,又是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重重摔倒在地。那夜枭却狰狞大笑,叫人身起鸡皮疙瘩。”
“随即响起纷乱的脚步声,翻箱倒柜声。这些声响如此真实,我不禁大起疑心,可还是强忍着不动,直到马蹄声渐渐远去,屋子里悄无声息。我喊了几声爹娘,无人应答,再也按捺不住,爬出了地窖,可……可我看到……”
颜苍恒眼中的泪水又一下子涌了出来:“可我看到,家中狼藉一片,爹爹……爹爹的颈子被割了一道口子,血淌了一地。他已经没气了,手却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娘亲摔在地上,胸口一个血洞,血不住地往外流。她那时还没断气,脸白得和纸一样,紧紧咬着嘴唇,一声也不吭。我急忙跑过去,用手捂住她的伤口,不让血流出来。娘亲虚弱地道:‘苍恒,好孩子,今后爹娘不……不能照顾你了。’我哭着道:‘娘,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娘亲用尽最后的力气道:‘今早你……你爹出去,得到一条消息,说……说大祸将临,让……让我们快逃,可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为……为了保住你,你爹只能想出这个法子。苍恒,听话,千万……别去报仇,就当爹爹和娘用这一……一条半的命换了你一条命……’说完便断气了……”
诸人听到此处,皆是震惊无比。
原来颜舜华夫妇早知这场灾祸难躲,已做好牺牲打算,只求颜苍恒一人保命。为了将儿子蒙在鼓里,颜舜华便假称这是一场移唇术的游戏,更令人震撼的是,生死之际,夫妇俩强忍剧痛不吭一声,就为了儿子不致瞧破骗局,暴露自己!
颜杲卿不禁肃然起敬:“好一对烈性夫妇,这番爱子之情,比之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勇士,更为可歌可泣!”
颜苍恒咬紧牙关,接着道:“我从来都听爹娘的话,可这次他们让我不要报仇,我如何能听!那时我大哭一阵,将爹娘的尸首抬到床上,便循着屋外的马蹄印一路找过去。我向南边浑浑噩噩地走了十几里路,饿了就吃野菜树果,第三天夜晚走到平山脚下,终于远远望见一大片点着火光的营帐,仇人一定就在那里!”
众人皆想,颜舜华夫妇舍弃自己的性命,才换得颜苍恒无虞,如今他矢志复仇,不啻于送羊入虎口,岂不枉费了父母的苦心?可转念又想,这血海深仇若是发生在自己少年之时,又岂能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理智,他毕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啊!
颜苍恒继续道:“军营外有士兵来回逡巡,我正心焦如何进去报仇,这时车声辚辚,有辆驴车驶了过来,赶车的是个财主模样的人,车后盖了块大毡布,不知载着些什么。我仔细瞧这财主,登时认出来了——他是我们村附近一个大酒坊的老板蔡吾金!”
“这蔡吾金可不是个好人,黄宝儿的爹爹便在他的酒坊里做酒工。几个月前,蔡吾金诬赖说酿酒用的甜糜被酒工们偷吃了,以致发酵不成,酒全酿坏了,一分工钱都没发。我听黄宝儿哭着说完这件事,气得不行,跑到蔡吾金的酒坊,攀上墙头,用弹弓把几个大酒缸子都打了个窟窿,酒水哗啦啦地流出来,酒气又香又呛,一点都没酿坏,果然是那蔡吾金在骗人。第二日蔡吾金便带着家丁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
“爹爹向我问明了情由,并未责骂我,却拿出了多年积蓄,赔给了蔡吾金,可就当蔡吾金洋洋得意地要离开时,爹爹却叫住了他,义正辞严地替那些酒工讨要工钱,围观的乡亲们都大声叫好。最后蔡吾金拗不过理,只得付清了工钱,灰溜溜地离开了。”
颜杲卿瞧着颜苍恒,心中道:这般的父亲,难怪教出如此的儿子。又听颜苍恒道:“我眼看着蔡吾金的驴车直往军营而去,便偷偷跳上车,掀开毡布,钻了进去,却发现驴车上装着一坛坛美酒。到了军营大门前,便听蔡吾金赔笑道:‘这是给李将军的美酒。’便一路畅通无阻。”
“过了一盏茶时分,驴车突然停了下来,我小心把毡布掀开一条缝隙瞧去——只见眼前一个金色大帐,帐中坐着一个凶恶的大汉,赤着上身,跣着双足,腰间缚着一条铁腰带,旁边跪着几个衣衫不整的女子,正抽抽嘤嘤地哭泣。”
“蔡吾金躬身道:‘李大将军,那颜舜华家的酒可取来了吗?’我闻言一愣。那大汉突然拿起一只酒杯往蔡吾金掷来,力道甚大,啪的一声,把他头上都砸出了血。蔡吾金哎哎地叫痛,大汉暴雷也似的吼道:‘操奶奶雄,有个狗屁的酒!’我一听这夜枭似的声音,便瑟瑟发起抖来。正是这个狗贼,害死了我爹娘!”
卢逖道:“是李钦凑那羯狗!”
颜苍恒点点头,颤声道:“那一刻我只恨不得跳出去杀了他,可我突然想到,若杀他不死,爹娘的命就白丢了。这时只见蔡吾金捂着头道:‘李大将军息怒,那颜舜华家中有一坛祖传的绝世好酒,远近皆知,此人奸猾吝啬,定是事先将酒藏到了别处。’”
听到此处,众人方才恍然。
卢逖气愤道:“原来都是这蔡吾金搞的鬼。他记恨你爹爹替酒工索要工钱,便想出这个主意来害你一家。他故意说你家藏有美酒,引李钦凑前去,此人生性凶残,索不到酒,必然杀害人命!”
何大川也恼恨道:“小兄弟,这个蔡吾金在哪儿,俺替你去杀了他!”
颜苍恒摇头道:“不必了。那时我知晓真相,心中十分懊悔,早知如此,我决不会去惹事,累得我爹娘……”
颜杲卿柔声道:“这不怪你,只怪小人阴险,恶人凶暴,他们必有报应!”
颜苍恒微微颔首,接着道:“只听那恶人道:‘绝世美酒泡汤了,那该如何?’蔡吾金忙道:‘小的带了五坛隆兴美酒,特来孝敬将军。’说罢便来取酒。”
“我心中噔地一下,只怕他一掀毡布,我便必死无疑,好在他只掀开一角,取了坛酒,献给那恶人。那恶人拿鼻子嗅了嗅,猛地将酒坛摔得粉碎,骂道:‘什么臭酒,来人啊,把这人的鼻子割了,反正留着也没用处!’蔡吾金吓得魂不附体,连道:‘将军饶命,我这就回去再找几坛美酒,定合将军之意。’恶人哈哈大笑,一脚将他踢出了帐外。蔡吾金连滚带爬地拉着驴车离开。”
“返回的路上,蔡吾金不停地叫骂,我才知道那恶人名叫李钦凑。我抱着酒坛,心有余悸。若非这酒不合那恶人的口味,只怕我已经被开膛破肚了。因着这件事,也让我知晓了鲁莽行事的危险。我下定决心,既要杀了仇人,又要保全自己,方能不辜负我爹娘的遗愿。我躲在驴车里,脑子里已经杀了这蔡吾金千遍万遍,但我手无寸铁,怎么杀得了他?便这么,我随着驴车一路到了蔡吾金的酒坊,只听蔡吾金大声叫嚷,命手下去搜罗美酒。我随着驴车被关进酒窖,望着一坛坛的酒缸,突然有了一个报仇的主意。”
卢逖好奇地问:“什么主意?”
颜苍恒道:“这天夜里,蔡吾金果然又搜罗了五坛好酒,准备献给李钦凑。夜深人静时,我便在每坛酒里都撒了一泡尿,仍旧藏身在驴车中。第二日清晨,蔡吾金又赶着驴车前去,我跟着他入了军营,中途溜下驴车,藏进了马厩,远远看着蔡吾金抱着酒坛走进了李钦凑的大帐。没过多久,只听帐中传来一声惨叫,两个士兵把蔡吾金抬了出来。他的脖子已经被扭断了,我心中说不出的痛快!”
颜杲卿心中暗赞:这孩子未满弱冠,竟有这份胆识与机智,真是英雄出少年。心下更是喜欢。
颜苍恒接着道:“蔡吾金死了,还有李钦凑。那马厩中有几匹战马身上中箭,哀嚎着死去。我在马尸上拔下一枚箭镞,贴身藏好,到了深夜,我摸到李钦凑的大帐外。帐外没有守卫,只听得如雷的鼾声。我偷偷潜进去,李钦凑正自大睡,毫无察觉,我拿起箭镞对准他的心口,便要用力扎下,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将我的手在半空中捉住了!”
“那一刻我以为被人发现,功亏一篑,吓得脸色煞白,抬头一瞧,才发现抓住我手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正是昨日在李钦凑帐中哭泣的几名女子之一。她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我拉出大帐,我又惊又怕,问她是谁?她反问一句:‘你是颜舜华的儿子?’我道:‘不错,我要给爹爹报仇,你拦我作甚!’她叹了口气道:‘你杀不了他的,那畜生是个妖魔,刀枪不入,曾有一个姐妹也想如你这般,趁他睡觉时动手,谁知斧子砍到他的脖子,丝毫无用,反而被他察觉,活活折磨死了。’我骇然一惊,实在难以相信世上还有这种事。”
“又听那女子含泪道:‘我也是颜家村人,被这畜生掳掠到了这里,前日夜里他听了蔡吾金的话,准备去你家索酒,我……我买通了军营里的一个伙夫,让他将消息带给了你爹爹,想叫你们赶快逃命。’我这才恍然,原来是这位姐姐将消息带给爹爹,不禁心生感激,可奇怪的是,她说话时泪水涟涟,似乎遭受了莫大的屈辱。”
颜杲卿和袁履谦他们闻言都不胜唏嘘。她一个被掳掠到军中的女子,除了自己的身体,还能有什么本钱去买通旁人。
颜苍恒接着道:“若不是这位姐姐,我早就被李钦凑杀了,想到此处,我立即下跪,感激她救命之恩,姐姐却将我扶起道:‘你不用谢我,我正是为了还你爹爹的恩情。我爹曾是蔡吾金的酒工,那一整年的血汗钱本为还债,若非你爹爹替我们讨回了工钱,我和妹妹早就被债主卖进窑子了,可……可现如今和卖进窑子又有什么两样?我的身子已遭李钦凑玷污,报仇又无门,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李钦凑你这个畜生,咒你不得好死,咒你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说罢嘴中涌出血来,竟是咬舌自尽了。”
诸人听闻都忍不住叹息。
何大川咬牙切齿道:“一箭刺死这畜生真是太便宜了,应当将他凌迟处死,方才解恨!”
颜苍恒接着道:“当时我望着姐姐的尸身,泪流不止,更想杀了那李钦凑,可姐姐说他是个刀枪不入的妖魔,一时又想不出法子!姐姐的尸首很快被逡巡的士兵发现,我趁乱逃了军营。从那日起,我便跟着李钦凑的大军,他们打到哪儿,我便跟到哪儿,险些被发现时,我便以移唇术学野兽叫声,长久平安无事。”
颜杲卿看颜苍恒面色饥黄,形销骨立,这些日子所受的苦可想而知。
又听颜苍恒道:“李钦凑的大军渐往南进,我仍没有找到报仇的良机,越来越着急。有一日大战过后,我在军营外守望,突然有列人马驶进李钦凑的军营,为首的是个年过五十的胡将,旁人称他为史元帅。”
崔安石插口道:“此人定是史思明!”
颜苍恒点点头:“瞧这史思明的模样,也是个飞扬跋扈的人物,谁知没过多久,便见这史思明愤愤出营,大骂李钦凑太过倨傲,不将自己放在眼里。我还听他对属下道:‘这李钦凑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少年时在草原上误食了一朵形状怪异的紫花,此后便力大无穷,周身肌肤也变得坚硬如铁,水火不伤。别瞧他酒量惊人,那是因为他食过那紫花后,胃中好似长了一块寒冰,寒气刺痛五脏六腑,每日必须以烈酒浇灌。哼,若非有此奇遇,他不过是个羊倌罢了。’”
众人都露出恍然之色。
袁履谦道:“原来如此,难怪熊熊烈火也烧他不死。”
颜苍恒道:“我听史思明如此说,更觉杀不了李钦凑,沮丧了一晚上,也不知是否老天有眼,给我发现了李钦凑的一个大秘密。”
卢逖又问:“什么秘密?”
颜苍恒道:“同是这天晚上,我突然发现有个人从军营里偷偷摸摸地出来,可他身着布衣,不像兵士。我心生好奇,便悄悄跟着他,到了半路,突然拿箭镞抵住了他后背。黑暗之中,他瞧不见我的相貌,以为遇到了劫匪,连呼饶命。我便用移唇术装出一个粗犷的声音,问他去军营做什么,他老实回答自己是个工匠,是去修补战甲的。我心中奇怪,战甲破损,军中自有人会修补,为何特意请一个工匠来。我再度逼问,他一五一十地说出,是李钦凑派人将他找去的。原来李钦凑有一条铁腰带在作战时被斧头砍中,裂开了一条缝,李钦凑竟十分紧张,命这工匠仔仔细细地修补加固。放走工匠后,我仔细思量,突然想到初见李钦凑时,他全身赤裸,唯独腰间缚着一条铁腰带,难道那里就是他的破绽?”
卢逖和何大川异口同声道:“对,肚脐就是他的罩门!”
颜苍恒连连点头:“我明白了这点,信心大增,心想只需将这箭镞插入他的肚脐,我的大仇便能报了。然而除了肚脐,李钦凑全身各处皆刀枪难入,我若一击不中,便无第二次下手的机会。于是我想了个主意,在山上找了棵大树,照着李钦凑肚子的高度画了个大圆圈,又标上了肚脐所在的小圈,开始练习就地一滚,举箭一刺。一开始我每次只能刺在圆圈边缘,习练了几千次后,便离那小圈愈来愈近,再练了上万次,便几乎次次都能插中那小圈了。之后我便一直守在土门关外,等待良机。就在昨晚,见这位袁伯伯来邀李钦凑。我瞧得清楚,他外出时并未戴着那铁腰带。我大喜过望,便一路跟着,后来又见到颜太守驾着马车过来。”
颜杲卿回想起在那芦苇丛边见到的那个黑影,顿时恍然:“哦,那黑影是你。”
颜苍恒道:“起初我还以为你们是一伙的,心想就算能杀了李钦凑,恐怕我也活不成了,可未曾想你们也是杀他的。没有你们,我也杀不了大仇人。各位叔叔伯伯,苍恒给你们磕头了。”说完挣扎着便要下跪,颜杲卿和袁履谦忙将他按住。
颜杲卿道:“李钦凑是杀你父母的大仇人,也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敌,不过于你是亲仇,于我们却是国恨。这李钦凑是大反贼安禄山的义子,你替大唐除去这个叛逆,老夫代大唐百姓谢你了!”
颜苍恒腼腆地一笑,又面露哀伤:“颜太守,我求你一件事……”
颜杲卿道:“你且放心,我这就派人去颜家村,让你父母入土为安。”当即嘱咐崔安石赶去颜家村。
颜苍恒感激地向他点点头,一时身乏力倦,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黑夜,月光透过窗格投射进来,卢逖躺在旁边的一张矮榻上,睡得正香。颜苍恒望着明月,心中一阵怅然。
先前父母被害,他一心只想着复仇,如今大仇得报,却突然想到,自己再也没有家,再没有爹娘的疼爱了,胸口一阵酸楚,眼眶又红了。
就在这时,他突见窗口处趴着一个瘦小身影,一张小脸正往房内探望,黑暗中瞧不清对方的相貌,只见一双晶莹透亮的大眼睛不住眨动。
颜苍恒很是好奇,正要出声询问,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一名女子低声道:“哎呦,小祖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啦?”却是先前端汤给自己的管家嬷嬷。
一个稚嫩的童音道:“我不回去,我要找卢逖哥哥玩儿。”
嬷嬷道:“今天可不行,卢少爷正照顾另一位受伤的小哥哥,他们都累极了,太守特别嘱咐,不可扰他们歇息。”
那孩童娇蛮道:“不嘛,我就要扰他们。”随即哐当一声大响,好像打碎了花瓶一类的东西。嬷嬷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阵,连哄带骗,才将那小孩儿带走了。
可这番折腾,却将卢逖闹醒了。他揉揉眼睛坐起来,见颜苍恒已经醒了,忙下榻道:“你醒啦,要上茅厕,还是吃东西?”
颜苍恒微笑道:“不,我只是睡够了,颜太守他们呢?”
卢逖道:“大舅舅和袁叔叔他们正忙着联络各郡,共伐叛军,嘱咐我好好照顾你。”
颜苍恒道:“不必了,你接着睡吧。”
卢逖挠挠头道:“我也睡够了,陪你摆会龙门阵。”
颜苍恒不解:“龙门阵?”
卢逖笑道:“这是蜀人的说法,就是闲聊之意。”
颜苍恒道:“原来你是四川人?”
卢逖摇摇头:“我是临沂人,父母早亡,三年前被我舅舅送到四川岷山派学艺。你听说过岷山派吗?”
颜苍恒摇摇头。卢逖略有些失望,随即振奋道:“那我告诉你,那可是江湖上与璞剑门、素心派、孤子帮等大帮派齐名的名门正宗呢。”
颜苍恒道:“难怪你剑法如此精妙,若不是你刺瞎了李钦凑的眼睛,我定给他一脚踢死啦。”
卢逖难为情道:“不瞒你说,起初见到那贼将,我险些吓得尿裤子呢,论勇气,我远不及你。”
颜苍恒哀伤道:“我一心只想着报仇,全是恨,便没有怕了。”
卢逖沉默一阵,突道:“苍恒,等讨伐了安禄山,你若愿意,便随我去岷山吧。我师父便是岷山派掌门,为人慈悲和蔼,只消和他说了你的事迹,他一定会收你为弟子,做我的师弟,可好?”
颜苍恒还未回答,卢逖又道:“对啦,我还有位师兄,叫做汤甘,他是师父的儿子,憨虎虎的,十分好玩,武学天分却是众师兄弟中最高的,你定能喜欢他。”他神情兴奋,滔滔不绝,好像颜苍恒已经成了岷山派弟子。
这时却有一人走进房道:“卢逖,可别和我抢,俺早就想好了,要把这位颜兄弟带回太磁山。我们太磁派名声虽不比你们岷山派,可也是源远流长。俺师父本已不再收徒,但如今我与秦师弟这两名亲传弟子一死一废,俺恳求之下,师父必会破例将颜兄弟收为关门弟子,将太磁派绝学倾囊以授。”
卢逖却道:“太磁派绝学确是不错,可龟壳拳法和八爪鱼功这名字实在不怎么好听,还是我们岷山派的丹霄翔鹤术和沧澜遨龟功听着雅丽。”
何大川道:“不都是龟吗,有什么雅不雅的?”
卢逖道:“此龟不同彼龟。龟壳拳法的拳头犹如缩壳乌龟,我们岷山派的沧澜遨龟功则姿态潇洒,如灵龟遨游大海,常年修习,还有增福延寿之效。”
卢逖口齿伶俐,何大川哪儿说得过他,一时面红耳赤,反复辩解本门的好处。
颜苍恒瞧着两人,心头暖意徒生,似乎觉得,这世上不再是自己孤零零一个了。
接下来几日,颜苍恒整日听卢逖摆龙门阵,何大川也笑呵呵地坐在一旁,有时插几句嘴。颜苍恒从两人口中,知晓了不少前所未闻的江湖奇人异事,三人感情日深,相视莫逆。
管家嬷嬷每日端来嘉膳良药,给颜苍恒和何大川补养病体。何大川念着要将师弟落叶归根,尚未痊愈,便带着秦坤的尸骨赶回太磁派去了。颜苍恒病体康复,气力渐长,第四天便可下床行走。
颜苍恒下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想去祭拜爹娘。卢逖拗他不过,只得陪他一同前往。
才踏出府外,便见颜杲卿和袁履谦驾马飞驰而来,虽风尘仆仆,却神采飞扬,身后押着一辆囚车,车上关着两个颓容的大将。
卢逖大声道:“大舅舅,你们回来啦。”
颜杲卿见颜苍恒已能行走,更是喜上眉梢,下马关怀道:“苍恒,只怪我公务繁忙,不能亲自照看你。”
颜苍恒道:“您是要办大事的,岂能照顾我这个小孩儿,瞧你们的神情,定是办成了很多大事。”
袁履谦喜道:“是啊,这几天太守联络各地共伐叛军,诸郡听闻我们已杀了李钦凑,纷纷响应,不过三日,黄河以北二十四郡中的十七郡陆续归顺朝廷,讨贼义兵也增至二十多万,附安禄山者,只余下范阳、卢龙、密云、渔阳、汲、邺六郡而已。”
颜苍恒和卢逖相视大喜。颜杲卿指着身后的囚车道:“不仅如此,这两人一个是安禄山派往幽州征兵的将军高邈,另一个是安禄山从赵州遣来的大将何千年,都给咱们施计捉住啦。”
卢逖走到囚车旁,噗地往两人脸上各吐了一口口水,骂道:“为虎作伥,活该!”
袁履谦道:“如今只等郭子仪郭元帅的朔方军前来会合,再加上平原郡的颜真卿大人和坐镇河东的太原尹王承业,正所谓众擎易举,届时安贼腹背受敌,收复河山,指日可待!”
颜杲卿对颜苍恒道:“苍恒,你上马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颜苍恒依言上马,袁履谦也带上卢逖,两骑掉转马首,望北而去,直到平山脚下,见得一个冢墓,矗立在草木葱郁之中,碑上刻有“先慈父颜舜华母岳英合葬之墓”。
颜苍恒下得马来,眼泪登时哗哗流出,跪倒在墓前,放声痛哭:“爹爹,娘亲……”
颜杲卿取出一物,放在墓前,正是李钦凑的首级。
颜杲卿道:“舜华贤弟、岳英弟妹,你儿苍恒苦心孤诣,为你们报得大仇,得儿如此,夫复何求,你们可在九泉之下瞑目了。颜杲卿向你们求恳一件事,许我将苍恒收为义子,必视同骨肉,抚养其成才。”
颜苍恒抬起泪眼望着颜杲卿:“颜太守……”
袁履谦忙道:“傻小子,还不改口?”
颜苍恒回过神来,当即磕头道:“义父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颜杲卿欢喜得连连颔首,扶起他道:“好孩子,你上头还有四位哥哥,往后我便唤你五郎吧。不想我颜杲卿临近晚年,喜得佳儿!”
颜杲卿与颜苍恒一老一少,一个是老年得子,大解膝下荒凉之叹;另一个甫丧至亲,重温血亲舐犊之情,俱感上天恩赐。袁履谦和卢逖站在一旁,也由衷为两人欣喜。
这天晚上,颜杲卿在府中设下宴席,一来庆祝抓住两名叛军大将,二来庆贺收了颜苍恒这个义子,宾客寥寥,唯有袁履谦、崔安石、何大川、卢逖等几人。
屋外凄风冷雨,寒气刺骨,屋内却是豪情回荡,英气绕肠。大伙儿把盏尽言,或商讨伐逆大计,或咒骂奸臣侩佞,或评赞当世豪杰。畅谈之际,袁履谦突然道了一声:“糟糕!”
崔安石不解:“你瞧你,谈得正欢,如何就糟糕了?”
袁履谦望着颜杲卿道:“颜大人对安禄山倒戈,计杀李钦凑,消息传入安禄山耳中,只怕三位公子……”言止于此,不敢再续。
众人脸色大变,一齐离席,神色哀伤,向颜杲卿拜道:“太守!”
颜杲卿仍在喝酒吃肉,神色自若,淡然道:“都站起来作甚,坐下坐下,莫谈其他,只管把酒言欢。”
大伙儿依言坐下,面色却再不能如先前般洒脱,颜苍恒不明所以,想要开口询问,卢逖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先别说话。
直至宴罢人散,回到房中,卢逖才叹了口气道:“方才说的是大舅舅的儿子,我的几个表兄弟。”
颜苍恒道:“我早就好奇了,义父说我上头还有四位哥哥,为何从不曾在府中见过。”
卢逖道:“大舅舅本有四子,除了大表兄泉明英年早逝,还有坚明、斐明和季明三位表兄。当时大舅舅假意归附安禄山,安贼说大舅舅忠心耿耿,日月可鉴,三个儿子气宇不凡,可堪重用,各封赏为骁勇副将,命他们携家眷随其入京讨贼,将来事成,必加官进禄。哼,这分明是要将他们扣为人质,要大舅舅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啊!”
颜苍恒担忧道:“可如今义父倒戈反贼,不啻于……不啻于将几位哥哥送上了死路?”
卢逖悲哀道:“大舅舅明知如此,仍是义无反顾,可这亲手割去自己心头肉的滋味,岂是常人所能体会的?”
颜苍恒知晓真相,对义父愈加敬佩,可想到那几位也许再也见不到的兄长,亦觉哀痛。
这天晚上他如何也睡不着,披衣下床,走到屋外院子,只见一个苍老的背影站在院中,凝望北方,似一尊雕像。
颜苍恒轻呼:“义父!”那人转过身来,正是颜杲卿,脸上老泪纵横。原来他因不愿扰乱军心,在宴席上强作镇定,夜深人静时,却禁不住悄悄堕泪。
颜苍恒走上前去,又是一惊,只见颜杲卿的双鬓已尽皆皓然,面上风霜之色愈浓,竟似老了十多岁。
颜苍恒道:“义父,你……你这头发……”
颜杲卿伸手在鬓间随意一拔,置在掌心,只见白疏疏一片,竟是辨不出根数。
颜苍恒含泪道:“义父,您是不是想到几位哥哥……”
颜杲卿肃然道:“苍恒,自我筹划下反贼大计,便早已想到了。前几日因刺杀李钦凑而死的秦兄弟和那四位兵勇便没有父母么?他们的儿子该当献身,我的儿子便死不得么?事已至此,哭泣求告,都是枉然,你要记住一句话,宁为兰摧玉折,不作瓦砾长存。”
颜苍恒双目莹然,坚定地点点头:“宁为兰摧玉折,不作瓦砾长存!”
颜杲卿抚他头道:“好孩子,我颜氏一门,都是铁铮铮的好汉。”
翌日一早,颜杲卿派人去京城报讯,顺道打听援军何时到来。卢逖自告奋勇,颜苍恒也想一同去,颜杲卿念他尚未痊愈,并未答应,只让卢逖与十多名兵勇,带着李钦凑的首级,押着高邈、何千年两员贼将往京城去了。
颜苍恒自觉无用,十分懊恼,颜杲卿微笑着将他带到一间书厅中。
颜苍恒环目四顾,不觉惊喜。原来这小小厅内,竟是名家荟萃,真品杂陈,全都是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薛稷这些当代书法大家的笔墨真迹。
盛唐时全国崇尚书法,几乎人人家中皆备纸墨,临摹鉴赏,蔚然成风。颜苍恒三岁时,父亲颜舜华便教他书法,临摹过不少书帖,见着这些字迹,便一一叫出书者姓名。
颜杲卿对这个义子期望甚高,知他小小年纪已有了杀贼之勇,却不能少了处世之学,故而将颜苍恒带到书厅,意在让他文武兼修,不要像自己几个儿子执于学文,也不同于卢逖偏而习武。这时见颜苍恒辨字识人,如数家珍,他甚觉惊喜,正想夸赞几句,突见颜苍恒走到一幅壁挂旁,默然不语。
颜杲卿上前一瞧,却见他目光滢然,不由奇道:“苍恒,怎么了?”
颜苍恒指着那壁挂道:“义父,这是颜真卿大人的墨宝么?”
颜杲卿抬头看去,好不惊奇。这是一篇并无落款的《青藤帖》,乃是颜真卿刚拜入张旭门中时所书。当时颜真卿初悟笔法,远不及他成名后的水准,若不点明,鲜有人能猜得。
颜杲卿又惊又喜,嘴上却故意问:“这幅字瘦骨嶙峋,回转生硬,墨迹淡浓不均,怎能是颜真卿所书?”
颜苍恒道:“不会错的!我爹爹说过,颜真卿大人的楷书人坚其字,笔正如心,如壮汉正面而立,懔然不可犯。他人纵能临摹他的笔法,但字中的雄秀苍劲之气却是模仿不来的。这幅文字虽与他的名作相去甚远,但气度相承,精神内蕴是不会变的。我爹爹要是还在世上,见了这幅真迹,不知有多喜欢……”说完泪水便涌了出来。
颜杲卿才知他是睹字思人,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忙攒袖替他抹去眼泪道:“苍恒,明日你便带着这幅帖子到你爹娘墓前烧化了,等将来剿灭了安贼,我再请真卿亲手替你爹娘写一篇墓志,刻在石碑之上。”
若能得颜真卿替父母撰写碑文,那可是多少大唐显贵求也求不来的!颜苍恒感激涕零,跪下便磕。
颜杲卿急忙扶住:“苍恒,何必客气,你是我的义子,便是真卿的亲侄,他要是知道我收了你这样一个好义子,高兴还来不及呢。你若喜欢,便在这儿修习书法,将来见到真卿,再让他亲自指点。”颜苍恒连连点头,欢喜不已。
自这天起,颜苍恒便在这书厅中自学楷书。他本有根基,学志又坚,不过三四日,字体便有了些“骨力雄强、筋肉丰实”的样子,虽无力透纸背之势,却已有纵横有象之气。苍恒愈学愈专注,渐入忘我之境。
这日他早早来到书厅,临摹起颜真卿一篇《多宝塔碑》的拓品,只见当中一个“之”字,运笔上以逆锋起笔,转折处提笔另起,钩法则蓄势回锋,宛如蕴藏剑锋一般,叫人心生澎湃,不自觉提笔起来摹写。
凝神之际,身后忽然伸来一只白嫩的小手,捉住自己笔端,用力向外拉扯,颜苍恒错愕之下,不暇细想,凝力捏住笔杆,但笔尖不免一抖,将纸底“之”字的最后一笔折转直下,画成回钩之状。
颜苍恒见好好的字被如此糟蹋,顿时气恼非常,转目怒视,却见得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这是个六七岁大的孩子,头上包着块青色的小方巾,身穿小碎布的花袄,甚是冰雪可爱,此时正涨红了脸,使劲拽拉苍恒的笔杆。
颜苍恒奇怪道:“你要干什么?”
孩子放开手,身形一矮,原来他方才站在一张矮凳上,这时从矮凳跳了下去,歪着小脑袋笑道:“你真不赖,竟夺不去你的笔,上次爷爷趁我不注意,一下就把我的笔夺去了,他说我用笔不专注,罚我多写了好多张呢。”
颜苍恒这才明白这小孩不是有意捉弄,不禁笑道:“这倒不是因为我全心全意在写字,只不过你力气小罢了。”
孩子道:“可惜大川伯伯不在,他来夺笔,你一定拿捏不住。”
颜苍恒捧着肚子笑道:“写字是比力气么,照这么说,何大哥的字一定是写得最好的。”
孩子怒道:“你笑话我!”扬起手,啪地一下打在颜苍恒脸上。
这一下虽然不痛,却十分无礼,颜苍恒只觉这小孩儿太过刁蛮,扭头过去,不想睬他。那孩子愈发任性,踮起脚,将桌上的砚台一拨,砚台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墨水四溅。
颜苍恒更加气恼,小孩儿却得意洋洋,拍手大笑。颜苍恒再不能忍耐,扬起手吓唬他。
正在这时,一人走进厅内,小孩儿顿时面作委屈状,扑入那人怀中哭闹:“爷爷,他要打我!”
来人正是颜杲卿。颜苍恒没想到这小孩儿竟是颜杲卿的孙儿,生怕义父误会,脸上十分尴尬。
颜杲卿一瞧便知是如何回事,在那小脑瓜上轻捶一记道:“真是贼喊捉贼,如此骄横霸道,长此以往,岂非成了魔头?”
小孩儿翘嘴道:“做魔头有甚不好,天天玩儿,想吃便吃,想睡便睡,乐得自在。”
颜杲卿扬起巴掌,那小孩儿装作一脸惧怕,假哭道:“爹娘,爷爷要打芸儿啦。”
颜杲卿将手缓缓放下,无奈道:“这小魔头真是我上辈子的仇家转世。”转而对颜苍恒道,“苍恒,这是我已过世的长子泉明的孩子,叫做颜芸,只怪我疏于管教,他几个叔叔婶婶又宠溺,惯得如此娇蛮。我就怕扰了你的清净,才一直未让你们见面。”
颜芸插口道:“我就要扰这小子。”
颜杲卿道:“什么小子,他是你五叔。”
颜芸撅嘴道:“他大我没多少,凭什么要叫他叔叔,我不要他当我叔叔!”
颜杲卿脸往下一拉,颜苍恒忙道:“我本大不了芸儿几岁,叫叔叔确也不适,他若愿意,便称我哥哥好了。”
颜芸道:“你叫我哥哥还差不多。”
颜杲卿怒道:“芸儿!”
颜芸有些害怕,不敢再说,就在这时,突听房外有人着急地大喊:“太守,大事不好!”颜杲卿脸色一变,急匆匆走出,颜苍恒拉起颜芸,也快步跟了上去。
颜苍恒与颜芸走到屋外,只见袁履谦一脸焦色,正与颜杲卿说着什么。颜杲卿愁眉紧锁:“快带我去!”
颜苍恒忙道:“义父,我与你同去。”
颜芸不甘落后:“我也要去!”
颜杲卿思索片刻,抱起颜芸,携了颜苍恒的手,与袁履谦疾步走出太守府。府门外候着崔安石和两名校尉,皆面带忧色,牵着两匹战马。
颜杲卿抱着颜芸上了一匹,颜苍恒随袁履谦上了另一匹,霎时蹄声嘚嘚,一行人匆匆往南骧奔而去。
颜苍恒不知发生何事,心下惴惴,也不敢出口询问,驰了三四里路程,只见城墙高耸,檐楼威仪,才知到了常山郡的南城门下。
众人下得马来,颜杲卿直奔城头,颜苍恒随之而上,站立城头,只见苍穹中风急云怒,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不由心头摇曳。